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路,已過潯陽!荔枝流汁!」
一個僕役抱著信鴿,匆匆跑進屋子,報告最新傳回的消息。李善德從案幾後站起來,提起墨筆,在牆上的麻紙上點了個濃濃的黑點。
這面土牆上貼的,是一張碩大的格眼簿子。那格眼簿子頂上左起一列,從上到下分別寫的是一路、二路、三路、四路;頂上一排,自左至右寫著百里、二百里、三百里……彼此交錯,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格子。
這是李善德發明的腳程格眼。那四隊撒出去之後,除了大瓮,還帶了同樣規制的一批小瓮,每到一地,開啟一個小瓮檢查狀態,便放飛一隻信鴿回報。李善德在廣州一收到消息,立刻按里程遠近,用四色筆填入格眼。黑圈為不變,赭點為色變,紫點為香變,朱點為味變,墨點為流汁。
如此一來,每隊人馬奔出多遠,荔枝變化如何,便一目了然。
李善德退後一步,審視良久,長長發出一聲嘆息。在前五百里,四路進展還算不錯,格眼中皆是黑圈,可隨著里程向前延伸,圓點如荔枝一樣,開始陸續發生了變化。一旦出現硃色,就意味著荔枝不再新鮮了。
一個刺眼的墨點,出現在牆壁上,說明荔枝徹底壞掉,這一路已告失敗。
出乎李善德意料的是,這一路居然是事先寄予厚望的水路。在出發後第四日下午,他們衝到了潯陽口,可惜還沒來得及入江,荔枝便已變味。前後一千五百八十七里,日行近四百里。
按李善德的設想,行舟雖然不及馳馬,但可以日夜兼程,均速不會比陸運慢多少。可他飛速拿起九州輿圖復盤時,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從萬安至虔州一段,有一段「十八險灘」,江中怪石如精鐵,突兀廉厲,錯峙波面。過往船隻無不小心翼翼,往往要半天之久方能過去。
當然,即使避開這一段,未來也甚為可慮。之前李善德測算過,他從鄂州入江,順流直下,可以日行一百里。但如果按這條路線返回,則必須溯流逆行,只能日行五十里——這還是趕上風頭好的時候。
李善德一陣嘆息。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和人手,這些問題都可以提前預料到。可讓他一個人在七天設計出四條長路來,實在太分神乏術。
唯一讓他略感安慰的是,雙層水瓮確實發揮了作用,讓荔枝的腐壞延緩了一日,才開始流汁——雖然這只是聊勝於無。
他擱下毛筆,負手走到窗邊。溫濕的氣息令天空更顯蔚藍,每次一有黑影掠過雲端,他的心跳便猛地跳動一下。今天是三月二十五日,距離試驗隊伍出發已過去六日,差不多到了荔枝保鮮的極限。理論上,四路結果都應該出來了,信鴿隨時可能出現。
這時蘇諒拎著食盒一腳踏進院來,看到李善德仰著脖子在等信鴿,不由笑道:「先生莫心急,鴿子不飛回來,豈不是好事?說明騎手走得更遠啊。」 李善德知道老胡商說得有道理,只是一隻靴子高懸在上,不落下來,心裡始終不踏實。
蘇諒把食盒打開,取出一碗蕉葉罩著的清湯:「本地人有句俗話:做人最重要的,便是……」
「開心是吧?別啰嗦了,我都聽出耳繭了。」
「事已至此,先生不必過於掛慮。我煲了碗羅漢清肺湯,與你去去火氣。」
「誰能給我下碗湯餅吃啊。」 李善德抱怨。嶺南什麼都好,就是麵食太少。不過他到底還是接下老胡商的湯,輕輕啜了一口,百感交集。
他自從接了這荔枝使的職責,長安朝廷也不管,嶺南經略也不問,只有這老胡商和那個小峒女給予了實質性的幫助。他正要吐露感激,老胡商慢條斯理道:「這邊小老代你看著,保證一隻鴿子也錯不過。先生喝完湯,還是出去轉轉吧,畢竟是敕封的荔枝使,經略府那邊總不好太冷落。」
李善德的笑意僵在臉上,原來老胡商是來討債的。他為了這個試驗,貸了一筆巨款,現在得付出代價了。果然是生意場上無親人啊……他抹抹嘴,起身道:「有勞蘇老,我去去就回。」
一想到要從經略府那裡討便宜,他就覺得頭疼。可形勢逼人,不得不去,只好趕鴨子上架了。
「先生要記得。跳胡旋舞的要訣,不是隨樂班而動,而是旋出自己的節奏。」 老胡商笑吟吟地叮囑了一句。
再一次來到經略府門口,李善德這次學乖了,不去何履光那觸霉頭,徑直去找掌書記趙欣寧。可巧趙欣寧正站在院子里,揮動鞭子狠抽一個崑崙奴,抽得鮮血四濺,哀聲連連。
趙欣寧一見是他,放下鞭子,用絲巾擦了擦手,滿面笑容迎過來。李善德見他袍角沾著斑斑血跡,不敢多看,先施了一禮。趙欣寧見他表情有些僵,淡然解釋了一句:「這個蠢仆弄丟了節帥最喜歡的孔雀,也還罷了,居然妄圖拿山雞來矇混。節帥最恨的,不是蠢材,就是把他當蠢材耍的人,少不得要教訓一下。
李善德不知他是否有所意指,硬著頭皮道:「這一次來訪,是想請趙書記再簽幾張通行符牒,方便辦聖人的差事。」
「哦?原來那張呢?大使給弄丟了?」 趙欣寧的腔調總是拖個長尾音,有陰陽怪氣之嫌。
李善德牢記老胡商的教誨,不管他問什麼,只管說自己的:「尊駕也知道,聖上這差事,委實不好辦,本使孤掌難鳴啊。手裡多幾份符牒,辦起事來更順暢。」 趙欣寧一抬眉,大感興趣:「哦?這麼說,新鮮荔枝的事,竟有眉目了?」
「本使在從化訪到一個叫阿僮的女子,據說她種的荔枝特供給經略府。聖人對節帥的品味,一向讚不絕口。節帥愛吃,聖人一定也愛吃。」
趙欣寧聞言,面露曖昧道:「我聽說峒女最多情,李大使莫非……」 李善德忙把面孔一板:「本使是為聖人辦事,可顧不得其餘。」
趙欣寧原本很鄙夷這個所謂「荔枝使」,但今日對談下來,發現這人倒有點意思。他略作思忖,一展袖子:「此事好說,我代節帥做主,這一季阿僮田莊所產,全歸大使調度。」——言外之意,你能把新鮮荔枝運出嶺南,便算我輸。
李善德達成一個小目標,略鬆了口氣,又進逼道:「本使空有鮮貨,難以調度也不成啊。還請經略府行個方便,再開具幾張符牒,不然功虧一簣,辜負聖人所託呀。」
他句句都扣著皇上差事,那一句「辜負聖人所託」也不知主語是誰。這位掌書記稍一思忖,展顏笑道:「既如此,何必弄什麼符牒,我家裡還有幾個不成器的土兵,派給大使隨意使喚。」
他這一招以進為退,不在劇本之內,李善德登時又不知如何回應了。他在心中哀嘆,胡旋舞沒轉幾圈,別人沒亂,自己先暈了。趙欣寧冷笑一聲,這蠢人不過如此,轉身要走,不料李善德突然捏緊拳頭,大聲道:「人與符牒,本使全都要!」
這次輪到趙欣寧愕然了,怎麼?這大使要撕破臉皮了?卻見李善德漲紅了麵皮,瞪圓眼睛:「實話跟你說吧!荔枝這差事,是萬難辦成的,回長安也是個死。要麼你讓我最後這幾個月過得痛快些,咱們相安無事;要麼……」 他一指趙書記那沾了血點子的袍角,「我多少也能濺節帥身上一點污穢。」
這話說得,簡直比山棚匪類還赤裸兇狠。趙欣寧被一瞬間爆發出的氣勢驚得說不出話來,李善德喝道:「若不開符牒也罷,請節帥出來給我個痛快。長安那邊,自有說法!」 說完徑直要往府里闖。
趙欣寧嚇了一跳,連忙攙住胳膊,把他拽回來:「大使何至於此,區區幾張符牒而已,且等我去回來。」 說完提著袍角,匆匆進了府中。
李善德站在原地等候,面上古井無波,心中卻有一股暢快通達之氣自丹田而起,流經八脈,貫通任督,直衝囟頂——原來做個惡官悍吏,效果竟堪比修道,簡直可以當場飛升。
韓承之前教導過他,使職不在官序之內,恃之足以橫行霸道。李善德因為性格緣故,一直謹小慎微,到了此時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
趙欣寧回到府中時,何履光在竹榻上午睡方醒。他打著呵欠聽掌書記講完,兩道粗眉微皺:「咦,這隻清遠笨雞,要這許多通行符牒做什麼?」
「自然是賣給那些商人,謀取巨利。」 趙欣寧洞若觀火。
「兔崽子!敢來占本帥的便宜!」 何履光破口大罵。趙欣寧忙道:「他這個荔枝使做到六月初一,就到頭了。大概他是臨死前要給家人多撈些,也便不顧忌了。」
何履光摸摸下巴的鬍子,想起第一次見面,那傢伙伏地等著受死,確實一副不打算活的衰樣。這種人其實最討厭,就像蚊子一樣,一巴掌就能拍死,但流出的是你的血。
他倒不擔心在聖人面前失了聖眷。只是朝中形勢錯綜複雜,萬一哪個對手藉機發難,嶺南太過遙遠,應對起來不比運荔枝省事。
「娘的,麻煩!」 何履光算是明白這小使臣為何有恃無恐。
「節帥,依我之見。不妨這次暫且遂了他的願,由他發個小財。等過了六月初一,長安責問的詔書一到,咱們把他綁了送走,借朝廷的罪名來算這幾張符牒的賬。那些商家吃下多少,讓他們吐出十倍,豈不更好?」
何履光喜上眉梢,連說此計甚好,你去把他盯牢。於是趙欣寧先去了節帥堂,把五份通行符牒做好,拿出來送給李善德。李善德鬆了一口氣,拿了符牒正要走。趙欣寧又把他叫住,一指那捆在樹上的崑崙奴:「大使不是說人、牒都要麼?這個奴僕你不妨帶去。」
李善德看了看,這個崑崙與長安的崑崙奴相貌不太一樣,膚色偏淺,應該是林邑種。就是眼神渾濁,看著不太聰明的樣子。他心想不拿白不拿,便點頭應允。
趙欣寧把那林邑奴繩子解開,先用漢文喝道:「從今日起,你要跟隨這位主人,若有逃亡忤逆之舉,可仔細了皮骨!」 林邑奴諾諾稱是。趙欣寧忽又轉用林邑國語道:「你看好這個人。他有什麼動靜,及時報與我知,知道么?」 林邑奴楞了楞,又點了一下頭。
蘇諒正在館驛內欣賞那幅格眼簿圖,忽見李善德回來了,身後一個奴隸還捧著五份符牒,便知事情必諧,大笑著迎出來。
「幸不辱命。」 李善德神采飛揚,感覺從未如何好過。
「先生人中龍鳳,小老果然沒走眼——居然還多帶了一個林邑奴啊。」 蘇諒接過符牒,仔細查驗了一遍,全無問題。這五份符牒,就是五支免稅商隊,可謂一字千金。
林邑奴放下符牒,一言不發,乖乖退到門口去守著了。李善德著急催問:「外面有新消息了嗎?」 蘇諒道:「鴿子都飛回來了,我已幫先生填入格眼。」 他又忍不住讚歎道:「你這個格眼簿子實在好用,遠近優劣,一目了然。我們做買賣的,商隊行走四方,最需要就是這種簿子。不知老夫可否學去一用?」
「這個隨你。」 李善德可不關心這些事,他匆匆走到牆前,抬眼一看,滿牆格眼都變成了墨點,字面意義上的全軍盡墨。
第一路走梅關道,荔枝味變時已沖至江夏,距離鄂州一江之隔。
第二路走西京道,最遠趕到巴陵郡,速度略慢,這是因為衡州、譚州附近水道縱橫。不過它卻是四路中距離京城最近的;
第三路北上漕路,是唯一渡過長江的一路,跑了足足一千七百里,流汁前奇蹟般地抵達同安郡。但代價是,馬匹全數跑死,人員也疲憊到了極限,再也無法前進。
第四路走水路,之前說過了,深受險灘與溯流之苦,只到潯陽口。
李善德仔細研讀了墨點顏色與距離的變化關係,得出一個結論:在前兩日的變色期,雙層瓮能有效抑制荔枝變化,但一旦進入變香期之後,腐化便一發不可收拾了。四路人馬攜帶的荔枝,都在第四天晚或第五天一早味變,可見這是荔枝保鮮的極限。
而這段時間,最出色的隊伍也只完成了不到一半的路程。
兩者之間的差距令人絕望。
「看來有必要再跑一次!」
李善德敲擊著案幾,喃喃說道。他注意到老胡商臉色變了一下,急忙解釋說,第二次不必四路齊出了,只消專註於梅關道與西京道的路線優化即可,費用沒那麼大。蘇諒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兩者一個勝在路平,一個勝在路近。如何抉擇,其實還取決於渡江之後去京城的路線。這其中變化,亦是複雜。
兩人嘀嘀咕咕,全然忘了門口一雙好奇的眼睛,也在緊盯著那張格眼圖。
五日之後,三月三十日,兩路重建起來的轉運隊,再次從化疾馳而出。這一次,李善德針對路線和轉運方式都做了調整,兩隊攜帶著半熟的青荔枝,看它在路上能否自然成熟,為變質延後一點點時間。
阿僮望著他們遠離的背影,忍不住咕噥了一句:「這麼多荔枝全都糟蹋了,你莫不是個傻子?」
「總要看到黃河才死心……不對,看到黃河說明已經跑過長安了。」 李善德現在滿腦子只有路線規劃。
阿僮不明白這句的意思,但聽語氣能感覺到,城人情緒很是低落。她一拍他後腦勺:「走,去我莊上喝荔枝酒去!今天開壇,遠近大家都去。」
「我就不去了,我想再研究下驛路圖。」
「有什麼好研究的!射出片箭放下弓,不差這一晚。」
「可是……」
「你再啰嗦,信不信在從化一枚荔枝都買不到?」
阿僮不由分說,把花狸往李善德懷裡一塞。花狸威嚴地瞥了這個老男人一眼,李善德面對主君,只得乖乖聽命。
兩人一狸朝著田莊走去,身後還跟著一個沉默的林邑奴。到了莊裡時,一個不大的酒窯前已聚了好些峒人,人人手裡帶著個粗瓷碗或木碗,臉有興奮。酒窖的上方,擺著一尊鎏金佛像。
據阿僮說,每年三月底四月初,荔枝即將成熟,這是熟峒——即種荔枝的峒人——在一年裡最關鍵的日子。大家會齊聚石門山下,痛飲荔枝酒,向天神祈禱無有蝙蝠鳥蟲來搗亂。
這種荔枝酒,選的料果都是三月的早熟品種,不堪吃,但釀酒最合適。先去皮掏核,淘洗乾淨,讓孩子把果肉踩成漿狀,與蔗糖、紅曲一併放入壇中,深藏窖內發酵。到了日子,便當場打開,人手一碗。
李善德一出現在酒窖前,立刻在人群里引起嘻笑。一個聲音忽道:「倘若想讓它不變味,可有什麼法子?」 另一個聲音立刻接道:「你別摘下來啊。」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這是當日李善德請教阿僮的原話。峒人的笑點十分古怪,覺得這段對答好玩,只要聚集人數多於三人,就會有兩個人把對答再演一遍,無不捧腹。幾日之內,傳遍了整個從化,成為最流行的城人笑話。
阿僮喝罵道:「你們這些遭蟲啃,這是我的好朋友,莫要亂鬧!」 李善德倒不以意,擼著花狸說無傷大雅,無傷大雅。長安同僚日常開的玩笑,可比這個惡毒十倍。假如朝廷開一個忍氣吞聲科,他能輕鬆拿到狀頭。
阿僮讓李善德旁邊看著,然後招呼那群傢伙開始祭拜。峒人的儀式非常簡單,酒窖前頭早早點起了一團篝火。諸色食物插在竹籤上,密密麻麻豎在火堆周圍,猶如籬笆一般密集。在阿僮的帶領下,峒人們朝著佛像叩拜下去,一齊唱起歌來。
歌聲的旋律古怪,別有一種山野味道。李善德雖聽不懂峒語,大概也猜得出,無非是祈禱好運好天氣之類。他忍不住想,當年周天子派采詩官去諸野搜集民歌,他們聽到的《詩經》原曲是不是也是同樣風格。
至於那個佛像,李善德開始以為他們崇佛。後來才知道,峒人的天神沒有形象,所以就借了廟裡的佛像來拜,有時候也借道觀里的老君來,只要有模樣就成,什麼模樣都無所謂……
祭拜的流程極短,峒人們唱完了歌子,把視線都集中在酒窖里,眼神火熱。阿僮砸開封窖的黃泥,很快端出二十幾個大罈子。峒人們歡呼著,排著隊用自己的碗去舀,舀完一飲而盡,又去篝火旁拿簽子,邊排隊等著舀酒邊吃。
阿僮給李善德盛了一碗荔枝酒過來,他啜了一口,「噗」地噴了。剛才阿僮講釀造過程,李善德就覺得不對勁兒,按說果酒發酵起碼得三個月,怎麼荔枝酒才入窖幾天就能喝了?剛才一嘗才知道,除了紅曲、蔗糖之外,峒人還在荔枝壇里倒入了大量米酒。
難怪七、八日便可以開窖,這哪裡是荔枝酒,分明是泡了荔枝的米酒。這些峒人,只是編造個名目酗酒罷了!
他其實也好酒,只是很少有暢懷的機會。轉運試驗的壓力太大了,他也想藉機放鬆一下,一口氣喝了三碗,整個人開始醉醺醺。他側頭髮現那個林邑奴在旁邊,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手裡的碗。李善德笑道:「痴兒莫不是也饞了,來,來,我敬你一碗酒!」 然後舀了一碗荔枝酒,遞到他面前。
林邑奴嚇了一跳,伏地叩頭,卻不敢接:「奴僕豈能喝主人的東西。」 李善德嚷嚷道:「什麼奴僕!我他媽也是個家奴!有什麼區別!今天都忘了,忘了,都是好朋友,來喝!」 強行塞給他。林邑奴戰戰兢兢地接過去,用嘴唇碰了碰,見主人沒反應,這才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也許是酒精作用,這林邑奴忍不住發出一聲尖嘯聲,似是暢快之極。李善德哈哈大笑,扔給他一個空碗,讓他自去舀,然後晃晃悠悠朝著篝火走去。
此時幾輪喝下來,篝火旁的場面已是混亂不堪,所有人都捧著酒碗到處亂走,要麼大聲叫喊,要麼互相推搡,伴隨著一陣一陣的笑聲和歌唱聲。
李善德正喝得歡暢對面一個峒人跑過來,大聲問道:「你們長安,可有這般好喝的荔枝酒嗎?」
「有,怎麼沒有?!」 李善德眼睛一瞪,把烤好的青蛙咬下一條腿,咽下去道,「長安的果酒,可是不少呢!有一種用葡萄釀的酒,得三蒸三釀,釀出來的酒水比琥珀還亮。還有一種松醪酒,用上好的松脂、松花、松葉,一起泡在米酒里,味道清香;還有什麼石榴酒,葡萄漿,蘭桂芳,茱萸香。願君駐金鞍,暫此共年芳,願君解羅襦,一醉同匡床……」
他說著說著酒名,竟唱起喬知之的《倡女行》來。那些峒人不懂後頭那些浪詞兒什麼意思,以為都是酒名,跟著李善德嗷嗷唱。李善德興緻更濃了,又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竟走到人群當中,當眾跳起胡旋舞來。
上林署的同僚們沒人知道,這個老實木訥的老傢伙,其實是一位胡旋舞的高手。年輕時他也曾技驚四座,激得酒肆胡姬下場同舞,換來不少酒錢。可惜後來案牘勞形,生活疲累,不復見胡旋之風。
在這一刻,他忘記了等待的貴妃,忘記了自己未知的命運,忘記了長安城市的香積貸,只想縱情歌舞,像當年一樣跳一曲無憂無慮的胡旋舞。只見夜色之下,躍動的篝火旁邊,一個鬍子斑白的老頭單腳旋轉,狀如陀螺,飄飄然如飛升一般。峒人們一邊歡呼著,一邊圍在四周,像鴨子一樣擺動身子,齊聲高歌。歌聲穿行於荔枝林間:
「石榴酒,葡萄漿,蘭桂芳,茱萸香。願君駐金鞍,暫此共年芳,願君解羅襦,一醉同匡床。文君正新寡,結念在歌倡。昨宵綺帳迎韓壽,今朝羅袖引潘郎。莫吹羌笛驚鄰里,不用琵琶喧洞房。且歌新夜曲,莫弄楚明光。此曲怨且艷,哀音斷人腸。」
荔酒醇香,馬車飛快,所有人唱得無不眼神發亮。李善德舞罷一曲,一揮手:「等我回去長安,給你們搞些來喝!」 眾人一起歡呼。
這時阿僮也走過來,臉色紅撲撲的,顯然也喝了不少。她「噗通」坐到李善德身旁,晃動著脖子:「先說好啊,我要喝蘭桂芳,聽名字就不錯。」
李善德醉醺醺道:「最好的蘭桂芳,是在平康坊二曲。可惜那裡的酒哇,不外沽,你得送出纏頭人家才送。我沒去過,不敢去,也沒錢。」
「那我連長安都沒去過,怎麼喝?」
「等我把這條荔枝道走通吧!到時候你就能把新鮮荔枝送到長安,聖人賞賜,想喝什麼都有了!」
阿僮盯著這個斑白鬍子老頭,忽然笑了:「你剛才醉的樣子,好似一隻山裡的猴子。都是城人,你和他們怎麼差那麼多?」
「阿僮姑娘你總這麼說,到底哪裡不同?」
「你知道大家為什麼來我這裡喝荔枝酒嗎?因為當年我阿爸是部落里的頭人,他聽了城人的勸說,從山裡帶著大家出來,改種荔枝,做了熟峒。大部分族人們平日做事的莊子,都是包榷商人建的,日日勞作不得休息。所以大家一年只在這一天晚上,聚來我這裡來放鬆一下。」
「你原來是土司之女啊。」
「什麼土司,頭人就是頭人。」 阿僮掃視著林子里的每一棵樹,目光閃閃,「這莊子就是我阿爸阿媽留給我的,樹也是他們種的,我得替他們看好這裡,替他們照顧好這些族人,不讓壞人欺負。」
李善德有些心疼地少女瘦窄的肩膀,看不出阿僮小小年紀,已經扛起這麼重的擔子了。
「你一定很辛苦吧?」
「嘿嘿,只有你才會問這種問題。」 阿僮抓了一下花狸的毛皮,促狹地眨了眨眼:「無論是經略府的差吏還是榷商,他們只算荔枝下來多少斤,多了貪掉,少了打罵,可從來沒把我們當朋友,也沒來我這裡喝過酒、吹過牛,更不會問我這樣的話。」
「我可不是吹牛!長安真的有那麼多種酒!」
阿僮哈哈一笑:「我勸你啊,還是不要回去了,新鮮荔枝送不到那邊的。你把老婆孩子接來,躲進山裡,不信那皇帝老兒能來抓。」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 李善德迷迷糊糊,眼神都開始渙散了,「我現在就想知道,有什麼法子,讓荔枝不變味。」
「你別摘下來啊。」 阿僮機靈回道。
李善德還是不知道,這段子哪裡好笑。不過他此時也沒法思考,一仰頭,倒在荔枝樹下呼呼睡去了。
到了次日,李善德醒來之後,頭疼不已,發現自己居然置身在廣州城的驛館裡。一問才知道,是林邑奴連夜給他扛回來的。一起帶回來的,還有一小筐剛摘下來的新鮮荔枝。
李善德這才想起來,自己忙碌了這麼久,居然還從來沒吃過新鮮荔枝。阿僮家的個頭大如雞子,他按照她的指點,按出一處凹槽,輕輕剝開紅鱗狀的薄果皮,露出裡面晶瑩剔透的果肉,直如珠玉一般。他放入嘴中,合齒一咬,汁水四濺,一道甘甜醇香的快感霎時流遍百脈,不由得渾身酥麻,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那一瞬間,讓他想起十八歲那年在華山的鬼見愁。當時一個少女腳扭傷了,哭泣不已,他自告奮勇把她背下山去。少女柔軟的身軀緊緊貼在脊背,腳下是千仞的懸崖,摻雜著危險警示與水粉香氣的味道,令他產生一種微妙的愉悅感。
後來少女成了自己老婆,而那一天奔走在華山上的感覺,直至今日他才再度體會到。
怪不得聖人和貴妃也想吃新鮮荔枝,他們也許想重新找回兩人初識時那種臉紅心跳的感覺吧?李善德嘴角露出微笑,可隨即覺得不對,他倆初次相識,還是公公與兒媳婦……
李善德趕緊拍拍臉頰,提醒自己這些事莫要亂想,專心工作,專心工作。
六日之後,兩路飛鴿盡回。
這一次的結果,比上一次好一些。荔枝進入味變期的時間,延長了半日;而兩路馬隊完成的里程,比上次多了兩百里。
有提高,但意義極為有限。
所有的數據都表明,提速已達到瓶頸,五天三千里是極限。
當然,如果朝廷舉傾國之力,不計人命與成本,轉運速度一定可以再有突破。李善德曾在廣州城的書鋪買了大量資料。其中在《後漢書》里有記載,漢和帝也曾讓嶺南進貢荔枝,他的辦法就是用蠻力,書中記載「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騰阻險,死者繼路,郵傳者疲斃於道。」
但這種方式地方上無法承受的,貢荔之事遂絕。也就是說,那只是一個理想值,現實中大概只有隋煬帝有辦法重現一次這樣的「盛況」。
李善德再一次瀕臨失敗。不過樂觀點想,也許他從來就沒接近過成功。
他不甘心,心想既然提速到了極限,只能從荔枝保鮮方面再想辦法了。
李善德把《和帝紀》卷好,繫上絲帶,放回到閣架的《後漢書》類里。在它旁邊,還擺著《氾勝書》、《齊民要術》之類的農書,都是他花重金——蘇諒的重金——買下來的。
他昏天黑地看了一整天,可惜一無所獲。嶺南這個地方實在太過偏僻,歷代農書多是中原人所撰,幾乎不會關注這邊。李善德只好把搜索範圍擴大到所有與嶺南有關的資料。從《史記》的南越國到《士燮集》、《扶南記》,全翻閱了一圈,知識學了不少,但有用的一點也無。
唯一有點意思的,是《三輔黃圖》里的一樁漢武帝往事:當時嶺南還屬於南越國,漢軍南征將之滅掉之後。漢武帝為了吃到荔枝,索性移植了一批荔枝樹種到長安的上林苑,還特意建了一座扶荔宮。結果毫不意外,那批荔枝樹在當年秋天就死完了。
巧合的是,漢代上林苑,與如今的上林署管轄範圍差不多,連名字都是繼承下來的。李善德忍不住想,這是巧合還是宿命輪迴?幾百年前的上林苑,或許也有一個倒霉的小官吏攤上了荔枝移植的差遣,並為此殫精竭慮,疲於奔命。那些荔枝樹死了以後,不知小官吏會否因此掉了腦袋?
可惜史書里,是不會記錄這些瑣碎小事的。後世讀者,只會讀到「武帝起扶荔宮,以植所得奇草異木」短短一句罷了。李善德卷書至此,不由得一陣苦笑,嘴裡滿是澀味。
阿僮那句無心的建議,驀然在心中響起:「你把老婆孩子接來,躲進山裡,不信那皇帝老兒能來抓。」 ——難道真要遠遁嶺南?李善德一時游移不決。他已經窮盡了可能,確實沒有絲毫機會把荔枝送去長安。
拚死一搏,也分很多種,為皇帝拼,還是為家人拼?
到了四月七日,阿僮派了個人過來,說她家最好的荔枝樹開始過殼了,喚他去從化採摘。李善德遂叫上林邑奴,又去了石門山下。
此時的荔枝園,和之前大不相同。密密麻麻的枝條上,挑著無數紫紅澄澄、圓滾滾的荔枝,在濃綠映襯之下嬌艷非常。長安上元夜的時候,掛滿紅燈籠的花萼相輝樓正是這樣的興隆景象。李善德怔怔看了一陣,意識到這是個徵兆,自己怕是再沒機會見到真正的上元燈火了。
幾十隻飛鳥圍著園子盤旋,想覷准機會大吃一頓,可惜卻遲遲不敢落下。因為峒人們騎在樹杈上,一邊摘著果子,一邊放聲歌唱。大部分唱的祭神歌,還有幾個怪腔怪調的嗓門,居然唱著荒腔走板的《倡女行》。
「你們峒人還真喜歡唱歌啊……。」
「什麼呀!」 阿僮白了他一眼,「這是為了防止他們偷吃!摘果子的時候,必須一直唱,唱得多難聽也得唱。嘴巴一唱歌,就肯定顧不上吃東西啦。」
正巧旁邊一棵樹上的聲音停頓,阿僮抓起一塊石頭丟過去,大吼了一聲,很快難聽沙啞的歌聲再度響起。李善德一時無語,這種監管方式當真別具一格,跟皮鞭相比,說不上是更野蠻還是更風雅一些。
「對了,我下定決心了。我會把家人接過來,到時候還得靠姑娘庇護。」
阿僮大為高興:「你放心好了,我家是土司,不管是莊裡的熟峒還是山裡的生峒,都賣我面子,任你去哪兒。」
「我聽說山裡的生峒茹毛飲血,只吃肉食。若有可能,還是希望她們留在莊裡。」
李善德重重嘆息一聲,只覺雙肩沉重,迫得脊背彎下去。讓住慣了長安的家人移居嶺南,這個重大抉擇讓他一時難以負荷。阿僮見他還是愁眉苦臉,便把他帶去荔枝林中,扔來一把小刀一個木桶:「來,來,你親自摘幾個最新鮮的荔枝嘗嘗,便不會難受了。」
李善德悶悶」嗯」了一聲。他看到有一叢枝條被果子壓得很低,離地不過數尺,便隨手去揪。這一揪,樹枝一陣晃動,荔枝卻沒脫落,李善德又使出幾分力,這才勉強弄下來。他剝開鮮紫色的鱗殼,一陣清香流瀉而出,裡面瓤厚而瑩,當真是人間絕品。
阿僮開心地攤開手,在林中轉了好幾圈:「這裡每一棵樹,都是我阿爸阿媽親手挑選,親手栽種,全是上好品種。雖然他們不在了,可每次我吃到這樣的荔枝,就想起小時候他們抱著我,親我,一樣的甜,一樣的舒服。有時候我覺得,也許他們一直就在這裡陪著我呢。」
李善德把荔枝含在嘴裡,望著紅艷,嗅著清香,嚼著甘甜,心中忽地輕鬆起來。他老婆和女兒都愛吃甜的,在嶺南有這麼多瓜果可吃,足可以慰思鄉之情了。至於長安,雖然他很捨不得繁華似錦,可畢竟有命才能去享受。至於歸義坊那座宅子,大不了讓招福寺收走,也沒甚麼可惜的。
念頭一通達,連食慾都打開了。他拿過一個木桶,伸手去摘,一口氣揪了二十幾個下來,然後,然後就沒力氣了……荔枝生得結實,得靠一把子力氣才能拽脫,有時候還得笨拙地動刀,才能順利取下來。
周圍峒人們不知何時停止了歌唱,都攀在樹頭哈哈大笑。李善德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又幹了什麼傻事。這時阿僮走過來,一臉無奈:「城人就是城人,這都不懂!我給你一把刀,幹嘛用的啊?」 她見李善德仍不開解,恨恨扔過一個木桶:「你瞧瞧,這兩桶荔枝有什麼不一樣?」
李善德低頭一看,自己這桶里都是荔枝果,而阿僮的桶里,豎放著許多剪下來的短枝條,荔枝都留在枝上。
「荔枝的果蒂結實,但枝條纖弱。你要只揪果子,早累死啦。我們峒人都是拿一把刀,直接把枝條切下來,這樣才快。」 阿僮牽過旁邊一根枝條,手起刀落,利落地切下一截,長約二尺,恰好與木桶平齊,讓荔枝留在桶口。
「這麼摘……那荔枝樹不會被砍禿了么?」
「砍掉老枝條,新枝長得更壯,來年坐果會更多。」 阿僮把木桶拎起來,白了他一眼,「你來這麼久,沒去市集上看看么?荔枝都是一枝一枝賣的。」
李善德暗叫慚愧,來嶺南這麼久,他一頭扎進從化果園,還真沒去市集上逛過。他突然想起一個訓詁問題,荔枝荔枝,莫非本字就是劙枝?劙者,呂支切,音離,其意為斫也、解也、砍也。先賢起這個名字,果然是有深意的!
「而且這麼摘的話,荔枝不離枝,可以放得略久一點。」 阿僮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現在你知道被那些熟峒取笑了吧?」
彷彿為她做註腳似的,兩個庄工又一次學起對話來:
「有什麼法子,讓荔枝不變味。」
「你別摘下來啊。」
李善德呆住了。原來峒人們笑的是這個意思,不是笑他為何從樹上摘下來,而是笑他為何不知摘荔枝要從枝截取。
一絲龜裂,出現在他胸中的塊壘表面。李善德失態地抓住阿僮的雙肩:「你,你怎麼不早說!」
「說什麼?」阿僮莫名其妙。
「荔枝不離枝,可以放得久一點!」
「你不是要把荔枝一粒粒用鹽水洗過,擱在雙層瓮里嘛,怎麼帶枝?」 阿僮大是委屈,「再說帶枝也只能多維持半日新鮮,也沒什麼用。」
李善德沒有回答,他張大了嘴,無數散碎的思緒在盤旋碰撞。
「武帝起扶荔宮,以植南越所得奇草異木。」
「有什麼法子,讓荔枝不變味。」
「十里一置,五里一堠,奔騰阻險,死者繼路。」
「你別摘下來啊。」
「劙者,呂支切,音離,其意為斫也、解也、砍也。」
李善德突然鬆開阿僮,一言不發地朝果園外面跑去,嚇得花狸嗷嗚一聲,躍上枝頭。阿僮揉著酸疼的肩膀,又有點擔心他失了心瘋,趕緊追出去,卻只來得及見到老頭騎馬消失在大路盡頭。
「死城人!再不要來了!」 阿僮惱怒地跺跺腳,忽然發現耳畔清靜下來,回頭大吼道:「懶猴仔!快繼續唱!」
廣州城中驛館。蘇諒攤開一卷賬簿,正在潛心研究荔枝格眼簿的原理。他提起毛筆,學著樣子勾畫出一片方格,琢磨著如何設計到其他生意里去。突然大門「砰」地一下被推開,嚇得他筆下直線登時歪了一分。
「李大使?」 蘇諒一怔。李善德滿面塵土,頭髮紛亂,一張老臉上交織著疲倦和興奮。
李善德顧不得多言,衝到蘇諒面前大聲道:「蘇老,再貸我五百,不,三百五十貫就行!我有個想法。」 蘇諒無奈地搖搖頭:「大使啊,可不是小老不幫你。之前兩次試驗結束後,是你自己說的,絕無運到長安的可能。你這又有新想法了?」
李善德道:「之前我們只是提速,總有極限。如今我找到一個保鮮的法子,雙管齊下,便多了一絲勝機!」 然後他把離枝之事講了一遍。蘇諒索性把毛筆擱下:「此事我亦聽過,可你想過沒有?荔枝帶枝,最多延緩半日,且無法用雙層瓮,亦不能用鹽水洗濯。兩下相抵,又有什麼區別。」
他見李善德猶然不悟,苦口婆心勸道:「大使拳拳忠心,小老是知道的。只是人力終有窮,勉強而上,反受其害。」
「不,不!」 李善德一把將毛筆奪過來,在紙卷上繪出一棵荔枝樹的輪廓,然後在樹中間斜斜切了一划,「我們不切枝,而是切干!」
然後他滔滔不絕地把籌劃說出來。看來自從化趕回廣州這一路,李善德都已經想通透了。蘇諒聽罷,這一個嗅覺靈敏的老胡商,難得面露猶豫:「這一切,只是大使的猜想吧?」
「所以才需要驗證一下!」 李善德狂熱地揮動手臂,「但請你相信我!現在整個大唐,沒有人比我更懂荔枝物性與驛路轉運之間的事情。」
「今天已是四月七日,即便試驗成功,也來不及了吧?」
「這次我會隨著馬隊出發!」 李善德堅定道,「成與不成,我都會直接返回長安,對聖人有個交代。」
蘇諒沉默良久。他經商這麼多年,見過太多窮途末路的商人。他們花言巧語,言辭急切,妄圖騙到投資去最後博一把翻身。可惜,他們嘴裡吹出的泡沫,比大海浪頭泛起的更多。然而,不知為何,眼前這個頭髮斑白、畏縮怯懦的絕望官吏,卻閃著一種前所未見的粼粼光芒。
「好吧,這次我再提供大使五百貫經費。」 蘇諒似乎下了決心。
李善德大喜,一捋袖子,說你把舉錢契拿來吧,我簽。他如今見過世面了,等閑幾百貫的借契,簽得勝似閑庭信步。蘇諒微微一笑,取出另外一軸紙狀:「這一千貫,算是小老奉送。」
「你還要多少通行符牒?」 李善德以為他又要做什麼交換。
「夠了,那東西拿多了,也會燒手。」 蘇諒把紙狀朝前一推:「這一次不算借貸,算我投大使一個前程。」
「前程?」
「這一次試驗若是成功,大使歸去京城,必然深得聖眷。屆時荔枝轉運之事,也必是大使全權措手。小老的商團雖小,也算支應了大使幾次試驗,若能為聖人繼續分憂報效,不勝榮幸。」
李善德聽出來了。蘇諒這是想要吞下荔枝轉運的差遣——所謂「報效」,是說朝廷將一些事務交給大商人來辦理,所支費用,以折稅方式補償。比如有一年,聖人想要在興慶宮沉香亭植牡丹千株,上林署接了詔書,便委託洛陽豪商宋單父代為報效籌措。聖人得了面子,上林署得了簡便,宋單父則趁機運入秦嶺大木數百根,得利之豐,甚於花卉支出十倍。
若蘇諒能盤下荔枝轉運的報效,其中的利益絕不會比宋單父小。
蘇諒見李善德沒回答,開口道:「當然。這保鮮的法子,是大使所出。小老情願讓出一成利益,權做大使以技入股。」
李善德道:「這法子成與不成,尚無定論,蘇老這麼有信心么?」
「做生意,賭得便是個先機。若等試驗成了再來報效,哪裡還有小老的機會?」
「就這麼說定了!!」
李善德一點沒有猶豫。他沒有時間了,這將是最後一次試驗,不成功便成鬼。至於早上想逃到嶺南避罪的念頭,早已被拋至腦後。
兩人就一些細節開始商議,全情投入,卻不防屋外有一隻黑色耳朵貼在門框上,安靜地聽著。
一個時辰之後,五嶺經略使後衙。
趙欣寧匆匆趕到何履光的卧室門口,敲了敲門環,低聲道:「節帥,有樁急事,須向您稟報。」 屋裡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還夾雜著女人略帶不滿的嬌嗔。門一開,何履光只穿著條褻褲出來了,一身汗津津的。
「什麼事,這麼急!」
趙欣寧一指旁邊跪地的林邑奴:「館驛傳來消息,那個李善德,似乎把新鮮荔枝搞出點眉目了。」 何履光眉頭一擰:「怎麼可能?」
趙欣寧狠狠踢了林邑奴一腳:「這個林邑奴太蠢笨,只聽個大概,卻說不清楚!」 然後又道:「但至少有一點很清楚,蘇諒那隻老狐狸,又投了五百貫在裡頭。」
胡商向來狡黠精明,無寶不到。他既然肯投資這麼大金額,想必是有成算的。何履光舔舔嘴唇:「那隻清遠笨雞,還真給他辦成了?那……要不請叫他過來敘敘話?」
趙欣寧輕搖了一下頭:「節帥,您細想。倘若他真的把新鮮荔枝送到京城,會是什麼結果?」
「聖人和貴妃娘娘肯定高興啊。」
「那聖人會不會想,這麼好吃的東西,為何早不送來?一個上林署的小監事,尚且能把這事辦了,嶺南經略使怎麼會辦不成?他到底是辦不成,還是不願意辦?我交給他別的事,是不是也和新鮮荔枝一樣?——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啊。」
聽著趙欣寧這一步步分析,何履光胸口的黑毛一顫,牙齒開始磨動起來,眼神里露出凶光來。這兩句詩來自於嶺南老鄉張九齡。他當年因為位高權重受了李林甫猜忌,聖人聽信讒言,送了他一把白羽扇,暗喻放權。張九齡只好辭官歸鄉,寫了一首《歸燕詩》以言志。
「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
他這個嶺南經略使看著威風八面,比之一代名相張九齡如何?比之四鎮節度使王忠嗣如何?看看那兩位的下場,他不得不多想幾步。
「看來,是不能讓他回去了。」 何履光決斷道。
趙欣寧早有成算:「我聽說李善德這一次會親隨試驗馬隊一併出發。只消調遣節下一支十人親兵隊,尾隨而行。一俟彼等翻越五嶺之後,便即動手,偽做山棚為之便是。」
「不成。等快到虔州再動手,便與嶺南無關。聖人過問,便讓江西西道去頭疼吧。」
「遵命。」
何履光把門關上,正欲上榻,忽然聽到耳畔一陣嗡嗡作響,不知何時又有一隻蚊子鑽了進來。嶺南經略使揮起巴掌,想要拍死,才好繼續雲雨。可那蚊子卻狡黠之至,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一直折騰到凌晨也沒消停。
四月十日,阿僮第三次站在路邊,看著李善德的試驗馬隊忙碌。
「城人言而無信,說好了接家人過來,現在倒要跑回長安了。就不該給你荔枝!」 她氣呼呼地折斷一根枝節,丟在地下。李善德只得寬慰道:「這次若成功了,你便是專貢聖人的皇莊,周圍誰都不敢欺負你了。」 阿僮雙眼一瞪:「誰敢欺負我?」
李善德知道這姑娘是刀子嘴、豆腐心,罵歸罵,荔枝可是一點沒短缺,還叫來好多人手幫忙處理。他拍著胸脯說,嶺南我肯定還回來,給你們多帶長安的美酒!阿僮這才稍微消了點氣。
「這回真能成嗎?」
「不知道。但我只有這一次機會了,不得不全力而為。」
這一次的馬隊,始發一共有五匹馬,沿途配置約二十匹。但它們的裝備,和前兩次卻截然不同。
每一匹馬後,只掛一個雙層瓮。內瓮培著鬆軟的肥土,外層灌入清水。但每一個瓮的水土比例不盡相同。李善德事先請了一批熟峒傭工,從過殼的荔枝樹支幹切下去,截下約莫三尺長的分杈。尾端斜切,露出一半莖脈,直接扎入瓮中水土。
在分杈的上端,裁出三條細枝,上面掛著約莫二十枚半青荔枝。李善德還苦心孤詣請了石門山裡的生峒,用上好的買麻藤編了五個罩筐,從上面套住樹冠。這樣一來,既可以防止荔枝因為顛簸在途中脫落,也能透水透氣,讓荔樹苟活。
李善德把這段時間他所能想到的所有辦法,都整合到了一塊,命名為「分枝植瓮之法」。這種辦法能不能到長安,不確定,但每一瓮,會毀掉至少一棵荔枝樹,這讓阿僮心疼嘮叨了很久。
這次試驗至關重要,蘇諒也趕來出相送。他看到李善德也翻身上馬,準備隨隊出發,有些擔心地仰頭道:「大使你這身子骨,能追得上馬隊的速度嗎?別累死在中途。」 李善德一抖韁繩,悲壯慨然:
「等死,死國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