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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 · 03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但雷東寶在家一直樂呵呵的,在外面卻遇到煩心事。徐書記年前已經回去北京,回去前徐書記親自出手為他做了很多事,他被評為八二年的省勞模,又被補選為市人大代表,小雷家大隊成為全縣驕傲這個調子幾乎無法被改變了。當然,雷東寶遵照徐書記的指示,與陳平原加意「結交」,同時繼續為陳平原的政績增光添彩。只是徐書記一走,雷東寶心裡空落落的,一下少了支撐。以前徐書記雖然沒怎麼出手幫忙,可他總感覺有徐書記在,天不會變。
還有,他給市電線電纜廠做的一個職工宿舍工程,等去年工程結束,那些職工趕著搬進還沒幹透的房子,電線廠宿舍的包工費和從小雷家拿鋼筋水泥預製板磚瓦泥沙的錢卻拿不出來。那廠長與雷東寶商量先給職工過個好年,年後工資不發,也得找二輕局「婆婆」出面到銀行貸款將錢還上。雷東寶不是黃世仁的黑心腸,想著總不能不讓人家過年,再說也相信國營單位的信用,怎麼說人家都有國家管著不愁他們不還。但沒想到,過了年再讓人去討錢,廠長一直避而不見,那些住上新宿舍的職工將上門討債的轟出廠門。
雷東寶找上級反映,找電線廠婆家二輕局反映,可上級部門領導說,電線廠確實沒錢,沒錢你難道能吃了那廠長?雷東寶不幹了,沒錢造什麼宿舍,沒錢住什麼宿舍,這不是騙他們小雷家的錢為他們自己謀福利嗎?雷東寶發狠,叫幾個沒事的老頭老太去電線廠附近盯著,只要看到廠長進出立刻回來報告。果然,那廠長躲了幾天,見風平浪靜了,中午趁人吃飯時候悄悄從後門回廠。小雷家警覺的老頭立刻騎車回來通報,這老頭正是老猢猻。
老猢猻是個明白事兒的,心中算盤子一打,咦,這麼大筆的錢被賴,往後肯定影響到他們這些老人的勞保工資和醫療費,他心急,積極向隊長要求去逮那廠長,隊長也怕那些沒見過世面的老頭老太完不成任務,想這種小事兒老猢猻別想搗出花樣來,就讓老猢猻負責去了。
老猢猻果然負責。他有本事,他能煽動老太老頭們的積極性,他又能合理安排盯梢位置。白天忙完回來,他還不嫌累地捧著飯碗到曬場向大伙兒宣傳那個電線廠廠長不是東西。都不用雷東寶擰開廣播喇叭作解釋,小雷家上上下下早被老猢猻的思想工作做得同仇敵愾,群情激奮,知道有人敢喝小雷家人的血。
因此,老猢猻回來一吆喝,說電線廠廠長回廠,大伙兒趕緊去抓,不用雷東寶招呼,大夥自發抄起傢伙跳上一輛中型拖拉機,三輛手扶拖拉機,滿滿四車壯年漢子,加後面跟著騎自行車的,黑壓壓湧向市電線廠。宋運萍一見這架勢,大驚,可她腆著肚子哪裡能跟得上雷東寶,又哪裡能騎車趕去勸阻,只有急急去兔毛收購站找士根,沒想到士根也抄起傢伙正想衝出門。聽到宋運萍的憂慮,士根卻讓她別擔心,他有數,他會盯著。
宋運萍知道士根是個極其穩當的人,見他這麼答應,這才稍微放心。可回到隊部會計室,她還是度日如年,如熱鍋上螞蟻一般等待來自前方的消息。她更關心小寶爸的安危,她很怕雷東寶抑制不住怒氣,指揮小雷家黑壓壓的農民大打出手,她見過以前那些群情激奮的人一旦動手局勢便無法控制,什麼事都會發生,到時,可能得流血了。無論哪一方流血,都不是她樂見的,她擔心,士根真阻止得了雷東寶嗎?
宋運萍急得雙手微顫,無法算賬。她坐立不安,時時站到窗戶前看他們回來的必經之路,可那條路現在遮滿果樹,果樹上開著粉紅粉白的花,就是沒大隊人馬回來,有見一個兩個,那還是趕著出去的。她雙腿酸軟沒力氣,沒法多站,可又坐不住,扶著窗戶勉強站著,她現在哪還有心思欣賞滿眼的春花。
忽然,旁邊隊部辦公室有電話鈴響,她忙過去打開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的門接起電話,沒等電話筒放到耳邊,那邊霹靂似的一聲喝,自報家門說是縣公安局的,叫雷東寶聽電話,宋運萍忙說領導們都不在,問是不是誰闖禍了。那邊又問一大幫人去市裡幹什麼,宋運萍不敢隱瞞,將原委說了,公安局那邊大叫胡鬧,罵這是闖大禍,沒說完就重重掛了電話。
宋運萍更是擔心得手足無措,公安局的人都給驚動了,而且都沒顧及雷東寶的勞模和人大代表身份說胡鬧,不知道雷東寶那兒究竟鬧成什麼樣兒,她真想騎上車飛快過去看,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幹著急。報紙上一直在說要清除幹部隊伍中的三種人,不知他們會不會把東寶當作三種人之一的打砸搶分子處理呢?宋運萍愁得臉都綠了。
但沒等她走出隊部辦公室,電話鈴又響,這回來電話的居然是陳平原縣長。陳平原在電話那端大叫胡鬧,宋運萍按捺擔憂,忙替自己丈夫辯解說電線廠賴賬太無理,今天聽說廠長偷偷回來,大家都激動,雷東寶知情後忙跟去阻止了。陳平原嚴厲說等雷東寶回來就去縣裡見他。宋運萍放下電話,揉著胸口喘不過氣來,事情都鬧到縣裡了,會不會有善終?最要命的是,小雷家的農民會不會與電線廠工人打起來?都是手裡有傢伙的,真打起來,那就不可收拾了。
她扶著牆回去,癱在椅子上起不來。正胡思亂想著,四寶媳婦衝進來,報說有汽車運鋼筋來,預製品廠能做主的都去市裡了,依規矩只有大隊會計能出面代替去點數。宋運萍不得不硬撐著起來,跟四寶媳婦過去。四寶媳婦極其殷勤,當然,宋運萍知道這是為什麼,她現在出門,到處看到笑臉,還不是因為小寶爸,唉,不知他現在怎麼樣。
宋運萍趕著來到預製品廠,幸好,廠里還有從別個大隊招來的臨時工,她拿著送貨單讓人爬上去點數。正確無誤後,她讓四寶媳婦請司機到廠辦公室休息喝茶,她指揮著臨時工們裝卸,卸下來的鋼筋卷她還得仔細對照一下掛牌上的數字。這些程序,她以前來這兒看一次就會了,不用人教。
如今的預製品廠已經鳥槍換炮,裝上一架舊龍門吊,裝卸再不用像宋運輝在的時候需要動腦筋巧用三腳架和手動葫蘆,現在只要有人在下面摁控制器上的紅綠按鈕就行。但是那些臨時工平時沒有用龍門吊的機會,不很懂得操控龍門吊的速度,走順走快了卻一個急剎,慣性使得鋼筋懸在半空亂晃,吊著鋼筋卷的鋼絲纜「嘎嘎」作響。
宋運萍感覺吊著她心臟的那些血管也在胸腔「嘎嘎」作響,有不勝負荷之勢。她擔憂著衝去市裡的那人,無時無刻。
欠債還錢,那是天經地義,每個沖向市電線廠的人都這樣想,包括雷東寶也這麼想。雷東寶還想,欠他們小雷家的,等於踩他雷東寶的臉,這不反了嗎?更有老猢猻獻計獻策,說討不來錢,就搬他們的設備,搬來設備才能逼他們拿錢來贖,也有人說扣了那狗娘養的廠長,不拿錢還債不放人。所有樸素卻被實踐證明行之有效的討債辦法都被大家擁護,大家一路奔赴現場,一路討論得出結論,前車傳後車,後車傳前車,拉大嗓門傳遞的討論異常能說服人,漸漸地,大家打定同樣的主意,吼出同樣的聲音,掛上同樣的表情。
一路跋涉,一路呼喝,趕到市電線廠,已是下午。大伙兒還沒下車,就看到緊閉的市電線廠大門內工人們同樣操持著傢伙嚴陣以待,激動情緒不亞於小雷家農民。隔著工人與農民,是穿綠警服的警察,也是嚴陣以待。老猢猻一見就大喊,他們欠我們錢還有理了,他們還找警察保護咧,活該我們小雷家倒霉咧。老猢猻這性格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亂,越亂越興奮的,這等場合,他如魚得水,也沒法計較這事兒對自己有利無利了,只拍著腦門憑本能做事,眼下,乾柴烈火,這點子火星正好點燃看見嚴峻場面有點猶豫的農民。
所有的農民都指責痛罵警察包庇惡意賴賬。警察請大家安靜理性有話商量,可沒人聽他們的,因為裡面的工人也一起鼓噪,與農民對罵,對罵的聲音掩蓋理性。雙方的陣營越來越壓縮,警察陷於兩陣夾心位置難以施展。
雷東寶也是熱了腦袋,因為他看到那個欺騙他的廠長也在緊閉大門內沖他吆喝辱罵,廠長辱罵的話通過工人的口號傳遞出來,就是罵他傻,自己上當撞槍口。雷東寶打小沒受過這樣的欺騙,氣得頭昏腦漲,抄起手中木棍想扔那廠長,被士根死死抱住,提醒雷東寶千萬不能動手,不能傷人,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違法落人口實。雷東寶哪裡肯聽,他不把手中木棍扔出去,出不了心中那口惡氣。他春節以來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地要錢,處處被人踢皮球打官腔,心中別提多少怨憤。他身強力壯,士根哪是對手。眼看就要掙脫,又一個人伸手一把抱住他。他回頭一看,居然是陳平原縣長。
陳平原的出現讓雷東寶稍微收斂,可他依然大力掙扎,向陳縣長訴說不公。陳平原明確表示,討債可以,不許械鬥,不許鬧事。雷東寶說那還有什麼辦法把錢討回來,電線廠明顯是惡意賴賬,陳平原說他負責聯絡各部解決。士根見此忙大聲告訴鄉鄰,說縣長說話了,大家收起鋤頭,倒退十米。雷東寶雖然不情願,可在陳平原的催促下,還是回頭大聲吆喝大家倒退。他的話不僅聲音響亮得多,比士根的號召力也大得多,大家雖然一樣的不情願,可還是乖乖倒退。
倒退中,有人高喊,不讓衝進廠里,又不還債,不如扒了新宿舍,大家都別想好過。此話得到大家的一致響應,眾人一起高喊扒了宿舍扒了宿舍,這一來,猶如圍魏救趙,原本以為守住大門固若金湯以逸待勞的工人在裡面急了,電線廠宿舍一造就是幾十戶,這裡面的人幾乎大半與新宿舍有關,扒了工廠可以,扒宿舍絕對不可以。見到小雷家人退後,還以為小雷家人趕去扒房,這下輪到工人叫囂著要衝出來追打,名為保護家園。
警察不得不全力封住工廠大門,不過好在那些工人也不敢從窗戶跳出來落單。這時,市裡的各級領導也紛紛趕來。趕來的大領導一見陳平原在場,都不約而同沖他大喝一聲胡鬧,搞得陳平原也是上了肝火,扣住雷東寶的那隻手跟鋼箍一般狠。雷東寶渾然不覺得疼,兀自大聲向各級領導解釋其中原委,說電線廠騙的是小雷家人的血汗錢,這些錢都是要拿來看病養老的,說電線廠按計劃生產按計劃購銷,有多少錢他們廠長自己心裡清楚,他們這是存心賴賬整死小雷家。雷東寶說,身邊農民們響應,農民們天生的大嗓門震得領導們恍若身處驚濤駭浪之中。
而在驚濤駭浪之中,雷東寶捕捉到一個聲音,那是曾在小雷家現場辦公幫助解決問題的副市長的聲音,副市長也說賴錢問題他主導解決。雷東寶立刻剎住所有含冤的話,轉頭指揮大家回去。而那些在裡面正與警察對抗的工人一看不好,以為農民們真去扒宿舍了,大急,有人拖來消防水管水槍,旋開消防籠頭,高壓水噴向門外所有人。這下,把在場領導和警察也打火了。
亂象中,只聽「砰砰」兩聲暴響,別人可以不知道,當過兵的雷東寶卻是聽得清楚,那是槍響。他這會兒徹頭徹尾清楚了,忙頂著水柱衝擊,指揮小雷家大隊大伙兒回去,立刻回去,誰不回去,他當頭就是一棍子。小雷家上下本來就聽他的,即使有肝火上涌不肯退走的,被他一棍子也敲醒了,紛紛退走。依然上躥下跳的老猢猻也挨了他一棍子。領導們也被高壓水沖得回撤,跟著小雷家大隊眾人一齊走,看雷東寶提棍子將眾人趕上拖拉機回家。這時,工廠工人也看到黑洞洞的槍口,連忙關了高壓水,兩下里平靜下來。
澆得透濕的各級領導扯上雷東寶和電線廠廠長,回機關開會。雷東寶想跟士根說幾句話,作個交代,被氣急敗壞的陳平原一腳踹進車裡,緊跟領導將車開走。士根見此連忙踩上自行車趕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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