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白天,宋運輝帶著程開顏去他以前上過學的小學、初中看看。程開顏強烈要求去宋運輝以前插隊的地方,宋運輝並不是很想去,他更想幫父母打掃衛生,可被求懇不過,只得去了。
天氣是越來越熱,大過年的只下了幾場雨夾雪,落地就化。程開顏快活得不得了,一路嘰嘰喳喳全是她的聲音,一會兒問老是在他們面前飛的黑白相間的是什麼鳥,一會兒問山怎麼越來越多。到了宋運輝以前插隊養豬的地方,已經物是人非,路過的沒一個人認出已經長大、長高,又戴上眼鏡很有風度的宋運輝。
宋運輝到空曠處,指著周圍告訴妻子,這裡人多、山多、平地少,以前窮得整個大隊只有隊里有一輛自行車,還是公社發的,比小雷家當年還窮。當年天天吃紅薯干,還不讓在山上種板栗,因為板栗可以當口糧,種了板栗就得扣掉一部分口糧分配,非常荒唐。程開顏從沒聽說過農村這麼多古怪事,好奇地說紅薯不是很好吃嗎,又問大家餓死了怎麼辦。宋運輝開玩笑說,他餓的時候就盯著豬耳朵豬尾巴兩隻眼睛發綠,恨不得操起切飼料的刀子將豬耳朵豬尾巴割了。程開顏非常相信,對丈夫滿眼憐憫。宋運輝卻指著大山深處說,翻過那座不算低的山,裡面還有一個村莊,聽說那裡的土地更瘠薄,吃草根挖樹皮也有聽說。程開顏聽得瞪大眼睛。
兩人中午在路邊發現一家飯店開著門,就走進去。一進去就發現裡面真熱鬧,小小店堂竟有兩個大圓桌滿著,兩人進去,宋運輝竟看見一張熟悉的臉,正是久違的小楊饅頭。看小楊穿著一件不常見的羽絨服,志得意滿的樣子,宋運輝估計小楊可能賺到錢了。他把小楊的事向程開顏一說,程開顏就好奇地回頭看,輕聲問說小楊才多大的人哪。
楊巡見新來的人總是看他,好奇地捏著一隻酒杯走過來,滿面笑容地問:「大哥,我們見過?我看著面熟就是叫不上名字。」
宋運輝心說這滑頭:「小楊,我不會認錯,我是紅衛村的。聽說你去了東北,怎麼樣,好嗎?看上去做得不錯。」
「哎呀,是你,大哥,你還教我饅頭夾紅燒肉,我到東北天天吃饅頭,往裡夾東西時就想起你。大哥結婚了?新娘子好漂亮。我本來替人看櫃檯,現在做電線批發。大哥以後要電線……啊哈,你也找不到我,我在東北啊,呵呵。大哥做什麼?坐機關的嗎?」
宋運輝聽著發笑,卻道:「看來你做得很好,恭喜你。小雷家村登峰電線廠不錯。」
「做得再好也沒大哥有派頭啊,大哥進門一站,還有新娘子,一看就是吃公糧的。不像我們是倒爺,說出去丟人。不瞞大哥,我常往登峰電線廠進貨,大哥那裡有熟人嗎?能不能幫我壓些價?我春節後還得去登峰拉兩車電線走,我們小本生意,艱難著呢。」
宋運輝聽著小楊竹筒倒豆子似的說話還是覺得好笑,不過他抓住了事情的本質:「兩車電線?你實力不小了啊。都是自有資金?」
楊巡笑道:「都靠朋友幫忙,這兒借些,那兒借些,總算稍微做出點名堂。大哥,喝酒嗎?坐一桌。」
宋運輝笑道:「謝謝,不打擾你。小楊,既然資金已經足夠,為什麼不就地在東北那些國營廠進電纜?如今價格雙軌制,抬點價,應該進得到電纜。對了,你弟妹們都因你過上好日子了吧?你這個當大哥的真不容易。」楊巡索性坐下來,詳細地道:「我讓大弟跟著二弟複習初中課本,明年繼續讀書,不讓他跟我做生意了。你說,我爸要在的話,他肯定不會讓我們失學,是吧?只要有口飯吃,書能讀多少就讀多少,對吧?大哥你看上去就是讀書人。」
宋運輝笑笑,道:「你真了不起。」
「什麼了不起了得起,我只是一個倒爺。說到電纜,大哥你可能不知道,能做電纜的廠正規,用到電纜的也大都是國營大廠,我一個倒爺,誰理我啊。我現在跟著同鄉開發票,一張發票得給一份子抽頭,如果攤上個電纜大生意,這發票一開,同鄉還不得把我生意搶了去?現在自己開廠還得註冊,可我們個人又不讓註冊,註冊了也不讓帶上發票全國跑,只能回稅務所開票,你說我活得起來嗎?」
「不是說很多個體戶拎著印把子全國跑嗎?找家不景氣的工廠,頂個紅帽子,承包也行。」
楊巡皺眉道:「大哥,我出道晚了啊,印把子都讓別人搶了,除非我現在找家掛靠,否則我還得靠著同鄉。大哥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宋運輝搖頭:「我聽你說的都跟聽天書似的。不能跟登峰談談嗎?你拿他們那麼多貨色。」
「不行,登峰財務很規矩。大哥,這是我名片,在東北的電話地址。我家翻過山頭就是,有機會過去坐坐。我那兒朋友等著我,我先過去啦。」宋運輝微笑目送楊巡離桌,心說這傢伙真主動,簡直有貼肉的熱情。程開顏一直旁聽著,這時才問:「他家翻過山頭就是,那就是你說的很窮的地方了?難怪長得不高,小時候營養一定不好。」
「應該就是那個村出來的。」
「什麼叫印把子、紅帽子?」
宋運輝輕聲解釋:「比如我們廠,倒爺進門是不接待的,他們的東西我們也不要,怕來路不正。可如果他們帶著敲著公章的介紹信上門,情況就不一樣了。有些機靈的買通或者承包一家不景氣的國營、集體小企業,很多拿出的是校辦廠的名號,一包端了那些小企業的公章、發票、介紹信,到外面就冒充是那些小企業的供銷員,我們就會接待他們。還有索性找機關事業單位掛靠,辦個工貿公司,每年交點錢,走出去還是國營集體的,名聲比小雷家的村辦企業還硬。明白了嗎?」
程開顏笑嘻嘻地問:「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別是瞎蒙我這不知道的吧。」
宋運輝笑道:「說你運銷處坐了也白坐,我還不是從供應科聽來的。幸虧調去幼兒園,孩子們不會笑話你。」
程開顏嬌嗔著不依,可問題是她真的不知道。
楊巡從朋友那兒回來送走宋運輝兩個,對著宋運輝留下的名片艷羨不已,嘴裡一迭聲的「派頭」,打定主意也要印他媽的幾百張幾千張,這玩意兒拿出去,可比介紹信體面多了。他想到即做,吃完中飯就去張羅他一見鍾情的名片,可雙方談崩,一者是他嫌印刷廠拿出來的紙片不夠挺括白凈,二者是那家校辦印刷廠不讓他印,說他沒有單位證明。兩下里不合眼緣。
楊巡也是略帶醉意,沒滑頭滑腦地想盡歪招非印不可,談不攏就爽快地走開,一個人騎著輛二十八寸老式自行車回家。回家要翻一座嶺,自打為了賣饅頭騎一輛自行車起,他都是從山腳平坦處開始加速,直踩得風聲呼呼,一鼓作氣衝上最高點,他控制得好,總是在最高點達到一瞬間的零速,然後兜著滿懷清爽的山風如自由落體般地飛翔,直衝到家門口。今天與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喝了點酒,自然是更加勇猛,平地加速的時候用盡在東北馱幾捆電線走街串巷的力氣,連羽絨服都是打足氣似的鼓脹起來,一如被拎出水面脹一肚子氣的河豚。果然,一舉衝上坡頂,只是多日不練,力氣沒有使得恰到好處,沒在坡頂略停一陣,不得不使上並不怎麼好使的剎車。
回到家,是小妹楊邐先脆生生叫著迎出來,小妹穿的鮮紅羽絨服黑色羽絨褲,還有頭上戴的粉紅絨線帽,都是他從東北買來的,小妹愛不釋手,恨不得睡覺也穿著。小妹上來就嘰嘰喳喳地彙報:「大哥,二哥不肯讀書,一定要跟你去東北。」「表姑來了,嘻嘻,聽說給你介紹那個呢。」楊巡衣錦還鄉,不出三天,就有人上門做媒,他媽並不鼓勵兒子這麼早談朋友,但沒好意思拒絕,只好背後叮囑兒子。他如今在城裡混的時間長了,看到那些個手上凍瘡長得紅蘿蔔似的柴火妞也不待見,倒是可以忠實執行他媽的叮囑。
進門,依然是見到一個穿著鼓鼓脹脹花布棉襖罩衫的柴火妞,楊巡這就倒了胃口,與表姑寒暄幾句就拉著楊速走到後院,嚴厲地問:「你跟媽說不上學了?」
楊速有點畏懼大哥,低聲道:「哥,做生意把屁股都磨尖了,沒法再坐課堂。讓我跟你去吧,我們老大個倉庫,你放心讓別人管嗎?」
「放心,我怎麼不放心,老王倉庫不也是叫別人管著?你不讀書我才睡不安心。別跟我爭,我這兒沒商量,除非你說動媽。」楊巡酒後尿漲,找個圍牆外的屋角,左右一看沒人,就痛快撒一泡尿。
「媽說讓我跟你去。」楊速隔著低矮破舊的圍牆回答,「媽說我從來不是讀書的料,不像大哥和楊連。但媽要我自己跟你說。」
楊巡微一思索,便明白媽的意思,從圍牆外轉入,不容置疑地道:「你別跟我磨,晚上我和媽談談,你就是次次考鴨蛋也得給我上教室坐著。」
楊速急道:「大哥,要不你回來上學,你一向功課好。我去掙錢,我真的不喜歡讀書。」
「你那麼能?」楊巡忽然展開笑臉,揚聲道,「楊邐,你又偷聽,你也不換件變色龍衣服出來偷聽。」
「大哥給我買。」楊邐笑著跑出來,撒嬌地扭著楊巡的手臂,「大哥,我鉛筆又斷了,卷筆刀不好使,還是你削得最好。大哥,還得磨刀。」
楊巡警告似的瞪楊速一眼,被妹妹扭進屋去。這邊表姑有意問他:「楊巡,對象找了沒?」
楊巡嬉皮笑臉地道:「想找,癩蛤蟆想找個天鵝吃吃呢。」
楊母便跟上一句:「這小子,嘴巴沒個正經,誰不知道你眼高手低。」
表姑與那姑娘都明白了他們的意思,不再勉強,坐坐走了。楊母送走客人,笑眯眯地言若有憾地嘀咕說:「這三天來的客人比前三年加起來的總和還多。害得我都沒時間給你們做包子。楊連,看看麵粉發好沒?別找借口賴火柜上。」
「好啦。」楊連推開作業,縱身跳下溫暖的火櫃,又從被窩裡挖出一大甑發得極好的面,自覺開始揉面。這套散手,楊家五口除了楊邐,個個都會。楊速咕嘟著嘴巴進來,自覺斬肉剁蔥。楊巡去灶下生火,空閑不添柴的時候,一隻腳拉風箱,兩手騰出來替妹妹削鉛筆,楊母將一隻肥雞汆進大鍋,上面蓋上蒸籠,先蒸上一籠甜饅頭。只有小妹彤紅的身影蝴蝶般地飛來飛去,一屋子都是過年的熱鬧。楊家今年才得有魚有肉,過年有個過年樣。
晚上,等弟妹們都跑外面放鞭炮,楊巡才與媽輕聲商量楊速讀書的事。對自己這個能力很強,在村裡做婦女主任的媽,楊巡向來不敢轉彎抹角。「媽,讓楊速留下來讀書,你別擔心我心裡委屈,我做大兒子的讓你和弟妹們生活過得好,我很得意。等他們讀上大學掙來工資,我再找機會讀書。楊速本來就不肯讀書,離開學校到社會上再混幾年,他更不肯坐下來讀書,他現在不讀以後沒機會了。」
「話雖這麼說,可好歹兩個人一起彼此有個照應。你掙的錢也不少了,要不你也留下來讀書。」生活的艱苦,讓楊母看上去比同齡人衰老。
楊巡笑道:「那還不夠,三個以後還都得讀大學呢,房子也得翻新,等春天雨水過後我們蓋幢水泥三層樓,以後下雨颳風不用擔心漏。媽,別擔心我,現在不比剛去東北那時候,現在去,我到處都是朋友,不怕。」
楊母看看兒子,不知不覺就點頭同意了。雖然她自己也剛強,可看到長子更有出息,做媽的很願意在長子面前屈服。三兄妹好不容易放完一捆楊巡買來的鞭炮,楊速讀書的事已經塵埃落定,楊速很是失望,可只能聽母親、哥哥的。楊邐和楊連不知情,興奮地說,今天的二踢腳都響兩聲,非常吉利,挨楊母嘖了個「小迷信」。
一家五口守夜到十二點,又去放了幾隻鞭炮,美美吃一碗湯圓,楊母與楊邐睡溫暖的火櫃,三兄弟擠一張木板大床睡覺。
這個春節,開天闢地頭一次地,楊母讓四兄妹撒開了吃。一條兩斤重的紅燒鯉魚上來,五雙筷子插下去,一會兒不見蹤影。一隻肥雞白切,只夠吃一天。二十隻皮蛋只需四個早上就全蘸著醬油吃完。楊巡東北帶來的肉腸早在春節前已經消失,留不到過年。三個兄弟都是胃口如狼似虎的時候,一隻五斤重的紅燒蹄髈,楊母不得不將之破相,一分為二,一餐上半隻,否則一頓就不見蹤影。楊邐也不弱,最好的,哥哥們都自覺讓給楊邐。楊母說,一家五口張開嘴,合起來整一隻大畚斗。
不過,四兄妹也有吃膩的時候,到初四,就搶著吃媽做的麻油榨菜了。大魚大肉,方顯過年日子之豐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