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東寶趁稍微空閑,叫一輛拖拉機拉著他去看新婚的宋運輝,拖拉機上還拉著一台他想辦法搞到的冰箱作為賀禮。他到金州,宋運輝當然請假陪他,兩人將程開顏請回娘家,關門談了一天一夜。雷東寶將老書記自殺的前前後後告訴宋運輝,商量該如何杜絕這種情況再次發生。宋運輝正好是新車間上馬後變得無所事事,每天攻讀梁思申狂妄地說要提高他的跑步進度以免被趕超得太容易而寄來的各色書籍,包括管理書籍。而且他還得輔導因結婚而落下夜大會計功課的程開顏,正是覺得滿腹剛學來的才華無處施展,與雷東寶一拍即合,討論一方面通過改變管理框架,以交叉監督杜絕一個人經手錢財這等考驗人良知的現象。另一方面較大幅度提高管理者收入,手中有錢少起貪念。
一天一夜下來,大致方針決定,雷東寶就匆匆告別回去了。他工作很忙,最好是須臾都不離工作崗位。宋運輝若有所失,很不安分地羨慕起小雷家激情四射的創業進程。相比之下,如今的金州總廠引進設備已經安裝投產,生活與工作又淪為一潭死水,沒有絲毫激情。
可是,他明知這樣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卻又無能為力,金州總廠受政策限制,他這樣一個年輕人被破格再破格地提升重用,已是非常不易,他不應再有非分妄想。他已經非常幸運,能正好撞到設備引進這樣的大好機會,正好趁機利用他年輕人特有的英語技能和對新知識強勁的吸收力,突破頭頂無數資深技術人員的阻擋,在新設備安裝運行中脫穎而出,奠定地位。人人都以為他應該志得意滿,可他依然嚮往不停奔跑。
雷東寶才回去小雷家,報平安的電話里很激動人心地說,本地豬肉價格放開了,現在市場上豬肉價格比原來的高,正好豬場新的一批肉豬要出欄,這下可以賣個好價錢了。這財,發的是橫財。雷東寶懷疑說,是不是老徐鼓勵他養豬時候,已經看到有那麼一天。
宋運輝一邊替雷東寶高興,高興他們總能抓住國家政策的先機,趕在改革浪潮的前頭,日子過得日新月異;一邊替自己心煩,為什麼改革春風依然不度玉門關。
可很快,宋運輝就無法再無聊地煩惱自己的雄心壯志不得酬。金州從西德引進設備投產後,產量增加,質量上升,可能耗也增加,再加設備折舊,成本也增加。一年下來,金州的利潤不升反降,到年中一車間大修期間,竟然出現虧本。很快,部里颳起一股引進設備反思風,矛頭直指金州等重點企業,部里有一種聲音責問,設備改造,是不是等於盲目引進。
水書記被叫去北京開會,被批得焦頭爛額地回來。但好歹他看出,這股風的颳起,有被他擠出金州的費廠長的功勞。水書記心中有數,但無法叫屈,誰讓金州引進設備後,利潤節節下降。他沒有底氣反駁,他關於質量方面提高的發言,被上司批駁。而且他技術不好,無法面對有關技術方面的責問,他就索性臉色鐵青,閉嘴不說,一直堅持到會議結束。他就是不檢討當初決策中可能有的輕率拍腦子趕風潮思想,以給批評他的上司下台階,一是怕被作為會議紀要記錄在案,以後被人拿來當攻擊他的把柄,他經歷的運動太多,早已知道做事不能留下尾巴;二是他不服氣,他就是不信引進什麼有啥不妥。
回到金州,水書記召集相關人員開會,研究討論如何壓縮成本,增產創收。宋運輝也在被召集之列,如今他能坐在會議桌的末尾,而虞山卿則是坐在外圍,作為廠辦一員,做會議記錄。場上氣氛跟著水書記的臉一起沉悶。
一分廠閔廠長兼職新車間主任,雖然列席,可基本沒有發言的機會,水書記也知道閔廠長只是掛個名,其實全是宋運輝在管。眾人討論的議題自然是如何壓縮引進設備的生產成本,水書記也直接指著總廠財務給出的成本分解圖問宋運輝,究竟哪個環節可以改良。
宋運輝走到圖表前,一項一項看著回答。按照他的回答,眼下新設備因為運行良好,質量很有保證,從資料來看,運行效率與國外同行相比並不遜色。他可以當場拿出數據,國外先進水平的單位產出,對應的水、汽、電和正常運行損耗分別是多少,成品率是多少,他管轄車間的數值又是多少,兩者差別並不很大,新車間的運行技術應該不能成為成本上升的源頭。
水書記嚴厲地道:「可是數據表明,新車間產品成本比一車間高得多,你怎麼解釋?」
宋運輝奇道:「不可能,除了用電量比一車間高一點,新車間的成品率比一車間高得多,質量也好得多,這些完全可以抵消用電量高出一截提高的成本。」
財務插了一句:「小宋,還有折舊,折舊也要計入成本,這一點你可能不清楚。新車間的折舊太大,一車間的設備老得已經幾乎沒有折舊了。」
「噢,對。」宋運輝很是懊惱了一下,他還算是學了會計的,怎麼會忘記折舊這茬。他忍不住問一句,「不會新車間的產品與一車間的同等價錢吧?如果這樣,等於雞蛋當成土豆賣,新車間產品背上巨大折舊,一點優勢都沒了。」
「不錯,對於同類產品,國家都有統一定價。本質上來說,一車間與新車間的產品只是三級土豆與一級土豆之間的區別,而不是土豆與雞蛋之間的本質性區別。因此新車間的產品相當好銷。」
宋運輝目瞪口呆,天下竟還有這等怪事?想到小雷家還在絞盡腦汁制定規程避免廠長營私舞弊將雞蛋當成土豆賣,金州卻理所當然地將雞蛋賤賣,這什麼制度?他奇道:「不是說擴大企業自主權嗎?我們沒有產品定價權?」
眾人都如看UFO上面下來的外星人似的看著宋運輝,他的岳父程廠長忍不住出言提醒,免得女婿出醜,他了解女婿,知道他看的東西太雜,思想太先進。「我們系統的產品屬於國家戰略物資,都是統購統銷,我們再說是重點企業,與那些小企業不一樣。我們的渠道和價格都是國家說了算,不可能有改變。」
水書記有些哭笑不得於宋運輝的常識缺乏,緊盯著問一句:「每月折舊既然是固定的,小宋,你有沒有可能在稍微降低一下成品質量的前提下,減少水、電等運行成本,或者大幅增加產量,以儘可能地分攤每月的巨額折舊?」
「可以……稍微改變一下工藝。」宋運輝回答了,可異常心痛,「可是,那麼好的設備……」
水書記沒讓宋運輝的心疼表達出來,爽快拍板道:「很好,財務提出的分解成本,層層尋找原因的辦法很好,現在已經找出問題癥結所在。小宋,接下去抓緊落實的重頭落在你頭上,你三天之內改變工藝,爭取以最快速度提高產品產量。」
「一天,明天這個時候參數可以改變完成。」宋運輝胸有成竹地說,可心裡很不樂意。
水書記意味深長地看著宋運輝道:「年輕人,看來有抵觸情緒。現在是講求經濟的時代,全廠工人的獎金也是與經濟效益掛鉤,你說經濟重要不重要?」
宋運輝雖然訕笑點頭,可心裡著實不服,如果只要這樣的質量參數,那還引進西德設備幹什麼?用這麼好的設備生產低質產品,等於殺雞用牛刀。他丈人程廠長見此連忙出聲自己先數落宋運輝:「年輕人看問題不全面,不會算總廠的經濟賬,只看到自己一個車間的局部,這樣要不得啊。」
水書記聽了反而笑道:「這是老丈人藏私,沒把自己一手絕活教給寶貝女婿啊,呵呵,看來問題出在我們老程頭上。」
大家都笑,會議開心結束。與開會之初的嚴肅氣氛截然不同。
宋運輝自然知道丈人替他圓場,他也找機會打電話向丈人致謝。看來,與那些老領導比起來,他的為人處世還嫩,沒法做到跟水書記、程廠長一樣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他回到車間,立刻著手下控制室改變參數。閔廠長也到場,當然坐在總調度座位上的只能是宋運輝。閔廠長不得不無奈地想,即使這小子再嫩,卻誰也沒法將他從這個副車間主任位置上搬走,技術上,無人可以在近期內取代宋運輝的位置。閔廠長四十來歲,算是總廠裡面年輕有為的領導,他對宋運輝,不像水書記與宋運輝之間隔著好幾層,他對迅速躥起的宋運輝有所忌憚。他深知,今天會議上如果換成是他回答水書記同樣的話,一向強硬的水書記可能都會氣得罵出來。他嫉妒宋運輝既是程廠長的女婿,又是水書記的嫡系。
宋運輝不知道頂頭上司在他最忙碌的時候站他背後深思,他盯著錶盤上的各種變化忙不過來,哪有心思想其他,晚飯都差點吃到鼻孔里去。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各項數據才穩定下來,他又帶人到現場角角落落巡視一遍,在又看了一遍總控室數據後才回家睡覺。
沒想到,他才要掏鑰匙開門,裡面程開顏卻早一步將門打開。宋運輝看著睡眼惺忪的妻子,奇道:「小貓你沒睡?等著我?」結婚後,他親昵地稱呼妻子為「小貓」。
「嗯,你去洗澡,我給你煮個蛋。」
程開顏揉揉眼睛去廚房。宋運輝心疼,將她拖住,抱了會兒,才道:「別煮了,我困得很,洗完澡趕緊睡覺。」
「不行,我得保護好你的胃。大哥沒你姐姐保護著,不是胃出血了嗎?」
宋運輝抱起妻子,硬是將她放床上,按住她不讓起來:「你睡吧,我吃你的杏仁餅乾,總算有機會偷吃你的餅乾了,哈哈。」
見丈夫這麼說,程開顏放心,一轉身就小貓一樣地睡著了。宋運輝洗了澡出來,雖然真困,可不想辜負程開顏,吃了五六隻小小杏仁餅乾才睡。結果,早上還是他聽到鬧鐘把程開顏叫醒,讓她去上班。
宋運輝睡到中午,做了菜等妻子下班回來吃。程開顏吃了就睡,宋運輝坐在她身邊想昨天會議的事。難道沒有辦法讓高質量的產品賣高價?為了經濟效益,真的要讓新設備自甘平庸?
金州沒辦法如小雷家那般轟轟烈烈便罷,卻還要自甘墮落地倒退。宋運輝怎麼都不可能沒抵觸情緒。
宋運輝鬱悶地墮落了幾天。第一天下班與程開顏一起去岳父家吃飯,吃完出來看電影。第二天自己做菜吃了,趁天光還亮,兩人在小操場上打羽毛球,打得大汗淋漓,程開顏別提多高興,丈夫終於陪她玩,宋運輝生活規律,早上起來跑步鍛煉的時候程開顏還沒起床,晚上看書,電視也不大看,大多數時候是程開顏一個人在客廳看電視,宋運輝一個人在卧室看書。程開顏經常很是有點怨。第三天是周末,宋運輝下班到總廠辦公室樓下接上程開顏,兩人直接趕去市裡,到一家老字號飯店吃了一頓。在市裡不同廠區,宋運輝不用表現適合領導身份的老成,一手推自行車,一手牽著程小貓,兩人沿街溜達,看市區夜景。
街上也有很多其他年輕人在溜達,雙雙對對的,與宋運輝他們擦肩而過。
程開顏取笑宋運輝:「你看,滿大街只有你一個人穿工作服呢,最難看。」
「人長得好,披麻袋都好看,咱有自信。」宋運輝笑嘻嘻的,「你看看,那麼熱天,滿大街人都穿沒袖子的裙子,就你最老實。本來還想帶你去跳舞,這下不敢帶了,怕帶壞你這老實頭。」
程開顏並不在意,笑道:「都是你那個美國小妹妹害的,現在全金州女孩子沒一個敢穿沒袖子的衣服。劉啟明到現在還為這事被人笑話呢。」
「哦,這麼嚴重?梁思申那小鬼,前幾天信里說她喜歡上一個金髮碧眼很有貴族氣質的男孩子。劉啟明另找男朋友沒有?」
「沒呢,反而虞山卿香得很,很快找了,很漂亮,化驗室的。小輝,你出國看到那些西德女孩怎麼穿呀?老外是不是穿很少?」程開顏並不是很喜歡提到梁思申。雖然自己不小心說出來,卻不願接了丈夫的話頭。
宋運輝笑道:「我才去多久,大多數時候都在工作,不過有些西德女孩晚上還真是穿得可怕,我都不敢抬頭看。北歐人長得高大,我在車間遇見……遇見……」宋運輝忽然想到什麼,呆立在路中兩眼迷茫地發傻。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呼之欲出,可又卡在一處無法明晰。是什麼?宋運輝絞盡腦汁卻想不出來。
程開顏看著奇怪,拿手輕輕騷擾,見宋運輝不理,便下死勁推他,卻見宋運輝眉頭一擰,「嘖」了一聲,「別煩,我想事兒」。程開顏聽了老大不樂意,他態度怎麼可以這樣?撅著嘴就「噔噔噔」自己走了。可走幾步發覺宋運輝沒跟上,賭氣不理,繼續走。走出好遠,才忍無可忍鑽進一條小巷偷偷回瞧,卻見宋運輝魂不守舍地低頭慢悠悠走,根本就不知道或者不在乎她已經跑開。兩滴委屈的眼淚悄悄溢出程開顏的眼眶,他壓根兒就不在乎她。程開顏不知道宋運輝這是想起他在美國的小妹妹了,還是想到工作了,結婚半年來,她慢慢覺察出,好像對於宋運輝,她總是沒法成為他心中的第一位,他只有在工作學習之餘,才會看到身邊還有一個她。可等他投入到工作學習中時,他當她是透明,甚至如今天一般恨不得她自動消失。
可對於她,宋運輝卻是她的全部。
她看著宋運輝旁若無人地推自行車且行且思,好長一段路,都沒發覺身邊少一個人。她看著宋運輝慢慢接近她站立的地方,又慢慢從她面前走過,臉上卻似乎有了笑意。程開顏很想不喊他,就讓她自己迷失在市區,看他宋運輝怎麼辦。可她不敢,天太黑,路燈太暗,她怕,再說回去廠區還有好長一段漆黑的路。她只能在宋運輝背後委委屈屈含淚喊一聲「宋運輝」。卻見宋運輝做夢一下回過頭來,看見她就滿面春風地倒退著走回來笑道:「小貓,你怎麼鑽那兒了,晚上鑽小弄堂不安全知不知道。」
被宋運輝這麼溫存地一關心,程開顏心中的怨氣一下沒了,可還是委屈,站在原地瞪著淚眼就是不挪窩。宋運輝走近才看清程開顏的眼淚,奇道:「怎麼了?誰欺負你?還是哪兒摔著了?」
「你!」程開顏憤怒控訴,「你要我不許打擾你,你把我丟大街上,你那麼不耐煩,你態度粗暴。」
宋運輝詫異地指指自己的臉,心說怎麼可能,但看看周圍環境,想到自己很可能想問題想得出神忽略了身邊的程小貓,忙擱下自行車,騰出兩隻手擦乾小貓臉上的淚,握著兩隻貓爪子笑道:「我道歉,小貓,我想到工作了。剛好想出苗頭,很好一個主意……」
「不要聽。」程開顏賭氣捂住宋運輝的嘴,「你一工作就忘記我。」
「好,好,不說。那兒有雪糕,我買一根給你,你等著我。」宋運輝飛快穿過街,買來一根雪糕,還真只買一根。剝開紙,才交給程開顏:「這下不生我氣了吧?」
「革命同志沒那麼容易被收買。」程開顏嬌聲嬌氣說出的狠話沒一點力度,「沒完。」
「那你要怎樣?回家給你做鹽水棒冰吃?還是綠豆棒冰?」
程開顏這才微微笑出來,扭捏地道:「回去……我要坐你前面。」
不出程開顏所料,宋運輝一臉尷尬:「不好,回去路上都是我們廠的,讓人看見影響很不好。」
「就是要坐,就是要坐,否則我還生氣,誰讓你丟下我不管。」
「你說熱不熱啊。」
「不熱,騎起來風可大了。」
宋運輝環視左右,四顧無熟人,才勉為其難地將程開顏扶上前檔,簡直是羞愧難當地恨不得凈找沒燈光的路走。程開顏窩在丈夫懷裡,丈夫被她欺負了,她早沒氣了,委屈也沒了,高興地舉起雪糕非要獎勵宋運輝咬一口。一會兒雪糕吃完,她微微側身,趁著夜色,抱住身後的丈夫,她心裡異常滿足。宋運輝最先就跟做賊似的難堪,很怕明天就傳出宋主任家小夫妻你儂我儂之類的風言風語,他年輕臉皮薄,在車間里扮老成都來不及,怎麼可以被人看見與妻子當眾親密。可過一會兒,他也沉浸到幸福中,騎車的頻率緩下來,一臉都是笑意。
好在程開顏沒真為難他,快到廠區時候,她就要求跳下來,坐到後面,規規矩矩地坐,只是臉貼著丈夫的背。小夫妻都是笑眯眯的,話都懶得說了。
宋運輝第二天神清氣爽地帶著程開顏去丈人家過星期天。丈人家很大,走進大門,地道戰似的滿眼是房門。眼下程家已經搬到廠長樓,廠長樓外是空曠的綠地,樓里是寬闊的樓梯和寬敞的房間,程家父母巴不得女兒、女婿跟著他們住,熱鬧,但是女兒、女婿都不願意,宋運輝是覺得不能總依附著丈人家,程開顏是想成天黏著宋運輝,獨門獨戶免受干擾。
程廠長天還沒亮就去釣魚了,大約得等到十點才能回來。宋運輝回到自己家裡什麼都不做,到丈人家裡總不能那樣,他還是鑽進廚房洗菜收拾。把中午飯的菜都快準備好的時候,聽客廳傳來一陣喧嘩,好像是丈人回來。宋運輝探出腦袋一看,卻看到丈人與水書記一起拎著釣魚竿進門,說說笑笑的。宋運輝只得擦乾手迎出去,水書記見宋運輝,笑笑,卻對程廠長道:「他最沒心事,他生氣就跟我賭氣,小孩子。」
程廠長看著女婿微笑,卻吩咐兒子:「去買壺生啤來冰著,請水伯母也來吃中飯,今天河鯽魚釣不少。」
「不用去喊她,她去兒子家了。小宋,你會做菜?魚交給你收拾。」
宋運輝拎了釣來的魚進廚房,卻被原本打掃衛生的程母接手,要他出去招待客人。他忙洗手出去端茶倒水,看到程開顏這個小傢伙已經擺上瓜子糖果。程開顏對宋運輝說過,她看到水書記很怕。果然,她客氣完就鑽進房間去了。
水書記坐下喝完一杯水,嘆聲氣:「老程,左右不是人啊。我路上想來想去,明天還是跑一趟北京比較穩妥,明天的例會你主持一下。」
程廠長看著宋運輝道:「你有沒有辦法在維持現有產量情況下,提高質量?能提多少提多少。」
宋運輝忙道:「水書記,爸,這不僅是操作上不可能,理論上也是不可能的。我不是賭氣,不過我還是心疼那麼好設備只做一些尋常貨色。」
「搞技術出身的是不是同一腔調?」水書記在程家沒如平時端著架子,說話隨便得很,「考慮深入一點,多考慮考慮經營,不能做虧本買賣。」
「他可深入考慮了,昨晚想得出神,差點把我扔在市中心。」聽到水書記批評宋運輝,程開顏忙出來打抱個不平。
宋運輝笑道:「還真差點扔了她。我昨晚想到年初一個文件,爸這兒看到的,說我們這樣的大中型國營企業可以申請直接對外經營自主權。我當時看了就記住了,但也沒太在意,昨晚才想起來,這倒是解決我們好設備生產低質貨的辦法。既然我們的成品在國內只能雞蛋當土豆賣,那就想方設法賣到國外去,也不能讓外貿公司低價收購,我們直接賣,掙外匯,賣國際通行價格。我們的產品質量有國際競爭力。」
水書記將信將疑地看著宋運輝,過了會兒,問程廠長:「你有印象嗎?」見程廠長搖頭,他又道,「我也沒印象,小宋,你會不會是理解錯誤,不是對外出口,而是擴大企業自主權?」
宋運輝臉一紅,道:「應該不會錯,年初,春節過後不久,我看到的,找找應該可以找出來。」
「你那時候忙著結婚,哪有精力看那麼仔細?」程廠長都有些不信。
水書記笑道:「思路是對的,今早我跟老程討論的也是這個問題,其他行業都已經執行價格雙軌制,我們還是束手束腳什麼都不能做。我手腳讓他們捆著,他們昨天卻來埋怨我做不到質量好、產量高、價格低三項一起抓。我周一說什麼都要去北京要政策,也弄個雙軌制過來,看誰管得了我賣高價。人不能讓老費這種酸丁憋悶死,老程你說是不是。」
「這事不做不行了,否則獎金再少幾個月,工人得怠工,這個月統計出來調休的就特別多。老水,我們當初上新車間時候也考慮過外銷,大筆外匯買來的設備不反出去掙外匯,擱著心疼。你這次既然親自出馬去北京要政策,不如乾脆步子邁大一點,索性給部里強化一下你的改革派形象。」
宋運輝心想,這還改革派?金州這還是改革先鋒?其實民間早就價格放開了,早幾年至今,雷東寶的預製品廠買的鋼筋水泥都已經是計劃外物資,與物資系統給的價錢全不相同。但這話他不能說,言多必失。
水書記想了會兒,問:「文件在不在你家?」
程廠長摸出辦公室鑰匙,要宋運輝去他辦公室把春節以來的相關文件全搬來。宋運輝出去了,水書記與程廠長又就雙軌制研究了很久,看向部委擺什麼理由比較好。但水書記終究還是對出口這件事上了心,問程廠長要電話,撥打電話給他一個在北京一家外貿公司工作的朋友。一通電話下來,水書記心情好轉不少,笑道:「小孩子記性還是好的,沒錯,不過具體在實施的還鳳毛麟角,上海還在試點,工廠可以自己找國外客戶,自己定價格,自行結匯,自負盈虧。外貿公司只代簽一下合同,收點代理費。如果我們也能這樣的話,我們活了。」
等宋運輝大汗淋漓地將文件拿來,將他說的那篇找出來,水書記看了笑,交給程廠長,程廠長也看了笑。水書記笑道:「到底是年輕,看問題一知半解,不過已經不錯了。會議講話沒形成紅頭文件前,我們都還不能理直氣壯地執行。不過這倒是一個口子,說明上面肯開口子了,既然他們思想活動,那我就去鑽,蒼蠅不叮無縫蛋,我去做第一隻蒼蠅。」
客廳三個人一起笑,不過笑完,都開始討論。程廠長的兒子早已買了啤酒回來,可插不上話,他不是那料。程廠長看了心裡微微難過,兒子若是能有女婿一半才幹,他做人真是雖死無憾了。
即便是水書記也對程廠長感慨:「你這女婿,搞經營是塊好料。可惜技術太好,反而讓我不捨得把他從技術崗位上換出來。」
程廠長道:「我倒是建議他在技術崗位上好好做幾年,先練成熟些。」
送走水書記,程廠長關上門就教育了宋運輝,一是不能透露看他文件的事;二是以後在任何場合遇見水書記依然不能隨便,他自己與水書記多年老友都沒隨便;三是掩蓋鋒芒,再懂也得稍微掩蓋一下。宋運輝受教。
金州是個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小社會,水書記前腳上飛機去北京,各色有關新車間的傳聞便後腳傳遍金州。本來,新車間就像天之驕子,是國民黨軍的新編美式裝備軍團,新車間走出去的人腰板都比別人挺直一些,找對象比旁人多幾分勝算,可一夜之間,卻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笑柄。
新車間工人也在總控室內部的議論中沮喪,為什麼花大錢、花大力氣建起來的新車間卻成了總廠虧損源頭?為什麼前幾天忽然自甘墮落降低產成品質量?其實,新車間的獎金工資並不比其他車間高,大家在新車間工作得士氣昂揚,無非是因為新車間有新意、有奔頭,可如今,忽然如幻夢走向現實,原來自己一團熱心迎娶的公主,只是人家調包的宮女。
誰都知道,這時該做思想工作,擺事實講道理。可是,當懷疑在人們心中滋生的時候,道理豈是那麼容易被接受?何況當初建設新車間,已經將該講的新設備優勢全部講完,把大家的情緒激發出來,就像人早早亢奮完畢,熱情早在安裝時候燃燒到最燦爛,現在空口白話早難形成刺激。以前,起碼還可以在質量上傲視一車間,可現在,質量的優勢也被迫自我扼殺,所謂價格雙軌制與外銷都還只是水書記竭盡全力向上爭取的東西,成不成還是未知數,而且還不能事先拿出來說。宋運輝遇到思想工作的難題。
按說,車間思想工作本是書記該管的事,可宋運輝心中一向把新車間當自己的戰場,自己的資本,新車間就像是他自己生出來的兒子,長得好看難看,他攬到自己頭上,養得好不好,他也攬到自己頭上,他對新車間,有著與旁人不一樣的感情和責任。於是,他小家才和諧美滿了三四天的生活又被工作取代,沒辦法,他必須想出妥善的解決方案,他需要單獨思考策劃。
宋運輝有三種選擇:直面問題,還是粉刷問題,或者甚至是逃避問題。最保險的是逃避問題,不作為,任工人人心浮動,只要不出生產事故,所有問題都可以推給總廠決策。總廠都解決不了的事,他一個車間副主任哪有什麼責任。第二選擇是粉刷問題。掩蓋事實,往往使流言更加泛濫,還不如逃避。第三也是最險的選擇是直面問題,最難預料結果的選擇也是直面問題。可宋運輝以年輕人的血氣,選擇了這個最險的選擇。不是說理解萬歲嗎?只要如實向工人說明,工人應該會理解新車間的難處。只要理解,就會產生責任感。
這是他把看電視的程開顏關在客廳,自己躺床上將心比心地考慮眾人對三種選擇的反應,想了兩夜的結果。他甚至沒與程廠長商量,因為他估計程廠長肯定會要他看看吧,先觀察一段時間,等水書記回來看政策取向再作定奪。可宋運輝怎麼等得住,當初設備引進審批報告遞上去多久才批複,這回的兩個建議書申請周期也可想而知。可是新車間的士氣不等人,他不能無所作為。吃夠小時候被動挨打的苦頭,他如今絲毫都不願放棄主動權。他可以隱忍不發,但他必須主動掌握自己的人生軌跡。
在班前會議上,他明確告訴大家,新車間設備在國際上的定位,在國內的地位,新車間產品目前在流通中遭遇的政策局限,為什麼總廠為攤銷成本暫時作出降低質量提高產量的決定,新車間設備虧損點主要在哪裡。他也在最後勉勵大家,國家政策一直在朝著給企業鬆綁,開放企業自主權的道路上前進,政策趨勢是對企業的約束將越來越少,企業的自主權將越來越大,所以新車間的前景依然是樂觀的。但新車間目前處於黎明前的黑暗,或許有各種不利因素在這個時段出現,艱難時期更需要大家抱成一團,同心協力,克服困難。
流言總是難以在真實的土壤上存活。宋運輝將事實攤開來講,立刻消除了流傳在各班組間各種版本的流言。大家也在無聊而悲觀地盯著儀錶盤的間隙就事實展開討論。說到流通渠道的局限,大家就把周邊親戚朋友所在企業那邊的活躍變化拿出來講,對比之下,越發悲憤於新車間這麼好設備所遭受的不平待遇,都說這是鳳凰迫降草雞窩,並不是鳳凰本身出問題。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不到兩天,這些以往自詡總廠精英的新車間職工中間居然產生一種悲情情緒,悲情發酵,卻令那些工人自覺多花精力在限定產量基礎上,相對提高產品質量。他們都說,樹爭一張皮,人爭一口氣,不能讓一車間甚至其他輔助車間的人給看扁了。宋運輝本來只想以開誠布公來消滅流言,讓大家安心工作,不要自亂陣腳,沒想到效果卻走向他無法預測的一端。所謂人心叵測,誰也無法預料人心帶動下的輿論會走向何處。沒想到悲情會把眾人團結在一起,迸發出一種獨特的力量。
宋運輝將這一實例記在心裡。原來人心的動員,既可以通過正面鼓動來刺激,也可以通過反面壓抑來刺激,全在因地制宜。
但是,宋運輝的選擇卻給他自己帶來麻煩。他的頂頭上司閔廠長在每周例會上批評宋運輝,說在總廠還沒拿出最終處理意見之前,他怎麼可以擅自將總廠小範圍會議上討論的內容公佈於眾,完全是無組織無紀律。宋運輝沒有解釋,也沒有反駁,只低頭聽訓。他告訴自己,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只要看準了,咬緊牙關排除萬難也要走下去。
可一邊的,只要想到小雷家的飛速前進,宋運輝有時又會覺得氣餒。在金州這樣的大工廠做事,牽絆太多,內耗太大,成效太差。他有時想,如果他去小雷家,又會怎樣?
可宋運輝不知道,小雷家並不如他想像的那麼一帆風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