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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所屬書籍: 長安的荔枝

一匹疲憊的灰色閹馬在山路斜斜地跑著,眼前這條淺綠色的山路曲折蜿蜒,像一條垂死的蛇在掙扎。粘膩溫熱的晨霧瀰漫,遠方隱約可見一片高大雄渾的蒼翠山廓,夸父一般沉默峙立,用威嚴的目光俯瞰著這隻小螞蟻的動靜。

李善德面無表情地抱住馬脖子,每隔數息便夾一下馬鐙。雖然坐騎早已累得無法跑起速度,可他還是盡義務似地定時催動。

自從他離開從化之後,整個人變成了一塊石頭,濾去了一切情緒,只留下官吏的本能。他每到一處驛站,會第一時間按照章程進行檢查,細緻、嚴格、無情,而且絕無通融。待檢查事畢,他會立刻跨上馬去,前往下一處目標。

他對自己比對驛站更加苛刻,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留出,永遠是在趕路,經常在馬背上晃著晃著昏睡過去,一下摔落在地。待得清醒過來,他會繼續上馬疾行。彷彿只有沉溺於艱苦的工作中,才能讓李善德心無旁騖。

此時他正身在岳州昌江縣的東南群山之間。這裡是連雲山與幕阜山相接之處,地勢如屏如插,東南有十八折、黃花尖、下小尖,南有轎頂山、甑蓋山、十八盤,光聽名字便可知地勢如何。

但只要一離開這片山區,便會進入相對平坦的丘陵地帶,然後從汨羅江順流直入洞庭湖,進入長江。這一段水陸轉換,是荔枝運轉至關重要的一環,李善德檢查得格外細緻。

他跑著跑著,一座不大的屋舍從眼前的霧氣中浮現出來,它沒有歇山頂,而是一個斜平頂,兩側出椽,這是驛站的典型特徵。李善德看了看驛簿,這裡應該叫做黃草驛,是在連雲山中的一個山站。

可當他靠近時,卻發現這驛站屋門大敞,門前空蕩蕩的,極為安靜。李善德眉頭一皺,驅馬到了門口,翻身下來,對著屋舍高聲喊「敕使至」。

沒有任何回應。

李善德推門進去,屋舍里同樣也是空蕩蕩的。無論是前堂、客房、伙房還是停放牲口的側廄,統統空無一物。他檢查了一圈,發現屋舍里只要能搬動的東西都沒了,伙房裡連一個碗碟都沒剩下,只有曲尺柜子後頭還散亂地扔著幾軸舊簿紙和小木牌。

「逃驛?!」

這個詞猛然刺入李善德識海,讓他驚得一激靈。

大唐各處驛站的驛務人員——包括驛長和驛丁——都是僉派附近的富戶與普通良民來做,視同徭役。驛站既要負責官使的迎來送往,也要承擔公文郵傳,負擔很重,薪俸卻不高。一旦有什麼動蕩,這些人便會分了屋舍財貨一鬨而散,這個驛站就廢了。

李善德為了杜絕逃驛,特意在預算里放入一筆貼直錢,用來安撫沿途諸驛的驛長和驛丁。他覺得哪怕層層剋扣,分到他們手裡怎麼也有一半,足可以安定人心了。

他面色凝重地里外轉了幾圈,真的是屋徒四壁,乾淨得緊。驛站原存的牛馬驢騾,和為了荔枝轉運特意配置的健馬全被牽光了,芻草、豆餅與挽具也一掃而空。唯一倖存下來的,只有一個石頭馬槽,槽底留著一條淺淺的髒水。

李善德坐在屋舍的門檻上,展開驛路圖,知道這回麻煩大了。哪裡發生逃驛不好,偏偏發生在黃草驛。

此地銜接連雲、幕阜,山勢曲折,無法按照每三十里設置驛所,只能因地制宜。這個黃草驛所在的位置,是遠近八十里內唯一能提供水源的地方,一旦它發生逃驛,將在整條線路上撕出一個巨大的缺口。飛騎將不得不多賓士八十里路,才能更換騎乘和補給。

更麻煩的是,一離開昌江縣的山區,就要立刻棄馬登舟,進入汨羅江水路。這裡耽擱一分,水陸轉換就多一分變數。

如今已經是五月二十二日未時,轉運隊已從嶺南出發三日,抵達黃草驛的時間不會晚於五月二十三日午時。

李善德意識到這一點後,急忙奔出屋舍,跨上坐騎。現如今去追究逃驛已無意義,最重要的是把缺口補上。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找到附近的村落,徵調也罷,和買也罷,弄幾匹馬過來。

在山中尋找村落,並非易事,李善德只能離開官道,沿著溪流的方向去尋找。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很快便看到了一處山坳的村落,散落著約莫十幾棟夯土茅屋。

可村子裡和驛舍一樣空無一人,沒有炊煙,沒有狗吠,遠處山坡上的田地里,看不到任何牲畜。路旁的狹小菜畦里,野草正瘋一樣侵壓著弱小的菜苗。李善德走進村子,感覺周圍幾棟土屋那黑乎乎的空洞窗口,像一具具無助的骷髏頭在注視著他。

莫非這些村民也逃走了?難道附近有山賊?

李善德無奈地退回到驛站,在屋舍里的櫃檯翻來翻去,想要找出答案。他打開地上那兩根殘存的捲軸,一卷是本驛賬冊,一卷是周鄰山川圖。他先把賬冊收起,留作以後查驗,然後鑽研起地圖來。沒過多久,李善德抬起頭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而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了。

從周鄰山川圖來看,這黃草驛所在的位置,距離汨羅水的水驛直線距離並不遠,兩者恰好位於一道險峻山嶺的上緣與下麓,道路不通。行旅必須繞行一段叫十八折的曲折山路,才能迂迴離開山區。

李善德決定把自己這匹馬留在黃草驛,這是匹好馬,後來的騎手多一匹馬輪換,速度可以提升很多。至於他自己,則徒步穿行下方山嶺,直抵汨羅水驛。

孤身一人夜下陌生山嶺,這其中的風險,不必多說。可李善德就像存心要糟踐自己似的,毫不猶豫便做出了決定。

五月二十二日,子時。

汨羅水驛的值更驛卒打著呵欠,走出門對著江水小解。上頭髮來文書,要他們早早備好幾條輕舟和槳手,將有極緊急的貨物路過,所以這幾日他們都處於高度緊張狀態。

驛卒撒完尿,突然聽到身後有奇怪的聲音。他回過頭去,黑暗中看不清什麼,但卻可以清楚地聽到腳步聲。不對,節奏不對,這腳步聲里總帶著一種拖曳感,似乎有什麼東西拖在地上移動,隱約還有低沉的粗喘聲,更像是吼叫。

驛卒有點害怕了,他聽過往客商講過靈異故事。據說當年三閭大夫在這江中自盡時,不小心把一條江邊飲水的山蛇也拖下去了。三閭大夫從此受漁民供奉,每年有粽子可吃,那條枉死的山蛇卻沒人理睬,久變怨靈,一到夜裡就會把站在江邊的人拖進水裡吃掉。

莫非這就是山蛇精來了?他害怕極了,剛要轉身呼喊夥伴,卻看到那黑影一下子撲過來。借著驛頭的燈籠,驛卒這才發現,這竟是一個人!

這人一頭斑白頭髮散亂披下,渾身衣袍全是被藤刺劃破的口子,袍面沾滿了蒼耳和灰白色痕迹,那大概是在山石上剮蹭的痕迹。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右腿一直拖在地上,似乎受了很嚴重的傷。

驛卒稍微放心了些,喝問他是誰。這人勉強從懷裡掏出一份敕牒,虛弱地答道:上林署監事判荔枝使李善德,奉命前來……前來查驗!」

李善德這次能活著抵達汨羅水驛,絕對是一個奇蹟。他從下午走到深夜,穿行於極茂密的灌木與綠林中,複雜多變的山勢被這些藤蘿遮住了危險,導致他數次因為腳下失誤而一口氣滾落數十尺,並因此摔傷了右腿腳腕,渾身的血口子更是無數。連李善德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撐下來的。

如果招福寺的主持知道這件事,一定會說這是因為李施主瞻仰過龍霞、福報繚繞。

李善德簡單地查驗過水驛之後,立刻登上一條輕舟,喚來三名槳手,交替輪換,毫不停歇地朝著洞庭湖划去。

就長途旅行而言,乘船要比騎馬舒服多了。李善德斜靠在船艙里,總算獲得一段閑暇時光。他渾身酸疼得要死,只有嘴巴和胳膊還能勉強移動,亟需休養。小舟輕捷地在江水表面滑行著,順流加上槳劃,讓它的速度變得驚人。幾隻夜遊的水鳥反應不及,驚慌地拍動翅膀,才算堪堪避開船頭。

李善德面無表情地咀嚼著干硬的麥饃,唯一能動的胳膊從船篷上抽下幾根乾草,充做算籌,在黑暗中飛速計算著。過不多時,胳膊的動作一僵,似乎算出了什麼。

這一次荔枝轉運,意料之外的麻煩實在太多了。

之前雙面瓮和掇樹的紛爭,對荔枝保鮮質量都產生了微妙的影響,而黃草驛的逃驛事件和其他一些驛站的失誤,對速度也有耽擱。聚沙成塔,集腋成裘,這些大大小小的意外湊在一起,產生的推遲效應十分驚人。

按照原計劃,荔枝轉運的枝節枯萎,將發生在渡江抵達江陵之時。當地已經準備好了冰塊和竹節。飛騎將把荔枝迅速摘下,將用竹籜隔水之法處理,加以冰鎮並繼續運送。

但剛才的計算表明,因為行程中的種種意外,以及保鮮措施的縮水,枝節枯萎很大可能會提前在進入岳州時發生。而岳州無冰,他們只能用「鹽洗隔水之法」堅持到山南東道的江陵,再改換冰鎮。岳州到江陵這一段空窗,對荔枝的新鮮程度將是致命打擊。

李善德疲憊地閉上眼睛,山嶽他可以翻越,但從哪裡憑空變出冰塊來啊?

這道題,解不開,莫道荔枝運到這裡,便是極限了嗎?

完了,完了……

在絕望和疲憊交迫之下,李善德的潛意識接管了身體的控制,強行進入睡眠。李善德夢見自己走進一片林中,這裡有荔枝樹也有桂樹,荔枝滿枝,桂花一樹,甘甜與芬芳交融,令他有些陶陶然。他信手剝開一枚荔枝,卻發現裡面是一張陌生的男子的面孔,與阿僮有幾分相似。他又剝開另外一顆,又是一個陌生女子的面孔。

他嚇得把荔枝拋開,攀上桂樹高處。那桂樹卻越來越歪斜,低頭一看,一隻斑斕猛虎在樹下獰笑著抓著樹榦。李善德正要呼喊求饒,卻發現不知何時夫人與女兒也在樹頭,緊緊抱住自己。女兒嚎啕大哭著,喊著阿爺阿爺。

本來他以為老虎不會爬樹,暫時是安全的。可荔枝樹的樹根卻猛然拱起來,把地面抬得越來越高,猛虎距離樹頂越來越近。一瞬間,所有的荔枝都爆裂開來,噴出濃臭的汁水。無數魂魄呼嘯而出,把整顆桂樹和他們全家都淹沒……

他霍然醒來,掙扎著要起身,不防右腿一陣劇痛,整個人「咣當」一聲摔到船艙底部。這時槳手進來稟報,已快接近洞庭湖的入江口了,耳邊嘩嘩的水聲傳來,他竟睡了足足快十二個時辰。

這條輕舟只能在河、湖航行,如果要繼續橫渡長江,需要更換更堅固的江舟。李善德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還未從噩夢的驚懼中恢復過來。

這噩夢實在離奇,就算是當年長安城最有名的方士張果,怕也解不出此夢寓意。不過隨著神智復甦,夢裡的細節正飛快地消褪,一如烈日下的冰塊。很快李善德便只記得一個模糊畫面:那老虎依託著荔枝樹根,地面升起,朝著桂樹頭不斷逼近。

等等……李善德突然意識到什麼。

冰塊,對了,冰塊。他想起來昏睡之前的那一個大麻煩。這個問題不解決,他還不如睡死過去不要再醒了。

也許是充足的睡眠讓思考恢復了銳利,也許是噩夢帶來的並不止是悚然。李善德突然看懂了最後一片殘留夢境的真正解法。

桂樹沒有倒在地上,地面卻在逼近桂樹。那麼,荔枝趕不到冰塊所在,那就讓冰塊去找荔枝!

原來我連做噩夢都在工作啊……李善德顧不得感慨,趕緊拿起輿圖,勾算起行程來。只要先趕到江陵,讓他們把冰塊反方向渡江運到岳州,應該剛剛能和轉運隊銜接上!

「立刻換舟,我要去江陵!」 李善德掙扎著起身,對蓬外喊起來。

五月二十四日卯時,一條江舟順利抵達江陵城外的碼頭。碼頭的水手們都好奇地看過來,區區一條長鰍江舟,居然配備了三十個槳手,個個累得汗流浹背。雖說溯流是要配備漿手不假,可這一條小船配三十個,你當這是龍舟啊?

李善德全然不理這些眼光,直奔轉運使衙署而去。負責接待他的押舶監事態度恭謹,可一聽說要派船把冰塊送去岳州,便露出為難神色。

「大使明鑒。駕部發來的公文說得明白,要我等安排人手,把荔枝送去京城。這去岳州方向反了,不符合規定呀。

李善德沒有餘裕跟他啰嗦:「一切都以荔枝轉運為最優先。」 押舶監事卻不為所動:「本衙只奉駕部的公文為是,要不您去問問京城那邊?」

「沒那個時間,現在我以荔枝使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出發!」

「大使恕罪,但本衙歸兵部所管……」

李善德拿出銀牌來,狠狠地批到那監事的臉上,登時批得血流滿面,再一腳踹翻在地,自己的傷腿也差點跌倒。監事有心反抗,可一看牌子上的「國忠」二字,登時不敢言語,只囁嚅道:「可是,可是江上暑熱,冰塊不堪運啊。」

這點小事,難不住曾主持過冰政的李善德。他親自來到冰窖門口,吩咐庫丁們把四塊疊壓在一起,再用深井水潑在縫隙處。他一共動用了二十塊,合併成五方。這五方搬運上船後,再次疊壓,看上去猶如一座冰山似的,用三層稻草苫好。

監事有些心疼地嘮叨說,即便如此,送到岳州只怕也剩不了多少了。李善德不動聲色道:「我算過了,融剩下的,應該足夠荔枝冰鎮的量。」

「二十塊大冰啊,夠整個江陵府用半個月的,就為了那麼一小點用處,這也太浪……」 監事還要說,可他看到李善德的冷酷眼神,只得咽下去。

可很快問題又來了。這條運兵船的吃水太深,必須要減重才能入江。

監事吩咐把壓倉物都搬出來,可還是不行。李善德道:「從江陵到岳州是順水而下,把船帆都去掉。」

眾人依言卸下船帆,可吃水線還是遲遲不起。李善德又道:「既然江帆不用,桅杆也可以去掉了,砍!」 監事「啊」了一聲,要表示反對,可李善德瞪了他一眼:「你有什麼好辦法,盡可以說給右相聽。」

於是幾個孔武水手上前,把桅杆舉斧砍掉,扛了下來。李善德掃了他們一眼:「這船上多少水手?」

「十五名。」

「減到五名。」

除了五名最老練的水手留下,其他人都下船了,可吃水線還是差一點。

「與行船無關的累贅一律拆掉!」 李善德的聲音比冰塊本身還冷酷。

於是他們拆下了船篷,拆掉了半面甲板,連船頭飾物和舷牆都沒放過,還扔掉所有的補給。一條上好的江船,幾乎被拆成了一個空殼。送完冰塊之後,這條船再不可能再逆流返回江陵,只能就地拆散。

李善德目送著光禿禿的運冰船朝下游駛去,沒有多做停留,繼續北上。前面出了這麼多狀況,他更不敢掉以輕心,非得把整條路都提前走過一遍才踏實。

為了這些荔枝,他已經失去太多,絕不能接受失敗。

六月初一,貴妃誕辰當日,辰時。

一騎朝著長安城東側的春明門疾馳而去。

馬匹是從驛站剛剛輪換的健馬,皮毛鮮亮,四蹄帶勁,跑起來鬃毛和尾巴齊齊飄揚。可它背上的那位騎士卻軟軟趴在鞍子上,臉頰乾癟枯槁,全身都被塵土所覆蓋,活像個毫無生命的土俑。一條右腿從馬鐙上垂下來,無力地來回啷噹著。

與其說這是活人,更像是捆在馬革上的一具喪屍。

在過去的七日中,李善德完全沒有休息。他從骨頭縫裡榨出最後几絲精力,把從江陵到藍田的水陸驛站摸排了一遍。今日子時,他連續越過韓公驛、青泥驛、藍田驛和灞橋驛,先後換了五匹馬,最終抵達了長安城東。

馬匹快要接近春明門時,李善德勉強撐開糊滿眼屎的雙眼。短短數日,他的頭髮已然全白了,活像一捧散亂的頹雪,根根銀絲映出來的,是遠處一座前所未見的城門。

只見那敵樓四角早早掛上了霓紗,寸寸挽著絹花,向八個方向連綴著層疊彩旗。城門正上方用細藤和編筐吊下諸品牡丹,兼以十種雜蕊,眼花繚亂,將城門裝點得如仙窟一般。

不只是春明門,全城所有的城門、城內所有的坊市都是這般裝點。為了慶祝貴妃誕辰,整個長安城都變成了一片花卉的海洋。要的正是一個萬花攢集、千蕊齊放,香馥沖霄,芳華永繼,極絢爛之能事。城門尚是如此,可以想像此時那棟花萼相輝樓該是何等雍容華麗。

以往貴妃誕辰,都是在驪山宮中,唯有這一次是在城中。現在這場盛宴,只差最後一樣東西,即可完美無瑕。

在距離春明門還有一里出頭的距離,李善德的身子突然晃了晃。他的力量已是涓埃不剩,毫無掙扎地從馬背上跌落下去,重重摔在一塊露出泥土的青岩旁邊。

李善德迷茫地看向身下,發現那不是一塊青岩,而是一塊劣質石碑。碑上滿是青苔和裂縫,字跡漫漶不清。他再向四周看去,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矮丘的邊緣。坡面野草萋萋,灰褐色的砂土與青石塊各半。矮丘之間有很多深淺不一的小坑,坑中不是薄棺便是碎碑,偶爾還可以看到白森森的骨頭。幾條野狗蹲在不遠處的丘頂,墨綠色的雙眼朝這裡望來。

李善德認出來了,這是上好坊啊,這是杜子美曾經遊盪過的上好坊,長安附近的亂葬崗。這裡和不遠處的春明門相比,簡直就是無間地獄與極樂凈土的區別。

李善德沒有急切地逃離這裡。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也許這裡才是自己最終的歸宿。

「杜子美啊,杜子美,沒想到我也來啦。」

李善德蠕動了一下嘴唇,不知那個獨眼老兵還在不在。他想站起來,那條右腿卻一點也不爭氣。它在奔波中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基本上算是廢了。他索性癱坐在石碑旁,讓身軀緊緊倚靠著碑面。上好坊的地勢很高,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春明門與長安大道盡收眼底。

理論上,現在荔枝轉運應該快要衝過灞橋驛了吧?在那裡,幾十名最老練的騎手和最精銳的馬匹已做好了準備,他們一接到荔枝,便會放足狂奔,沿著筆直的大道跑上二十五里,直入春明門,送入鄰近的興慶宮內去。

當然,這只是計算的結果。究竟現在荔枝是什麼狀況,能不能及時送到,李善德也不知道。

能做的,他都已經做完了。接下來的,只剩下等待。

他吃力地從懷裡拿出一軸泛黃的文卷,就這麼靠著石碑,入神地看起來,如老僧入定,如翁仲石像。大約在午正時分,耳膜忽然鼓動起來,有隆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李善德緩緩放下紙卷,轉動脖頸,渾濁的瞳孔中映出了東方大道盡頭的一個小黑點。

那個小黑點跑得實在太快,無論是馬蹄掀起的煙塵、天頂拋灑下的陽光還是李善德的視線,都無法追上它的速度。轉瞬之間,黑點已衝到了春明門前。

一騎,只有一騎。

騎手正弓著脊背,全力賓士。馬背上用細藤筐裝著兩口鼓瓮,瓮的外側沾著星星點點的污漬,與馬身上的明亮轡頭形成鮮明對比。

李善德數得沒錯,只有一騎,兩壇。

後面的大道空蕩蕩的,再沒有其他騎手跟上來。

從嶺南到長安之間的漫長驛路中,九成九的荔枝因為各種原因中途損毀了。從化出發的浩浩蕩蕩的隊伍,最終抵達長安的,只有區區一騎、兩壇。壇內應該擺放著各種竹節,節內塞滿了荔枝。

至於荔枝到底是什麼狀態,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飛騎沒有在李善德的視野里停留太久,它一口氣跑到了春明門前。春明門的守軍早已做好了準備,二十面開城鼓同時擂響,平時絕不同時開啟的兩扇城門,罕有地一起向兩側讓開。

在盛大的鼓聲中,飛騎毫不減速地一頭扎進城門洞子。與此同時,城內更遠處也傳來鼓聲。一陣比一陣更遠,一浪比一浪更高,似乎興慶宮前的城門、宮門、殿門正在次第敞開,迎接貴客的到來。

沒過多久,一陣悠揚的鐘聲也加入這場合奏,那是招福寺的大鐘,這種事他們可是從不落人後的。隨後鐘鼓齊鳴,交相嗡鳴,所有的廟宇、道觀,所有的坊市都加入慶祝行列,整個城市陷入喜慶的狂歡。

李善德低下頭,依靠著上好坊的殘碑,繼續專心讀著眼前的紙卷。他的魂魄已在漫長的跋涉中磨蝕一空,失去了對城牆內側那個綺麗世界的全部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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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元,這次你做得不錯。」

楊國忠輕輕揮動月桿,把一隻馬球擊出兩丈遠,正中一座描金綉墩。

李善德跪在下首,默然伏地一拜,襆頭邊露出幾縷白髮。在右腿旁邊,還擱著一把粗劣的藤拐杖,與金碧輝煌的內飾格格不入。這裡是右相在宣陽坊的私宅,內中之豪奢難以描述。有資格來這裡敘職的官員,在朝中不會超過二十個。

「你是沒見到,貴妃娘娘看到荔枝送到時,臉上笑得有多開心。全國送來的壽辰賀禮,都被這小小的一枚荔枝給比下去了。」

李善德依舊沒言語。

「要說那荔枝的味道,我吃了一枚,就那麼回事兒吧,不算太新鮮。不過聖人看中的是心意,貴妃娘娘高興,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楊國忠放下月桿,用汗巾子擦擦額頭,「以後這鮮荔枝怕是要辦為每年的常例了,你得多用心。」

這一次,李善德沒有躬身應諾,而是沙啞著嗓子道:「下官可否斗膽問一件事?」

楊國忠笑了笑:「放心好了,荔枝使還是你的。不過你本官品級確實太低,回頭我讓吏部把你掛到駕部去,先在六品過渡一下,借緋、賜魚袋不會少了你的。」

李善德道:「下官問的,不是這個。」

楊國忠一怔,難道這傢伙是要討賞么?他忽然想起,招福寺的住持有意無意提過,說免去了李善德的香積貸。楊國忠忍不住嗤笑了一聲,真是改不了的窮酸命。他正要開口,李善德已說道:

「荔枝轉運,靡費非小。雖說右相曾言錢糧不必下官勞心,可始終有些惶恐。可否解惑一二?」

對這個要求,楊國忠倒是很能理解。他也是財貨出身,知道整天與數字打交道的人,如果搞不清哪怕一文錢的賬目走向,渾身都難受。何況……這也算是他的一個得意妙手,不說給懂行的人顯擺一下,未免有錦衣夜行之憾。

「反正日後也要你來管,不妨現在說說好了。」 楊國忠背起手來,緩緩踱步,「荔枝轉運的費用,其實是頗有為難的。從太府寺的藏署出並不合適,國用雖豐,自有法度,總要量入為出;而從內帑大盈庫里拿,等於是從聖人的錦袋裡掏錢,也不是不行,但咱們做臣子的,非但不為陛下分憂,反而去討債,不是為臣之道。」

李善德的姿勢一動不動,聽得十分專註。

「所以在你奔忙轉運之時,中書門下也發下一道牒文:要求沿途的都亭驛館,所領長行寬延半年;附地的諸等農戶,按丁口加派白直庸,准以荔枝錢折免。」

換了旁人,只怕要一頭霧水,李善德卻聽得明明白白。

各地驛站的日常維持經費,都是驛戶自己先行墊付。每三個月計賬一次,戶部按賬予以報銷,謂之「請長行」。長行寬延半年,意味著驛戶要多墊付整整六個月的驛站開銷,朝廷才會返還錢糧。這樣操作下來,政事堂的賬上便平白多了一大筆延付的賬。

至於驛站附近的農戶,他們在負擔日常的租庸之外,突然要再服一期額外的白直徭役,沒人願意。沒關係,那麼只消繳納兩貫荔枝錢,便可免除這個勞役。

「如此一來,國庫、內帑兩便,不勞一文而轉運饒足,豈不是比你那個找商人報效的法子更好?」

楊國忠話音剛落,李善德已脫口而出:「下官適才磨算一下。荔枝轉運路程四千六百里,所涉水陸驛站總計一百五十三處,每驛月均用度該四十貫,半年計有三萬六千七百二十貫;每站附戶按四十計,一共有六千一百二十戶,丁口約萬人,荔枝錢總有兩萬貫上下。合計五萬六千七百二十貫。」

「好快的算計。」 楊國忠眼睛一亮。

李善德又道:「本次荔枝轉運,總計花費三萬一千零二十貫,尚有兩萬五千七百貫結餘。」 楊國忠臉色猛地一沉:「怎麼?你是說本相貪黷?」

「不敢,只想知道去向。」

「哼,自然是入了大盈庫,為聖人報忠。」

李善德欽佩道:「下官淺陋駑鈍,只想要怎麼找聖人要錢;您事情做完,居然還幫聖人賺了錢,還是右相有手段。」

這恭維話,楊國忠聽著總有點不自在。這老吏太不會講話,難怪在九品蹉跎了二十多年。他捋了捋鬍髯,決定在他說出更難聽的話之前,中止這次會面。

不料李善德從懷裡拿出一卷泛黃的紙卷,恭敬地擱在膝前的毯子上,肩膀一松,似乎剛剛做出一個重大決定。楊國忠嘴角一抽,不會吧?你一個明算及第的老吏,難道也想學人家投獻詩作?

李善德把紙卷徐徐展開,裡面不是詩句,塗滿了數字與書法拙劣的字跡。

「啟稟右相,這是昌江縣黃草驛的賬冊。他們在荔枝轉運期間發生逃驛,下官只收得賬冊回來。」

「這種小事交給兵部處理,該懲戒懲戒,該追比追比,你拿給本相做什麼?」

「右相難道不好奇,他們為何逃驛?為何附近村落也空無一人?」

李善德見楊國忠保持著沉默,翻開一頁,自顧說起來:「這賬冊上記得頗為清楚。黃草驛每月用度三十六貫四百錢,由附戶二十七戶分攤,每戶攤得一貫三百四十八文。長行寬限半年,等若每戶平白多繳八貫,再加上折免荔枝錢,每戶又是一貫五百錢。」

他的聲音不知不覺高了起來:「這些農戶俱是三等貧戶,每年常例租庸調已苦不堪言。下官去找到的那個村落,家無餘米,人無蔽衫,連扇像樣的屋門板都沒有。如今平白每戶多了九貫五百錢的負累。讓驛長如何不逃?讓村落如何不散?」

楊國忠愕然地瞪著他,沒料到這小官居然會這麼說……不,是居然敢這麼說。

「原本我在預算里,特意做進了貼直錢,給驛戶予以補貼。沒想到您妙手一翻,竟又從中賺得錢來。內帑固然豐盈,這驛戶的生死,您就不顧了么?」

「哼,只是個例罷了,又不是個個都逃。李善德,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右相可知道。為了將這兩壇新鮮荔枝送到長安城,在從化要砍毀多少成樹?三十畝果園,兩年全毀。一棵荔枝樹要長二十年,只因為京城貴人們吃得一口鮮,便要受斧斤之斫。還有多少騎手奔勞涉險,多少牧監馬匹橫死,多少江河槳擼折斷,又有多少人為之喪命?」

楊國忠的表情越發不自然了,他強壓著怒氣喝道:「好了,你不要說了!」

「不,下官必須得說明白,不然右相還沉浸其中,不知其理!」 李善德弓著身子,壓抑了二十多年的能量,從瘦弱的身軀里爆發出來,令得堂堂衛國公一時都不能動彈。

「右相適才說,不勞一文而轉運饒足,下官以為大謬!天下錢糧皆有定數,不支於國庫,不取於內帑,那麼從何而來?只能從黃草驛館、從化荔園榨取,從沿途附戶身上征派。取之於民,用之於上,又談何不勞一文?」

「你!你瘋了!」 楊國忠揮起月桿,狠狠砸在了李善德的頭上,登時打出一條深深的血痕。

李善德不避不讓,目光炯炯:「為相者,該當協理陰陽,權衡萬事。荔枝與國家,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權衡,聖人心中,又覺得孰輕孰重?」

月桿再次揮動,重重地砸在李善德的胸口。他仰面倒了下去,口中噴出一口血來。

「滾!滾出去!」

楊國忠手持月桿,青筋綻起,眼角赤紅,感覺連呼吸都是燙的。多少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敢當著他的面這麼說,這老頭子簡直是魔怔了。連他自己都沒覺察到,這股怒意不甚精純,其中還夾雜著絲絲縷縷說不清的情緒,也許是惱羞,也許是畏懼,也許還有一點點驚慌。

李善德勉強從茵毯上爬起來,先施一禮,把銀牌拿出放在面前,然後拄起拐杖,一瘸一拐離開了金碧輝煌的內堂,離開這間「棟宇之盛,兩都莫二」的偌大楊府,離開宣陽坊,朝著自己家的方向蹣跚而去……

兩日之後,韓承與杜甫忽然被李善德叫出去西市喝酒,還是那一家酒肆,還是那一個胡姬,只是酒味濃烈了許多。因為人人都知道,京城出了個能人,有兩副神行甲馬,能把新鮮荔枝從幾千里之外一夜運到京城。貴妃聞之,笑得明艷無儔。

他們本以為李善德是為慶賀陞官,誰知他把自己與楊國忠的對話講了一遍。聽完之後,兩個人俱是大驚失色。

韓十四顫聲道:「我說怎麼這兩天彈劾你的文書變多了。本以為樹大招風,引來嫉妒而已,沒想到卻是你開罪了右相……」

杜甫不解道:「良元兄立下大功,能有什麼罪過被彈劾?」

「嶺南朝集使彈劾你私授符牒,勾結奸商;蘭台那邊彈劾你貪黷坐贓,暴虐奴僕;戶部也收到地方投訴,說你強開冰庫,巧取豪奪——就連我們比部,都受命要去勾檢你從上林署預支三十貫驛使錢的事。」

韓承掰著手指頭,一樣樣數過來。杜甫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心思單純,可沒想到那些人會巧立出這麼多罪名來。

李善德反倒極為平靜:「我這幾日好好陪了陪家人,物什也都收拾好了,自辯表也寫好了,只待他們上門拿人了。這次叫兩位來喝酒,一來是感謝平日照顧提點之恩,二來是代我照顧下家人。」

杜甫激憤難耐,從席間站起來:「良元兄,你為民讜言,仗義直諫,何罪之有?我去上書,跟聖人說去!」

韓承一把將他拽回去:「老杜啊,別激動,你只是個兵曹錄事參軍,不是拾遺啊,哪來的許可權……」 杜甫反覆起坐數次,顯然內心澎湃至極。韓承勸住了這邊,又看向李善德:

「可我還是不明白。良元兄你這麼多年,汲汲於京城置業,眼看多年夙願得償,怎麼卻自毀前途呢?」

李善德拿起酒杯,玩味地朝著廊外檐角望去,那裡掛著一角湛藍色的天空,顏色與嶺南無異。

「我原本以為,把荔枝平安送到京城,從此仕途無量,應該會很開心。可我跑完這一路下來,卻發現越接近成功,我的朋友就越少,內心就越愧疚。我本想和從前一樣,苟且隱忍一下,也許很快就習慣了。可是我六月初一那天,靠在上好坊的殘碑旁,看著那荔枝送進春明門時,發現自己竟一點都不高興,只有滿心的厭惡。那一刻,我忽然明悟了,有些衝動是苟且不了的,有些心思是藏不住的。」

「我給你們講過那個林邑奴的故事吧?他一世被當做牲畜,拚死一搏,賺得作為一個人的尊嚴。我其實很羨慕他。我在京城憋屈了二十多年,如老犬疲騾,汲汲營營。我今年五十三歲了,到底憋不住,也是時候爭取一下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子美,你那一組《前出塞》,第二首固然不錯,但我現在還是喜歡最後一首多些。」

他拍著案幾,謾聲吟道:「從軍十年余,能無分寸功。眾人貴苟得,欲語羞雷同。中原有鬥爭,況在狄與戎。丈夫四方誌,安可辭固窮。」 最後兩句,重複了數次,拍得酒壺裡的酒都灑了出來。

對面兩人一陣沉默。杜甫忽然開口道:「這次若是良元兄事發,有司會判什麼結果?」韓承沉思片刻,艱澀開口:「這個很難講,要看右相的憤恨到什麼地步了。他有心放過,罰俸便夠了,若一心要找回面子,五刑避四也不奇怪。」

唐律計有五刑:笞、仗、徒、流、死。韓承說五刑避四,其意不言而喻。

李善德大笑,神意舒展:「今日不說這個,來喝酒,來喝酒。對了,我還有一件小事要拜託。」 說完他從腰間拿出一個綉囊,擲到桌上,聽聲響裡面似有不少珠子。

「這是海外產的貝珠額鏈,你們兩位拿著,空閑時幫我買些長安的好酒,尤其是蘭桂芳,多買幾壇,看是否有機會運去嶺南。」

兩人如何聽不出這是託孤,正待悶悶舉杯,忽然酒肆外進來一人。李善德定睛一看,竟是當初替馮元一傳話的那個小宦官。

小宦官走到李善德案前,仍是面無表情:「今日未正,金明門。」 然後轉身離開。

三人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又是哪一出。金明門乃是興慶宮西南的宮門,牆垣之上即是花萼相輝樓,這是要做什麼?
李善德雖一頭霧水,卻不敢不信。上一次這「馮元一」讓他去招福寺,結果賺得了楊國忠的信任,荔枝轉運這才得以落地,這一次不知又安排了什麼目的。

杜甫擔心道:「會不會是右相的圈套?」 韓承卻說:「右相想弄死良元兄,只怕比碾死螞蟻還容易,用得著這麼陷害么?」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一拍案幾,對李善德道:「我們陪你去!」

算算時辰,如今差不多未初快過了。三人結了酒錢,匆匆朝金明門趕去。上一次是招福寺招待衛國公觀霞龍,被李善德撞見,這次金明門附近應該也有什麼活動,與他密切相關。

韓承與杜甫左右各一打聽,發現這裡今日居然有觀民之儀。

所謂「觀民」,是說聖人每月都會登上勤政務本樓與花萼相輝樓,向下俯觀,取個體憫良庶、與民同樂之意。而聚在樓下的百姓,雖然要一直要保持叩拜,但趁身子抬起的瞬間,也能偷偷瞻仰一下龍顏。

今日輪到聖人登花萼相輝樓,百姓們都在金明門前聚齊,人頭攢動,少說也有千人之數。可三人仍是不解,「馮元一」的意思難道是直接叩闕面聖?怎麼可能?觀民之時,禁衛戒備最為森嚴,根本連牆垣都無法靠近。何況聖人高居樓頂,你在下面喊什麼,也難及聖聽。

未正時分很快就到了,禁衛開始出面維持秩序。他們三個人都是有官身的,自然不會同百姓擠在一起,而是被安排在最前面一排,跟其他小官員聚在一塊。放眼望去,一片青綠袍衫。

六品以上的官員,有的是機會近睹龍顏,不必跑這裡來。只有七品以下的,才會借這個機會博一博存在感,說不定聖人獨具慧眼,就把自己挑中了呢。

等了約莫一柱香的時間,花萼相輝樓上開始有人影出現。禁軍的呼喝連成一片,在場百姓紛紛跪伏,以額貼地。禁軍對官員們的要求稍微松一些,這裡不是朝會,只須立行大禮即可。

李善德行罷了禮,仰起頭來,看到花萼相輝樓的最高一層,有一男一女憑欄而立。距離太遠,看不清面容,但從衣著和周圍侍者的態度來看,應該就是聖人和貴妃。

他的心臟跳得比剛才快了一些。這是李善德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對全天下最著名的伉儷。

聖人與貴妃恩愛得很,兩人並肩俯瞰,不時朝下面指指點點,意趣頗足。這時有第三個人影靠近,身材有些肥胖,手裡還拿持一柄拂塵,肯定是個宦官。這宦官到了兩人面前,朝下面一指,李善德突然發現,他指的方向正是自己,而貴妃的視線,也隨之看過來。

他連忙垂下頭,不敢以目光相接。

樓上三人嘀嘀咕咕,也不知說些什麼。過不多時,忽然有使者從樓上奔至城頭,用嘹亮的嗓門喊道:「賞嘉慶坊綠李一籃!」

百姓們和官員們的隊伍一時有些散亂。嘉慶坊遠在洛陽,那裡出產的綠李極為鮮嫩。雖不及荔枝出名,京中能吃到的人,也不算多。聖人居然在觀民時發下賞賜,不知是哪個幸運兒能拿到。

使者將籃子從城頭垂吊下來,由禁軍小校徑直送到李善德面前。周圍的官員無不面露羨慕與嫉妒,還有人在打聽這人到底是誰,竟蒙聖人御賜水果。

一直到觀民之禮結束,眾人散去之後,再沒發生過其他怪事。李善德站在街頭提著果籃,有點哭笑不得,那馮元一就為了給他發點水果?可他看向韓十四,卻發現對方雙目放光,連連拍著自己肩膀。

「怎麼回事?」

「良元兄,這次你可以放心了!」

「別賣關子了,到底怎麼回事?」 杜甫比李善德還急切。

「嘿嘿,我竟忘了是他。」 韓承不肯當眾打破這盤中啞謎,扯著兩人到了一處僻靜的茶棚下。他丟出三枚銅錢,喚老嫗用井水把李子洗凈,拿起來咔嚓一咬,綿軟酸甜,極解暑氣。

其他兩個人哪有心思吃李子,都望著他。韓承笑道:「我來問你,這個馮元一之前讓良元兄去招福寺,目的是什麼?」

「阻止魚朝恩搶功,保下荔枝轉運的差遣。」

「良元兄與他素昧平生,他卻出手指點,為的是什麼?或者說,他能從中得到什麼?」

兩人陷入沉思,李善德遲疑道:「讓魚朝恩吃癟?」 韓承一拍茶案:「不錯!魚朝恩近年來躥升很快,頗得青睞,你看這次貴妃誕辰,正是由他出任宮市副使,難免會有人看著不順眼。」

「可宮裡那麼多……」

「你們別忘了。這人只用一個名字,就讓楊國忠迫使自己副使吐出功勞,面子極大。這樣的人,在宮裡能有幾個?」

李善德回想起今日在花萼相輝樓上看到的第三人,不由得「啊」了一聲,原來竟是他?杜甫很快也反應過來了,可仍是不解:「他就為了攔一下魚朝恩?」

「荔枝轉運這個功勞,右相自己,都要忍不住拿過去,遑論別人……」 韓承說到這裡,忽然眉頭一皺,細思片刻,神情一變。

「不對!荔枝這事,也許最早就是從他那裡來!」

李善德與杜甫對視一眼,都很迷惑。韓承懊惱地猛拍自己腦袋,說:「真是的,我怎麼連這麼大的事都忘了!早想起來,良元兄便不必吃這麼多苦了!」

「到底怎麼了?」

「他本來可不姓高,而是姓馮,籍貫是嶺南潘州,入宮後才改的名字。」

這一下子,驚醒了其他兩人。那個人名氣太大,很少有人知道這段過往,只有韓承這種人才會感興趣。原來,他竟也是嶺南人。

難怪聖人特別言明一定要嶺南出產的荔枝,源頭竟在這裡。大概是他向貴妃誇口家鄉荔枝如何可口,才有了後面這一堆麻煩。

李善德隨即把花萼相輝樓上的情形描述了一番,韓承忍不住擊節讚歎:「高明!真是高明!」

「我聽說他名聲很是忠厚。讓良元叫來金明門前,大概是念在如此拚命的份上,略做回護吧?」 杜甫猜測。

「也對,也不對。」 韓承又拿起一枚李子,「他把良元兄叫過來,只為了能在貴妃耳畔點一句:樓下那人,就是把新鮮荔枝辦來長安的小官。如此一來,聖人和貴妃便知道了:原來這人竟是他安排的。」

說到這裡,韓承滿臉笑容地沖李善德一拱手:「但無論如何,良元兄的量刑一定會被削薄數層,不必擔心有斧鉞之危了。御賜的這一籃子水果,雖不是什麼紫衣金綬,可也比大唐律厲害多了。」

「為什麼?」

「聖人剛打賞過的官員,你們轉頭就說他該判斬刑?是暗諷聖人識人不明么?」

李善德震驚得半天沒說話,這其中的彎彎繞繞,真是比荔枝轉運還複雜。那一位的手段好高明,兩次模糊不清的傳話,一次遠遠的手指,便在不得罪右相的情況下攬走一部分功勞,又打壓了魚朝恩,至於救下自己,不過是順手而為——用招之高妙,當真如羚羊掛角,全無痕迹。

能在聖人身邊服侍這麼久仍聖眷無衰,果然是有理由的。

李善德心中略感輕鬆,可又「嘿」了一聲。當初貴妃要吃新鮮荔枝,所有人都裝聾作啞,一推二送,一直到自己豁出性命試出轉運之法,各路神仙這才紛紛下凡,也真是現實得很。

他奔忙一場,那些人若心存歹意,已死無葬身之地;若尚念一份人情,抬手也便救了。生死與否,皆操於那些神仙,自己可是沒有半點掌握,直如柳絮浮萍。

這種極其荒謬的感覺,讓他忍不住生出比奔走驛路更深的疲憊。此事起於貴妃一句無心感嘆,終於貴妃的一聲輕笑。自始至終,大家都在圍著貴妃極力兜轉,眼中不及其餘。至於朝廷法度,就像是個蹩腳的龜茲樂班,遠遠地隔著一層薄紗,為這盛大的胡旋舞做著伴奏。

李善德搖了搖頭,拿起一枚李子奮力咬下去。他運氣不太好,籃中這一枚還沒熟透,滿嘴都是酸澀味道。

三日之後,朝廷終於宣布了對他的判決:「貪贓上林署公廨本錢三十貫,杖二十,全家長流嶺南。」

明眼人能看出來,這個判決實在頗具匠心。所有涉及到荔枝轉運的彈劾罪狀,一概不提,只拿一個貪贓差旅驛錢的罪名出來。若依唐律,貪贓區區三十貫竟要全家長流,判決明顯偏重;若依右相心情,判決又明顯偏輕,可見是經過了一番博弈,各有妥協。

一個因從嶺南運荔枝而犯事的官員,居然被判處長流嶺南。招福寺的大師在一次法會上說此系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唯有恭勤敬佛,方可跳出輪迴云云。

李善德一家,就這樣徹底告別長安城的似錦繁華。這在上林署那些同僚的眼裡,只怕比死還痛苦。「那個蠢狍子,放著京城的清福不享,去了那種瘴氣瀰漫的鬼地方,明年他就會後悔的。」 劉署令恨恨地評論道。

李善德自己倒是淡定得很,能避開殺頭就算很幸運了,不必奢求更多。他把歸義坊那間還沒機會住的宅子賣掉,買了一輛二手牛車,還換了一批耐放的酒。在六月底的一個清晨,他帶著夫人孩子平靜地從延興門離開。全城沒人知道這一家人的離去,只有韓十四和杜甫前去灞橋告別。

「子美,你的詩助我良多,要繼續這樣寫下去啊,未來說不定能有大成。」 李善德諄諄叮囑道。杜甫泣不成聲,挽起袖子要給他寫一篇送別,李善德卻把他攔住了。

「我不懂詩,給我浪費了。下次韓十四回江東老家的時候,你給他寫好了。」

「莫咒人啊。長安城這麼舒服,我韓十四可不要離開。」 韓承笑道。

辭別二人,李善德一家坐著牛車緩緩上路。從京城到嶺南的這條路,他實在是熟極而流。但這一次,他還是第一次有閑暇慢慢欣賞沿途的景緻。一家人走走停停,足足花了四個月時間,才算是抵達了嶺南。

嶺南這個地方流放的官員實在太多,沒人關注這個從九品的落魄小官。趙欣寧把他判去了從化幽居,並暗示說這是朝里某位大人物的授意。

一轉眼,就是一年過去。

「李家大嫂,來喝荔枝酒啦。」

阿僮甜甜地喊了一聲,把肩上的竹筒往田頭一放。李夫人取出兩個木碗,旋開筒蓋,汨汨的醇液很快便與碗邊平齊。

阿僮從懷裡又取出兩個黃枇,遞給李夫人身旁的小女孩。小女孩不去接黃枇,卻過去一把抱住她肩上的花狸,揉它的肚皮。花狸有些不太情願,但也沒伸出爪子,只是嘴裡哼哼了幾聲。

遠處的林田裡,一個人影正揮汗如雨地攪拌著漚好的糞肥,雖然他一條腿是瘸的,幹勁卻十足。他正要把肥料壅埋到每一根插在地上的荔枝樹枝下。它們的枝節上皆有一處臃腫,好似人的瘤子一樣,還用黃泥裹得嚴嚴實實。隱隱已生出白根毛。如果培育得法,枝條很快就能紮下根去。

阿僮朝那邊眺望了一眼,轉身要走。李夫人笑道:「都一年了,你還生他氣呢?既是朋友,何必這麼計較。」

「哼,等他把答應我的荔枝樹一棵不少地補種完,生出葉子來再說吧!」 阿僮哼了一聲,又好奇地問道:「你們從那麼好的地方跑來這裡,你難道一點都不怪那個城人?」
李夫人撩起額發,面色平靜:「他就是那樣一個人,我也是因為這個當初才嫁了他。」

「哈?他是什麼樣的人啊?」

「好多年前了,我們一群華縣的少男少女去登華山,爬到中途我的腳踝崴傷了,一個人下不去,需要人背。你知道華山那個地方的險峻,這樣背著一個人下山,極可能摔下萬丈深淵。那些願為我粉身碎骨的小夥子們都不吭聲了,因為這次真的可能粉身碎骨。只有他把我背起來,一路下山去。我問他怕不怕,他說怕,但更怕我一個人留在山上沒命。」 李夫人說著說著,不由得笑起來,「他這個人吶,笨拙,膽小,窩囊,可一定會豁出命去守護他所珍視的東西。」

阿僮挑挑眉毛,城人居然還干過這樣的事,看來無論什麼爛人都有優點。

「其實他去找楊國忠之前,跟我袒露過心聲。這一次攤牌,一家人註定在長安城呆不下去。只要我反對,他便絕不會去跟右相攤牌。可這麼多年老夫老妻了,我一眼就看出他內心的掙扎。他是真的痛苦,不是為了仕途,也是為了家人,僅僅只是為了一個道理,卻愁得頭髮全都白了。二十多年了,他在長安為了生計奔走,其實並不開心。如果這麼做能讓他念頭通達,那便做好了。我嫁的是他,又不是長安。」

李夫人看向李善德的背影, 嘴角露出少女般的羞澀,:「只要他肯背著我下山,無論是華山還是泰山,又有什麼區別呢?」

阿僮歪了歪腦袋,對她的話不是很明白。她還想細問,忽然看到李善德手持木鍬從田裡朝這邊走過來,趕緊一甩辮子,迅速跑開了。過不多時,李善德滿頭大汗地走過來,接過夫人遞來的酒碗,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好酒!

這可不是米酒兌荔枝水,而是扎紮實實發酵了三個月的荔枝果酒。

李善德放下碗,靠著田埂旁的一塊石碑緩緩坐下。雖然小臂酸痛,可渾身出了一層透汗,卻暢快得很。他把碗里的殘酒倒在碑底的土裡,似是邀人來喝。

這石碑只刻了「義僕」二字,其他裝飾還沒來得及刻,經略府便取消了立碑的打算。李善德索性就把它扛回來,立在園旁做個陪伴。

他給石碑倒完酒,凝望著即將成形的荔枝園,黝黑的臉膛浮現出幾許感慨。

在這一年裡,李善德在石門山下選了一塊地,挽起袖子從一個刀筆吏變成一個荔枝老農,照料阿僮的果園,順便補種荔枝樹贖罪。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叩石墾壤,完全不去理睬世事。唯一一次去廣州城,只請港里的胡商給不知身在何處的蘇諒捎去一封信。

「有點奇怪啊。」

李善德暗自嘟噥了一句。他雖然不問世事,但官員的敏感性還在。荔枝在去年成功運抵京城之後,變成了常貢,轉運法也很成熟,按道理今年朝廷從五月份開始就該催辦新鮮荔枝了。可今天都七月中了,怎麼沒見城吏下鄉過問呢?

這時他聽見一陣馬蹄敲擊地面的聲音,示意夫人和女兒抱著花狸躲去林中,然後站起身來。

只見頂著兩個黑眼圈的趙欣寧帶著一大隊騎兵,正匆匆沿著官道朝北方而去。他注意到路邊這個荔枝農有點臉熟,再定睛一看,不由得勒住韁繩,愕然問道:

「李善德?」

「趙書記。」 李善德拱手為禮。

「你現在居然變成這樣……呵呵。」 趙欣寧乾笑了兩聲,不知是鄙夷還是同情。

「趙書記若是不忙,何妨到田舍一敘。新釀的荔枝酒委實不錯。」

「你還真把自己當成陶淵明了啊……外頭的事一點都不知道?」

「怎麼?」

趙欣寧手執韁繩,面色凝重:「去年年底,安祿山突然在范陽起兵叛變,一路東進,朝廷兵馬潰不成軍。半年之內,洛陽、潼關相繼失陷。經略府剛剛接到消息,如今就連長安也淪陷了!」

「啊?」 酒碗從李善德的手裡墜到地上,「何至於,長安……怎麼會淪陷?那聖人何在?」

「不知道。朝集使最後傳來的消息,說聖人帶著太子、貴妃、右相棄城而走,如今應該到蜀中了吧?」

李善德僵直在原地,像被丟進了上林署的冰窖里。長安就這麼丟了?聖人走了,闔城百姓如何?杜子美呢?韓十四呢?他咽了咽唾沫,還要拉著對方詢問詳情。趙欣寧卻不耐煩地一夾雙鐙,催馬前行。剛跑出去幾步,他忽又勒住韁繩,回過頭看向這個鄉野村夫,神情複雜:

「你若不作那一回死,怕是如今還在長安做荔枝使——真是走了狗屎運呢。」

趙欣寧一甩馬鞭,再次匆匆上路。天下將變,所有的節度使、經略使都忙起來了,他可沒時間跟一個農夫浪費。

李善德一瘸一拐回到荔枝林中,從腰間取出小刀,在樹上切下一枚無比碩大的丹荔,這是這園中今年結出最大的一枚,珠圓玉潤,鱗皮紫紅。他把這枚荔枝剝開瓤來,遞給女兒。

「阿爺不是說,這個要留著做貢品,不能碰嗎?」 女兒好奇地問。

李善德摸摸她的頭,沒有回答。女兒開心地一口吞下,甜得兩眼放光。他繼續樹上的荔枝都摘了下來,堆在田頭。這都是上好的荔枝,不比阿僮種的差,本作為貢品留在枝頭的。他緩緩蹲下,一枚接著一枚地剝開,一口氣吃下三十多枚,直到實在吃不下去,才停下來。

當天晚上,他病倒在了床上。家人趕緊請來醫生診過一回,說是心火過旺,問他可有什麼心事?李善德側過頭去,看向北方,擺了擺手:

「沒有,沒有,只是荔枝吃得實在太多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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