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運輝萬萬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搶手,春節才結束,就有一家大國營企業金州總廠指名要他。金州總廠正好就在他家所在省,是他本想努力一把請求輔導員將他分配去的工廠。如此正好一拍即合,他安心做畢業設計就是。可是他想不明白,他雖然大學三年半下來成績已經後來居上,政治面貌也一躍變為優秀,可何至於讓一家大工廠,主動上門指名要他,便是輔導員也說不可思議,他們並沒向那家金州總廠發函專門推薦個人。唯有陸教授為宋運輝不考他的研究生而可惜,多好的一副頭腦,又是多麼年輕可造的一個人。
小雷家大隊開始揚眉吐氣,本年度中央下達的一號文件講的就是農村工作問題,文件說「目前農村實行的各種責任制,包括小段包工定額計酬,專業承包聯產計酬,聯產到勞,包產到戶、到組,包干到戶、到組等等,都是社會主義集體經濟的生產責任制」。小雷家的包產到戶終於不用打擦邊球似的披著包產到組的外皮,可以出頭露面掛嘴上說了。
二月,中央關於建立老幹部退休制度的決定下達,決定明確規定各級別老幹部離退休年齡硬杠子。凡是見到文件的幹部都知道宮書記大勢已去,全縣上下呼啦一下緊緊團結到徐縣長周圍去了。宮書記家門可羅雀。
辦公室主任陳平原更懂得因地因時借花獻佛,他結合本年度一號文件,憑自己掌管的權力渠道,真抓實幹,將徐縣長重視的小雷家大隊樹為學習一號文件的農村集體經濟改革的典型,連夜組織筆杆子趕赴小雷家,挖掘小雷家大隊的先進閃光之處。但他們所獲得的待遇與清查組的雖然稍有不同,卻也沒好到哪兒去,小雷家上下沒人相信他們,擔心他們掛羊頭賣狗肉,名為樹典型,實為搞清查。雖然沒有刀光劍影伺候,可老頭老太的罵聲不絕。
但陳平原咬定青山不放鬆,何況這事兒事關他的前途,他見小雷家上下依然抱有戒心,知道再以組織名義下去可能依然會被拒絕,而他現在又不能強行下達指令,因著打鼠忌著玉瓶兒,還有個徐書記擋著。看來只有柔性進取一途。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在雷東寶都還感觸不到有人在對他進行全方位偵察的時候,陳平原已經雷厲風行地完成所有外圍調查協調工作,親自率領縣建築設計院院長來到工地,成功完成一次拉郎配。對外,則是縣政府對農村經濟改革典型的大力扶持。
於是,小雷家建築工程隊要設計有設計,要現場有現場,要設備有設備,要建材有建材,實力大增。而又由於陳平原的策劃設計,小雷家建築工程隊與縣建築設計院的聯姻又被上綱上線地描寫成為政府搭台,企業唱戲,是政府領導理論聯繫實際,指導基層群眾致富的範例。小雷家又因其農業高產、副業多樣、大隊集體工業發達、社員生活有保障,而成為區域學習的典型。小雷家由原來徐縣長手中的旗幟這一低下身份,轉正成為官方確認的旗幟,這一身份的轉變,意味著以後小雷家如果再遇體制內的障礙,可以堂堂正正找縣領導告狀去矣。
陳平原做這一切的時候,徐縣長一直保持沉默,一直持不反對的態度,看著陳平原使出渾身解數將小雷家做成樣板。過後不久,宮書記光榮退休,他繼位,他提議陳平原為代理縣長。至於陳平原是怎樣的人品,他清楚得很,可他初即位,即使有人送上死千里馬他都得收,何況陳平原這種活的雖然可能走歪路的千里馬。他現在手下需要能看準他意圖,又有能力辦成事辦好事的本地得力人手。
唯有雷東寶面對一下捧到他面前的榮譽傻了眼,天上怎麼就無緣無故砸金塊了呢?面對四鄰八鄉參觀取經的人,他只會說一句上檯面的話,卻也是實話:「只要一心為小雷家老小考慮,小雷家老小都會支持我,只要小雷家幾百號人都支持我,沒啥事做不成。」往往同一句話,你帶有惡意的眼光看待,可視之為沒文化,可如果你帶著善意的眼光挖掘,那就是質樸。見諸筆端,便是訥於言,而敏於行了。
雷東寶名聲大噪。
喜事成雙。在全大隊接二連三的新房上樑鞭炮聲中,東寶書記家的一所一廚一衛一廳一卧的不起眼平房也落成,小夫妻孝敬老人,讓雷母先住進新房。雷母起先還挺得意,兩天新房住下來發現,她被孤立了,她再也無法染指兒子的大事,兒子被兒媳全方位接管。而她又醒悟這回吃的是悶虧,因為前兒她還衝鄰居炫耀她是一家之主,兒子媳婦都聽她,好吃好喝好房都是她先佔,可是,這不,媳婦順水推舟就把她逐出家門,她現在有苦說不出,怕人笑話。如今兒子每天回家都累得跟稀泥似的,哪有精力上她這老娘的新家,她現在想回老屋看兒子得先過兒媳這關。
宋運萍設計令婆婆搬出舊居,自然知道婆婆有一天會明白過來,但搬出容易搬回難,她抓緊時間將生米煮成熟飯,把婆婆那個房間改成儲藏室,請鄰居幫忙將原本堆在客堂間的稻子和稻草堆滿婆婆房間。但物質上的孝敬依舊,自留地收上來蔬菜,或者雷東寶帶來的好東西,她總是分一半給婆婆。雷東寶新買一隻半導體收音機,被她拿去送給婆婆解悶,還手把手教會怎麼用。雷東寶去市裡開會獎來的台式電風扇,也被她裝到新房子去,還是雷母心疼兒子天熱易出汗,又大張旗鼓送回來。一來一回,好多人羨慕書記家的婆媳關係。
雷母本來生了好幾天氣,可大家分開住了,卻又覺得這兒媳懂事,是挺好一個人。她一個人住事情少,起床又早,經常還是她去自留地割了蔬菜拿來兒子家,如果見兒媳去縣裡讀書,她還會自覺取出掃帚將院子打掃乾淨,將菜擇洗乾淨放著。兩下你敬我愛,反而其樂融融。
陳平原既然已經把小雷家樹為樣板,自然想把這樣板搞得正經點,細膩點,上檔次點。為此他沒少想辦法,可雷東寶對於陳平原的建議並不很待見,覺得花架子十足,未必能給小雷家掙錢。倒是陳平原提議的把大隊、磚廠、預製品廠、兔毛收購站和工程隊的賬目放一塊兒統一結算的主意,雷東寶很是熱衷。他也看到隨著大隊辦的實體越來越多,他的工作越來越忙,那些錢進錢出的事,很有他照顧不周出漏洞的可能。正好宋運萍電大畢業,她和四眼會計一起,還有一個剛嫁入小雷家的高中畢業的新媳婦,跟著陳平原派下來經驗老到的商業局老會計一起,建立小雷家大隊的會計制度和賬本,士根喜好這行當,常自薦讓捉差。
會計工作認死理,宋運萍又正好是個認真認死理的人。原本雷東寶這人做事海闊天空,想到什麼做什麼,沒有發票上白條,從來沒有什麼制度可言,別人也不敢管他。而現今管錢的變成他看見最沒脾氣的妻子,在宋運萍軟語廝磨下,他不得不照規矩辦事,以博夫人一笑。眾人見他規矩,當然也只能跟著規矩,小雷家錢財管理煥然一新。
雷東寶原先一看見滿是密密麻麻數字的賬本就頭疼,而今被宋運萍捉著學會看賬本看報表,卻是看出名堂,看出滋味來,往後他找各實體負責人說話時候就翻著賬本,對比著報表,誰也別想拿什麼客觀主觀原因支吾過去。為此他買了兩瓶酒兩條煙送去陳平原家致謝,陳縣長留他吃飯,開了一瓶酒,拆了一條煙,說了很多話。陳縣長家千金看見雷東寶這粗人,撇著小嘴不肯上桌一起吃。
雷東寶覺得奇怪了,徐書記做縣長時候,他為什麼覺得徐縣長高不可攀呢?就像現在,即使他知道陳平原所做的這一切大半得歸功於徐書記對小雷家的重視,為什麼他就是不敢提煙酒往徐書記住的地方去呢?
喝得微醉回家,宋運萍早給他打好兩桶井水等他回來洗澡,妻子疼他,怕他拿冰涼的井水洗澡壞了身子,總是早早將井水打出來外面擱著放溫了,才讓他洗。他照例是高一聲低一聲地在裡面耍賴,一會兒是手酸,拿不起水勺,叫妻子來幫他沖水,一會兒是背後搓不到,脖子洗不幹凈,要妻子幫忙。他媽搬走後,小夫妻比蜜月時候還甜膩。
洗完後,雷東寶照例都是背對著電風扇一堵牆似的遮著風,宋運萍躲他後面,稍微吹點風就行。雷東寶又照例告訴妻子今天做了些什麼,跟陳縣長說了什麼等等的,宋運萍嗑著瓜子聽。瓜子這東西,雷東寶總是嗑不好,一整粒扔嘴裡,不是力氣大咬爛了,就是沒嗑開,好不容易嗑開一粒,他粗手大腳捉在手裡費老大勁才能剝開一粒,弄不好還掉地上,可吃著倒是真香。只有兩個人時候,宋運萍總是嗑好瓜子自己吃一粒,往雷東寶手掌放一粒,雷東寶等手掌有好幾粒了,才一掌拍進嘴裡,沒等嚼完咽下,又將手掌攤到宋運萍膝頭等吃了。往往這時候總得挨妻子幾聲小嘮叨,可雷東寶聽著舒服,覺得像給撓痒痒似的。
他也知道,他彙報完後總得被妻子提醒別太狂,今天說他送煙酒給縣長就行了,幹嗎還大咧咧坐縣長家喝酒,委屈人家縣長太太燒菜,縣長千金沒法上桌。雷東寶說是縣長非拖住他不讓走,又不是他賴著不走。他現在很多酒席都是被人死活拖住不讓走才吃喝的,他向妻子解釋他也知道吃人家的嘴軟,可現在不比過去,既然大家都要拿他當朋友,他也不能太拒絕人,傷人面子。他說他會把握分寸,有些時候如果不請人喝口酒那才是太狂呢。雷東寶最頭痛的是他如果打了罵了隊里的什麼人,那人如果想叫屈,總是找到宋運萍那兒哭訴,然後他回家總得挨審問。他如果講不出理,那就糟了,他最喜歡的軟軟的嗓音總能要他好看一晚上。為了不挨妻子嘮叨,他只好收斂脾氣。有時候想著這樣也挺好,他現在好歹總是個幹部,總打人罵人也不是回事兒。
他不明白了,他那公認脾氣特好的妻子,如果堅持想做什麼,那是排除千難萬險都要做到的,她哪來那麼強的韌性。他小舅子告訴他,這叫外柔內剛,這種人最難弄。
但他今天總覺得妻子有點心不在焉,眼看著快到睡覺時間,他吃完瓜子說聲「不要了」,疑惑地問:「你今天有什麼心事?」
「你也看出來了?你是不是看我這幾天臉上有什麼變化?」
雷東寶仔細看看,搖頭:「沒有,啥都沒變,不舒服?」
「真沒變?」宋運萍又愁起一張臉,「我……我今天整理衛生紙,忽然想起我那個……那個延後快一星期了。」
「那個?哪個?」雷東寶大大地不明白,又湊近去摸摸宋運萍額頭,沒燙啊。
宋運萍急了:「那個,每月來的那個。我……我擔心是不是有了。」
雷東寶再愣,但旋即明白過來:「兒子?我們兒子?咋那麼快呢?小子手腳快啊。我們明天去衛生所查,別怕,我背你去,一點不會顛著你。」
宋運萍見雷東寶一高興,嗓子霹靂似的,忙伸手捂住他的嘴,急道:「可萬一不是呢?你別嚷嚷,別讓人聽見笑話了。東寶,我挺擔心的,要不我明天先回家問問我媽。去衛生所一查還不都讓人知道了。」
「讓人知道有啥,士根新娘子外面炮仗紙還沒掃光就懷上了,你看現在隊里多少大肚皮,別怕。你怕衛生所遇熟人,我明天帶你去縣衛生院,這麼多新娘子就你臉皮最薄。」雷東寶早坐不住了,跳來跳去圍著妻子打轉,眼睛彷彿能透視。
「人家擔心萬一沒有那不鬧笑話了嗎?而且……而且……反正我總是擔心。」
「別怕,有我在。明天我們去縣裡,再去買些奶粉麥乳精來你每天喝著,你以後得喂兩張嘴。家裡布票還有嗎?兒子的衣服鞋子……」
「啐,還不一定呢。」
「一定的,一定的。我兒子像我,心急。嘿,兒子,我兒子。」雷東寶喜得手舞足蹈,一會兒抱起妻子,一會兒放下,都不知道怎麼親這妻子才好。他絕對認定妻子肚子里肯定有個孩子在了,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儼然換了身份似的,對,他現在開始是爸爸了。他以後一手摟著妻子,一手抱著兒子,要多美有多美。這日子,他以前真沒想過能過得這麼美,吃飽飯了不說,每天桌上都有葷腥,三大件都買足了,又有了電視機和電風扇,最美的是有那麼好一個妻子,而且妻子又要為他生兒子了。現在的好日子,以前做夢都想不到。「兒子,我兒子,哈哈哈。」
宋運萍雖然擔心,卻沒法不被雷東寶感染,雷東寶一聲「有我在」總能給她打強心針。她跟著雷東寶一起笑,可過了會兒又犯愁:「東寶,萬一是女兒呢?你不喜歡女兒嗎?現在計劃生育了,只能生一胎。」
「女兒、兒子一個樣,都好,自己生的都好。女兒叫小萍,兒子叫小寶。大名你來起。」雷東寶開心得彷彿明天就可以見到兒女,對著宋運萍的肚子發誓,「小寶、小萍,爸爸狠狠賺錢,賺很多錢,買很多大白兔奶糖給你吃,你每天早上一隻雞蛋,中午吃魚,晚上吃肉。爸爸要把老房子拆了蓋新房,你一生下來就住新房。還有啥?」
他抬頭徵詢宋運萍意見,宋運萍早笑歪了,什麼擔心都給笑到九霄雲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