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西道南邊有一處大庾縣,正南即是五嶺之一的大庾嶺。從梅關驛道北上,這裡是必經之地。縣內群山聳峙,三道嶺壁封住了三面方向,只留一條狹長的池水盆地可以向東通去虔州。
往返此間的行商,只能沿著山坳底部的水岸前行。驛路逼仄,兩側蒼山對傾而立,彷彿隨時要倒下來似的,遮住了大半片青天。要一直走到三十里外的南安鎮,視野方才舒展,如雨過天晴一般。是以這一段路,被客商們稱為天開路。
李善德跟隨著試驗馬隊一路馬不停蹄,過韶州、穿梅關,然後沿著天開路朝南安鎮趕去。那裡有第二批馬匹早早等待,輪換後繼續前進。
天開路附近,帶「坑」字的地名頗多,諸如黃山坑、鄧坑、禾連坑、花坑等等。蓋因地勢不平,高者稱丘,低者稱坑。趕路再急,在這一段也得放緩腳步,否則一下不慎跌傷,可就全盤皆輸。
此時他們正穿過一個叫鐵羅坑的地方,諸騎都把速度降下來。李善德騎術不行,加上年紀大了,這一路強行跟跑下來,屁股與雙髀都酸疼不已。可他大話說出去了,只能咬牙強撐,靠默算里程來轉移注意力。
算著算著,李善德忽然聽到一聲尖嘯,似是山中猿鳴。這裡山勢深厚,偶有猿猴出沒不算稀奇。可走了一段,這尖嘯聲似乎有點耳熟,好像……那天晚上喝荔枝酒時,林邑奴也發出類似的聲音。
可他出發的時候,根本沒帶林邑奴啊。
李善德還沒反應過來,又有一聲吼聲傳來,這下子整個山坳都為之震顫。
大蟲?
馬隊的騎手們登時臉色大變。唐人為了避李淵祖父的諱,皆呼虎為大蟲。五嶺有大蟲並不奇怪,可靠近驛路卻很罕有。
李善德嚇得兩股戰戰,但幸虧騎手們都是行商老手。他們一半人拿出麻背弓,開始掛弦;另外一半則掏出火石火鐮,取出背囊里的駱駝糞點燃。大蟲與駱駝生地不同,前者聞到糞味奇異,往往疑而先退。
外圍又安靜了半柱香的功夫,一個黑影已從山中躥出,幾下翻滾,衝到山麓邊緣。而一頭斑斕猛虎,也從密林中追出來。李善德定睛一看,卻驚得叫出聲來,那黑影竟真是林邑奴。這人一改在廣州時的呆傻笨拙,動作極為迅捷,真如猿猱一般。
只是不知為何,林邑奴不在山中躲閃,卻偏要衝入山坳。這裡沒有高樹可以攀援,也無灌木可以遮蔽,那大蟲卻可以奮開四爪,盡情馳騁。眼見林邑奴要喪生虎口,李善德急對騎手們喊道:「諸公,還望出手相救,我這裡每人奉上酒錢一貫。」
按說跟大蟲纏鬥,既浪費時間,還有風險。倘若馬匹受驚把荔枝瓮弄翻,那可就虧大了。可李善德總不能見死不救,只好自掏腰包,心想實在不行,先讓蘇諒把這幾貫錢也算進借款里。
聽主家發了賞格,騎手們便紛紛下馬,舉著弓箭與短刀,舉著燃燒的駱駝糞靠了過去。他們本以為會是一場惡鬥,不料這隻華南大蟲從未見過駱駝,一聞到糞味,二話沒說掉頭跑掉了。
李善德縱馬過去,看到林邑奴趴俯在地上,渾身激烈地顫抖著,嘴角不斷咳出鮮血。他以為這是被老虎所傷,連忙扶將起來,正要喚人來準備傷葯,不料林邑奴卻嘶聲道:「不必了……你們須快些走,後頭有追兵。」 ——發音居然端正得很。
「追兵?」李善德一頭霧水。他送個荔枝而已,哪裡來的追兵?
林邑奴胸口起伏,斷斷續續才講明白趙欣寧的計劃。李善德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在嶺南一番折騰,竟招致來一場殺身之禍。
「他何履光堂堂一個經略使,竟對一個從九品的小人物下手,這器量比痔瘡還小!」
李善德忍不住大罵起來。他低頭看了眼林邑奴,對他告密這個舉動倒不是很氣憤,本就是趙書記的奴隸,盡責而已——倒是自己全無防備,把人心想得太善了。
只是……他既然告了密,怎麼又跑過來了?
林邑奴咽了咽唾沫,苦笑道:「向主人盡忠,乃是我的本分,跑來示警,是為了向大使報恩。」
「報恩?」 李善德莫名其妙,他雖沒虐待過林邑奴,可也沒特意善待啊。
「那一夜,您給了我一碗荔枝酒……」 林邑奴低聲咳嗽了幾聲,也許是觸動肺經,雙眼開始渙散起來,「好教大使知……我幼時在林邑流浪乞討,不知父母,後來被拐賣到廣州,入了經略府做養孔雀的家奴。我自記事以來,從來只有主人打罵凌虐、譏笑羞辱。他們從來只把我當成一隻會講話的賤獸,時間長了,我也自己這麼覺……咳咳。」
李善德見他臉色急遽變灰,趕緊勸別說了。林邑奴卻掙扎著,聲音反而大了些:「您敬我的那一碗酒,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敬酒,也是我第一次被當成人來敬酒。可真好喝呀。」 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臉上似乎浮現出笑容:「我記得您還說,你我沒什麼區別,都是好朋友。那我得盡一個朋友的本分……」
李善德一時無語。他現在想起來了,當時那林邑奴喝完酒以後,仰天長嘯,當時他還暗笑,這酒至於那麼好喝么?原來竟還有這一層緣由。
「我那是醉話,你也信……」
「醉話也好,也好。好歹這一世,總算也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了……」 林邑奴喃喃道,「我向主人舉發了您的事,然後又偷聽到他們密議要派兵追殺,所以急忙跑出來提醒您。」
「你這是……這是一路跑過來的?」 李善德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人赤腳奔跑,翻越五嶺的速度竟會快過馬隊。林邑奴道:「穿山越嶺,對林邑人來說不算什麼。只是我沒想到,會被一頭大蟲綴上。更沒想到,您竟然會停下腳步,把它驅走……」
說到這裡,他突然再一次咳嗽起來,極其劇烈,嘴唇開始浮現帶血的泡沫。有老騎手過來檢查了一下,搖搖頭說這是把給肺生生跑炸了,燈盡油枯,沒得救。李善德焦慮地搓著手,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林邑奴睜圓了眼睛:「我這一世入的是畜生道,只有被您當做人來看待一次。也許托您的福,下輩子真能輪迴成人,值了值了……」 他忽地努力把脖子支起來,嘴巴湊近李善德耳畔,細聲說了幾句,李善德大驚,連忙說這怎麼行!這怎麼行!
可他再低頭看時,林邑奴已沒了聲息。那張覆滿汗水的疲憊面孔上,還微微帶著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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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押衙對麾下的九名牙兵比了個手勢,解下刀鞘扔在地上,只握緊了短柄鐵刀。因為刀鞘上的銅環,可能會驚動休息的人。
五十步之外的小樹中,有一小堆篝火在燃燒著,在黑漆漆的夜裡格外醒目。聽不見談話聲,也許是連日趕路太過疲憊了。
不過也無所謂,眼前這些人的底細,他們早就摸清楚了。自從化開拔之後,他們就一直尾隨著這支荔枝馬隊,遠遠隔開二十里。按照趙書記的指示,他們進入位於江西西道境內的天開路後,才開始徐徐加速,並在黃昏時綴上了剛剛抵達鐵羅坑的目標。
何押衙不是個魯莽的人,他為策完全,特意選擇了對方宿營時發起突擊,不可能有人逃脫。
他們接近到十五步時,何押衙發出了短促的哨聲。樹林里響起一連串樹枝被踩斷的聲音,九名精銳同時突入攻入篝火圈內。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篝火旁居然空無一人。不,準確地說,還有一個人。這人皮膚黝黑,居然是個林邑奴,半依著樹榦,似乎已經死了
這人的死狀有些詭異,雙手雙腳的腕處都被短刃割開,四道潺潺的鮮血流瀉出來,洇紅了身下的泥土。從血液凝固程度來看,應該有一段時間了,空氣中還殘留著淡淡的血腥味、
「這不是何節帥家裡的家奴嗎?他怎麼跑到這裡來了?為什麼殺他?其他人呢?」
何押衙腦海中浮現出數個疑問。他又看了一圈,沒有其他東西了,便一揮手,示意所有人回去上馬,繼續追擊。天開路這裡的地形,註定了只有一條路可以走,就算李善德故布疑兵自己跑了,他們追上去也只是時間問題。
空氣中除了血腥味,似乎還有一種熟悉的味道。何押衙一邊琢磨著一邊往外走,猛然意識到,這是驅虎用的駱駝糞啊!他後脖頸一霎時寒毛倒豎,一種極度危險的預感閃過心頭。何押衙急忙轉動脖頸,在火光中,他看到一張額頭有「王」字的斑斕獸臉,正張開血盆大口……
……遠遠的高丘之上,李善德看到篝火堆旁人影散亂,隱隱還有慘叫聲傳來,趕緊雙手合十,念誦了幾句阿彌陀佛,然後才帶著騎手們漏夜前行。
林邑奴在臨死之前,叮囑李善德把自己的屍體扛到一處林中,點起篝火,趁血液還流動的時候,割開腳腕手腕。老虎這種猛獸報復心極重,那隻白天襲擊自己的大蟲,應該就一直在附近跟著,它聞到血腥味一定會過來。
李善德先用駱駝糞圍著營地撒了一圈,待估算著追兵接近,便把剩餘的干糞收起來,匆匆離去。沒有了駱駝糞的壓制,那隻傷人巨獸立刻會靠近篝火,打算把下午那隻逃脫的血食吃掉。
至於十個經略府的牙兵和一隻成年大蟲誰比較厲害,李善德對這個話題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只是默默地把林邑奴的位置記住,待日後回來看,看是否能找到殘留的骨殖,然後埋頭繼續趕起路來。
擺脫了這一個小小的插曲之後,馬隊重新找回了趕路的節奏,在驛道上瘋狂地賓士著。李善德在第三天的時候,無奈地掉了隊。他的身體實在經受不住太多折磨,再跑下去只怕會比荔枝先死掉。
好在這一次的路線和次序都已經規劃完畢,騎手們也得到了詳盡指示。李善德可以慢慢從後面趕上去,檢視他們留下的記錄。
在第三次試驗里,李善德根據前兩次的經驗,對路線進行了微調。轉運隊出發時走梅關道,但在抵達吉州之後,將不再繼續北上撫州、洪州,而轉向西北方向,直奔譚州,轉到西京道。這樣一來,既避開了譚州與衡州之間的水澤地帶,也可以比梅關道節約四、百五里路。
馬隊會從tan州西北方向的昌江縣穿過,棄馬登船,循汨羅江進抵洞庭湖,並橫渡長江。渡過之後,再沿漢水、襄河、丹河輾轉至商州。這一路上並無險灘惡峽,只要水手夠多,可以晝夜划行不斷,直到商州。然後隊伍將下舟乘馬,沿商州道一口氣沖入關中,一過藍田,灞橋便近在眼前。
這條路的水陸全程是四千六百里,且避開了大澤、逆流、險灘、川峽、重山等各種險阻,可以說集四路之精華。李善德為了算出這麼一條路來,差點把眼睛都算瞎了。他相信,除非是騰雲駕霧,否則再沒有比這條路更快更穩的了。
四月二十一日,李善德一人一騎,走到了基州的章門縣。在一處簡陋的驛館裡,他接到了前方的結果。
五瓮荔枝的枝條,從第四天開始相繼枯萎,堅持最久的一瓮是第七天。按照預案,騎手們一發現枯萎,立刻將荔枝摘下來,換用之前的鹽洗隔水之法,繼續前進。
之前測試的結果證明,摘下來的荔枝最多堅持五天,考慮到新鮮度的話,只有四天。也就是說,用「分枝植瓮之法」和「鹽洗隔水之法」,一共能爭取到十一天時間。
試驗的結果,和這個計算結果驚人地相符。最快的一個轉運隊,在出發後第十一天衝到了丹江口,在前往商州道的途中,才發現荔枝變了味。
李善德收到這個報告之後,不悲反喜。
轉運隊伍沒能抵達長安,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一個小小荔枝使,調動資源有限。他一路上只能安排十五個左右的換乘點,平均每三百里,才能換一次馬或者船。單以馬行而計,一匹健馬,每跑三十里就得飲水一次,每六十里得喂料一次,三百里中途休息便得十次。每次停留時間差不多兩刻。換句話說,每跑三百里,就要有兩個半時辰用來修整。這還沒考慮到,同一匹馬跑出一百里以後,速度便急速衰減。
而且這些騎手皆是民間白身,雖然持有荔枝使簽發的文牒,穿越關津時終究會花上很長一段時間。
這些制約速度的因素,都是李善德所無法改變的。
但朝廷可以。
如果尚書省出面組織,便可以把沿途驛站的力量都動員起來,加大更換頻度,讓每一匹馬都可以跑出衝刺的速度來。而且荔枝不涉機密,不必一個使者跟到底,可以頻繁地替手接力。只要持有最高等級的符牒,理論上可以日夜兼程。
當天晚上,李善德便埋頭做了一次詳細計算。民間轉運隊伍,尚且可以在十一天內衝到丹江口;以朝廷近乎無限的動員能力,加上李善德設計的保鮮措施和路線,速度可以提起三成,十一天完全可以抵達長安!那時候荔枝應該介於香變和味變之間。
不對!還可以再改進一點!
他之前曾聽人說過,可以用竹籜封藏荔枝,效果也還不錯。如果等枝節枯萎之後,立刻摘下荔枝,放入短竹筒內,再放入瓮中,效果更好。
等一下,還可以改進一點!
他在上林署做了許多年監事,所分管的業務是藏冰。每年冬季,李善德會組織人手去渭河鑿冰,每塊方三尺,厚一尺五寸,一共要鑿一千塊,全數藏在冰窖里。等到夏季到來,這些冰塊會提供給內廷和諸衙署使用。
不僅長安城如此,大唐各地的州縣,只要冬季有冰期的,都會建起自己的冰窖儲備。
荔枝保鮮最有效的法子,是取冰鎮之。可惜嶺南炎熱無冰,只能用雙層瓮灌溪水的方式來做冷卻。而沿途州縣也不可能開放冰窖給轉運隊。
可一旦朝廷出面轉運,情況可就不一樣了,各地唯有聽任調遣。轉運隊只要一過長江,便能從江陵的冰窖調冰出來使用。
如此施為,荔枝抵達長安時,庶幾在色變與香變之間,勉強還算新鮮!
可光有想法還不成,具體到執行,至少涉及二十多個州縣的短途供應,何處調冰,何處接應,如何屯冰,冰塊消融速度是否趕得及等等,不儘早規劃,根本來不及……
靈感源源不斷,毛筆勾畫不斷,李善德此時進入了一種道家所謂「入虛靜」的奇妙狀態,過往的經驗與見識,融匯成一道大河,汪洋恣肆,奔騰咆哮。這一刻,他不是一個人在計算,陳子、劉徽、祖沖之、祖暅在這一刻魂魄附體。李善德的眼睛滿布血絲,卻絲毫不覺疲倦,恨不得撬開自己腦殼,一磕到底,把腦漿直接塗抹在紙卷之上。
當李善德寫完最後一行數字時,已是夜半子時。燭花剪了又剪,紙上密密麻麻,滿是令人頭暈目眩的蠅頭小楷,他吹了吹淋漓墨汁,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忍不住心潮澎湃。
這一份新鮮荔枝的轉運之法,關涉物候、郵驛、州縣、錢糧等幾大領域,內中細碎繁劇之處,密如牛毛,外行人根本難以想像。從驛站之調度、運具之配置、載重與里程之換算、乃至每一枚荔枝到長安的腳費核算。幾乎每一個環節,都須做到極細密極周至方可。這件事牽一髮而動全身,一處思慮不當,便很可能導致荔枝送不到長安。
李善德拿著這本牛毛細賬,心中不期然地想起了當年裴耀卿於河口建倉的壯舉。
開元二十二年,江淮、河南轉運使裴耀卿受命來到河口,先鑿漕渠十八里,避開三門之險,然後又在河口設置河陰、柏崖、集津、鹽灘諸倉,與含嘉、太原兩倉連綴成線,開創了節級轉運之法。三年之內,運米七百萬斛、節省運費三十萬貫。從此長安蓄積羨溢,天子不必頻繁就食於東都。
當時李善德也被調入幕下,參與磨算,親眼目睹了裴大使統籌調度的英姿。他從心底認為,比起浮藻文辭之士,這樣的君士才堪稱國之棟樑。荔枝轉運雖是小道,比不得漕糧,但自己如今能追躡前賢,稍覘其影,足可以自傲志滿了。
一念及此,李善德起身推開窗戶,一縷夜風吹入,澄清了逼仄小屋中的油濁之氣。他胸口塊壘盡消,不由得發出一陣長笑。窗下恰好是一汪池塘,池中青蛙突受驚嚇,也紛紛鼓噪起來。嚇得驛長和其他客人從床榻上驚起來,以為趕上了地震,著實忙亂了一陣。
如今技術上已無障礙,唯一可慮的,只有時間。
貴妃誕辰是六月初一,從嶺南運荔枝到長安是十一天。也就是說,最遲五月十九日,荔枝轉運隊必須自從化啟程,這是絕不可逾越的死線。
今天已是四月二十一日,留給李善德說服朝廷以及著手布置的時間,只有不到三十天時間。
一算到這裡,李善德登時坐不住了。反正他此時興奮過度,整個人根本不成寐,索性喚來一臉不滿的驛長,牽來一匹好馬,連夜匆匆上路。
這一次,他再也顧不得自己的雙髀和尊臀,揚鞭疾馳,一把老骨頭跑得像真正的荔枝轉運那麼快,幾乎要把自己燃燒殆盡。
到了四月二十二日的寅末卯初,他抱住馬頭正在昏昏欲睡,忽然一陣清風吹過面龐。
這風乾爽輕柔,帶著柳葉的清香,帶著雨後黃土的泥味,還有一點點夾雜著羊肉腥膻的面香味道,令李善德嗅覺為之一振。嶺南什麼都有,唯獨沒有麥面,他在那裡呆的日子裡,不止一次夢見吃了滿嘴的胡餅、捻頭、畢羅、餺飥……
李善德緩緩睜開眼睛,他看到,遠方出現了一道巍峨的青黃色城牆。在晨曦沐浴下,大城的上緣泛起一道金黃色的細邊,彷彿一位無形的鎏金匠正澆下濃濃的熔金,然後隨著時間推移,整片牆體都被緩緩籠罩,勾勒出城堞輪廓,整座城市化為一件精緻莊嚴的金器,恍有永固之輝。
滿面塵灰、搖搖欲墜的他,終於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城市。
晨鼓聲中,東側的春明門隆隆開啟,活像一位慵懶的巨人打著呵欠。李善德手持敕令,撞開等候進城的人群,從正在推開的兩扇城門之間躍了進去。他對長安街道熟稔至極,徑直先趕去自己家中。那座歸義坊的宅子,還沒顧上搬遷,夫人孩子暫時還住在長壽坊內。
他一進家門,夫人正在灶前燒飯,女兒趴在地上玩著一具風車。娘倆見到李善德回來,又驚又喜。女兒抱住他的脖頸,一直阿爺阿爺叫個不停。
李善德跟女兒親昵了一陣,在灶前一屁股坐下,不顧燙手,直接抓起鍋里的胡餅,往嘴裡扔。他夫人有一個獨到的秘訣,羊肉餡里摻了碎芹與薑末,還添一勺丁香粉,吃起來格外舒爽。李善德狼吞虎咽,一口氣吃了六個,自己在路上幾乎被顛散的三魂七魄,這才算是盡數歸位。
夫人說招福寺的和尚來過兩次,賊頭賊腦,打聽荔枝使的去向。李善德冷笑一聲,他們大概也聽到風聲,以為自己不免要死於荔枝差遣,想要提前挽回香積貸的損失。
李善德現在也沒錢還。蘇諒的投資,全數花在了轉運試驗上,他自己可是一文未落,攢下的那一點點羨雜,還賞給那幾個在鐵羅坑救林邑奴的騎手們了。
不過沒關係,今日之後,情況必大不一樣了。
李善德吃罷早饌,換了一身乾淨朝袍,把那捲荔枝轉運法仔細捲成一個札子,然後昂首闊步出了門,直朝皇城而去。
韓承此時還未抵達刑部,至於杜甫,他那個兵曹從事就是個掛名,不可能來上班。李善德只好給韓承留了個字狀,先去了戶部。
他所設計的運轉之法十分迅捷,唯一的缺點就是所費不貲。從嶺南運送兩瓮荔枝到長安的費用,大概要七百貫,這還是船底數——就是說,無論運一枚還是運兩瓮,至少都要花這麼多。兩瓮荔枝大約有四十枚,平均下來一枚耗費高達十七貫五百錢。要知道,西市一頭三歲口的波斯公駱駝才十五貫不到。
更麻煩的是,這個費用是不可攤的。裴耀卿當年修河口倉與漕河,雖然費用浩大,但修成後可以逐年均攤成本。而荔枝轉運之法的諸項用度,譬如馬匹、冰塊、人員、器具、調度工時等等,這一次用完了,下一次還要從頭來過。
若是別的差遣,使臣大可以跳開規矩,從國庫直接提出錢糧就行。但荔枝轉運除了耗費錢糧,還需要諸多衙署密切配合,因此李善德必須讓這個差遣進入流程才成。
「你就是那個荔枝使?」
一個鬚髮皆白的老官員手拈札子,斜眼覷著下方。李善德恭敬一禮,看來這個荔枝鮮的離奇差遣,已經傳得朝堂皆知了。
他知道戶部對所有使職都懷有敵意,可天下錢糧,皆歸戶部的度支部調撥,是荔枝轉運費最合適落下的衙署,只好硬著頭皮闖一闖。可惜無論是度支郎中還是員外郎,他都沒資格求見,說不得,只好先找到這位分判錢穀出納的主事。
老主事抖了抖文卷:「你這個字可太潦草了,當初怎麼過得吏部試?」 李善德賠笑道:「事出緊急,不及謄抄,還請主事見諒。」
老主事不滿地抬了抬眉毛。吏部選官有四個標準:「身、言、書、判」,這人相貌枯槁,嗓音乾澀,字又凌亂,身、言、書三條都不合格,至於「判」這一條么……他把文卷一拍,數落道:
「你知不知道,從河南解送租、庸到京城,官價腳費是每馱一百斤,每百里一百文,山阪一百二十文。從嶺南運個勞什子荔枝,居然要報七百貫?當本官是盲的么?」
「這是運新鮮荔枝,自與租庸不同。詳細用度,已在卷中開列。本使保證,絕無浮濫虛增。」
「瀘州也有荔枝啊,你為何不從那裡運?難道你在嶺南有親戚?」
「是聖人指明要嶺南的,我這是遵旨而行。」 李善德「咚」地一拍胸脯,「而且已有嶺南商人自願報效,不勞朝廷真的出錢。」
「哼,左手省了錢,右手就得免稅,最後都是商人得利,朝廷負擔。」
老主事搖搖頭,一臉鄙夷地把札子擲下來。李善德見自己的心血被扔,心頭也冒出火來,邁前一步沉聲道:「這是聖人派下來的差遣,你便不納么?」
這招原本百試百靈,連嶺南經略使都不好正面抗衡。不料這主事是積年老吏,這種人見得多了,手指往上一晃:「好教大使知。戶部雖掌預算,不過是奉諸位堂官的命令罷了。你去藥鋪里抓藥,總要醫生開了方子,才好教櫃檯夥計配藥不是?有了中書門下的判押,本主事自然儘快辦理。」
言外之意,我就是個辦事的,有本事你找政事堂里的諸位相公鬧去。
李善德明知他是託詞,也只能撿起文卷,悻悻而退。出了戶部堂廊,他朝右邊拐去,徑自來到政事堂的後頭。這裡有一排五座青灰色建築,分別為吏房、樞機房、兵房、戶房、刑禮房,造型逼仄,活像五個跪在地上的小吏。
那老主事其實也沒說錯。都省六部,無非是執行命令的衙署,真正決斷定策,還得中書門下的幾位相公。李善德只要能把這份文卷送進戶房,就有機會進入大人物的視野。
「這個……可有點為難啊。」 戶房的令史滿臉堆笑,臉頰間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為難的褶皺。
李善德一怔,旋即沉下臉:「我乃是敕令荔枝使,難道還不能向東府遞交堂帖了嗎?」
戶房令史也不多說,親熱地把李善德拽到屋外,一指那五棟聯排的建築:「大使可知,為何這裡有五房?」
「呃……」
「您想啊,天下的事情那麼多,相公們怎麼管得過來?所以送進中書門下的札子,都得先通過都省的六部審議,小事自判,大事附了意見,送來我們五房。我們才好拿給相公議。」
「所以呢?」
「所以您不能直接把札子送到這裡,得先遞到戶部,由他們審完送來堂後戶房,才是最正規的流轉。」
李善德眼前一黑,這不是陷入死循環了嗎?
戶房令史笑盈盈站在原地,態度和藹,但也很堅決。李善德咬咬牙,從袖子里取出一枚驃國產的綠玉墜子,這是老胡商送的,本打算給妻子做禮物。他寬袖一擺,遮住手勢,輕輕把墜子送過去。
令史不動聲色地接過去,掂了一下分量,似乎不甚滿意,便對李善德道:「戶房體制森嚴,沒法把你的札子塞進去。不過別有一條蹊徑,您可以試試。」
李善德豎起耳朵,令史小聲道:「天下諸州的貢物,都是送去太府寺收貯。荔枝的事,你去找他們一定沒錯。」
他別無良法,只好謝過提點,又趕去位於皇城斜對角的太府寺去。到了太府寺,右藏署說我們只管邦國庫藏,四方所獻的邦國寶貨,請找左藏署。左藏署卻說,我們只管各地進獻貢物的收納,不管轉運,您還得去問兵部的駕部郎中。
李善德又去了兵部,這次乾脆連門都沒進去。那裡是軍情重地,無竹符者不得擅闖,直接把他轟了出去。
整整一天,李善德在皇城裡如馬球一樣四處亂滾,疲於奔命,口乾舌燥,那張寫著荔枝轉運之法的紙紮,因為反覆被展開捲起,邊緣已有了破損跡象。
他這時才體會到,自己那二十多年的上林署監事,其實只窺到了朝廷的小小一角。這個坐落著諸多衙署的龐大皇城,比秦嶺密林更加錯綜複雜,它運轉的規律比道經更為玄妙。不熟悉的人貿然踏入,就像落入壺口瀑布下的奔騰亂流一樣,撞得頭破血流。
李善德實在想不通。之前鮮荔枝不可能運到長安,那些衙署對差遣避之不及,可以理解;但現在轉運已不成問題,正可以慰聖人之心,為何他們仍是敷衍塞責呢?
轉了一大圈,最後他在光順門前的銅匭前面,遇到一位宮市使,才算讓事情有了點眉目。
嚴格來說,李善德遇到的這一位,只是宮市副使。真正的宮市正使,判在右相楊國忠身上,那是遙不可及的大人物,他不奢望能見到。
這位副使大約三十歲出頭,身著蜀錦綠袍,頭戴漆鈿武弁,眉目間極乾淨,一張頎長面孔如少年般清朗,讓人一看便心生好感。他自稱是內侍省的一個小常侍,名叫魚朝恩。
李善德跟他約略講了遭遇。魚朝恩笑道:「別說大使你,就連聖人有時候要做點事,那一班孔目小吏都會夾纏不清,文山牘海砸將過來,包管叫你頭暈腦脹。」
「正是如此!」李善德忙不迭地點頭,他今天可算領教到了。
「他老人家為何跳出官序,額外設出使職差遣?還不是想發下一句話去,立刻有人痛痛快快去辦成嘛。唉,堂堂大唐皇帝竟這麼憋屈,我們這些做奴婢的,看了實在心疼啊。」 魚朝恩喟嘆一聲,用手裡的白須拂子輕輕抹了下眼角。
李善德趕緊勸慰幾句,魚朝恩復又振顏道:「我這個宮內副使的職責,正是內廷採買。嶺南的新鮮荔枝,既然是聖人想要,那便是我份內的責任了。你放心好了,這件事我一定勾管到底。」
李善德大喜過望,奔走了一天,那些朝堂袞袞諸公,居然還不如一個宦官有擔當。他看了看銅匭西側的墜墜日頭,急切道:「目下時間緊迫,無論如何要先把錢的事情解決,接下來才好推進。」
魚朝恩朝遠處的政事堂看了眼,淡淡道:「讓東府解決這問題,起碼得議一個月。這樣吧,聖人在興慶宮內建有一個大盈庫,專放內帑,不必通過朝廷那些孔目們支用。你這個荔枝轉運的費用,從這個庫里過賬便是,易事耳。」
李善德激動得快要流出淚來,魚朝恩的建議有如天籟,把他的憂愁全數解決。
「不過…我聽高將軍說,荔枝三日之外便色香味俱敗壞。那新鮮荔枝,真能運過來么?」
魚朝恩有這樣的疑問,也屬正常。李善德拿出札子,吐沫橫飛地講起轉運之法。魚朝恩認真地從頭聽到尾,不由得欽佩道:「這可真是神仙之法,虧你竟能想到。」 他接過那張寫滿數字與格眼的紙卷,正欲細看,遠處忽有暮鼓傳來。
魚朝恩摩挲著紙面,頗為不舍:「我得回宮了。這法子委實精妙……可否容我帶回去仔細揣摩?若有不明之處,明日再來請教。」
「沒問題,沒問題。」 李善德大起知音之意,殷勤地替他把札子捲成軸。
兩人在銅匭下就此拜別,相約明晨巳正還在此處相見,然後各自離開。
李善德回到家裡,心情大暢,壓在心頭幾個月的石頭總算可以放下了。他陪著女兒玩了好一陣雙陸,又讀了幾首駱賓王的詩哄她睡著,然後拉著夫人進入帷帳,開始盤點子孫倉中快要溢出來的公糧。
這個積年老吏查起賬來,手段實在細膩,但凡勾檢到要害之處,總要反覆磨算。賬上收進支出,每一筆皆落到實處方肯罷休。幾番騰挪互抵之後,公糧才一次全數上繳,庫存為之一清。
到了次日,李善德精神奕奕地出了門,早早去了皇城。結果他從巳正等到午正,卻是半個人影都沒見到,反倒撞見了提著幾卷文牘要去辦事的韓承。
韓承一見李善德回來了,先是欣喜,可一聽在等魚朝恩,臉色一變。他左右看看沒人,扯著李善德的袖子走到銅匭後頭,壓低聲音道:「良元兄,你怎麼會跟魚朝恩有聯繫?」
李善德把自己的經歷與難處約略一講,韓承不由得頓足道:「哎呀,你為何不先問問我!這魚朝恩乃是內廷新崛起的一位貂璫,為人狡詐陰險,最擅貪功,人都喚他做上有鱉。」
「什麼意思?」
「就是說他為人如鱉,一口咬住的東西,絕不松嘴。」
「那為何叫上有鱉?」
「宦官嘛,也只能上有鱉,想下有鱉也沒辦法嘛。」 韓承比了個不雅的動作。這些官吏起的綽號,
李善德表情一僵,囁嚅道:「魚朝恩只說去研究一下,說得好好的今日還來,我才給他看的……」 韓承氣道:「那他如今人呢?」 李善德答不出來。韓承恨不得把食指戳進他的腦袋,把裡面的湯餅疙瘩攪散一點。
「就算你跟他交際,好歹留上一手啊!如今倒好,他拿了荔枝轉運法,為何不照葫蘆畫瓢,自去嶺南取了新鮮荔枝回來?這份功勞,便是宮市副使獨得,跟你半點關係也沒有了!」
李善德一聽,登時慌了:「我昨天先拿去戶部、戶房、太府寺和兵部,他們都可以證明,這確實是我寫的啊!」 韓庚無奈地拍了拍他肩膀:「良元兄,論算學你是國手,可這為官之道,你比之蒙童還不如啊——我來問你,你現在能想明白經略使為何追殺你么?」
「啊,呃……」李善德憋了半天,憋出一個答案,「嫉賢妒能?」
「嗤!人家堂堂嶺南五管經略使,會嫉妒你嗎?何節帥是擔心聖人起了疑心,為何李善德能把新鮮荔枝運來,你卻不能?是不能還是不願?嶺南山遠地偏,這經略使的旗節還能不能放心給你?」
被韓承這麼一點破,李善德才露出恍然神情。這一路上他也想過為何會被追殺,卻一直不得要領,便拋去腦後了。
韓承恨鐵不成鋼:「你把新鮮荔枝運來京城,可知道除了何履光之外,還會得罪多少人?那些衙署與何節帥一般心思,你做成了這件事,在聖人眼裡,就是他們辦事不得力。你那轉運法是打他們的臉,人家又怎麼會配合你做證呢?」
李善德頹然坐在台階上,他滿腦子都是轉運的事,哪裡有餘力去想這些道道兒。韓承搖頭道:「你若在呈上轉運法之時,附上一份謝表,說明此事有嶺南經略使著力推動、度支同仁大力支持、太府司、司農寺、尚食局助力良多,你猜魚朝恩還敢不敢搶你的功——良元兄吶,做官之道,其實就三句話:和光同塵,好處均沾,花花轎子眾人齊抬。一個人吃獨食,是吃不長久的。」
「那……現在說這個也晚了,如今怎麼辦?」 李善德手腳一陣冰涼。數月辛苦,好不容易要翻過峻岭,這腳下一滑,眼看就要再度掉下深淵。
韓承只是個比部小官,形勢看得清楚,能做得卻也不多。他思慮許久,也不知該如何破這個局,最終幽幽嘆了口氣:「要不,你還是趕緊回家,跟嫂子和離吧。」
李善德一口血差點沒噴出來,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了。他雙眼一酸,委屈的淚水滾滾而下。難道這真是宿命?無論如何掙扎都擺脫不了的宿命?子美老弟啊,你勸我拚死一博,還不如當初就躺平等死呢。
就在這時,忽然遠處一個人影不急不忙朝銅匭走過來。李善德眼睛一亮,莫非是魚朝恩守了信諾?他再定睛一看,倒確實是個宦官,只是年紀尚小,看服色是最低級的洒掃雜役罷了。
這小宦官走到銅匭錢,左顧右盼,喊了一聲:「李大使可在?」李善德閃身走出來,懨懨應了一聲。小宦官也不多言,說有人托我帶件東西給你,然後從懷中取出竹質名刺一枚,遞給他,又說了句:「招福寺,申正酉初。」
李善德接過名刺,上頭只寫了「馮元一」三字,既無鄉貫字型大小,亦無官爵職銜。他還想問個明白,小宦官已經轉身走了。
他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一頭霧水。莫非是魚朝恩有事不能赴約,叫個小宦官來另約日子?可這種事直說就好,何必打個啞謎?而且幹嘛要去招福寺?李善德腦海中閃過一個荒唐的猜測,該不會是魚朝恩與招福寺的和尚勾結,逼著自己賣掉新宅去還香積貸吧?
韓承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這個馮元一到底是誰,實在神秘得緊。他勸李善德不要去,事不明說,必有蹊蹺,何必去冒那個險。可李善德思忖再三,還是決定去看看,自己已經窮途末路,還能慘到哪裡去?
韓承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得叮囑說萬一遇到什麼事,千萬莫要當場答應,次日與他商量了再說。
招福寺是京城最大的伽藍之一,位於東城崇義坊西北角,距皇城只有兩街之隔。寺門高廣,大殿雄闊,但它最著名的,是殿後有一座七層八角琉璃須彌寶塔。這塔身自下而上盤著一條長龍,鱗甲鮮明,須爪精細。晴天日落之時,自塔下仰望,但見晚霞迷離,龍姿矯矯,流光溢彩之間有若活物一般。
於是常有達官貴人刻意選傍晚入寺,到塔下來賞景色,美其名曰「觀龍霞」。
李善德放下手中的名刺,朝不遠處的塔頂看去。那昂揚向上的龍頭,正在夕陽下熠熠生輝。今日的天氣不錯,霞色殊美,想必一會兒香客離去、寺門關閉之後,便會有貴人單獨入寺賞景了——事實上,這是招福寺籠絡朝中顯貴最重要的手段。
據說此塔修建於貞觀初年。當時匠人們開挖地基,卻無論如何都打不下去,地中隱有怪聲傳來。招福寺的一位高僧說,這下方有一條土龍,塔基恰好立在了龍頭之上,故而難以下挖。他算定了土龍有一日要翻身,教工匠趁機開挖,果然順利把地宮建了起來。可惜高僧因為泄露天機,幾日後便圓寂了。為了避免再生禍患,招福寺便在塔身外側加建了一條蟠龍。
李善德知道這傳說是瞎說。他翻過工部的營冊,這塔是貞觀年修的不假,龍卻是神龍元年才加的。當時中宗李顯與五王聯手,逼迫則天女皇交還帝位,從此周唐鼎易,世人皆稱為「神龍革命」。招福寺的住持為了討好皇帝,便搞了這麼個拍馬屁的工程。當然,長安的善男信女們,可不會去查工部檔案,因此香火一直極旺盛。
「哎,都這境地了,還去想別家閑事!」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臉頰,低下頭去,三筷兩筷把眼前的槐葉冷淘幹掉。涼津津的麵條順著咽喉滑進胃裡,心中煩躁被微微抑住了一點。
那個小官宦說的是「申正酉初」前往招福寺。那會兒已是夜禁,街上不許有行人,只能坊內活動。李善德只好提前趕到崇義坊,選了個客棧住下。不過這附近住宿可真貴,他花了將近半貫錢,只拿到一個靠近溷所的小房間。
眼看時辰將近,他去了招福寺對面,要了一碗素冷淘,邊吃邊等。可誰知道,李善德眼神一掃到寺門上那一塊寫著「招福寺」的大匾,便會想起自家的香積貸,又開始算起負債來。
好不容易等到申正酉初,李善德起身走到寺旁的一處偏門,伸手拍了拍門環。過不多時,一個小沙彌打開門來,問他何事。他戰戰兢兢把馮元一的名刺遞過去,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小沙彌接過名刺看了眼,莫名其妙。幸虧韓承臨走前提醒李善德,必要時可以故弄玄虛一下。他便鼓起勇氣,冷著聲音道:「把這名刺交給此間貴人便是,其他的你不要問。」
小沙彌被這口氣嚇到了,收下名刺,嘀咕著關門走了。過不多時,偏門「嘩啦」一聲打開,兩人一照面,俱是一怔。開門的居然是熟人,正是和李善德簽了香積貸的招福寺典座。
「李監事,你回來啦?我以為你去了嶺南呢。」 典座的表情有點精彩。
「貴寺功德深厚,福報連綿。在下無以為報,不去嶺南怕是只能捐宅供養佛祖了。」李善德淡淡地譏諷了一句。典座有點尷尬:「咳,先不說這個,就是你給貴人遞的名刺?」
李善德點點頭。典座不再多說什麼,示意他跟著自己,然後轉身走進寺中。他們七繞八繞,沿途有四、五道衛兵盤問,戒備甚是森嚴,好不容易才來到了八角琉璃塔下的廣場。
此時晚霞絢爛,夕照燦然,整個天空被暈染得直似火燒一般。一個身材頎長的錦袍男子在塔下負手而立,仰望著那龍霞奇景,似乎沉醉其中。旁邊一位穿著金襕袈裟的老和尚雙手合十,看似閉目修行,實則大氣都不敢喘,胸口起伏,憋得很是辛苦。
「衛國公?」
李善德雙膝一軟,登時就想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