人們是這麼稱呼那個巨大的半球體的,它的直徑五十米,底面朝上球面向下放置在沙漠中,遠看像一座倒放的山丘。這個半球是排險者用沙子築成的,當時沙漠中出現了一股巨大的龍捲風,風中那高大的沙柱最後凝聚成這個東西。誰也不知道他是用什麼東西使大量的沙子聚合成這樣一個精確的半球形狀,其強度使它球面朝下放置都不會解體。但半球這樣的放置方式使它很不穩定,在沙漠中的陣風裡它有明顯的搖晃。
據排險者說,在他的那個遙遠世界裡,這樣的半球是一個論壇,在那個文明的上古時代,學者們就聚集在上面討論宇宙的奧秘。由於這樣放置的半球的不穩定性,論壇上的學者們必須小心地使他們的位置均勻地分布,否則半球就會傾斜,使上面的人都滑下來。排險者一直沒有解釋這個半球形論壇的含義,人們猜測,它可能是暗示宇宙的非平衡態和不穩定。
在半球的一側,還有一條沙子構築的長長的坡道,通過它可以從下面走上祭壇。在排險者的世界裡,這條坡道是不需要的:在純能化之前的上古時代,他的種族是一種長著透明雙翼的生物,可以直接飛到論壇上。這條坡道是專為人類修築的,他們中的三百多人將通過它走上真理祭壇,用生命換取宇宙奧秘。
三天前,當排險者答應了丁儀的要求後,事情的發展令世界恐慌:在短短一天時間內,有幾百人提出了同樣的要求,這些人除了世界核子中心的其他科學家外,還有來自世界各國的學者,開始只有物理學家,後來報名者的專業越出了物理學和宇宙學,出現了數學、生物學等其它基礎學科的科學家,甚至還有經濟學和史學這類非自然科學的學者。這些要求用生命來換取真理的人,都是他們所在學科的刀鋒,是科學界精英中的精英,其中諾貝爾獎獲得者就佔了一半,可以說,在真理祭壇前聚集了人類科學的精華。
真理祭壇前其實已不是沙漠了,排險者在三天前種下的草迅速蔓延,那條草帶已寬了兩倍,它那已變得不規則的邊緣已伸到了真理祭壇下面。在這綠色的草地上聚集了上萬人,除了這些即將獻身的科學家和世界各大媒體的記者外,還有科學家們的親人和朋友,兩天兩夜無休止的勸阻和哀求已使他們心力交瘁,精神都處於崩潰的邊緣,但他們還是決定在這最後的時刻做最後的努力。與他們一同做這種努力的還有數量眾多的各國政府的代表,其中包括十多位國家元首,他們也竭力留住自己國家的科學精英。
「你怎麼把孩子帶來了?!」丁儀盯著方琳問,在他們身後,毫不知情的文文正在草地上玩耍,她是這群表情陰沉的人中唯一的快樂者。
「我要讓她看著你死。」方琳冷冷地說,她臉色蒼白,雙眼無目標地平視遠方。
「你認為這能阻止我?」
「我不抱希望,但能阻止你女兒將來像你一樣。」
「你可以懲罰我,但孩子……」
「沒人能懲罰你,你也別把即將發生的事偽裝成一種懲罰,你正走在通向自己夢中天堂的路上!」
丁儀直視著愛人的雙眼說:「琳,如果這是你的真實想法,那麼你終於從最深處認識了我。」
「我誰也不認識,現在我的心中只有仇恨。」
「你當然有權恨我。」
「我恨物理學!」
「可如果沒有它,人類現在還是叢林和岩洞中愚鈍的動物。」
「但我現在並不比它們快樂多少!」
「但我快樂,也希望你能分享我的快樂。」
「那就讓孩子也一起分享吧,當她親眼看到父親的下場,長大後至少會遠離物理學這種毒品!」
「琳,把物理學稱為毒品,你也就從最深處認識了它。看,在這兩天你真正認識了多少東西,如果你早些理解這些,我們就不會有現在的悲劇了。」
那幾位國家元首則在真理祭壇上努力勸說排險者,讓他拒絕那些科學家的要求。
美國總統說:「先生——我可以這麼稱呼您嗎?我們的世界裡最出色的科學家都在這裡了,您真想毀滅地球的科學嗎?」
排險者說:「沒有那麼嚴重,另一批科學精英會很快湧現並補上他們的位置,對宇宙奧秘的探索慾望是所有智慧生命的本性。」
「既然同為智慧生命,您就忍心殺死這些學者嗎?」
「這是他們自己的選擇,生命是他們自己的,他們當然可以用它來換取自己認為崇高的東西。」
「這個用不著您來提醒我們!」俄羅斯總統激動地說,「用生命來換取崇高的東西對人類來說並不佰生,在上個世紀的一場戰爭中,我的國家就有兩千多萬人這麼做了。但現在的事實是,那些科學家的生命什麼都換不到!只有他們自己能得知那些知識,這之後,你只給他們十分鐘的生存時間!他們對終真理的慾望已成為一種地地道道的變態,這您是清楚的!」
「我清楚的是,他們是這個星球上僅有的正常人。」
元首們面面相窺,然後都困惑地看著排險者,說他們不明白他的意思。
排險者伸開雙臂擁抱天空:「當宇宙的和諧之美一覽無遺地展現在你面前時,生命只是一個很小的代價。」
「但他們看到這美後只能再活十分鐘!」
「就是沒有這十分鐘,僅僅經歷看到那終極之美的過程,也是值得的。」
元首們又互相看了看,都搖頭苦笑。
「隨著文明的進化,像他們這樣的人會漸漸多起來的,」排險者指指真理祭壇下的科學家們說:「最後,當生存問題完全解決,當愛情因個體的異化和融和而消失,當藝術因過分的精緻和晦澀而最終死亡,對宇宙終極美的追求便成為文明存在的唯一寄託,他們的這種行為方式也就符合了整個世界的基本價值觀。」
元首們沉默了一會兒,試著理解排險者的話,美國總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先生,您在耍我們,您在耍弄整個人類!」
排險者露出一臉困惑:「我不明白……」
日本首相說:「人類還沒有笨到你想像的程度,你話中的邏輯錯誤連小孩子都明白!」
排險者顯得更加困惑了:「我看不出這有什麼邏輯錯誤。」
美國總統冷笑著說:「一萬億年後,我們的宇宙肯定充滿了高度進化的文明,照您的意思,對終極真理的這種變態的慾望將成為整個宇宙的基本價值觀,那時全宇宙的文明將一致同意,用超高能的試驗來探索囊括所有宇宙的超統一模型,不惜在這種試驗中毀滅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切?您想告訴我們這種事會發生?!」
排險者盯著元首們長時間不說話,那怪異的目光使他們不寒而慄,他們中有人似乎悟出了什麼:
「您是說……」
排險者舉起一隻手制止他說下去,然後向真理祭壇的邊緣走去,在那裡,他用響亮的聲音對所有人說:
「你們一定很想知道我們是如何得到這個宇宙的大統一模型的,現在可以告訴你們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宇宙比現在小得多,而且很熱,恆星還沒有出現,但已有物質從能量中沉澱出來,形成瀰漫在發著紅光的太空中的星雲。這時生命已經出現了,那是一種力場與稀薄的物質共同構成的生物,其個體看上去很像太空中的龍捲風。這種星雲生物的進化速度快得像閃電,很快產生了遍布全宇宙的高度文明。當星雲文明對宇宙終極真理的渴望達到頂峰時,全宇宙的所有世界一致同意,冒著真空衰變的危險進行創世能級的試驗,以探索宇宙的大統一模型。
「星雲生物操縱物質世界的方式與現今宇宙中的生命完全不同,由於沒有足夠多的物質可供使用,他們的個體自己進化為自己想要的東西。在最後的決定做出後,某些世界中的一些個體飛快地進化,把自己進化為加速器的一部分。最後,上百萬個這樣的星雲生物排列起來,組成了一台能把粒子加速到創世能級的高能加速器。加速器啟動後,暗紅色的星雲中出現了一個發出耀眼藍光的燦爛光環。
「他們深知這個試驗的危險,在試驗進行的同時把得到的結果用引力波發射出去,引力波是唯一能在真空衰變後存留下來的信息載體。
「加速器運行了一段時間後,真空衰變發生了,低能級的真空球從原子大小以光速膨脹,轉眼間擴大到天文尺度,內部的一切蒸發貽盡。真空球的膨脹速度大於宇宙的膨脹速度,雖然經過了漫長的時間,最後還是毀滅了整個宇宙。
「漫長的歲月過去了,在空無一物的宇宙中,被蒸發的物質緩慢地重新沉澱凝結,星雲又出現了,但宇宙一片死寂,直到恆星和行星出現,生命才在宇宙中重新萌發。而這時,早已毀滅的星雲文明發出的引力波還在宇宙中回蕩,實體物質的重新出現使它迅速衰減,但就在它完全消失以前,被新宇宙中最早出現的文明接收到,它所帶的信息被破譯,從這遠古的試驗數據中,新文明得到了大統一模型。他們發現,對建立模型最關鍵的數據,是在真空衰變前萬分之一秒左右產生的。
「讓我們的思緒再回到那個毀滅中的星雲宇宙,由於真空球以光速膨脹,球體之外的所有文明世界都處於光錐視界之外,不可能預知災難的到來,在真空球到達之前,這些世界一定在專心地接收著加速器產生的數據。在他們收到足夠建立大統一模型的數據後的萬分之一秒,真空球毀滅了一切。但請注意一點:星雲生物的思維頻率極高,萬分之一秒對他們來說是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所以他們有可能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推導出了大統一模型。當然,這也可能只是我們的一種自我安慰,更有可能的是他們最後什麼也沒推導出來,星雲文明掀開了宇宙的面紗,但他們自己沒來得及向宇宙那終極的美瞥一眼就毀滅了。更為可敬的是,開始試驗前他們可能已經想到了這種可能,犧牲自己,把那些包含著宇宙終極秘密的數據傳給遙遠未來的文明。
「現在你們應該明白,對宇宙終極真理的追求,是文明的最終目標和歸宿。」
排險者的講述使真理祭壇上下的所有人陷入長久的沉思中,不管這個世界對他最後那句話是否認同,有一點可以肯定:它將對今後人類思想和文化的進程產生重大影響。
美國總統首先打破沉默說:「您為文明描述了一幅陰暗的前景,難道生命這漫長進程中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是為了那飛蛾撲火的一瞬間?」
「飛蛾並不覺得陰暗,它至少享受了短暫的光明。」
「人類絕不可能接受這樣的人生觀!」
「這完全可以理解。在我們這個真空衰變後重生的宇宙中,文明還處於萌芽階段,各個世界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追求著不同的目標,對大多數世界來說,對終極真理的追求並不具有至高無上的意義,為此而冒著毀滅宇宙的危險,對宇宙中大多數生命是不公平的。即使在我自己的世界中,也並非所有的成員都願意為此犧牲一切。所以,我們自己沒有繼續進行探索超統一模型的高能試驗,並在整個宇宙中建立了排險系統。但我們相信,隨著文明的進化,總有一天宇宙中的所有世界都會認同文明的終極目標。其實就是現在,就是在你們這樣一個嬰兒文明中,已經有人認同了這個目標。好了,時間快到了,如果各位不想用生命換取真理,就請你們下去,讓那些想這麼做的人上來。」
元首們走下真理祭壇,來到那些科學家面前,進行最後的努力。
法國總統說:「能不能這樣:把這事稍往後放一放,讓我陪大家去體驗另一種生活,讓我們放鬆自己,在黃昏的鳥鳴中看著夜幕降臨大地,在銀色的月光下聽著懷舊的音樂,喝著美酒想著你心愛的人……這時你們就會發現,終極真理並不像你們想的那麼重要,與你們追求的虛無飄渺的宇宙和諧之美相比,這樣的美更讓人陶醉。」
一位物理學家冷冷地說:「所有的生活都是合理的,我們沒必要互相理解。」
法國元首還想說什麼,美國總統已失去了耐心:「好了,不要對牛彈琴了!您還看不出來這是怎樣一群毫無責任心的人?還看不出這是怎樣一群騙子?!他們聲稱為全人類的利益而研究,其實只是拿社會的財富滿足自己的慾望,滿足他們對那種玄虛的宇宙和諧美的變態慾望,這和拿公款嫖娼有什麼區別?!」
丁儀擠上前來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總統先生,科學發展到今天,終於有人對它的本質進行了比較準確的定義。」
旁邊的松田誠一說:「我們早就承認這點,並反覆聲明,但一直沒人相信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