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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 · 12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宋運輝先去車間打招呼,向考勤員確認自己結束出差。但還沒等他走出辦公室,車間副主任過來一把抓住他,把他拖到外面太陽底下,告訴他劉總工找他,讓他一回來就立刻過去一趟。宋運輝答應,騎車趕去總廠辦公樓,但他直接進了水書記的辦公室。
水書記辦公室開著門,看進去水書記正伏案而書。宋運輝敲門,水書記抬頭,臉上露出笑容,拿手掌勾勾叫宋運輝進去,靠到椅背上長長伸了個懶腰。這個懶腰,看得宋運輝目瞪口呆,這是書記的風範嗎?
水書記卻若無其事地又坐直了,精神煥發地對宋運輝道:「年輕人體質好,下火車不用休息一下就上班。你的草稿,小徐已經跟我說了,我不用看,也不看,完全相信小徐和你。你跟我說說,下一步準備做什麼?」
宋運輝從書包里拿出稿紙的手僵在半空:「可是,水書記,內容已經與北京時候有很大不同,您看一下才好最後定奪啊。」
水書記擺擺手,道:「你看過《史記》沒有?」
宋運輝搖頭:「沒看,我文學、歷史方面很差。」
水書記起身,打開文件櫃,取出一本厚厚的書,翻了幾頁,找到他想找的,指著其中一段要宋運輝看。宋運輝一看,是古文。
居頃之,孝文皇帝既益明習國家事,朝而問右丞相勃曰:『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勃謝曰:『不知。』問:『天下一歲錢穀出入幾何?』勃又謝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對。於是上亦問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謂誰?』平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穀,責治粟內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謝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駑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育萬物之宜,外鎮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焉。』孝文帝乃稱善。
宋運輝看得磕磕絆絆,卻也能大致明白意思,又前後看了一遍,想了好久,才道:「謝謝水書記信任,可責任太重,我心裡沒底。」
水書記將書合上,推心置腹地道:「我不是搞技術的,你給我看,我也看不出什麼。我已經看了小徐傳給我的框架,大方向就是這樣,沒什麼需要改變的,不用再看。我的任務是管人,是調度人力、物力為一個一個的目標服務。你相當於廷尉、治粟內史,你掌管的是實際工作。大家各司其職。既然你有能力,又做得不錯,我放手讓你去發揮。你自己也放開了去做,別拘泥於年資,懂嗎?」
宋運輝重重點頭,他懂。他想到老徐對他說的話,廠里的知識分子不服水書記,所以,可想而知,水書記得培養自己的知識分子勢力。他就是。這是機會,但這也是逼上梁山。如果他做錯,不,他不能做錯,他作為水書記的軍前大將,出馬必須得贏。
水書記靜靜看了宋運輝一會兒,對於眼前的年輕人,他屬於押寶,但是他到底是信任多年合作融洽的小徐,信任小徐的肯定,小徐對方案的肯定讓他重用小宋。但他將手擱到電話機上時,還是叮囑了一句:「要自信!」看到宋運輝又重重點頭,他才拿起電話,打給總廠辦公室主任:「立刻通知開會。與會人員總廠、各分廠廠長、書記、總工、生技處、整頓辦,會議議程討論確定設備整改方案,下午四點,大會議室。」
宋運輝驚訝地看著水書記放下電話,瞠目結舌。這就開會?這就磨刀上陣?這麼快?
如此急促,如此重任,卻令年輕的宋運輝興奮得躍躍欲試。這就是速度,這就是做事!比之劉總工那邊地下黨似的接觸,這種速度才讓人痛快。
水書記一手還是捏著電話,眼睛看看手錶,道:「你先去會議室,再複習一下。」
宋運輝想到水書記肯定還要打幾個重要聯絡電話,他不便旁聽。雖然他清楚自己對資料上的數據一清二楚,不需要再複習,但沒解釋什麼,告辭出門,順手將門帶上。水書記看著宋運輝帶上門這個細節動作,不由想起昨天與小徐通的電話,他最欣賞,曾經想培養為接班人的小徐說,這孩子有心機,有野心,但好在尚且稚嫩,比較忠厚,做人、做事頗有原則。水書記心說,這就好,他才不要忠厚老實得像頭牛的人,他自有辦法克制這小孩子的野心心機。
宋運輝去會議室路上一路告訴自己,他只為工作,他想做事,他不是搞派系。進會議室後沒東張西望,自己低頭閉目沉思,重點考慮如何反對FRC技術。
過會兒,有人碰他手臂,他條件反射似的識相地將擱在把手上的手臂放下,卻聽旁邊傳來「撲哧」一笑,他抬頭,卻見是虞山卿。對虞山卿,他以前視作競爭對手,現在有點不齒。但還是笑笑道:「終於見到熟人。」
虞山卿往宋運輝臉上看了看,笑道:「這麼憔悴,可打瞌睡也別打到領導眼皮子底下來啊。」
「剛下火車,一路沒睡好。」
虞山卿瞭然地笑笑,道:「聽說要把你調進整頓辦。你看,今天預先就讓你參加會議了。」見宋運輝眨巴著眼全不知情,虞山卿笑道,「算了,這是後話,不提。三天前動力車間差點出事,你知道嗎?當時壓力急速上升,安全閥差點起跳。」
宋運輝學過一車間的調度,作為分廠心臟的調度,自然對其他車間的大致情況有所了解,聞言驚道:「全廠領導都得撲過去啊。」
「你說對了。」虞山卿舒服地靠著椅背神秘地笑,「現場內行外行一目了然,有人就出了洋相,工人上下議論紛紛。」
「沒聽說。」不知怎的,宋運輝立即想到,那個出洋相的領導可能是水書記。但他不問,他不很喜歡背後說人是非,即使不是水書記他也不會問,再說是問虞山卿。他對虞山卿的為人不很肯定,很擔心什麼話到了虞山卿耳朵里,得被斷章取義地散發出去。他學著水書記伸了個懶腰,但不敢伸大了,只輕輕打個哈欠。「你吉他彈得真好,我什麼樂器都不會。」
虞山卿驚愕,不知道宋運輝是有意還是無意扯開話題,他不由自主回了一句:「這算什麼,業餘愛好而已。」又想到一件事,輕問,「前幾天你不在時候,來了個據說是你好朋友的小姑娘,你還有那麼小的好朋友?」
「有,梁思申,才初中呢。我三年沒見她,回寢室看到她留在我桌上的信,悔得不得了。怎麼,你見過?小姑娘長大了沒?」
虞山卿笑道:「你確實得悔。什麼叫長大沒有,長得太好了,雖然五官不是最出色,可整個人氣質一流,回眸一笑百媚生,金州粉黛無顏色啊。」
宋運輝不無得意地道:「那是必然的,梧桐樹上落鳳凰,不是我們金州水土能比。」
這時劉總工進來,坐下時候特意留意了一下這邊。費廠長也進來,也是往這邊看了看。宋運輝瞭然,一車間副主任肯定已經通知到劉總工,他既然沒第一個去見劉總工,接下來會遭受什麼,他已經有所準備。但他慶幸他面對的是劉總工和費廠長,若是面對的是剛走進來的水書記的話,估計水書記會眼睛一掃,喝一聲宋運輝出去,將他置於尷尬境地。好在知識分子不會這麼囂張。
但宋運輝又想到,等會兒水書記必然要他反對FRC,他發言時候,需要用與身份符合的知識分子手段呢,還是用水書記、雷東寶一類人的手段?顯然,用後者,他的發言將暴發更大的影響力。但是,後者,宋運輝雖欣賞,卻不喜歡。他性格里,多少帶點讀書人的頭巾氣。
虞山卿也感覺到三大頭兒進來時候都有意無意地關注了一下他這邊,他當然清楚,他們關注的不是他,而是他身邊的這個小毛孩子。他心中無法不嫉妒,嫉妒水書記排山倒海般送予宋運輝的好運。換作他做領導,他也願意培養宋運輝那種白紙一張的小年輕,而不是他這樣已經有人生閱歷的成年人。他的所有,只有靠自己雙手爭取,而不能等幸運從天上掉下來。可是,爭取這種事,往往事倍功半,好在,他通過劉啟明,總算打開通往管理核心的大門。
虞山卿不露聲色地一笑,笑意只在他嘴角顯露一下,便告消失。他當著劉總工的面,做出主動拉攏宋運輝的表象,他感覺,劉總工言語中有欣賞宋運輝的意思,很想拉宋運輝為我所用。人人都喜歡白紙。他又瞥了眼閉目養神似的宋運輝,笑道:「又打盹了?哎,你的小朋友小梁的爸爸是做什麼的?」
宋運輝看一眼虞山卿,挺反感這個問題,不願回答:「還說我打盹,看你的眼睛也是熊貓眼,最近趕什麼?」
虞山卿當然不會坦白整頓辦的工作,只春風滿面地道:「談戀愛啊,戀愛。呵呵……」
宋運輝聽了恨不得揮拳照鼻子揍過去,心裡不由想到梁思申為他出的氣。嘿,小姑娘就比他有策略得多,可見是每天在家努力生活、努力實踐的結果。沖那小傢伙在飲食店端著女王架子說出來的損話,可見她所謂學貴族禮儀,不過是為自己披上一張羊皮。宋運輝想到這兒不由一笑,每個人身上都深深刻有生活的軌跡。相比梁思申之於飲食店,他在眼下這場合,又何嘗不是小孩子投入成人社會?他也裝傻即可。他又是不由一笑,他這個輔導員Mr.Song還得向小小梁思申偷招兒。
按說,今天的會議並不是黨務會議,由水書記通知召開已經不符合規程,但費廠長他們卻赴會了。還不到四點,水書記先開口說話,將會議主持權也搶了過去。
「人都到齊了吧?趁費廠長明天回去北京之前,把近期有關設備改造的工作提出來,會議上理一下思路,統一一下思想,確定未來工作方向。時不我待,今天的會議必須形成決議,本次決議,將成為設備改造的指導綱領,指導未來設備改造工作的進行。因此我們的討論有必要全面、深入、細緻。今天會議按照以下議程進行:第一,運銷處就目前國家計劃政策情況,從計劃為主,市場為輔角度,談設備改造的必要性;第二,廠辦介紹我廠設備改造提請審批的程序,和預期可能獲得的資金劃撥;第三,總工辦詳細介紹已經完成的工作,以及進一步的工作方案;第四,討論確定最終改造方案的框架,並就下一步工作做出人事、行政、財力上的安排,確保下一步工作平穩有序地展開。事不宜遲,老費,開始第一項議程吧!」
水書記有沒有私心?起碼宋運輝看不出來,估計費廠長也無話可說,反正費廠長點頭同意,讓運銷處長開始發言。所有的發言,宋運輝都認真地聽,認真地做筆記,有些內容,簡直是彌補他可行性報告中的不足,如果宋運輝自作多情一些,都會以為這是水書記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給他提供資料。旁邊的虞山卿也聽得極其認真,他也明白這個會議的重要性,很可能他們未來將所做方案形成拿去審批的文字,就需要拿今天的會議決議作指導。但他沒像宋運輝那樣地詳細記錄,而是融會貫通地記憶。
前兩項,每完成一項,作一番討論,幾乎沒有異議。第三項開始時,所有人都不自覺地豎起耳朵,豎起脊背,看一位副總工在黑板前介紹為什麼選中FRC,FRC技術相對現有設備的先進性,FRC與現有設備的配套便利,金州現有技術力量對FRC技術消化的便利。宋運輝倒是沒想到過這個技術消化的問題,一時心裡難以取捨,究竟是應該技術適應工廠現狀,為我所用,還是工廠適應甚至引導技術潮流。不過有一點他是肯定的,很奇怪,在行前,劉總工找他了解FRC資料至今,兩個多月,他們竟才做了這麼些事。當然,他們工作的細緻是毋庸置疑的,他們拿出來的數據面面俱到。
副總工講完,費廠長對水書記道:「老水,你看看,有什麼需要修改補充。」這話出來,好幾個人臉上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都知道水書記不熟悉技術,費廠長這話是揭水書記的短。
宋運輝正考慮他要不要站出來說話,卻聽水書記開口:「我們聽聽大家的意見。有沒有誰需要修改補充?小宋,你剛去北京查來資料,年輕人給我們提提意見。」
宋運輝聽得出水書記話里的諷刺,起身沉靜地道:「有。我對FRC技術的先進性有幾點補充。」他的話說出口,在場大多數拎得清的人都驚愕,包括水書記,一張臉都黑了,全場沉寂。宋運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他臉上雖然沉靜,可寬大褲管里的兩條腿,卻瑟瑟輕顫,比第一次走上小學講台做輔導員時候緊張百倍。
唯有劉總工開口:「小宋上來黑板前說。」
人人都看到宋運輝猶豫了一下,但只有宋運輝自己知道,他沒猶豫,只是他的腿有點僵,忽然走動不了,使勁才能邁步。但走出一步,便似血脈暢通了,下一步就不再難了。他走到黑板前,面對一片亮閃閃的眼珠,那些都是久經沙場老將的眼珠,他需要運足內勁,才能正常說話。
「我補充一下FRC技術的先進性。就目前來看,FRC技術下生產出來的產品在國內市場屬於頂尖,產品宜輕工業,副產品宜重工業,符合當前國家倡導輕工業加速發展政策的大前提。」宋運輝對站在這麼多人面前非常不適應,就好像是普通人套上戲裝跳大神,怎麼也施展不開。他乾咳一下才能接著說下去:「就國際市場而言,如果設備運行良好,產品應可以達到中到中高檔,這種產品,在國際市場上有較大的需求,可以考慮出口創匯,為國出力,將購買設備的外匯掙回來……」
宋運輝話音未落,下面劉總工就提了一句:「好,這點我們沒考慮到,應該補充進去。」
宋運輝不得不再輕咳一聲,將話繼續:「我這兒有數據比較,我在黑板上畫出來。」他轉向黑板,今天,他的板書前所未有地難看,他筆下的字跳躍無序。他身後,水書記雖然強自鎮定,可胸膛劇烈起伏。
往往,數據是說明問題的最佳手段,何況是表明出處的數據。宋運輝一邊寫,下面一邊交頭接耳,大家紛紛議論,黑板上的數據為總工辦的方案提供最佳佐證。
宋運輝最後落筆轉身,費廠長搶在他前頭,對水書記道:「老水,看來產品定位合理,我們把方案確定下來吧,下面開始討論審批和配套工作。我看,也不用再另立班子,依舊總工辦和生技處負責,原班人馬重新組合一下,開展下一輪的工作。人手不夠,從各處室抽調。目前設備改造工作作為重中之重,除正常生產運作之外,其他工作都必須圍繞設備改造這個中心展開。我們確定一下下一步工作步驟。老劉,劉總工,你介紹下一步工作的思路。」
劉總工起身,對宋運輝道:「小宋,你資料搜集得很齊全,現在你下去聽著。」
宋運輝照梁思申的思路,一本正經地對劉總工道:「可是,劉總,產品的正確並不意味FRC技術的最合理。這就比如同樣是到達河的彼岸,一種辦法是造橋,一種辦法是用滾裝船實現車客渡,造橋的辦法是一勞永逸,並小成本運行,而滾裝船卻有較高運行成本,遇到氣象因素還得停開,FRC就是屬於滾裝船這樣的過渡技術,有成熟設備,卻非成熟技術。根據我搜集的資料表明……」
「少啰唆,這是技術會議,不用比方來比方去,直接說結果。」下面水書記終於明白宋運輝的策略,以很不客氣的語氣配合一句。
劉總工一時站在黑板前很是尷尬,讚揚小宋資料搜集的話是他說的,他當然不便立刻當眾收回,又不讓小宋將後面的話說出來。會場上畢竟是兩股勢力在糾纏,而不是他的一言堂。宋運輝見此忙對著劉總工道:「對不起,劉總,請讓我說完。根據我對FRC生產廠商代表的訪問,我們原設備與FRC技術配套的最大問題在於動力車間、關鍵輔料和運行技術掌握的問題,這三個問題構成未來設備運行成本的居高不下。我覺得這個問題應該預先考慮到。」
「預先考慮沒錯,可有沒有成熟的替代技術?任何技術都有無可避免的缺陷。」
「劉總,對不起,替代技術的問題我後面會說,我緊張,第一次上講台,您得讓我一步一步說。」
劉總工無奈,他不是仗勢欺人的主兒,他講理,他不能欺負小年輕,他只好回去坐下。宋運輝鬆口氣,感覺有汗水從耳邊滑落,他順手擦了一把。於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緊張。劉總工下去坐下就道:「你先說動力車間,這個臨界壓力蒸氣工作環境前面已經提到過。」
宋運輝道:「可沒提到我們目前的動力車間設備,沒一台鍋爐能提供臨界壓力蒸氣,如果採用FRC技術,我們還必須打上臨界壓力鍋爐的設備成本,這筆成本相當巨大。還有在未來運行中,動力車間設備配套使用電力大幅上升導致運行成本的上升,必須考慮。」說著,他轉身到黑板上寫字,「這是我從應用FRC技術生產設備的兩家廠商那兒初步了解到的設備大致價格,根據參數變化,變化範圍可能是20%,我這兒再加一台臨界壓力鍋爐大致價格,這是設備成本,然後我說關鍵輔料。FRC設備的特殊性,決定它使用的關鍵輔料必須進口,雖然量不大,但是考慮到外匯和未來的運行成本,這也是個問題,選擇時候必須考慮。再一個是運行技術問題,FRC設備在運行中的不穩定,導致需要高成本培訓運行工。以上是FRC技術的優點和缺點。」
宋運輝說完,也在黑板上寫下密密麻麻的數據,才頓了一下,等待有人提問責難,但奇怪,沒有。他不由看向劉總工,發覺劉總工臉色鐵青,他懷疑劉總工心裡在想,這宋運輝臭小子竟敢拿一份大學翻譯草稿誤導他們,事後又據此推翻他們。
他等了會兒,見沒人發話,就繼續講下去。信心開始一點一滴地從腳底慢慢注入心臟。
「另有兩項成熟技術,就是我說的類似造橋這樣的技術,雖然任何技術站在歷史角度來看,最終會被新技術趕超,可在目前階段,這兩項新技術有可取之處。從設備先期投資來看,有不需要改造動力車間的優點,所以雖然單個主體設備的造價高於FRC,可總體造價相對較低,請看圖表。
「它們最終產品標準比較,請看錶4。產品性能與FRC基本保持在相同級別。對於類似產品優缺點的闡述,前面已經說明。
「它們運行參數比較,包括FRC技術,請看錶5。
「它們運行成本大致產生於以下環節,請看錶6。
「它們……
「它們……
「它們……
「以上是三種技術的全面數據比較。需要說明的是,其中運輸成本參照的是運銷處長剛才的說明;運行成本我只能說出成本產生於什麼環節,但我不知道金州的具體數據;設備進口關稅等費用取自中技進出口總公司。有遺漏處,請各位領導批評指正。」
宋運輝說完,站在黑板前看了看眾人的臉色,非常複雜,有灰頭土臉的,也有興奮的,還有漠然的,強持鎮定的,等等,每張臉後面,都有各自一段心事。宋運輝看看沒有表情的水書記,便自動走回自己位置。但還沒等他坐下,忽聽身後「啪」一聲重響,他驚得往前一衝,小腿撞椅子上,撞得生疼。他忙回過頭去,卻見水書記虎著臉「呼」一下站起來,大聲責問。
「我只問你們一句,你們看看黑板,再捫心自問,兩個月,你們在做什麼?告訴我!」
宋運輝心想,水書記借題發揮,動刀子了。他忙坐下,一手輕揉痛處,耳朵聽水書記掃機關槍似的大罵,從設備改造方案論證中的經驗主義作風,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到整頓辦的教條主義作風,不接近基層,造空中樓閣,一年依然一事無成。雖然口口聲聲總工辦生技處,可矛頭直指費廠長和劉總工。雖然,宋運輝是水書記扭轉局面的功臣,可水書記刀刀見血的痛罵,還是聽得他心驚肉跳,何況被痛斥的那些人。再看虞山卿,也是面如土色,虞山卿的心情可想而知。
宋運輝微微低頭聽著,與大多數人一樣。他眼中的水書記,除了那次在車間小辦公室對著整頓辦的人發火,其餘時候都和藹可親,是個提攜後進的長者,沒想到,火山不暴發的時候很溫和,火山暴發就是災難。絕對是場災難,宋運輝偷偷看著手錶,一刻鐘了,水書記還沒有停歇的意思。水書記與雷東寶不同,雷東寶罵人髒話粗話一起來,甚至拳頭也來,但水書記什麼髒話粗話都沒有,大義凜然,卻令人無從辯駁。
然後,在敲定總工辦生技處整頓辦等罪狀之後,水書記開始曆數費廠長領導無方,說得出做不到,好大喜功;曆數劉總工年老保守,不能走出去拿進來,故步自封;曆數生技處諸人不思進取,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一路數落下來,竟然沒人還嘴,包括費廠長,都低頭聽水書記將罪名落實到他們頭上。
宋運輝這才想到,水書記前段時間一會兒退步,一會兒強硬,然後又退縮,原來是策略,是引蛇出洞、一舉殲滅的策略啊。否則,總工辦的人們能那麼輕敵嗎?怎麼說,他們有集體的智慧,有那麼多的熟練人手,有全廠的配合。他們被麻痹了。
宋運輝置身事外,聽著,考慮著,心裡感慨萬千。水書記這人非常可怕,是個步步心計、步步為營的強人。如果他進廠不是老徐推薦,今天的結果又會是如何?站在水書記的對立面上?想著就令人毛骨悚然。水書記做事,可以為解決路上的絆腳石,而把整條路封閉,不顧大局之慘重損失,可是水書記又可以最快最有效地調動人手,將事情做成。此人的心,一定跟鐵一般冷,一般硬。這樣的人,只有「可怕」倆字可以形容。
這時,宋運輝開始同情劉總工,起碼,劉總工的技術在他接觸的人裡面是首屈一指,劉總工只是毀在墨守成規,果然是年老了。而那些生技處的中年人和年輕人,他不予同情,他在圖書館泡著的時候,都沒見那些工程師來查資料,路是人走出來的,自己不走,今天挨罵別怨人。
好不容易,水書記止住痛罵,在近晚七點褪色的夕陽下,開始一人獨斷,調整領導班子。整頓辦的工作歸口黃副廠長負責,會上重新確定工作框架。水書記一路說下來,大家做筆記記下自己要做的,條理一清二楚,直說了近一個小時。至此,誰還敢提出反對意見,誰有臉提出?總工辦和費廠長的臉皮被水書記的暗中布局剝得一乾二淨。
設備改造依然歸口總工辦,但改由機修分廠程廠長臨時負責,水書記直接督導,明天開會,會議名單一、二、三,會議組成新班子後再定方案。務必雷厲風行,拒絕拖拖拉拉。
會議在日光燈下結束,結束時間接近晚九點,沒人敢有飢餓的感覺。宋運輝也沒有,他一直豎著耳朵聽著對自己的安排,只有在明天的設備改造會議名單里聽到自己的名字,其他沒有。宋運輝自嘲地心想,也合該如此,他到水書記發火後開始調整領導班子時,才明白自己的角色,不過是個沒腦袋的打手,有點卑鄙的帶血的刀子而已,接下來,他該走回軌道,該怎樣就怎樣。但是,被人從人格上鄙薄,可能是免不了的了。甘願充當打手,充當刀子,這樣的人……他自己先鄙視一把。
但是出乎宋運輝的意料,會議結束,有那麼多人在走廊上,在樓梯上,在自行車棚,向他表示善意。他一時應付不過來,內心也無法適應,只保持著微笑,只說「謝謝」,其他啥都不說。回去路上,好幾輛自行車同行,好在大伙兒也沒太多話,怕太高聲笑語得罪了其中某一方,誰知道未來會怎樣發展呢。宋運輝路過圖書館時候想,劉總工徹底恨上他了。
回去寢室,與尋建祥說起今天開會的事,尋建祥挺為劉總工可惜,這老頭其實是不錯的人,要是專心搞技術,就什麼事都沒有。費廠長技術也非常好,哪兒都拿得出手,可就是不會管人啊。宋運輝感慨,哪有可能專心做技術,做技術就要涉及運營、維修、核算、管理,就要與人協調扯皮,就得捲入是非。尋建祥問宋運輝贏了為什麼還不高興,宋運輝說,沒想到是這結果,他還沒從會議場合回魂。尋建祥斥責,想那麼多幹什麼,贏了就高興,輸了就哭,多簡單的事,有些人就是自己給自己磨嘰死的。宋運輝訕笑。
今天后,他是徹底站隊了,也只有一條路走到黑了。否則,打手之後又做叛徒,他又不是虞山卿。可是,他對水書記,此時有敬服,卻無好感,怎麼辦?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積極性。他說服自己,做事還是做事,做事是為自己為工廠。
可無論想什麼,他總是想到今天會議上他所扮演的角色,總覺得心中像吞了只蒼蠅一樣不自在。以後,想必他有更多機會做打手做匕首,他很卑鄙。
他也想到劉啟明,今天之後虞山卿那個見風使舵的人會不會趕緊與劉啟明劃清界限?
他吃一隻尋建祥開恩給他買的驢打滾,無力地倒在床上。手臂一張,碰到一塊硬物,取來一看,原來是梁思申送來的書。他想,乾脆拿這書消遣吧,他今天腦袋混得很。
小說與專業書不同,專業書翻來覆去那幾個單詞,三年下來,早倒背如流,可小說裡面卻好多不熟悉的新辭彙。他不得不拿起字典一邊看一邊翻。沒想到一看就放不下手。這是非常好看的推理小說,令人看了前面就想看後面,不看完不能釋卷。
直到尋建祥怨聲載道地去上大夜班,他才想到天已半夜,此時,他已平靜如常,滿心只有波洛的影子。可愛的梁思申,她怎麼什麼都懂,她又一次幫了他。再次回首剛才的會議,他已經平靜許多。他可以很理性地想,只能如此,雖然不是階級鬥爭,可也只能你死我活,今天不是水書記把他們打下去,就是水書記遭殃,而他得跟著受連累。他早已綁在水書記的那條船上。只能如此了。
站水書記的立場上,水書記又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換誰都是一樣心狠手辣,看今天費廠長最先的表現就知道。既然走上這條道兒,看來只有一條道走到黑。這事兒,誰都做得出來,道理清楚得很。他其實開會最初,還不是殫精竭慮,考慮如何採取手段,想將對方一擊命中嗎?他可能是被水書記排山倒海般罵人的罡風震暈了。
啥都別想,想是這樣,不想也是這樣,都那樣,沒回頭路了。明天還要開會,得打起十二分精神,為自己爭取相應的位置。唉,都那樣了。
宋運輝睡下時候,心情還是沉重。為前途,更為自己今天的行為。
第二天的會議氣氛相對輕鬆,大局已定,雖然費廠長與劉總工依然在位,可整頓辦與設備改造辦兩個近期重點工作部門與他們的切割,已經導致他們再無法發號施令。其他人自然無力再與水書記對碰,要麼偃旗息鼓,要麼做一次牆頭草,第二天的會議上,再不見劍拔弩張。
水書記一點都不避諱,會議開始,就論功行賞。除了宋運輝,當然還有其他人。宋運輝被提前授予助工職稱,提前轉正,歸屬生技處,工資比轉正後再上漲一級,目前進入設備改造辦工作。會上,水書記表揚宋運輝吃苦耐勞,勤學上進,應該成為新進大學生的表率。他也下達命令,此後,新分配進來的大學生必須先下車間鍛煉。
但在座明眼人,包括宋運輝自己都清楚,這個賞,雷聲大雨點小,所謂提前授予助工職稱和提前轉正,也就比虞山卿之類同期進廠大學生提前了一個月。再過不到一個月,虞山卿等人也可以滿一周年而轉正。唯一的乾貨是漲一級工資。這個賞,與宋運輝所做事的重要性相比,顯然不能相提並論。因此,不少昨天會議後確認宋運輝是水書記手頭一枚重要棋子,是重點培養對象的人,開始懷疑動搖。按說,昨天宋運輝即使沒幫上水書記的忙,可他所做的工作已經足夠重重行賞,漲一級工資是理所當然,可為什麼水書記對他如此吝嗇?會後眾說紛紜。
宋運輝心裡則是印證了昨日會後的想法,因為這樣的行賞,也就夠打發打手的級別。今天這個會議出來,估計他的打手身份就這麼被坐實了。想到他平日里看待那些打手的眼光,再想想自己如今背後的眼光,宋運輝心頭涼颼颼的。
而更讓他鬱悶的是,水書記今天直接拿他的可行性計劃草案作框架,只另外添加兩條必須抓緊做起來的工作,一是開始立項申報,報告在一周內拿出;二是向已經引進國外設備的同行取經,以不走彎路。會議同時明確工作框架,什麼什麼事在某某時間段做出,責任人誰、誰、誰。這個責任人的排序頗為講究,有職務的按職務排序,沒職務的按資歷排序,宋運輝總是恭陪末尾。而且宋運輝的名字滿紙飛,就是取經和進京申報之類的好事沒份。進會場時候宋運輝是內涵地沉默,出會場時候宋運輝是失望地沉默。
然後,開始按部就班地工作。雖然有明確的工作指導框架,可宋運輝明顯感受到相關人員的扯皮推搪計較。比如申報文案的編寫,交給宋運輝寫,其實只要兩天,可責任人的第一位卻帶著大伙兒左一個會議,右一個會議,討論來討論去,一個會議只能寫出一頁,寫的東西不見高明,只見「穩重」。宋運輝倒是不反對討論,他心疼磨蹭掉的時間。可是,他現在已不是自由人,不像以前可以掛在一車間卻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現在得身不由己地出席那些打發時間的會議。往往一天兩三個會議,做事只能拿到業餘時間。
他有時真想自己擬一份報告交給會議討論,免得他們拖拖拉拉沒完,但他沒做。他知道那麼做顯然有否定領導的意思。可每天轉悠著從一個會議室到另一個會議室,那真是他媽的憋悶。
反而是整頓辦的工作做得轟轟烈烈,水書記親自參與,一抓到人,從車間工段將工作開展起來,然後才集中到上面終審通過。一時之間,大家嘴裡都是整頓辦,而不見設備改造辦。
周五的會議,宋運輝沒有參與,他借口到圖書館查資料離開沉悶的地方。
他如今是什麼形象,他從尋建祥有些支支吾吾的表述中得到答案,有人說他枉做小人,最後也並不被水書記待見,有人說他急功近利,可這樣急吼吼的人誰敢用他,最終被冷擱是必然。雖然同事與他見面時候都是客客氣氣,可背後轉身,都不知怎麼議論他。宋運輝自那天開會以翔實數據頂翻總工辦之後,一直心情極差,每晚需要梁思申送來的小說鎮定心神才能睡覺,他是硬撐著憑良心做事,才依然努力地工作。他捫心自問,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讓他重新作一回選擇,他會怎麼做?他想來想去,他別無選擇,除非他什麼都不做,嘻嘻哈哈地混日子,否則,他依然會被水書記挑中,做那條大棒,他甚至沒有拒絕做大棒的資格。
一路胡思亂想著,宋運輝騎過了圖書館都沒看到。等驀然醒悟,才看到這都快到集體宿舍了。他忙又倒回去,得深呼吸一下,才能走進圖書館。不出所料,劉啟明一看見他就別過頭去不理,但從下面抽屜取出一疊資料「啪」一聲拍在檯子上。
宋運輝沒吱聲,拿了資料找自己常坐的桌子,背對大門。翻翻劉啟明扔給他的資料,不出所料,就是他過去的翻譯手稿。不錯,這本有關FRC技術的手稿現在誰都用不上了。他又想到前幾天一直在猶豫的事情,要不要把劉總工的筆記本還給劉總工。今天,劉總工把手稿還他,他還有臉再昧著劉總工的筆記不還嗎?他想了想,還是兩個字,「不還」。原因?他就是小人。
攤開圖紙,他便專心查起資料來。他索性橫下一條心,心裡冷笑著想,又能怎樣?小時候做了十多年的狗崽子,不也好好活過來了嗎?
但他都沒查多少數據,忽然有個人匆匆忙忙衝進閱覽室,大聲喊道:「宋運輝,哪個宋運輝?水書記讓你立刻回去開會。快去,水書記秘書說都在那兒發火呢。」
宋運輝很想放肆地來一句「不去」,可還是默默收拾了圖紙,托給老管理員幫保存著,省得回頭出門又得開出門證。
沒進門,就聽見水書記的怒罵。宋運輝在門口敲了一下門,才進去裡面找位置坐下。水書記的怒斥早追了過來:「宋運輝,為什麼不開會?」
「今天會議是討論財務有關問題,我對此沒有貢獻,所以出去圖書館查閱資料。」
「你宋運輝才工作幾天,你能懂多少事,你不懂就老老實實聽著,學!誰讓你自說自話搞獨立王國?」
宋運輝豁出去了,這種日子還不如被貶去車間繼續倒班,他迎著水書記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我在學,回頭我會花三十分鐘時間把三小時會議的記錄深刻領會一遍。」
水書記陰森森地盯著宋運輝:「你這是什麼態度!你有才可以如此囂張?」
宋運輝這才收回目光,微微低頭,但只說一句:「對不起」。後面,任憑水書記怎麼批評,他不再開口。
水書記又批評兩句,但立刻停止針對宋運輝,繼續對全體申報報告組成員道:「說,一個一個表態,今天星期五,我星期一去北京,機票已經定下,我拿什麼去申報!」
組長汗流浹背,說周日不休息,晚上不回家,保證周一拿出報告。水書記立刻砸回去,問難道讓他拿著手稿去北京?難道就不給出一天排版刻字時間?於是其他人接下來表態,將交稿時間提早到周日。表態順序,按照表格上責任人排名,絲毫不亂。最後輪到宋運輝,宋運輝道:「集體負責,等於個人不負責任。如果信得過我,我執筆,各位在座前輩提供寶貴經驗,我明天下午拿出初稿,如有貽誤,唯我是問。」
眾人聽了心驚,心說這小夥子雖然沒直說,可擺明了指責水書記原定方案不正確,才導致今天工作拖拉無法如期完成。大家都偷偷看向水書記,看水書記如何發作。但沒想到,水書記沒立刻發作,而是兩眼陰沉沉地盯著宋運輝,再看宋運輝,則是大義凜然地瞪回去,一副初生牛犢的樣子。
終於,水書記語氣和緩地道:「明天下午四點,把初稿交給我。如果交不出,唯你是問?你有幾個腦袋?散會。」說完,水書記頭也不回走了出去。身後,眾人長出一口粗氣,宋運輝甚至得活動一下脖子做一個擴胸運動,才能活轉過來。
組長連忙對宋運輝道:「快動手,書記一行已經定了周一的機票,也已經跟部里領導約定時間。天哪,怎麼扣得那麼緊。」
另有人道:「小宋,膽子蠻大的嘛,書記還真吃這一套。」
組長道:「別說了,幹活。」
宋運輝問組長要來小會議室鑰匙,去自己辦公室找到平日讀報筆記,和所有資料,再回到開會的會議室,反鎖上門,又將朝走廊一面的窗戶關上,窗帘拉上,一個人根據小組會議決定的提綱開始起草報告。剛剛走過另一個會議室,也是設備改造辦霸佔的會議室,又見水書記在罵人。他想,這完全是領導者的指導方針問題,水書記不用罵別人。
其實,作為申報報告,講的只要是大體情況就行,那個扭轉局勢會議上通過的決議已經夠說明絕大多數問題。宋運輝所做的,主要還是陳情,是決定以何種語氣向部領導和計經委傳達金州總廠迫切的設備改造要求。他在報告里重點突出兩件事,一是金州總廠響應中央號召,不作設備成套引進,而是以較少外匯引進主要設備,其他輔助設備由金州自我消化;二是說到目前考慮的兩項新技術新工藝對未來產品定位的影響,對我國該類產業界整體水平的提升,以及在國際方面的影響,這影響,包括政治影響和經濟影響。類似高品位產品的出口,將出口創匯為國家作出貢獻。
宋運輝從沒接觸過高層的報告,不知道類似官樣文章該怎麼寫,他接觸最多的還是大學裡翻譯過的那些資料,那些對成本市場等斤斤計較的老外的報告,那些翻譯資料他一稿二稿三稿地反覆整理,早已將其中套路銘記在心,他下筆,也無可避免地帶上濃重的市場色彩,重點將引進設備的經濟影響說得天花亂墜。
中午直到餓了才想起吃飯,出去找食堂,早已關門,無奈找飲食店,看到張淑樺,但張淑樺看見他卻三步並作兩步逃進廚房躲了。宋運輝吃兩大碗青菜肉絲麵,又去副食品商店買一斤半最便宜的方餅,飛車回去會議室繼續。他晚上乾脆沒出去吃飯,就啃方餅,只恨自己寫字不夠快,沒法將胸中早考慮成熟的意思用筆飛快表達出來。他只找了兩次財務室的同仁,其他都沒找。他心中略帶輕蔑地想,其實,要什麼小組,他一個人完全可以對付。對,他就是狂,但是有什麼辦法,他有料,用水書記的話說,他有才,他囂張。
有才,唯有用行動證明,才最有效。宋運輝一夜沒回去寢室,累了就在會議桌上睡一覺,一覺醒來天剛蒙蒙亮,他去樓梯間廁所洗把臉繼續寫。中午下班前,頂著兩隻紅眼睛,把報告草稿交到水書記辦公室。連水書記都脫口而出:「這麼快?」
厚積薄發!宋運輝嘴上沒說,心裡狂傲地給了自己一個回答。他缺少的只是工作經驗,但對付這種申報報告,還是綽綽有餘。
水書記看了一下頁數,沒抬頭,道:「坐,自己倒茶。」
正好,下班鈴聲響起,宋運輝沒坐下,道:「水書記,我三餐沒吃了,得回去吃飯。飯後我立刻過來。」
水書記聞言「嘿」一聲笑出來,起身道:「我請你吃飯,邊吃邊聊。下午放你回去睡覺。」
宋運輝簡直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見水書記果真收拾起報告放進公文包里,起身下班,他愣怔地跟出去,跟下樓,各自找到自行車,水書記招手叫他跟上,他一直愣愣地跟到水書記家裡,就在一起下班的全廠白班人員眾目睽睽之下。
水書記家有保姆做菜,進門就可以吃,一桌吃的還有水書記愛人。水書記有兩個兒子,老大結婚了搬出去自己過,老二被總廠派到上海接待站。水書記直接問宋運輝前幾天是不是有情緒,宋運輝也直說有,最受不了的就是原以為可以大幹快上,沒想到還是傳說中的機關磨洋工。但水書記就是追問宋運輝對眾人傳說他枉做小人這話的態度,宋運輝有些招架不住,回答三個字,「受不了」。水書記立刻笑呵呵地就給了一句結論,說難怪昨天那麼頂嘴。宋運輝挺不好意思。
然後,水書記一邊吃飯一邊看報告,水書記的愛人則是對宋運輝問長問短,害宋運輝這頓飯吃得極其彆扭,雖然菜是真好,水書記夾到他飯碗里的一隻雞腿真肥腴。一直到水書記愛人吃完先進去卧室午睡,宋運輝才鬆口氣,大吃特吃,他早餓壞了。好在水家菜多,他大吃也不會影響水書記沒菜下飯。
水書記吃得慢悠悠的,戴著老花鏡看得也很慢,反正天熱,不愁飯涼沒法吃。吃完才看完,卻一直搖頭:「不對,這味道不對,寫得是很吸引人,換我是部委領導也會被鼓動,可是整體味道不對,沒有公文味道。」
宋運輝只得承認:「我從沒寫過這麼重要的公文,但提綱是我們小組討論決定的,應該沒錯。」
水書記沒回答,坐到沙發上又翻來覆去地看,拿鉛筆畫出有疑問的地方。宋運輝旁邊看著,心中卻挺平靜,他認為絕對不會有問題,他有自信,按照小組所討論的提綱,他的寫法應該是最佳表述。
但是,水書記最終還是指出,社會效益和政治影響方面寫得太少,雖然引用了國家整頓政策中有關條文,提到不成套引進的問題,但還應該再提幾條別的,比如國家對目前工業企業技術改造的決定必須提到;對我國當前面臨的為全面開創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新局面,為建設一個具有高度民主、高度文明的現代化的社會主義強國而奮鬥的中心任務必須提到;對國民經濟中重大比例嚴重失調、消費品行業必須加快發展的狀況必須提到;甚至還應該宣傳一下金州推行整頓以後經濟效益的提高。水書記說,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內容,必須到資料室查了資料補充進去,其他基本可以通過。宋運輝心說整頓真正的開始才一周,哪裡能出效果,怎麼寫。但他只說了句這下沒法睡午覺了,取了水書記的鉛筆將剛才水書記說的幾個重點稍微記了下,被水書記放出家門回去再寫。
但水書記看了修改稿後還是覺得這味道怎麼看怎麼怪,又叫來廠辦的兩個筆杆子來看了一遍,有個筆杆子指出這是因為宋運輝寫的東西完全不符合既有套路。水書記這才恍然,但笑著叫下面去刻印了。宋運輝回去睡覺,睡前都不需要梁思申的書作鎮定,躺下就睡著。只覺得心裡鬱積的疑團已經散開。至於原因,他也不知道。
水書記周一下午坐飛機去北京前,又分別召開整頓辦和設備改造辦兩個會議,宋運輝在設備改造辦又被調入設備組,負責新舊設備的參數銜接工作。而在整頓辦會議上,水書記說,你宋運輝不是累不死嗎,那就負責一車間整頓工作的督導聯絡整理。於是,宋運輝在繼去水書記家吃飯被人刮目相看之後沒兩天,又被人視為笑柄,眾人人前人後都不避諱,直稱他為「累不死」。不過,一些有一定地位,關注著局勢的,又明白水書記一向工作作風的明白人卻從這一波三折和多次壓下重任中解讀到,水書記重視宋運輝。
宋運輝在某些人眼裡成為明日之星,但在同樣資歷同樣級別的人眼裡,卻成為最大的競爭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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