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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 · 04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按照小雷家大隊習俗,初一走親訪友,初二喜慶結婚,但幾年前到今年,小雷家大隊已經三四年只見姑娘嫁出去,不見姑娘娶進來。初二有一家姑娘出閣,大隊曬場上停了好幾輛手拉車,上面是花花綠綠的錦緞被子和油得閃亮的傢具,有一輛手拉車上,竟然有極其稀罕的一台三洋黑白電視機和一台先鋒雙聲道收錄機,而上海產的華生牌台式電風扇反而顯得不那麼露臉。
小雷家大隊那些光棍滿嘴苦澀地瞧著這些嫁妝,就是把他們抽筋剝皮論斤兩賣了,也籌不齊買這麼些嫁妝的彩禮,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娶到一個老婆啊?
雷東寶也是看著這幾車光鮮的嫁妝心裡不是滋味。他想到宋運萍了,比之眼前這個即將出閣的新娘,他心目中的宋運萍不知強幾倍,長得更好,為人行事也更好,性格更是不用說。娶眼前新娘這樣的姑娘都要那麼多彩禮,娶宋運萍呢?可是,他現在憑什麼喜歡人家?一年後,他又能拿出多少彩禮?眼下,他除了磚窯,除了承包地,還有什麼掙錢的路子可尋?
雷東寶想到這兒,心煩氣躁。但是他心中幾乎咬牙切齒地發誓,無論如何,即使剝層皮,也要把那麼好的宋運萍娶回家。這姑娘太好了,他從沒見過這麼仙女一樣的姑娘,想起她,他心裡就跟灌了蜜糖似的甜,想起她,他就忍不住想神行百里立即趕往紅衛大隊瞅她一眼,對,即使只是一眼也好。
送親的隊伍喜氣洋洋的,而一幫大大小小的光棍臉上什麼神情都有,唯獨沒有笑臉。而且物以類聚,游來盪去,漸漸混到雷東寶周圍,一個最僻遠的角落。大伙兒默默看著二踢腳炮仗接二連三飛上天空,看著刺眼的嫁妝終於被喜氣洋洋地推走,看著送親隊伍走遠……
雷東寶轉身想走,卻撞到一個人身上,這個人傻傻的,瘦削的臉上滿是陰鬱。雷東寶知道他想什麼。雷士根,也算是大隊里的秀才,年屆三十,卻已經被悔婚多次。他忍不住拍拍士根的肩,寬慰道:「士根哥,你是秀才,種地會動腦筋,以後承包地里長金子長銀子,都看你自己啦。」
士根收回傻氣,卻將了雷東寶一軍:「東寶,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已經搞了承包,幹得不錯,後面兩把火你準備怎麼燒?」
雷東寶是個不怕被將的,也不是個藏著掖著不肯說的,爽快地回答:「不瞞士根哥,後面兩把火,燒來燒去都是為吃飽飯。一把是把後山的磚窯燒起來,一把是發動全大隊老少娘兒們搞養殖。看了今天的嫁妝,我心裡很堵,什麼初一初二,想不打光棍,想吃飽飯,今天就把第二把火燒起來。你們誰跟我去?做一天算倆工。」
士根卻猶豫了:「東寶,起碼過完年……初十吧,初十開始干。過年哪,要飯的也不會出門。」
雷東寶「哼」了一聲,悶聲悶氣道:「討飯也得沖在前頭。我今天跟你們把話砸在這兒,我跟書記老叔算了下,磚窯先要三十個人就夠。老叔那兒要去三個名額給師傅,其他二十七個人,誰早跟我干,誰往後每月拿工資。我不動員人,想掙錢娶媳婦的,回家拿釘耙鋤頭,跟我上。」說完,雷東寶轉身就走了。他今天受刺激了,血性地想掙錢,他想比他老的光棍應該比他更心急更血性,還做什麼動員,想要老婆就上唄。
但他沒想到,諸光棍在他身後面面相覷,都覺得初二出工,這事兒荒唐,要做事也不趕春節這幾天,要飯也別趕得像急煞鬼。可問題是磚窯名額有限,若是被誰趕了先,自己混不進這二十七人名額里,不是失去一個機會了嗎?但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你沒動,我也不動,竟沒一個挪窩的。
雷東寶肩扛釘耙挑兩隻畚箕出來,見曬場上光棍們還木著臉一動不動,極其失望,一邊走向後山,一邊忍不住破口大罵:「媽拉個巴子,做人沒本事,做不成孫悟空,也學學豬八戒,看見甜頭撲上搶。光棍做得血氣都給狗吞了,孬種,老子看死你們一生一世做不出頭。四寶紅偉老五,是朋友別死樣活氣,滾出來。」
四寶紅偉老五都知道雷東寶點名了若還不動,回頭有的好果子吃,忙與周圍人賠笑幾聲,飛奔回家拿了傢伙跟上雷東寶。又有兩人也跟了,但大多數還是沒動,大伙兒都覺得大年初二幹活兒極其荒唐,雷士根更是搖頭說,正月里國家領導都丟下日理萬機回家休息,幾個白飯都吃不上的積極個啥勁兒。
到了磚窯,雷東寶看看身邊稀稀拉拉五個人,一聲悶哼,脫下棉襖往窯頂一扔,掄釘耙就開始清理磚窯周圍碎磚。其他五個也都不敢吭聲,扒的扒,挑的挑,將磚窯周圍場地一點兒一點兒地平整出來。很快中午,還是雷東寶說聲「收工」,大伙兒才回家吃飯。但等雷東寶吃完稍坐會兒再回磚窯,卻見他們五個早已回來開工。
雷東寶這才收了臉上的黑雲,邊干邊道:「我盤算著,我們先燒兩窯磚試試,看要用多少煤,多少車泥,多少個工。回頭四寶和紅偉,你們算算,一車泥巴可以燒多少磚,每塊磚用多少錢的煤。算清楚了,我們跟承包產量承包土地一樣,做磚也包,拉一車泥巴多少錢,打一塊磚坯算多少錢,燒一窯磚算多少錢,賣掉一塊磚拿多少錢。誰有力氣多做,誰拿的錢多,多拿錢早娶老婆,誰偷懶耍滑,餓死活該。你們看怎麼樣?」
四寶問:「不上交給大隊嗎?挖大隊的泥巴,用大隊的磚窯,不上交點說不過去。」
雷東寶想了想:「二八開,二歸大隊,八開工資,差不多了。磚窯壞了大隊修。」
大伙兒想了會兒,還是四寶腦筋靈光,道:「這主意好,以後我沒日沒夜干。但東寶,算賬這事,還是士根最強,要他算肯定算得更清楚。」
雷東寶不以為然:「做事拖拖拉拉,腦袋再像諸葛亮也幹不成事。士根不來,我們不求,我們大不了多花幾夜,再不行我拿去交給一個大學生算,大學生還能算不出來?不怕。」
老五問:「東寶,你說會不會我們拼死拼活幹了,一天掙不到一角錢?」
雷東寶毫不猶豫地道:「一天掙不到五角,把我雷東寶活埋填窯里燒了。我在部隊里常去磚廠拉磚,那些磚廠的職工多懶,還照樣一個月拿得到二三十塊工資。我們好好乾,勤快點兒干,比磚廠職工多干一倍的活兒,一個月收入爭取翻倍,拿四十、五十塊,一年下來,我們也抱它個電視機回家看看。」
「東寶,真能拿那麼多?」
雷東寶依然胸有成竹地道:「我跟著工程隊去的地方多,見的世面多,聽我的,有你們好處。」
「可公社能讓我們開磚窯嗎?以前還是公社帶工作組來扒的。」
「年代不同了,你還翻老皇曆,地都承包了,磚窯還不讓開?聽我的。」
雷東寶雖然沒扯著喉嚨作宣傳,但他說話胸有成竹的樣子,令其他五個心中生了盼頭。紅偉又問:「我們今天搶了頭籌,但萬一別人看著我們拿錢多也爭著拉泥搶我們飯碗來呢?」
雷東寶斬釘截鐵:「三十個,一個都不多,我爹從墳里跳出來求我都不放人。」
「一定要光棍嗎?」
「來誰都行,只要別是七老八十做不動的。」
五個人一邊奮力幹活,一邊心中打開了小九九。晚上收工回家,一個個找身強力壯的親朋好友暗中宣傳,以圖肥水不落外人田。只有雷東寶回家微微有點提心弔膽,話是通過五個人說出去了,但他們燒出來的磚供銷社又不包收購,將來磚燒出來賣不賣得出去?究竟真的能不能每人掙到五角錢?他心中沒底。可既然話放出去了,他當然只有硬撐著充好漢,打腫臉也得說肯定能掙錢。
沒想到,第二天初三,磚窯就有三十二個人等在那兒,大家還是抓鬮,才拉掉五個人,留二十七個人大幹快上。下午時候,老書記帶兩個老師傅悄悄到來,拎泥刀、泥桶,開始修復磚窯煙囪。
事情只要做起來,就招人耳目。早有鄰村走親訪友路過的開始打聽磚什麼時候燒出來,多少價錢一塊。這樣的探聽,給了不過年幹活的人以信心。
雷東寶終於明白一個道理,事情不做,永遠沒有機會;事情做了,機會自己找上門。
所有的進程,只要沾了雷東寶的手,彷彿都能飛速前進起來。承包如是,磚窯如是。雷東寶鼓勵大家,要用搶飯吃的勁頭幹活。
場地很快平整出來,第一車土拉進場地,第一批磚坯在老師傅指導下打出,大隊僅有的幾塊錢在公社農業銀行開門第一天便取出來全買了第一車煤,第一把火開始溫火燒新窯,第一個買主已經拿錢排隊等候要磚,雖然只要兩百塊磚。事情進展順利,工地上熱火朝天,勝利似乎指日可待。
面對大伙兒如火如荼的熱情,雷東寶卻反而變得冷靜。磚窯這件事上,他是牽頭人,磚窯往後的日子是好是壞,他有全責。
初十晚上,需得有人看著整夜溫火燒新窯,老書記要求這種不吃重卻很要緊的技術活由他來做。雷東寶晚飯後就找了過來,爺倆坐在溫暖的窯邊背風處說話。
雷東寶有很多擔心,大隊那一點點錢買的煤夠不夠燒岀一兩窯磚,燒出來的磚質量會不會好,買磚的人會不會多,買磚得來的錢夠不夠買第二車煤。老書記別的不能保證,卻是絕對保證質量,他說以前小雷家大隊燒出來的磚早就名聲在外,都知道是最結實的,手指彈著「錚錚」地響。老書記還說,買磚的人他也不擔心,聽說國家安排全國百分之四十的人這回漲工資,工資漲了還能幹嗎?吃好穿好住好唄。但老書記也愁買煤的錢,總不能鼓動社員湊錢,何況社員口袋裡也沒錢。上山砍柴也砍不出幾根木柴,這年頭山上都是光禿禿的,能砍的都早燒了。尋常茅草燒不了窯。
雷東寶挺愁,萬一僅有的煤燒完,磚卻沒給賣掉掙回錢來買煤,中間出現空當,窯涼了,會不會把好不容易鼓動起來的人心也涼涼了?光棍們看不到掙錢娶媳婦的希望,有家有口的看不到吃飽飯的希望,還會跟著他起早摸黑嗎?他喃喃罵人:「媽拉個巴子,讓他們掙錢還得哄著他們,我自個兒掙錢發財還容易得多。叔,不行把村前村後那麼多祖堂拆了當柴燒。」
老書記當即給雷東寶一個後腦勺:「那些祖堂除非等它們自己倒,你敢動它們一塊瓦片,你家祖墳先給人扒了。想想別的辦法,你跟著工程兵部隊走的地方多,你有辦法。」
雷東寶挺不服氣:「我有再多辦法,碰到叔你前怕狼後怕虎,也早給你滅了。否則你說哪兒找錢買煤?聽說問信用社借錢還得送禮。」
老書記道:「東寶啊,我原先還擔心你年輕不周到,現在看你把磚窯搞得有聲有色,我放心啦。但老叔還是不放心你,你這人做事好,做人不善。叔不是打擊你積極性,年前搞承包,你知道有多少人告到公社去?公社怎麼批我們?」
雷東寶脖子一梗,怒道:「誰告?名單給我,我明天就把他們的承包合同撕了,有屁當面放,背後放暗箭算什麼鳥。」
老書記沉默了會兒,才道:「你看,你這一說就火上了。人家告的不是承包,都巴不得這樣承包呢,人家告的就是你態度粗暴,像個南霸天。公社一上班就趕著把我叫去問,沒事兒,我都替你兜著了,但你還是改改的好,做事情得注意方式方法,得讓大伙兒心服口服跟你干。就像這次燒磚窯,你當初在曬場怎麼罵的?」
雷東寶更怒:「這幫人吃屎還是喝尿的?為他們好知不知道?我免了大隊幹部一隻豬頭肉他們怎麼不去公社表揚我?不是我罵著趕著,他們能那麼順利簽承包書?磚窯能那麼快燒起來?這幫人又懶又要,天上會掉大團結嗎?」
老書記暫時不語,聽著寂靜暗夜中雷東寶呼哧呼哧的怒氣稍微緩和了,才繼續不緊不慢地道:「社員思想當然簡單落後一點,需要你大隊幹部起帶頭模範作用,你做事前把道理給他們講清楚。有人思想扭不過來的,你單獨做他們思想工作。人都是講道理的,你把工作做全面了,就……」
「就啥?我把時間都花在給笨蛋開竅上,我還要不要做事?叔,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村裡也該學我們部隊一切行動聽指揮。你看著,等他們賺夠錢嘗足甜頭,回頭怎麼來謝我們大隊領導。」
老書記見話不投機,只能不說。因為他自己也在感慨地想著,如果不是東寶態度粗暴,承包哪會那麼順利得到落實,磚窯又哪會那麼容易燒起來。他也矛盾,東寶的作為與他平時和風細雨長者式的工作方法完全不同,可明顯東寶的工作方法比他的效率高。書記取捨之下,還是作了決斷:「東寶啊,叔不勸你了,以後還是這樣,你只管做事,叔來跟他們講道理。叔只要求你一樣,別動不動瞪起眼睛罵人動手。以後動手之前,先想想叔的話。」
雷東寶對於這個分工很歡迎:「行,我以後一生氣先把手背身後去。往後我打先鋒,叔你押著大部隊。」
老書記聽了,笑得挺開心:「好,你能收收你的脾氣就好,一步步來吧。去信用社借錢的事,我明天下午去找人,你不行,那單主任……」老書記伸出一隻手,在半空虛刨幾下,「手指甲長得很,你會氣得當場掀桌子。」
雷東寶奇道:「都知道單主任貪,他怎麼還坐得穩穩噹噹?四隻眼也跟我說起過。」
「他上面有人。」老書記不再說下去。
「我們啥都沒有,你明天上去找單主任,有什麼用?」
老書記無語,他愁的就是這事兒,別的都好說。雷東寶見此也明白老書記為難,再說就是逼他了。現在大隊一窮二白,自己都吃不飽,拿什麼送人?春節才過,連瘦雞都找不出一隻。一老一少兩個都愁眉苦臉。山上吹來的風「噓噓」地叫,叫得愁眉苦臉的兩個人更添苦惱。
好久,老書記道:「東寶,你回家睡吧,明早這兒還得你管著。我晚上一個人想想辦法,看能不能從兄弟大隊借點錢,咱利息照算,大不了比銀行利息高點,誰讓咱窮。」
雷東寶眼前一亮,覺得這主意好。但他才剛起身,又舉一反三想到更好的:「叔,你說我們每塊磚如果比縣磚瓦廠的便宜一厘兩厘錢的,先付錢,一星期以後付磚,你說人家干不幹?」
老書記也是眼睛一亮:「干,為啥不幹,一星期又不長。可我們太吃虧啦,一塊磚少賺一厘兩厘錢,一窯磚得少賺多少呢。」
「虧就虧點,誰讓我們沒錢?權當給信用社那龜孫子送禮。」雷東寶興奮地道,「我還想到一個招,叔你和四隻眼一起拿著公章,帶幾個人拉一車磚,圍上紅布,敲鑼打鼓到各隊轉轉,就跟當年送我入伍一樣,紅布上寫『一塊磚便宜兩厘錢』,把人引來咱小雷家磚窯買磚。後面再跟兩架手拉車,拿到錢就去煤場拉煤。」
「對頭,去縣磚瓦廠買磚也得交好錢排隊等好幾天才有,我們給他們便宜兩厘,他們為啥不來?縣磚瓦廠賣給公家的磚是三分三厘一塊,賣給私人的磚是三分一厘一塊,但大多是次品磚,我們賣個整價,三分一塊。說干就干,後天出發,明天就整一架花花綠綠的彩車來。東寶,到底是你見得多,叔老啦,不如你們了。」
雷東寶抓抓頭皮,客氣話卻說不出來,事情就這麼定了。
被逼上梁山才想出便宜兩厘錢辦法的老書記和雷東寶都沒想到,便宜兩厘錢的效果會那麼好。經濟效果好,老書記率宣傳小分隊出門當天就拉來五六車煤;宣傳效果更好,「便宜兩厘錢」竟成了小雷家磚窯的諢名。為了趕著把磚做出來,雷東寶四寶他們竟連算賬的時間都沒有,只好每天把每個人的工作量記賬,以後再算。
但是雷東寶還是惦記著宋運萍那兒摘帽的事。為了兩頭兼顧,正月十七禮拜一,一大早就踩著積雪融化的泥濘機耕路小跑著去紅衛大隊。宋季山大清早打開門去上班,沒想到就看到雷東寶已經站在門外。小雷家村的鑼鼓早已敲來了紅衛大隊一次,宋運萍見面就問磚窯怎麼樣了,可把雷東寶得意的,將自己的計謀一一道來。雖然他是吃了早飯趕來,可愣是一邊說,一邊將宋運萍端來的一碗泡飯一碗番薯粉團吃得精光。雷東寶幾次三番想說「你等著,我很快就能存足錢來娶你」,可幾次三番又看著宋運萍微微害羞的臉將話吞回去,不敢拿粗話衝撞眼前這姑娘。
摘帽的事兒很順利,去街道辦,人家就送瘟神似的把結果塞給兩個人,客客氣氣請他們回。雷東寶還覺得鬱悶,多拖會兒時間,他有借口跟宋運萍多待會兒,可現在不得不急急忙忙走了。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恨不得走一步退三步。
宋運萍本來對雷東寶這個人的身強力壯虎虎生威頗為喜歡,這種特質正是她家所欠缺的。待到親眼看見小雷家大隊春節前後磚窯的明顯變化,而如今才剛過完春節,小雷家磚廠又已經轟轟烈烈運作起來,宋運萍對雷東寶這個人雷厲風行的辦事作風大為傾倒,剛才吃早飯時候看著雷東寶信心十足侃侃而談,她心裡時不時走岔,時不時地暗思,什麼叫男子漢大丈夫?這就是。回到家裡依然時時走神,想起街道那些耀武揚威的人對他的態度,她就暗笑。看得她媽提心弔膽,心說女兒難道真看準那魯男人了?
雷東寶則是明笑出來,一邊走一邊仰著臉笑,路過看到他的人都避開三尺,以為他腦子有問題。每想到這好聽的聲音從那麼小小柔軟的嘴唇里由衷吐出一句「你真能幹」,他臉上的笑容就擴大一倍。這一路他也不知怎麼走下來的,一顆心如醉酒一般歡快,腳步如蹬在雲里霧裡似的輕快,轉眼小雷家山頭在望,但他根本沒去留意,他心裡一直盤算著一件事,等發錢後趕緊去買一輛自行車,以後只要有一點點時間就可以去看宋運萍,聽她說話。老天,怎麼會有這麼合他心意的姑娘,宋運萍簡直是天造地設配給他的老婆,從他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就確定了,而後,則是越來越確認,錯不了,就是她。
終於,從雲里霧裡,他聽到有個難聽的聲音在叫他,硬是把他從歡快中扯回現實。他擰眉一看,原來是雷士根。士根遠遠就看見雷東寶的異常,但還是大著膽子迎上去,沒想到喚醒雷東寶,立刻換來一張凶臉,他頓時認為大事不妙,「嗯……哈」一聲,說聲「東寶,你還沒吃飯哪」,就想溜走。
雷東寶看見士根就知道找他來幹什麼,肯定是想進磚廠。才幾天工夫,磚窯才剛燒起來,磚才剛賣出去沒多久,大伙兒都還沒分到工資,明眼人就看到一門吃飯生意的盼頭,前赴後繼敲他家漏風的門,想走後門成為磚廠的第三十一個人。還沒過完大年,一個個都巴不得元宵節前就到磚廠上班。雷東寶就曾看到士根也神出鬼沒地一直在磚廠旁邊轉悠。但士根不說,他就不提,他知道士根在後悔,可他也曾在所有人面前砸下狠話,磚廠三十個人,絕不再添一人。士根應該清楚,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磚廠沒他位置了,他還得繼續打光棍。
但是,雷東寶看到士根手裡的一捲紙,再看看士根好像是沒睡好的臉,他心中一動,想到了什麼,他當即攤開手:「手裡是什麼?拿來看看。」
士根尷尬地笑著,將手中的紙交給雷東寶。雷東寶展開一看,裡面清清楚楚寫著,拉一車土,平均需要多少時間,兩人合力打一個磚坯,平均需要多少時間,拌一車泥,平均需要多少時間,一車泥平均可以脫多少磚坯,這多少磚坯總計包含多少時間、工時。然後,磚錢減去燒磚用的煤錢,減去次品磚,減去磚廠提留,大隊提留,最後除以時間,核計每單位時間工錢值多少,再反過去算,就可以得出,打一個磚坯可以得多少錢,拉一車泥可以得多少錢,拌一車泥可以得多少錢,一清二楚,合情合理,拿來就可以用。
雷東寶看看紙上密密麻麻的考核辦法,再看看士根又是尷尬又是充滿期盼的臉,心中很是矛盾,用這現成的考核辦法,總不能不要士根。他當然可以裝傻將紙一卷揣進兜里說個謝謝就走,當士根的心血為沒有,可這缺德事他做不出來。但三十一個人的口子決不能開,開了別人怎麼處理?要這個不要那個,以後他說話人家還不當他放屁?他揚揚手中的紙,對士根道:「你早清楚,磚廠沒你的位置了。」
士根嘆氣:「知道,唉,是我自己沒學豬八戒。這考核辦法送給你吧,以後再有什麼機會,記得先給我留一個。」
雷東寶點點頭,沒說話,看士根又佇立片刻,失望離開。雷東寶覺得手裡這份考核辦法沉甸甸的。
三十個人的數字絕對不能變,想插士根進來,除非哪個人出列。但是現在誰肯放棄磚廠的位置?誰都不肯,包括他雷東寶。目前除了大隊磚廠,還哪裡去找這麼好的活路。誰肯給士根騰位置?
雷東寶在路上站了好一會兒,一直看士根走遠。他可以讓位給士根,但他讓了之後磚廠的生產誰來組織?磚廠才轉起來,事事都是他錯眼不得地盯著,他要是退位讓給士根,誰來管磚廠?要老書記來管的話,又不知給管成啥樣。他思考再三,決定還是欠著士根的人情,等來日方長。
吃完飯回到磚廠,雷東寶叫來算賬的紅偉,將考核辦法再核對一遍,果然基本無出入,原來士根前幾天在周圍出沒是為了獲取數據。雷東寶將考核辦法與老書記核計一下,便叫紅偉抄幾份貼出來。紅偉抄好一核計,頓時大喜過望,一周下來,按每個人的工作量,一個人起碼有十多塊可以拿。一個月將是多少?五六十塊!這簡直是巨款。紅偉當即在來來回回記賬時候將這一消息告訴大伙兒,整個磚廠沸騰了,連雷東寶都燒了,磚廠鬧得像鴨寮。
眾人沸騰的原因更在於,這一周才是新手上路,過後,將更加順手,賺得更多。有高工資賺,又有承包地可種,讓進城做小工都不幹了。
看到希望的工人是最容易有幹勁的,有幹勁的工廠是最能出效益的,磚廠一帆風順,卻也成為縣磚瓦廠的心頭肉刺,但誰也拿小雷家磚廠沒辦法。隨著時間深入,越來越遠的人過來買磚,雷東寶看到買一輛手扶拖拉機跑運輸的必要,他讓士根自己想辦法學了開拖拉機。但是磚廠雖好,可終究是才剛上馬,手頭錢還不夠買拖拉機,他不得不再次想到信用社,無法不想到信用社,除了信用社,這當下還哪兒去找可以借大筆錢的地方。
老書記拎一袋特意從市裡買來的很稀罕的上海糖果出馬,被人哼哼哈哈敷衍回來了。雷東寶憋氣很久,決定自己出馬。他什麼都沒帶,直接找進信用社單主任辦公室。他竭力管住自己發癢的手,直截了當,沒一點策略地跟信用社主任說,禮物讓單主任自己點。單主任倒是一點沒客氣,贊了一聲爽快,說可以借一輛手扶拖拉機的錢給小雷家,但前提是拉兩車磚堆他家門口。雷東寶一口答應,出了辦公室,就將錢拿出來,轉身到市農機公司買來一輛嶄新手扶拖拉機,讓士根開回家。雷東寶坐在顛簸的拖拉機鬥上,一路破口大罵單主任,他第一次發覺拳頭這玩意兒也有用不上的地方,可也發現借錢這事兒真能解決問題。
士根卻從此一心一意跟定雷東寶,覺得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
雷東寶第一次以職權獲取強權,是在一張自行車票的獲取上。他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比其他人更有理由獲得這張自行車票,因為他迫不及待地需要一輛自行車以爭取更多探訪宋運萍的時間。他很運氣,獲得一張鳳凰牌男式28寸自行車的票子,立馬拿上剛掙的滾燙的錢,又問人借一些,去供銷社買了烏黑車架上釘七彩鳳凰牌子的一輛。雷母卻心疼得要死,才掙上錢呢,卻立即欠債。但沒嘮叨上幾天,又有新的工資發下來,雷母才無話。
雷東寶新車上手,當然是立即去看宋運萍。充足氣的輪胎滾在機耕路上,顛得雷東寶一寸長的短髮茬都顫動有致,彈到石塊上更是錚錚作響,而且人一下拔高的感覺如騎高頭大馬,車軲轆飛轉之間,再看行路的芸芸眾生,則有一覽眾山小的心理感覺了。
沒想到宋運萍也買了一輛,但只是永久的舊車,輪轂銹跡斑斑,而且還是有橫檔的男式26寸。一個冬天過下來,兔毛又厚又密,宋運萍又自己在家稍微作了一下分類,將大多數毛賣了甲級的好價錢。宋運萍拿這錢添了一輛舊自行車,又在電大報了名,準備考電大。這會兒站兔舍門口看進去,籠子里大多是剛剪毛後粉紅色的兔肉團,只有兩隻兔耳朵雪白。
宋家父母不得不默認了雷東寶,因為知道女兒心裡主意忒大。但宋運萍太注意分寸,每次雷東寶來,即使父母都在,她都把家門打開,光明正大的樣子。見了面,雷東寶說他最近做的事,宋運萍大多數時候聽。跟聽收音機里的說書似的,每星期總有新的進展新的亮點,宋運萍奇怪,怎麼有人的生活就能過得如此活泛。偶爾宋運萍也將自己的事跟雷東寶商量,比如電大讀什麼,文學呢,政經呢,還是財會。雷東寶不由分說就要宋運萍讀財會,說他們現在的四隻眼會計賬,一多就搞不清了,等宋運萍讀完電大正好給小雷家做會計。這話明擺著動機不良,宋運萍給了一個「呸」,可考試成績過線後,卻還真的報了財會。
雷宋的交往,即使宋運萍不說,宋運輝在信中也會問,宋家父母都是一手好文字,他們也會向兒子彙報,宋運萍無奈,還不如自己跟弟弟實說,經常將雷東寶的發展進程向宋運輝說說,她覺得挺自豪。
沒想到第一次就獲得弟弟的很好回復,宋運輝在信中說,聽說目前有些工廠正在小範圍試行個人計件、集體計件考核制,雷同志的磚廠先人一步施行計件考核制度,並因此獲得良好經濟效益,真是撞對了路子。可見路是人摸索出來的。宋運萍看的時候,覺得這個「撞」字很是礙眼。可再回想一下,雷東寶沒有弟弟那樣的理論基礎,也更別說有什麼高瞻遠矚的覺悟,還真有點「撞」對路子的感覺。但宋運萍又想,想「撞」對路子,那也得靠某些人膽大心細真抓實幹呢。宋運萍回頭就把這信的內容跟雷東寶說了,雷東寶這才知道自己做的事,用簡單的一個詞來說,就是「計件」,他覺得宋運輝挺能幹,再說愛屋及烏,本來對宋運輝不是很待見,現在也全心喜歡上了。
見雷東寶和宋運輝之間誇來誇去的,宋運萍心裡比他們都誇自己還高興。但沒想到幾次下來,弟弟四月份的一次回信中說,他有一個小朋友去美國做小留學生了,他挺失落,一則是自己暫時沒有去美國的大好機會,二則是小朋友就像自己妹妹一樣要好。因為聽說發去美國的信件郵票很貴,他只得斷絕與小朋友通信的念頭。宋運萍認為可能是宋運輝近階段心情不佳,他居然在信中批評了雷東寶。
宋運輝在信中說,改革一靠政策,二靠科學,三靠人。小雷家磚廠依靠政策,依靠小雷家的人,搞得不錯,有了個開門紅,但是科技含量不夠。如今是因為縣磚瓦廠的磚瓦價格國家定價,他們才可以做出便宜兩厘錢的舉動,萬一別家大隊也搞起磚廠來了呢?而磚廠也只發動了小雷家大隊一小部分的人,雷同志作為一個大隊的副書記,他有責任想方設法帶動更多的人走上致富之路,而不是窩在磚廠,將時間精力全部投入到簡單重複勞動中,掙計件工資,卻無暇思考整個大隊的致富。這是以小失大,撿芝麻丟西瓜的小富即安行為。
宋運萍看著弟弟充滿尖酸的回信,氣得差點拿一條竹板打小兔子屁股去。她回信責問弟弟,一個農村在一窮二白基礎上建立一個磚廠,怎麼可以高標準嚴要求非要它搞什麼科學?縣磚瓦廠都做不到。同理,讓一個手無寸鐵的大學生在短短春節幾天內發動社員,修復廢磚窯儘快投入生產,你宋運輝能做到嗎?宋運萍在最後批語是,書生慣會夸夸其談。
信發出後,宋運萍有些後悔,覺得言重了。以往去信一個星期,來信一個星期,一個月一般可以收到兩封信,但這回去信之後,三個星期,才有信回。宋運輝在信中一點不客氣地指出,姐姐言行前後不一,一邊在信中要求做弟弟的幫雷同志出謀劃策,一邊只聽好話不聽壞話,老虎屁股摸不得。明明是她在與雷同志交往方面持有不自信態度,才稍微說到雷同志的不對就跳腳,這種心態有問題。宋運輝建議姐姐不妨把他前一封信的內容說給雷同志聽,雷同志人雖粗糙,卻應該有男兒胸懷,應該會知道好歹。如果雷同志也生氣,那麼這種人外表粗糙,內心狹隘,不可深交。
宋家父母也看了這信,看了都說,自家弟弟那是肯定為姐姐好,怎麼會亂來。宋運萍不得不檢討自己,是不是真的心態有問題。她確實是一邊很重視弟弟對雷東寶的表揚,一邊又特別揪心弟弟對雷東寶的態度,這難道真是不自信?可她明明又是很為雷東寶自豪,又很喜歡雷東寶過來看她的。這是怎麼回事?她暫時沒回信,等雷東寶過幾天過來看她時候,將弟弟前一封信的內容用她最委婉的口氣轉達了,她還沒說這是宋運輝說的,她就說是她自己想的,因為知道雷東寶肯聽她的。
雷東寶聽了雙臂支在桌子上,聳著肩縮著脖子像貓頭鷹似的瞪著圓溜溜的環眼看著宋運萍想了好久,宋運萍看出他不是在生氣,所以看到雷東寶貓頭鷹似的樣子忍俊不禁,在桌下踢踢他,笑道:「你想什麼啊,兩眼睛賊溜溜亂晃。手放下來,真難看。」
雷東寶呼出一口長氣,道:「你說得對,你怎麼想到的?」
宋運萍鬆口氣,心說這是不是如弟弟信中所寫,雷東寶能承認不足是因男兒胸懷?倒反而是她心胸狹小估計錯誤。她只笑著反問:「你說我怎麼想到的?」
雷東寶笑道:「你讓我每天看著你我就知道了。你快點嫁我吧,你看我家離縣裡近,你讀電大可以少走很多路。我前幾天買了水泥做兔舍,順便把幾間屋子也澆成水泥地,過兩天再買些麻筋石灰把牆也封了,准跟新的一樣。我現在還買不起電視機錄音機,但我給你寫保證書,我明年就把縫紉機、收音機、錄音機、電視機都買全了,再添一套傢具。你相信我做得到,這輩子我做什麼都要讓你吃好穿好。」
宋運萍聽著心如鹿撞,都不敢看雷東寶,臉紅心跳地道:「你瞎說什麼啊,跟你說正經事兒呢。那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我弟弟信里讓我告訴你的。我弟弟說你比我有胸懷,能聽批評意見。」
「小輝?」雷東寶笑道,「小輝都替我出主意了,你看,我們早點兩家並一家算了,也省得我每次想替你們挑水你總不讓。」
「你每天磚廠那麼累,半年來人都黑瘦了,怎麼能讓你總來我家幹活。」
「那我明天扛兩包水泥來,給後院刷條水泥地,雨天走著不帶泥。」
「別,後面今年剛種了橘子、柿子、蘋果、無花果,還有一棵桂花樹,兔糞剛好拿來肥地,要澆了水泥都完了。你剛掙的錢還是給你媽買些好的,她老人家辛苦一輩子了。哎,下個月我準備賣了兔毛買部縫紉機,你以後衣服拿我這兒來做吧。」
「好。啊,我那裡有幾隻日本化肥袋,他們說做褲子最好。」
「是啊,我見過,他們把化肥袋拆了做褲子,前面日本製造,後面尿素,特逗。你去拿來吧,我想想辦法怎麼把這些字裁掉。」
雷東寶涎著臉笑:「別拿來拿去啦,你就去我家吧。」
雷東寶涎著臉還是虎虎生威。不過宋運萍早已習慣,嘖道:「嘿,我跟你講正經的,你怎麼老打岔。」
雷東寶看著宋運萍似笑非笑的臉,真想捏一把,但前陣子想動手動腳,被宋運萍拿著掃帚趕出去,又好一陣不見他,他心有忌憚,可又面對著仙女一般的女朋友手腳難禁,當下雙手交握下定決心,跳下凳子跑隔壁屋,對裡面宋家夫婦大喊一聲:「爸,媽,萍萍嫁給我吧。我一定對她好,對你們好,對小輝好。」
宋家三口人都吃驚,宋家陷入可怕的沉默。雷東寶回頭看宋運萍,見她咬著嘴唇怪怪地看著他,就又補充一句:「答應吧,反正遲早的事,我們早點在一起多好。我暫時拿不出多少彩禮,保證一年後兩倍補足。」
「誰問你討彩禮了。」宋運萍頓足道,「你快回家,晚了,後天再來。」
「還早,月亮還沒升高,走山路太暗。別後天啦,答應吧。『六一』節我們去登記,行嗎?我數到三,你站著就是答應,坐下就是不答應。」
宋家父母早追著出屋來看,卻見雷東寶賴皮地伸手抓著女兒不讓坐下,嘴裡還吊著長聲念「一……二……三」,念到三,當然他們女兒沒法坐下,就算是答應了?不用他們說,宋運萍自己早急著說「不算不算」,雷東寶卻大笑說:「算,算,我明天帶我媽來,帶保證書來,你們等著我,哈哈。爸,媽,我這下可以走了,你們早點睡,明天等我。」說完黑旋風一樣刮出去了,留下宋家三口面面相覷,哭笑不得,覺得很是兒戲。宋母問女兒答應不,說女兒答應,他們也答應,但彩禮算了不要求,可他們規矩人家女兒,結婚還是得按規矩來,一定得要雷東寶找個德高望重的媒人來說媒。宋運萍其實早答應了,但叫她怎麼說得出口,見媽媽這麼說,她就用力點頭。事情就這麼定下來。
雷東寶雖然賴皮得逞,但他認定萍萍就這麼定了,一路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乘著微涼的夜風回家。但他還是想到一件事,保證書,雖然容易,就是那麼幾句話,但問題是萍萍一家都是文化人,他拿自己寫的保證書出去還真有點犯怵。他稍一核計,不急著回家睡覺,先隔牆翻進村口雷士根家土圍牆,月下射門求援。
士根開門一見是雷東寶,大驚,伸手一把將雷東寶拖進去,拖了雷東寶一個趔趄,一手又捂到雷東寶嘴上。他探頭側耳觀察一番才關上門,這才拉驚訝的雷東寶進自己房間,輕道:「出事了,吃飯時候公社工作組來,先摸到你家,沒找到人,又摸到老叔家,跟老叔吵了很久,說到年前承包和磚廠的事,說我們承包是擅自瓜分集體土地,說我們磚廠是一小撮人侵佔集體資產為自己牟利,挖社會主義牆腳。他們等半天等不到你,帶著老叔回去公社了。」
雷東寶一張臉頓時墨黑。別人不知道,他不笨,他立刻想起年初跟老書記一起守窯那夜,老書記說他會做事不會做人,肯定是有人因此告到公社,工作組下鄉第一個找的是他,而老書記是替他頂罪去了。
士根見雷東寶不說話,在一邊獻計獻策:「東寶,你還是去哪兒避一避風頭,明天他們肯定還得來找你。老書記在公社人面兒熟,過幾天准能放回來。你不行了,你當兵那麼幾年,誰都不認識。」
雷東寶搖頭,他哪可以做什麼逃兵:「工作組來,誰替他們領路?」
「還能是誰,但老猢猻沒正經出面,閃了閃,指了你家的路就溜,這是四隻眼看見的。老書記家是你媽帶去的,你媽沒事。」
雷東寶面色鐵青,一把拳頭捏得「咯咯」響,老書記四月份時候曾經憂心忡忡提起,說前書記老猢猻與上面有些人關係不錯,年初承包到現在,老猢猻還什麼聲音都沒出,總是有點怪,果然,今天終於折騰出事情來了。老書記原先提防著老猢猻糾集以前一幫活躍分子扒磚窯搞破壞,走一貫的打砸搶路線,所以讓磚窯里一直留著人,沒想到這回老猢猻走的是上層路線。雷東寶一時失措,對於打砸搶,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的是辦法,但對於公社來的工作組……他好歹是部隊複員的,並不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他得考慮如何應對。雷東寶從來沒應付過太大的陣仗,一時有些不知如何安排,可他又知道自己不能說出來,以免動搖軍心。
士根見雷東寶擰眉沉默,又補充道:「工作組讓磚窯立即停產。」
「磚窯?」雷東寶想起他下班去宋家時那才燒透一半的磚,「磚窯熄火了?一窯磚不都得廢了?」
士根點頭:「民不跟官斗,你出去避避吧,等風頭過了再回來。他們針對的是你,不是老書記,老書記那兒不會有事。一窯磚廢了以後還可以燒,你要是被公社抓去,往後誰還敢開磚窯。」
「我避?等我回來,小雷家又是老猢猻天下了。去年初老猢猻下台,是公社裡誰的決定?我找他去。」
士根對大隊里的事一清二楚:「是縣裡去年新上任縣長的決定,聽說新縣長上任,接連派出好幾個工作組到各公社,動了好幾個大隊的領導班子。東寶,你不會是想去找縣長吧?縣長哪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再說他們正愁抓不到你,俗話說官官相護,公社要抓你,縣裡能攔著?你送上門去讓他們瓮中捉鱉嗎?我看你還是避避風頭,等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再對症下藥。千萬不要莽撞,平白犧牲自己實力。」
雷東寶揮手否決雷士根的建議:「士根哥,你腦筋很好,膽子很小。別說我不肯避出去,就是能避,避回來一切照常,我也不能走。先說我做的事國家允許,這是我大學生小舅子說的,再說已近六月,我們磚窯給大隊掙的錢得全拿出來買高產晚稻稻種,拖幾天得影響育秧工作。我不能走,沒法走。我帶大家鬧承包鬧磚窯,有點小事我先躲,我還是男人嗎?明天我去找縣長,要抓也讓縣長抓,抓之前我得跟縣長說道說道政策。」
士根憂心忡忡:「東寶,跟你說了,縣長不是那麼好見的,別你還在縣府大院等縣長,人家小門衛早一個電話打給公社。你要保存實力,別計較眼前得失,稻種一季不好,還有明年。只要你沒事,沒讓公社押走,給老猢猻十個膽也不敢坐你的位置。」
「老猢猻見我一嚇就走,不用給他苦膽他也不敢再次造反。士根哥,你別再勸我,我想個辦法。」說著,便和衣倒在士根的床上,反正天熱,不用被子也無所謂。
士根見此只好閉嘴,換作春節時候他可能還會嗤之以鼻,認為雷東寶太過輕敵,不懂輕重緩急,但是半年看下來,他看到雷東寶有他所不具備的磅礴勇氣和銳氣,而很多他以前以為很傳統的固有勢力,總是在這種有點莽撞的勇氣之下化為一戳就破的紙老虎。他想,或許,雷東寶思考之後會得出最好的方案。士根小心,又進進出出趴窗戶牆頭往外看了動靜之後,才放心回屋打算再與雷東寶討論。
但沒想到回到床邊,卻分明聽到雷東寶從黑暗中傳出來的鼾聲。士根有點懊惱,這算怎麼回事,人家替他操心,他倒是什麼事都沒有倒下就睡,東寶到底有沒有好的打算?士根無奈也只得睡覺。但床鋪被雷東寶佔了一半,他只好找來一把凳子,將腳擱凳子上很不舒服地將就著睡。
士根才迷迷糊糊,卻被一陣搖晃搖醒,耳邊傳來急促的聲音:「哎,士根哥,士根,你怎麼睡著?這麼大事你還睡得著?快起來,有行動。」
真是賊喊捉賊,士根翻身起來,迷糊著雙眼道:「你做夢還是醒著?明明看著你打鼾我才睡的。」
「我睡著了嗎?不可能,我在想事。」
士根心裡嘀咕,有這麼想事的嗎。但脖子早被雷東寶一把攬了過去,如此這般這般地吩咐了一通。士根聽完很是不信:「這太兒戲點吧?領導會見你?領導會不會見面就罵我們不嚴肅?」
雷東寶環眼眯成細眼,狡黠地笑:「會,以前部隊領導喜歡的就是這調調兒。」口氣里滿是不容置疑。
士根將信將疑,但立即靈貓一般出門行動了。雷東寶不便出面,反而占著士根的板床睡了個好覺,第二天天一亮就飛車去紅衛大隊,告訴宋運萍情況有變,他得去縣裡辦事,帶媽過來見面的日子延後。
宋運萍本來見了雷東寶還低著眼皮不肯出聲,一聽此話,心細如髮的她立刻覺察有異,她幾乎已經了解雷東寶的性情,今天是他做夢都在盼的好日子,他怎麼捨得輕易放棄,除非是他家或者小雷家大隊出了大事。宋運萍追問雷東寶這是怎麼回事,雷東寶裝作一臉滿不在乎,他不願讓宋運萍為他操心。但是他又敵不過宋運萍的溫柔攻勢,在宋運萍抽絲剝繭式的追問下,他只得投降,道出事情原委,以及他即將奔赴縣裡要做的事。
宋運萍異常擔心,雖然她知道雷東寶做的事符合國家政策,可是,天高皇帝遠,這年頭政策又是一天一變樣,誰知道今天的政策又怎麼樣了呢?宋運萍要雷東寶等著,她拿上自行車一起去撐腰,但雷東寶不讓,雷東寶說她跟著他心軟,潑不出大膽,又叫宋運萍千萬別悄悄跟著,免得他一心兩用。
宋運萍無奈,羞澀也不顧了,硬是拉雷東寶坐下,端來一盆水要雷東寶洗乾淨頭臉,又要雷東寶脫下昨天傍晚洗澡後換上而今已是穿得熟軟的布襯衫,她飛快敲碎爐子里的煤餅,鉗火燙的煤塊放進熨斗,將雷東寶的襯衫洗出來熨平,又親手替他將袖子整整齊齊挽上,看著整齊了,這才放雷東寶走。
雷東寶再次騎車上路,昨晚最後的一絲擔憂也消失殆盡,心中充滿必勝的決心和信心。他身後有那麼多人在支持他,包括運萍,包括雷士根連夜聯絡起來磚廠的那些兄弟,包括四眼會計等大隊幹部。有他帶頭,老猢猻之類在小雷家哪裡還有橫行的空間。
宋運萍等雷東寶上路,將煤餅爐封了,兔料槽里塞上足夠的蒸麥麩皮和青草,桌上留下一張字條給爸媽,自己鼓起勇氣,顧不得羞澀了,騎車去小雷家大隊,她想第一時間知道雷東寶的好歹,小雷家離縣城近,有消息肯定先傳到小雷家。而且,她想雷東寶的媽此刻該是最擔心的,需要有人分憂。
雷東寶騎到空曠處回頭看看,果然沒見宋運萍跟上,這才放心。他騎得飛快,到縣城正好中午,知道離約定時間還有一會兒,他便進縣第三飲食店吃一碗陽春麵,麵條吃完,連湯水都喝下,直至露出碗底鋼針鑿出的三個黑點字:「縣飲三」。吃飽抹一把嘴,他剛想起身離開,忽然想到來前運萍為他整理衣冠,他忙也粗粗拉了拉襯衫,將部隊帶來的寬皮帶挪正,才整整齊齊走向縣政府。
沒等多久,大約是縣政府領導們開始陸續上班的時候,只聽喧囂之中隱隱傳來喜氣洋洋的鑼鼓聲。雷東寶隨著路人的眼光一同看過去,遠遠地,看到大紅橫幅一條一條地冒出來。雷東寶眯著眼看,看著橫幅漸漸走近,其中一幅上書「農民過上好日子,感謝縣委縣政府」,落款是「小雷家大隊宣」,雷東寶心說這是誰想出來的好句子,很上口。第二幅也近了,上書「四項基本原則作指引,三中全會放光芒」,第三幅是「小雷家大隊社員富裕感謝共產黨」。鑼鼓則是安放在手扶拖拉機上,由雷士根開著的、擦得嶄新的手扶拖拉機頭還頂著一朵縐紙大紅花,新娘子一般。磚廠的人都來了,每人手推著新新舊舊的自行車,車頭綁著一面彩旗,這是雷東寶秘授的露富招式。隊伍倒也招惹人,後面已經跟了一大堆看熱鬧的。
雷東寶高興,才要與眾人招呼,卻聽後面有人問了一句:「同志,你也是小雷家大隊的社員?」
雷東寶回頭,見是一位同樣推著自行車的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子,那男子的眼睛似乎會笑,很是可親,雷東寶看著很願意回答:「對,我們是。」
年輕男子微笑地問:「大隊領導班子改組才一年多點,這麼快走上富裕道路了?」
雷東寶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忽然被年輕男子看得有點虛,忙大聲道:「別的都不用說,你看我新買的自行車,還是鳳凰的。你看我們大隊新買的手扶拖拉機,那是大隊磚廠拉磚用的。」
年輕男子依然微笑,說了聲「不錯不錯」,便推車進去縣府大院。雷東寶不知道這是什麼人,最希望這人是縣長書記的秘書,第一時間把他們小雷家拍的響亮馬屁傳達到領導耳朵里。但他沒時間多想,他得與士根他們會合。
會合後,他們便站在大院大門口的路邊,繼續鑼鼓喧天地鬧。士根心裡很是擔心,不知道縣衙門裡面什麼反應。雷東寶吩咐大伙兒使勁地敲,即使叫不出人,也得煩死裡面辦公的人,總得讓縣裡的人出來說幾句話。
果然不出所料,沒過多久,一位笑容嚴肅的中年男子過來,介紹說他是縣政府辦公室主任陳平原,請鑼鼓隊的領導們進去說話,也請敲鑼打鼓的大伙兒稍微歇歇,路邊坐坐。雷東寶一個眼色,叫上大隊長,兩人一起進去。外面的鑼鼓暫時歇了。士根這才鬆口氣,看來誰都吃馬屁,雷東寶到底是當過兵見多識廣的,沒說錯,又是他白操心一場。
雷東寶被辦公室主任陳平原引進徐縣長辦公室,看到起身迎接過來的徐縣長,心裡不由一沉,這不是門口那個令他心虛的年輕男子嗎?雷東寶預感自己的詭計可能無法實現了。大隊長不知就裡,見終於如願見到縣長,非常欣喜。兩人的表情自是收入徐縣長的眼底。
縣長辦公室非常簡單,桌子椅子文件櫃之外,就是屋底有張窄窄的木板床,床上鋪著藍白方塊相間乾淨的床單。徐縣長招呼大伙兒坐下,早有人上來端水倒茶。徐縣長自己端把椅子,坐到雷東寶他們兩人面前,依然是微笑著道:「你們雷老書記沒來?」
隊長立刻道:「老雷年紀大,身體不舒服,那麼多路走著累,我們過來也一樣。」
徐縣長還是微笑道:「看到你們過上富裕生活,我們都很高興。貧窮不是社會主義,讓群眾在黨的領導下大幹快上,奔向四個現代化,過上富裕日子,才是正確的社會主義道路。如今你們的富裕生活,一是靠黨的好政策,二是靠你們自己堅持不懈的努力,是你們小雷家大隊群眾鼓足幹勁,同心同德,力爭上遊,才有今天的新手扶拖拉機和新自行車。你們更應該感謝的是黨的好政策和你們自己。我代表縣委、縣政府,向你們兩位工作在四化建設第一線的基層領導幹部致謝。」
隊長和雷東寶忙要站起來,被徐縣長起身按住。雷東寶在心中盤算,縣團級,縣團級,縣長起碼是軍隊里的團長級別啊。他本來話就少,縣長這樣有覺悟的話他更說不出來,對於縣長的致謝他只會笑,還是隊長撐場面,連說「謝謝縣長表揚,謝謝縣長表揚」。
徐縣長擺手阻止隊長的道謝,微笑道:「我想了解一下小雷家大隊究竟推行了什麼政策,能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取得成就。」邊說,他邊起身關上門,「不限時間,大家暢所欲言。」
雷東寶這才開口說話。在徐縣長的微笑鼓勵之下,他沒一點誇張,也沒一點削減,如實向縣長彙報了年前的承包,年後的磚窯。因為都是他一手做下來的事,所有的數據他都是信手拈來,諸如每個社員平均承包多少土地,土地怎麼公平分配,社員如何自願組合,春收小麥實際畝產最高多少最低多少。然後是磚廠的工作,每月產量多少,廢品率多少,利潤多少,上交大隊多少,磚廠留成多少,磚廠職工如何計件,等等。他一邊說,徐縣長一邊在筆記本上簡單做著記錄,都是非常認真。
等雷東寶說完,徐縣長拿筆在筆記本上稍作計算,才問:「購買手扶拖拉機的支出,是貸款的吧?」
雷東寶答應:「是,向信用社貸款的。一年後拿磚廠留成來還,應該夠還。」不知不覺地,雷東寶在回答中用了當兵時候粗著喉嚨回答首長問題的勁氣,一個人的大嗓門在縣長小小辦公室里震出「嗡嗡」迴響。
徐縣長再看一遍筆記本,不由驚嘆,中央還剛在小範圍試點工廠全員承包,小雷家的磚廠卻更進一步,已經推行計件,而他們大隊土地的承包,更是有安徽推行的大包乾的雛形。沒想到,農民自發的經濟行為會走在國家政策施行的前頭。徐縣長本來對小雷家敲鑼打鼓的舉動不以為然,認為他們嘩眾取寵,聽了雷東寶的彙報,才真正刮目相看。他由衷讚美一聲:「很好。」拿起熱水瓶給兩人續上水,「雷同志,再給我談談你們承包的思路和磚廠計件的思路。」
雷東寶很敏銳地捕捉到縣長話里並沒有批評他們承包中搞投機取巧的意思,心中微喜,忙道:「承包前我問了回家過寒假的小舅子,他是大學生,知道的東西多,他跟我說承包的很多辦法,我記不住名詞,但我記住最實用最不可能偷懶的承包辦法。磚廠,我想既然土地可以承包,那我們打磚坯燒磚也可以承包,我還只是一個很粗的想法,具體辦法是開拖拉機的雷士根細緻做出來的,我們做上後,小舅子才告訴我這叫計件。」雷東寶將士根的計件原理跟徐縣長又詳細說了一下,他看得出徐縣長是認真地在聽,所以他講得特暢快。
徐縣長這次的微笑令雷東寶如沐春風,徐縣長說:「雷同志,你小舅子對政策吃得透,另一位雷士根同志解剖工作有條理,而你們大隊領導政策執行有力,落實有方,動作雷厲風行,你們小雷家的富裕完全有理由。眼下,雖然你們小雷家的領導班子組成才一年,雖然你們已經做了很多工作改善群眾的生活,但是,我鞭打快馬,要對你們提出更高要求,你們接不接得下?」
「縣長請說。」
「好。聽了你們的彙報,我看出,小雷家目前已經有一部分同志先富裕起來,但這還不夠。作為一個大隊領導,你們還得考慮,怎樣想辦法促進全大隊社員的共同富裕,你們現在有沒有這樣的打算?」
雷東寶心中一跳,心說幸虧宋運輝先提醒了他,也幸虧他昨天回家路上好好想了,他現在心中有現成的答案:「報告縣長,有。大隊現在有了錢,已經能替社員辦些事了。我們最先要做的一件事是種地能手雷忠富想出來的,打算購買晚稻良種,大隊統一育秧,夏收夏種時候秧苗分給各社員,免費。第二件要做的事是大力促進家庭養殖,現在已經看中長毛兔,等大隊磚廠再賺點錢,由大隊引進長毛兔優良品種,交給老少娘們兒回家養,別的主意還沒想出來,請縣長給我們支招。」
徐縣長聽著雷東寶慷慨激昂又缺點文採的彙報想大笑,但還是忍住,微笑問:「雷同志當兵出身的吧?」
雷東寶一驚,但隨即一手摸上皮帶,笑道:「是。」
徐縣長終於不是微笑,而是暢快地笑道:「好,基層就是需要你這樣年輕有見識又有旺盛精力的同志來領導群眾走致富之路。你們前階段的工作抓得不錯,對未來工作的考慮也是本著因地制宜的原則,相信你們真抓實幹,年底小雷家大隊又將是一番新面貌。至於別的主意,我還是一句話,要因地制宜,因人制宜,一定要立足農村,穩紮穩打。眼下我對小雷家大隊沒有調查,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但我很快會組織由農技人員組成的小組去小雷家大隊調查研究,希望能為小雷家大隊的發展助一臂之力。不過,我不贊同你們敲鑼打鼓、歌功頌德的行為,縣委縣政府是為人民服務的公僕,而不是古代的衙門,基層工作做得紅火,群眾生活過得好,才是對我們最好的表揚。從你們的彙報來看,你們小雷家大隊的領導班子是干實事的,以後,這種敲敲打打的花架子,還是少一點的好,這件事上面,我要批評你們。」
雷東寶沒想到徐縣長會說得這麼實在,心裡一熱,也沒戰略戰術了,衝動地道:「徐縣長,不是我們想搞花架子,可不這麼搞,我們不知道怎麼見你,我們有事要反映,我們怕還沒見到你就被公社攔回去。」
「哦?」徐縣長沒想到原來鑼鼓喜慶後面有隱衷。
雷東寶沒有隱瞞,便將昨晚他從紅衛大隊回家的見聞都說了一遍,隊長補充。徐縣長一聽便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基層大隊的步子已經自發放開了走,而公社領導的腦筋卻還沒轉彎,導致上下不能協調,腦袋瞎指揮。難怪逼得做實事的這兩個人想出敲鑼打鼓的餿主意,不過也真是有點可愛的小狡猾,否則他還真不可能第一時間會見他們。
徐縣長又禁不住地笑,道:「雷同志,你儘管放心大膽地回家,不過我就是不說,你也會大膽地回家……」
「對,我就是大膽。」雷東寶很是贊同地搶話。
徐縣長笑道:「公社的事,我會聯繫了解,你們只要繼續照既定的老路子走,萬里同志在肯定大包乾的時候說了,『只要能增產,什麼也不要怕,爭取在最短時間內,把鳳陽討飯花鼓扔掉,扔得遠遠的,扔到太平洋里去。無論怎麼說,討飯不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理解這句話嗎?」
兩人回答:「理解。」雷東寶心說,越是有本事的人,說出來的話越是能讓人一聽就理解,比如眼前這個徐縣長,還有天邊那個未來小舅子宋運輝。就是文件說的不是人話。
「好,這也是我們縣裡的態度。只要你們想方設法讓群眾過上好日子,縣裡千方百計支持你們。」
雷東寶與隊長出來,心裡都如吃了定心丸。雷東寶尤其覺得這個縣長有水平,人又很好,出門時候忍不住問徐縣長是不是也是大學生,徐縣長笑答是,雷東寶說難怪,他又把小舅子扯出來了,說小舅子這個大學生也能幹。徐縣長哭笑不得,不知該怎麼評價眼前的雷東寶,覺得他有時候有點渾,有時候又是精明強幹。還真是第一次見這麼特殊的人,徐縣長對他有了興趣,回頭,吩咐下去,將小雷家大隊劃為他的聯絡點。
雷東寶雖然與大伙兒偃旗息鼓地回去,但是通過大隊長對剛才會見的宣傳,大伙兒群情激昂,情緒更高。回去的路上雖沒敲鑼打鼓,可一路歡聲笑語比拖拉機聲音還響。
回到小雷家大隊,大伙兒二話沒說,直接奔赴磚廠開工。不是磚廠的則是各自回去家裡。但過會兒就有人飛遞雞毛信給雷東寶,有個挺漂亮的大姑娘在他家與他媽說話,聽到大家平安回來的消息,大姑娘比誰都高興。雷東寶一聽,高興而得意地公之於眾:「我對象,我對象擔心我。我對象是居民戶口,她就是要我。」嘴裡念叨著,兩腳飛奔回家,奔出一段路才想起有自行車,忙又折回,飛上自行車趕回家裡。
他媽數落著迎出家門,而雷東寶則看到躲在門後的宋運萍,早繞過老娘興奮地衝進家門,忘情地熱烈握手。
雷東寶的媽,連稍有殘疾的媳婦都想要,何況是水靈靈的還有居民戶口的宋運萍。她現在養著的四隻長毛兔還是從宋家抱來的呢,平日里怎麼照料兔子都是通過雷東寶傳話,但雷東寶不耐煩管雞毛蒜皮,傳話常是短斤缺兩,今天宋運萍自己送上門來,雷母才對如何養好長毛兔有了系統化的了解。對這個未來媳婦,雷母有些敬畏,也很有為兒子而巴結的意思。但看到兒子衝進門時候眼裡只有未來媳婦,她心裡稍有一點失落。
雷宋兩家的婚事就這麼定了下來,宋運萍連說六月一日結婚很胡鬧,結果天遂人願,「六一」兒童節居然是周日,兩人六月二日才登了記。然後兩人約定,等宋運輝暑假回家才辦婚事,在宋運萍的心裡,她的結婚大事,如果弟弟缺席,那將是極大遺憾。她無法想像,父母照規矩是不能送女兒去雷家的,但如果弟弟也不能陪她去雷家,她感覺自己簡直與私奔差不多。
雷東寶則是公私兩忙,自從見了徐縣長,來自公社的壓力自然消失。事情的發展往往是這樣,各方勢力之間沒有絕對的平衡,往往是此消彼長,勢力的某一方總是在蹺蹺板上維持短暫的優勢。一時之間,老猢猻幾乎銷聲匿跡,進進出出變得鬼影子一般飄忽。而小雷家大隊雖然被徐縣長控制著沒走向另一個極端,沒被當作先進集體推廣給其他大隊,因為他們的步子走得太大,徐縣長擔心目前形勢下有些人會接受不來,可也被縣裡當作心照不宣的試點對象,政策方面有意放寬,行政方面給予大力支持。小雷家大隊雷東寶的名氣很快如日中天。雷東寶又是要當新郎,又是被全縣人民口口相傳,年輕的一顆心天天如飲了醇酒一般興奮,做事更是大刀闊斧。
在家裡,他運用自己在部隊學到的泥瓦匠本領,硬是用一把泥刀將祖傳了不知幾代的泥牆刷成粉垣,將陋室整修一新。屋子亮堂了,地面平整了,可傢具幾乎是沒有,房間里疏可跑馬。在大隊,他在縣裡派來的專家組的幫助下,目標明確地引進高產雜交水稻品種,確認優良長毛兔品種,還在專家指導下,將磚廠挖泥挖出來的大坑修整之後,做成魚塘,承包給很有鑽研腦子的種稻能手雷忠富。他自然是疏了磚廠的計件工作,大隊雖然收益增加了,他個人的收入卻減少了,婚禮籌備捉襟見肘。他盡量不想給宋運萍知道,怕她操心,但宋運萍太了解他的收入來源,推測他的窘迫。於是宋運萍提議移風易俗,也免了嫁妝搬來搬去。雷東寶很是內疚,別家黃毛丫頭出嫁都有十來車嫁妝、吹吹打打的儀仗、流水的婚宴,可他那麼好的新娘卻什麼都不要求,他太對不起運萍。他沒別的話,就只握著運萍的手,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發誓:「我一定要對你好,一定,一定。」
宋季山夫婦一向沒什麼主見和堅持,長年累月的反革命帽子讓他們順從慣了,雖然對雷東寶這個人不是很滿意,可女兒一堅持,他們便沒了堅持。女兒又說人好最要緊,別的都只是附屬,不要緊,他們也覺得對。他們心疼女兒,除了留齣兒子暑假來回的車票費,將所有積蓄都拿來給女兒置辦了嫁妝,只是縫紉機實在是貨源緊張,時間緊買不到,才作罷。宋母嘀咕說,這簡直是倒貼。但是兩夫妻也聽說雷東寶現在的榮光了,宋季山只敢在背人處與妻子說說,說現在社會還真是勞動人民最光榮。
唯有宋運輝對於姐姐嫁那麼個粗人並不滿意。他覺得雷東寶雖然幹事情是好樣的,可作為他的姐夫還不夠資格。他本來為了節約些錢不準備暑假回家,如今姐姐婚禮他當然得回。回家看到姐姐已經領取結婚證,自然是無話可說。宋季山夫婦終於見兒子回來,背著女兒向兒子抱怨,說戴了幾乎一輩子的帽子,好不容易摘帽翻身,本想借嫁女兒時候風光一下,說明宋家現在也是堂堂正正平民百姓了,招個女婿還是黨員幹部,可還是不能如願。最不能忍受的是,連人生唯一一次嫁女兒,還是得像做黑五類分子時候夾著尾巴做人一樣,不得舒展。
宋運輝年輕思想新,對於姐姐簡單辦婚事的想法本來也支持,但是聽了父母的抱怨,心裡卻是心疼父母。學校時候,有次寢室里的老大趁左右無人,忽然問他,為什麼他一個小小年紀沒太多社會艱苦經歷的人對政策時事那麼關心,宋運輝當時被問住,脫口而出的答案是有興趣,就是有興趣。老大當時還很吃驚,說他小小年紀就有平常人三十歲才有的分析問題眼光,很是不易,以後不該光做技術,更應以技術為跳板走向政工,否則浪費大好眼光。宋運輝對於老大的這一提議非常熱衷,因此對自己的人生隱隱約約有了規劃。
事後他再回想起老大的這個問題,仔細反思之後,卻得出另外一個結論:他關心政策時事,實在是應該歸結為缺啥補啥,根源應該在老實巴交的父母身上。其實解放前夕,與他父親一樣被國民黨軍隊臨時強征的並不止宋季山一個人,可是與他父親有同樣命運的人卻懂得審時度勢,適時跳出來控訴自己被萬惡的國民黨強征的苦處,以種種血淚證據說明自己是更受苦受難的勞苦大眾。而運動總得找一個合適的批鬥對象,於是落後不知自辯的宋季山就成了那些人洗清自己的墊腳石。這種事,宋運輝從小就聽父親唉聲嘆氣地道過冤,他小時候只想著那些踐踏父親的人非常可惡,父母太老實,可大了後又是另一種想法,父親如果靈活一點了解解放前後政策轉向,如果出手快一點先跳上台洗清自己,他的童年會不會又是另一番光景?可想歸想,心裡也多少知道這不可能,父母這兩個人性格太懦弱,能不被人欺負已是上上大吉,至於靈活機變,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宋運輝現在才知道懦弱的父母在艱難環境下依然張大羽翼保護他們兩姐弟長大成人非常不易。以前不懂事,只看到自己的苦難,才會對可憐的父親吼出「都是你害的」,差點惹下無法挽回的悲劇。現在他長大了,除了因缺啥補啥關心政治外,他更想到,他要成為家中有力的樑柱,要讓父母姐姐都過上好日子。對於父母無奈又無力的背後抱怨,他理解,也心痛,因此他開始主動介入姐姐的婚禮,與姐姐磋商婚禮步驟。但是宋運萍性格恬淡,不喜交遊,再加以前因為成分問題,同學不願與她走得太近,她現在朋友也少,她考慮低調結婚其實也有心愁自家拿不出像樣送親隊伍的原因。但是宋運輝不同,他雖然也有成分問題,但他高分高能,同學抄作業的要求他來者不拒,因此與同學關係較好。他也看出姐姐的為難,於是他接手了婚禮事項,不僅聯絡自己同學捧場,更是將姐姐的幾個同學也請來送嫁,還將一些有點頭面的遠親近鄰拉來湊數。送親路遠,他一個又一個、一絲不亂地安排下誰騎車,問誰借車,誰坐誰車後面等事項,又跑到小雷家與雷東寶見面,花一晚上時間逼著雷東寶一項一項地將結婚各項議程落實到人,落實到確切時間,討論完畢,他拉出一式兩份的婚禮進程表,一份給雷東寶,叮囑他找個合適的人屆時落實,女方的一份當然是由他執行。
雷東寶早就從運萍那兒了解到這個小舅子見解高,能力強,接觸之後才知小舅子一張臉雖然稚嫩,作風竟是如此強硬。他雷東寶生氣時候老書記都怕,唯獨小舅子不怕他,遇到雙方意見不合,他總是大手一揮說就照著他說的辦,但小舅子總是等他發作結束,一針見血指出缺點。有時令雷東寶答不上話,不得不妥協;但有時兩人都堅持,小舅子往往繞開一個圈子過會兒再兜回來,一直達到目的,耐心非常好。而雷東寶到第二天才想明白,小舅子雖然不吵不鬧,話也不多,可最終堅持了所有主張。但好歹小舅子沒有什麼不合理,而且兩人都是為宋運萍好,再說雷東寶也不喜歡個人事情上太計較,雙方才相安無事。
但想讓雷東寶循規蹈矩按牌理出牌,那是不可能的。婚禮當天,小雷家自家的,借用的,迎親隊伍來了三輛手扶拖拉機,裝滿三車的光棍,還有黑壓壓的自行車行列。起因是雷東寶的煽動,他說他是近年來第一個娶媳婦進門的小雷家男人,如今小雷家富了,光棍們得鼓足勇氣學著他兜里揣著鈔票出外找對象。光棍們真聽了雷東寶的話,想到送親隊伍將有很多的未嫁姑娘,個個磚廠計件也不管了,衣服穿得比新郎還挺括,臉颳得比新郎還白,恨不得胸口也佩上新人才用的大紅花招人注視。雷士根這個迎親大管家都有喧賓奪主的嫌疑。兩邊見面不用調和,早自己招呼上了。
看著小雷家大隊那些雄孔雀搔首弄姿的模樣,看著送親這一方姑娘們吃吃亂笑的傻樣,看著婚禮氣氛完全偏離自己的設計想像,宋運輝差點無語。原來不只是大學裡那些比他大齡的男女同學閑時眉來眼去,罔顧學校的禁令,原來神州處處都是相親場。宋運輝不得不隨機調整程序,忙前忙後將那些光顧著眉目傳情忘了跟上大部隊的人拖上。他看到父母送姐姐出門時候流淚了,但他當時幾乎沒法有時間體會父母的感受,他忙著應付送親的捉弄迎親的,還不時得為雷東寶的自說自話擦屁股。雷東寶這時候興奮得滿場都是他的大嗓門,穿著新娘子宋運萍為他做的筆挺的確良襯衫和灰毛滌褲子,他看來很不適合那一身殼子,但誰說他不管自己的婚禮現場了,當宋運輝準備悄悄提醒一下光顧著打情罵俏者跟上大部隊的時候,他早高高地站在披紅挂彩的拖拉機上回頭一聲喝:「他媽的,打水也換個地方,快跟上。」於是當事人面紅耳赤,大部隊內掀起一陣接一陣的笑浪。整個婚禮場合熱鬧無序得不像話,本來最該挨欺負的新郎反而保護著新娘指揮著大伙兒鬧,他比別人還鬧。
原定新事新辦,大伙兒把新郎新娘迎送到雷東寶家門口,行禮說話亮結婚證,請幾個活躍分子表演一下唱歌、快板書之類的節目,然後送新郎新娘入洞房,散會。但沒想到原定節目還沒表演完,送親迎親雙方已經在曬場對上了,摘下手扶拖拉機上的大紅花,敲起銅釘紅皮大鼓,鬧起擊鼓傳花。總算沒忘記這是婚禮,時時有人出題目關照新郎新娘,一直自發玩到天快暗才不得不散,小雷家的光棍們送出很遠。
雷東寶越熱鬧越好,坐在宋運萍身邊咧著嘴大笑,有時忘乎所以地吆喝得比誰都響。宋運萍很高興地看著這一切,她原本以為結婚只是自家的事,簡簡單單跟眾人打個招呼過門就行。但是,在這個對她而言最重要的日子裡,竟然有那麼多人陪著她一起高興,她由衷地感謝,也跟著由衷地欣喜。雖然她記著今天是新娘子,不能太放肆,可好幾次她還是笑得直不起腰。宋運輝也高興,姐姐的婚禮出乎意料地熱鬧,他比誰都高興,料想父母知道了也會欣慰,父母要的不就是這效果?但雖然他常作為萬眾矚目的新郎唯一小舅子被捉出來示眾,他依然沒忘記維持局面的鬧而不亂,最快時間應付鬧過頭的突發事件。
宋運輝在姐姐簡陋的新家吃了豐盛的晚飯才回。在座的還有老書記等幾個近親近鄰的長輩,湊了一大桌。大家喝酒扯淡,不過都是顧著身份,雷東寶放開了喝,沒忘記招呼宋家姐弟也喝。宋運萍也喝了一點,喝得臉色微紅,兩眼水汪汪像要滴出水來。宋運輝沒酒量,可今天特殊,他還是喝了一點兒。
忙碌了一天稍微靜下來,宋運輝在酒桌上的情緒有點低落。他正視姐姐的選擇,可還是無法很快接受雷東寶做他姐夫,他總感覺姐姐會在這樣一個莽夫手裡吃虧吃苦。他看出雷東寶大開大闔,挺受小雷家社員的敬重喜歡,可他喜歡不起來,他那麼細膩溫柔的姐姐,哪是雷東寶這樣的人能夠般配,姐姐那些婉約低回的心思,以後該如何與姐夫溝通?他依然堅持以前對姐夫的看法,但姐姐既然已經結婚,他只有正視。
飯後新郎新娘一起送宋運輝回家,想到姐姐從此留在雷家,宋運輝心裡說不出地堵。看到姐姐在月色里抹眼淚,他也眼眶濕了。村子的路不長,很快就到村口,宋運輝站住,很果斷地對兩個新人道:「就到這兒吧。姐,你旁邊等等,我和大哥說幾句話。」
宋運萍知道弟弟不是很滿意這個姐夫,很怕兩人單獨說話說出問題,聞言忙道:「有什麼話,我一起聽著不好?」
宋運輝攬著雷東寶肩膀走開,扔給姐姐一句話:「男人的話,你暫時缺席。」說著,拉雷東寶到稍遠地方,盯著雷東寶的眼睛,嚴肅地道:「大哥,姐姐以後交給你。因為我們家成分問題,姐姐以前吃了很多苦。你是個強有力的男人,你以後得保護好姐姐,不能讓她挨人欺負。」
雷東寶心說這話多餘,他心愛的老婆,他怎麼捨得讓人欺負。但他只堅決地應一聲:「行。」
對雷東寶的回答,宋運輝相信他以後會做到,是男人都不願自己的妻子被人欺負,何況雷東寶這樣有擔當的人。他需要解決的是後面一個問題:「我姐姐外柔內剛,但她剛的時候,經常是犧牲自己,照顧家中大局,她柔的時候,是為家人無微不至地操心。你性格粗放,但請在對待姐姐時候細心一點,周全一點,不能讓姐姐總是犧牲自己。我很私心地請求你,多為我姐姐著想,以後做事別光顧著自己痛快,讓家人為你擔心。」
這席話,雷東寶聽了有點意外,不由揚眉看住眼前乳臭未乾的小舅子。想到他遇到來自公社的麻煩時,那麼害羞的運萍竟動手整理他的衣裝,又自作主張過來到完全陌生的他家陪著他媽擔心,他以前都沒想到運萍會這麼勇敢,估計小舅子說的犧牲就是這個。小舅子最後一句話很不客氣,但雷東寶無法生氣,這是事實。他很想跟小舅子解釋,也想好好保證他不會讓運萍受罪,但千言萬語,最後還是用了他慣常的表達方式:「行!」
宋運輝本打算與雷東寶理論一番的,沒想到他答應得那麼爽氣,一時無語。他也知道雷東寶是幹事的,不是口花花說了不做的,因此不用確認再確認,或者更加上威脅。兩人沉默良久,他才吐出一口長氣,黯然道:「我姐交給你,我走了,祝你們新婚美滿。」
雷東寶緊緊握住宋運輝伸過來的手,猛搖幾下,道:「回去多寫信給你姐,你姐喜歡。你家我們也會常去,你別掛心上,回學校好好讀書。你有文化,會比我們都有出息。」
這回輪到宋運輝好好抬眼打量雷東寶,他也沒多話,鸚鵡學舌答應了一聲「行」。他又走過去與姐姐道了別,才一個人回家。回頭看到姐姐還站在村口送他,似乎還抹著眼淚,他的眼淚也奪眶而出。宋家多年多災多難,都是一家四口抱在一起相互取暖,今天姐姐出嫁,宋運輝心頭就像割去一塊肉。世界很大,他的心也很大,但他心的內核很小,只藏著有限幾個人,有限幾人之一的姐姐卻忽然成了雷家的人。他知道姐姐出嫁是合情合理的事,就像小妹妹一樣的梁思申出國也是合情合理,明知她們未來的生活應該會更好,但他就是難以割捨,他一個人在月下的曠野流了好一會兒眼淚。
宋運萍很擔心弟弟與雷東寶說了什麼,見兩人沒衝突,又同志般地握手,才略為放心。回頭就問雷東寶:「你們說了些什麼?」
雷東寶沒想隱瞞,即使不是一家人,也沒啥可隱瞞的,何況運萍已經是他娘子:「你弟弟不許我欺負你」。
「這傢伙,亂來。」
「他沒亂來,你弟弟這人做事腦子很清楚的。你們姐弟好,我看著也高興,我以前還以為他在家又懶又霸。」
「咦,你怎麼會這麼想?我還覺得弟弟太懂事,太會忍,又太能吃苦。他那麼聰明,我們家真是委屈了他。他要是生在幹部家庭……」
「靠誰都不如靠自己。萍萍,以後你爸媽也是我爸媽,你弟弟也是我弟弟,我會對他們好。我現在沒錢,結婚沒法讓你風光,以後補。」
「補什麼呀,誰家結婚有我們那麼熱鬧。到家了。」
兩人走進院子,雷東寶忽然「嘿」一聲扛起運萍,宋運萍差點驚呼出聲,忙捂住嘴,可旋即一頭撞上低矮的門框,她終於沒忍住一聲叫。把雷東寶給悔的,剛答應宋運輝做事不能光顧著自己痛快,回頭就一高興沒了準頭,將運萍撞了。他不知道怎麼疼這個嬌滴滴的老婆才好。
回到學校,宋運輝成為三年級生,終於將迎來與他同齡的大學新生。寢室同學都打趣他,要他趁女孩子剛入校,趕緊依仗老同學身份抓一個做女友,宋運輝嘴裡推辭,心中又有些嚮往。但新生入學時候他們全體出去實習,實習在西北,以前建設大三線時候從上海搬去的工廠。如今國家對三線投入減少,而遠從上海來的老職工也紛紛按政策要求回上海,整個工廠雖然鋼鐵林立,可給人暮氣沉沉的感覺。
但工廠即使暮氣沉沉,遠近矗立的鐵塔鐵罐和盤桓交錯的輸送管線,還是讓宋運輝這個來自農村幾乎沒見過像樣工廠的人傾倒。其實宋運輝並不知道這家工廠經營得如何,這家工廠的頹勢還是那些從工廠考進大學的大同學觀察出來的。宋運輝看見無數閥門無數管道,早眼花繚亂了。
工廠的領導對這幫大學生很重視,第一天作報告時候一口一個天之驕子。工廠的工人也對宋運輝他們很客氣,見面都是看西洋鏡似的,有的還在背後竊竊私語:「大學生呢,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才考上的呢。」這些話經常可以聽到,大家回臨時寢室議論起來都挺驕傲。宋運輝心裡當然也驕傲得飛飛的,只是沒說出來掛在臉上而已。但看見工人時候,總是無端平添許多心理優勢。
實習的安排很寬鬆,大家最先還好奇一下,比較熱衷,但很快有些人就疲了下來,從工廠早退回臨時寢室,先甩幾圈老K才懶洋洋出去食堂吃飯,飯後成群結隊逛逛工廠生活區馬路,其實也沒什麼可逛的,商店早關門了,黑不溜秋一條直路,飯後百步而已。反而是他們被工廠生活區老小看新鮮。宋運輝則是與一些學習認真的同學每天解散後還在工廠留戀不肯離開,反正工廠管理鬆懈,他們就進控制室跟著工人上半天班,跟著工人每隔兩小時或者一小時到處巡視,從工人熱情的介紹中總算知道一些運行基礎知識。他們都還沒學專業課,連專業基礎課都還沒學,整個實習期下來,依然是一知半解。但他們卻自信地向帶隊老師向工人建言獻策,自以為滿載而歸。
回到學校開始學習專業基礎課時,如開了竅門。有時撞到一個名詞,忽然想起實習期間曾經聽說親見,那感覺就像出門遇見老友,分外親切,於是對讀書的熱愛變得立體起來。
大學除了分秒必爭地為四化建設培養有用人才,每個系還在熱火朝天地重建實驗室、教研室,翻譯國外先進資料。人手當然是大大地不夠,那就從本科生里拉夫。老師的眼睛一邊盯著黑板,一邊盯著學生,從中物色合適人選。有兩個老成穩重學習非常刻苦曾在讀大學前做過機械工和電工的老三屆同學被老師抽去幫助組建實驗室,在大家都羨慕那兩個同學的時候,宋運輝被他最崇敬的陸教授抽去翻譯英語資料。當他第一次翻開陸教授交給他的資料,只覺眼前一黑,胸口嚴重缺氧,才知自己英語水平嚴重不足。剛在實習工廠被工人「大學生大學生」地羨慕出來的傲氣全扔到九霄雲外,還滿載呢,其實什麼都不懂。不得不老老實實徹夜苦幹,唯恐辜負陸教授知遇之恩。
還哪有心思找女朋友,連吃飯時間都成問題,宋運輝鑽進書堆時候,非常忘我。有革命經驗老到的同學善意取笑他安心工作,鑽研學問,是個不折不扣的「安鑽迷」。宋運輝聽著感覺與小學時候他被稱作「小綿羊」異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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