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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 · 05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十二月份,在國人心中或許不算是年底,可對於工礦企業而言,十二月是個辭舊迎新的關鍵月份。對於整頓辦而言,尤其如是。
全廠上萬人都等待著整頓辦的經濟考核責任制將怎麼脫稿。不時有風聲傳出,有條可疑制度不得民心,全廠上下大嘩,那些平時面無表情盯著儀錶八個小時的倒班工人頓時每天都有了話題,以往只聞機器響的控制室每天人聲鼎沸,大伙兒一起討論所有來自整頓辦的吹風。
水書記「順應民意」,組織職代會全面介入整頓辦的工作,也就是說,整頓辦所有成文規章,必須經過職代會的討論,否則,人民群眾不答應。費廠長本來意圖以整頓辦的工作為起點,借整頓工作之名,廢棄或替代原本屬於水書記的根深蒂固的管理架構,大幅度調整全廠管理結構,以逐步建立起屬於他自己的從上到下的幹部班子,開創屬於他費廠長的新世紀,不料水書記會以職代會的名義插手。而因此,他所有的個人意識都無法在整頓辦的文件中體現,否則,只有遭到被職代會否決的命運。
職代會身後,完全是水書記高大巍峨的身影,一如廠長負責制之前。水書記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依然牢牢掌控著全廠的主動權。
費廠長的手腳完全無法施展。整頓辦的人也鬱悶,費盡心思寫出來的東西被職代會一討論,總是支離破碎。熱情是最容易被消磨的,大伙兒早沒了開始時敢教日月換新天的豪情。
宋運輝也是時刻關心著整頓辦的工作,那兒,現在屬於虞山卿的位置,原本應是他的。他現在倒是慶幸,如果他沒下基層,在整頓辦每天將如處於風暴中心的小舟,誰知道什麼時候傾覆。不像現在,他可以主導自己的學習方向、工作方向,與大家又和睦團結。這南牆,算是撞對了。
只是,宋運輝對水書記這人挺反感的,一個人怎麼可以以一己之私,發動內耗極大的職工運動,阻撓這麼大工廠的前進步伐。他新進,他還不知未來做什麼,所以他只能旁觀,正因為他旁觀,他才能客觀地看出職代會背後水書記的影子。反而是那些職代會代表的職工,都被人有的放矢釋放的風聲的魔棒攪得群情激蕩,即未來權力劃分方案。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極大支持了職代會的權力行使。他有時候很想告訴人們,你們被利用了,可他終究沒說出口,他太深知言多必失。
可正在宋運輝反感水書記的時候,車間忽然將他抽調到技術組,給他一間小辦公室,指派兩名技術員給他,讓他帶領這兩個剛考取技術員的年輕人一起整理完善車間技術資料。後來聽說,原來是水書記指示,這令宋運輝心中感想複雜,他只有更緊閉雙唇。
兩個技術員雖然年輕,卻已是老資格,並不服管,主要的還是質疑宋運輝並沒經過大設備故障考驗的技術水平,而且都還很不服氣一紙大學文憑的效用,認為宋運輝能領導這樣一個三人小組,無非因為他是比較幸運的最受重視的「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生。再說了,做多做少一個樣,宋運輝這種連身份都沒明確的人當然不可能對他們的工資獎金造成影響,做少還留點力氣可以回家打個沙發,都是等著結婚的人。
宋運輝第一天安排工作就遇到消極怠工。他已經客氣,每人只安排他半天工作量,可兩人一天下來都沒做完。宋運輝在下班前五分鐘問他們為什麼沒完成,兩人還挺不耐煩,都說大學生做事何必太認真,這兒做事做死了也沒人看見,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宋運輝很認真地跟他們說,做事雖然辛苦,可學得的知識是自己的,做事的過程雖然累,可最終完成一件事的喜悅也是自己的,即使眼前看不到錢的回報,可自己獲得的喜悅和提升,不是金錢可以衡量。但宋運輝真心實意的話被兩個技術員取笑了。
宋運輝很無奈,名不正則言不順,出現這種局面在意料之中。他早已知道他不是雷東寶,不能像雷東寶一樣布置任務的時候當仁不讓,遇到誰敢反對,拳頭過去。他只能說理,但對於不講理的人,該怎麼說理?宋運輝找到上中班的師父,師父想出面跟兩個技術員說說,兩個都是以前在他手下待過幾天的人,會賣他面子。宋運輝想想,不妥,即使小學時候他受欺負都不去告老師,現在怎麼就越活越回去了呢?
他回到寢室另想辦法。今天與兩個技術員的交手讓他想到一點:口說無憑。他今晚上索性其他什麼都不幹,用寢室里的圖板畫了一張工作任務分解圖,每個人每天的工作,細化到畫一個螺絲,都放在一張二號圖紙上,三個人的工作量一目了然,三個人的工作進度也是一目了然,每天下來只要打鉤勾掉已經完成的工作就行。後面的備註則是說明為什麼完不成工作。為防萬一,他畫了一式兩份。等尋建祥中班回來他才做完。尋建祥問清楚是怎麼回事,乾脆地說,客氣什麼,他們完不成就罵,他們敢反抗就找他尋建祥,他拳頭正癢著。宋運輝笑著答應,尋建祥的友誼雖然另類,可友誼都給人勇氣。
第二天上班,宋運輝完全改變態度,掛出圖表,然後明確告訴兩個幫手,他醜話說前頭,跟著他宋運輝做事,絕無你好我好,敷衍塞責,不願意,可以要求調離,不調離,就得依照圖表干。他看出兩個技術員嘴巴不說,心中不以為然,他不得不壓縮自己的動手時間,時刻關注兩個人的工作,不行,他開口罵。他話不多,罵人也不是潑婦罵街般一罵就是半天,他以當年當狗崽子時候沒法多說話而練出來的精準罵人技術,一句一個黑虎掏心,噎得人難受。想不挨罵,就好好做。
兩個技術員先後向車間主任和書記告狀,但等領導問他們究竟委屈在哪裡,挨了些什麼罵,他們又說不出來了,因為他們發現當時被氣得噎死,現在說出來的話,聽得出調戲。這也是宋運輝從小艱難環境中自我培育出來的技巧,沒辦法,他不能落人口實,所以罵人總得有點技巧。兩個技術員只能乖乖跟著幹活。就算兩人加起來只有宋運輝一人的工作量,可三人成幫,工作進度還是大大加速。
其間,水書記過來巡視了一次,領導關心一線中的重點車間是常有的事,一個月看上一兩回是正常。他在車間主任、書記陪同下到設備運行那兒看看,又到總控看看,然後到車間辦公室聽取彙報,左右走走,似是有意無意間走進宋運輝所在的小屋子,然後有意無意地看到牆上拿圖釘釘上去的工作進度分解表。
他仔細審閱,問了宋運輝幾個細節問題,又問他具體怎麼推行,宋運輝當然不會說他尖酸刻薄地罵人,只說是大家自覺。水書記當然知道這不可能,他是個人精子。但他也沒多問,他要車間主任打電話叫整頓辦的所有人來,就在這麼個小房間里擠得差點密不透風,對著宋運輝的工作進度分解表開現場會議,告訴他們要走下來,扎進去,只有端正態度深入了解一線工作,才能做出切合實際的責任制方案,而不能坐在總廠辦公室建造空中樓閣。他說,職工大會的否決正好說明大家對空中樓閣的反對,也正好說明整頓辦這半年多來的指導思想有誤。他要所有人回去好好反省,不能再沿舊路走下去。
眾人被水書記罵得灰頭土臉,但沒人敢吱聲,更沒人說舊的指導思想是費廠長制定,你們書記廠長兩個口子說話,下面的人該聽誰的。宋運輝在一邊看著心想,這就是地位。他看到虞山卿也在列,而且是只能站在屋角,因為虞山卿只是個不起眼的新進。
等整頓辦的人被水書記斥回,水書記帶著宋運輝單獨漫步在塔罐叢林里,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八個字,「因人成事,因人廢事」。水書記說,有些人,即使有再好的想法,可不會管理,不能將自己的思想貫徹下去,最終想法都成空話。而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做不成事,卻埋怨社會不公,奸人當道,給自己找失敗理由,其實這些都不是理由。一個人想做成事,遇到的不是一個兩個人,而是很多,形形色色的社會人都能遇到。社會這樣對這人,也是這樣對那人,沒太大區別。有些人就是不能回頭思考,為什麼就他面前奸人特別多,社會特不公平,究竟錯在哪裡。他肯定宋運輝這半年來做的成績,但也指出,做任何事,不要一廂情願,急於求成,必須有進有退,有所迂迴,保持彈性。一方面要督促手下幹活,一方面也得團結手下眾人,不能強硬到底,製造對立,否則,物極必反,終會有人反彈,或者就像彈簧天天被放在彈性極限使用,終有一天失去彈性,最終廢棄無用。
水書記告辭時候問宋運輝有沒有寫過入黨申請。宋運輝一點就通,這是水書記讓他寫入黨申請呢。可他想到目前總廠兩幫公然對抗的局面,他如果此刻交上入黨申請,找誰做介紹人都是問題,都會敏感。而主要原因是,他不是很贊同水書記的為人,明明整頓辦的工作是被水書記卡著,可水書記卻是將責任都推到費廠長身上,為人很不地道。他不願意在這時申請入黨來支持水書記,雖然他的支持力量渺小。但他在水書記面前貌似單純地說,他想將手頭事情整理出來,以完美工作答卷向黨遞交申請。水書記倒也不反對。有時,越是成熟狡猾的成年人越是看著年輕人覺得異常單純,容易被年輕人的小花招騙過。再說,以這種成年人的地位,他們也不願費心機思考年輕人可能的花招,因為那些花招傷害不到他們,他們不必多此一舉。
水書記走後,宋運輝想好久,才能理解「因人成事,因人廢事」這八個字。彷彿說的是他宋運輝,是在讚賞他沒有條件創造條件地幹活,可似乎也是在暗諷費廠長,即使大權交給費廠長也用不好。宋運輝不知道水書記說這八字的真實目的是什麼,他雖然感覺受益無窮,可還是無法因此改善對水書記的印象。可又想到,這會不會冤枉了水書記,費廠長指導下的整頓辦絕不是只面對水書記這一個障礙,而是很多,空中樓閣就是其中之一,整頓辦如此被職工反對,真能全怪水書記嗎?
可無論誰對誰錯,這種政治鬥爭真是醜陋,都是不惜犧牲工廠利益換取個人私慾。這種現象在小雷家大隊就看不到,在小雷家,大家圍繞有飯吃、吃好飯一個中心,那是真正的大幹快上。兩者工作氛圍的對比,讓宋運輝好生憋悶。
宋運輝又想到,以他目前對政策的理解,估計金州總廠的同齡人裡面無出其右,他當年認真研讀政策的目的是避免重蹈父親的命運。可面對水、費之間的爭權奪利,他想到自己,如果把他放到父親的位置上,即使他那麼理解政策,他能做到為了解脫自己踩別人頭頂上位嗎?他做不出來。他既然做不到,他還如何因人成事?想到這些,宋運輝有些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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