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東寶在宋運輝有暖氣片的家裡睡得溫暖舒適,竟然睡過頭誤了火車,到了晚上天色墨黑才被四寶的拖拉機接回到小雷家。雷東寶路上早把宋母給他準備的中餐點心都吃光了,回到家裡飢腸轆轆,馬馬虎虎叫一聲「媽」,便下手翻灶台,看有沒有吃的。他們家依然還住著祖傳泥巴房子,村裡統一造的新村還沒輪到他,他也高風亮節不搞特權。
等雷東寶的媽聽到兒子呼喚,從鄰居家遠程奔襲衝進廚房,雷東寶已經翻出一盤碼得整整齊齊的餃子。雷母見此忙道:「士根媳婦送來的,士根媳婦真是能幹,里里外外一把抓。我下給你吃。」
雷東寶疑惑:「士根媳婦又不會做餃子,前兩天士根還提起。到底誰拿來的?」
雷母不敢看向兒子,尷尬地笑著道:「沒誰,沒誰,就那啥,那啥,宗梁伯外甥女過來包的。你只管吃,又沒讓你付錢。」
「她來幹什麼?」雷東寶知道那個宗梁伯外甥女,托關係進豬場幹活,倒是個手腳利落的。
雷母吭哧吭哧半天才道:「宗梁伯帶她來坐坐,人家勤快,進門就幫著收拾,是個好姑娘呢。」
雷東寶不響,立刻明白是什麼意思,打開窗子,就把幾十隻餃子連布帶碗全摔了出去。關上窗,才對他媽正色道:「媽,你不許自作主張。以前你還嫌萍萍,現在遇到個拍你馬屁的你就說好?以後還不知怎麼整你。早跟你說了,我們都對不起萍萍,你別插手我的事。」雷東寶翻出一大碗冷飯,拿開水一泡,拌上白糖開吃。
雷母被兒子訓得哭出來,又想到抱孫子無望,越發悲慟,拍著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數落:「你三十齣頭啦,人家士根兒子都已經上幼兒園了,你好歹給我們家留個後啊,你就算隨便娶個老婆給你死去的爹留個後,我也沒話說啦,你爹要是在,我早就多生幾個,也不會稀罕你啦,嗬……哈……我死了怎麼向你爹交代啊,我還不如一頭撞死,省得看你一輩子光棍啦,省得被祖宗大人罵啦……」
雷東寶聽得心煩,捧起飯碗去他自己屋子。雷母委屈地哭了會兒沒人響應,即使有人路過聽到也沒人敢進來管書記家的事,她哭會兒便生著氣回她屋裡,賭氣不給兒子做晚餐。雷東寶坐自己床頭,嘴裡完成任務似的扒飯,兩眼看著床尾的燙花樟木箱發愣。那樟木箱是他當年特意叫工程隊的木匠精工細作的,裡面放的都是只能放進他一隻拳頭的小衣服。樟木箱防蛀,裡面的小毛衣小鞋子小襪子都還保存完好,可是做那些小衣服的人不在了,這些小衣服也沒人來穿了。最後一口飯哽在雷東寶喉嚨里,咽不下去,倒是眼淚,在他眼眶裡緩緩打轉,終於還是沒有落下。可雷東寶嘴裡含著那口飯,傻傻地坐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雷東寶去豬場,要忠富說什麼都得把宗梁伯外甥女開了。忠富最先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偷偷叫女孩子先回家過春節,準備等書記氣頭過去後再婉轉幫女孩子說說情。待得打聽清楚原來宗梁伯曾領女孩子去書記家,才知道宗梁伯觸霉頭了,卻是沒想到書記還守著當年葬禮上的誓言,心裡倒是佩服。回頭給女孩一點補償,打發了她。宗梁伯最多背後罵罵,對著雷東寶卻什麼話都沒有,還被人笑話不看眼色想攀貴親,很是氣了幾天。這以後,小雷家上下誰也不敢再提起給雷東寶做媒的事。
辦完豬場的事,雷東寶就到村辦,要士根幫著收拾禮物,再從小金庫包岀兩千塊現鈔,說他要送人。士根依言提款,記錄下用途,以後找機會讓雷東寶簽字確認,密封到信封里,收於保險箱。
雷東寶提著他千年不變的右下角印三潭印月圖案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來到陳平原書記的辦公室,這間辦公室,也曾是徐書記坐過的,不過,新的辦公樓正在不遠處建造,陳平原在這間辦公室不會坐得太久。
雷東寶還在走廊時已經被陳平原的秘書拉住,要他說話小心點,說裡面正生氣。雷東寶問生的什麼氣,秘書知道雷東寶與書記要好,就說書記本來有個很好的機會,可是半路殺岀程咬金,上面又下達一個必須有大專文憑的硬杠子,陳書記硬是被這硬杠子打下馬。雷東寶聽著也生氣,可轉念一想,他推崇的老徐和宋運輝都是大學出身,果然都是本事了得的人,而現在忠富在縣裡推薦市裡安排下去農大進修,正明帶幾個小年輕去高專進修機電專業,已經能畫圖紙,一邊進修一邊岀成績,可見讀書還是有用的,也可見大專硬杠子還是有道理的。
但陳平原也有他的道理:「我們那時候哪有考大學這種事,我們家庭成分差的哪裡輪得到推薦上大學,當年不讓上大學,現在又問我們要大學文憑,這不是調戲人嗎?」
雷東寶笑道:「我小學文憑,不也活得好好的?你還盡推薦我做省勞模呢。」
「我們不一樣,你掙錢憑本事,我們這裡除了本事還今天一條硬杠子明天一條軟杠子,天天給杠子打得滿頭開花。你說我能力有沒有?不說別的,現在全市各個縣,我這兒經濟工作做得好,年財政收入最高,遙遙領先。我這兒思想工作做得好,你給增補上市人大,還有其他幾個先進分子。我這兒就是教育工作也是做得最好,今年夏天哪個高中升學率最高?還是我們,比市一中升學率還高。這麼多硬杠子我都超標,偏偏就不敵文憑這條硬杠子,你說還有什麼公平可言?」
雷東寶將報紙裹纏的兩千元錢放到陳平原面前:「高興點,過年過節的。」
陳平原愣一下,卻一改以往的稍微客氣推辭,一把將報紙包攬入抽屜。完了卻不吱聲,低頭悶吸一支香煙,好久才道:「東寶,你看我幾歲?」
「幹嗎?反正不年輕,別想再找對象。四十吧。」
陳平原寫下一個數字,舉起紙給雷東寶看,見到雷東寶吃驚的表情,他嘆聲氣:「我這年齡,錯過這次去市裡發展的機會,等這一屆做下來,該去縣人大養老嘍,我這人也該過期作廢嘍。」
聽著這話,雷東寶不由得想到宋運輝的煩惱,頓時理解了陳平原。「你們這些做官的,想做事的,做不痛快,做多事了,遭人紅眼,最沒意思的是,我們只要傻大膽,早干一步,就能掙大錢,你們只有死工資。你們除了個官銜,啥都沒有。」
陳平原聽了既有同感,又傷自尊:「你別胡說,這種話也亂說,我們是人民公僕,為人民服務。」
陳平原本想拿套話壓住雷東寶,不讓他胡說,到底他是縣委書記,雷東寶是他手下村支書,不能讓雷東寶在他面前太放肆了。可雷東寶天不怕地不怕,滿不在乎地道:「胡說啥啊,我小舅子做上處級幹部了,本事比我好得多,我有事都要找他商量去,可他一個月工資還不如我一星期的,他看見我就心煩。你還不是一樣。」
「別瞎猜。」陳平原乾咳幾聲,整整喉嚨,「你無事不登三寶殿,每年春節前後找我准沒好事。直說吧。」
雷東寶道:「向你彙報,去年跟你說的萬頭養豬場,我們做到了。我們還做到豬場的豬種檔次在全省領先。今年賺了不少,還了銀行不少,總之是大豐收。大家都要我來感謝縣委領導得好。」
陳平原不耐煩地笑道:「東寶,你說套話不在行,還是趁早別講,跟我說實話,你又想幹什麼大計劃。」
雷東寶「嘿嘿」一笑,道:「我不是跟你說套話。你別插話,你一插話我更說不清楚,我的意思是,現在不是過去,現在得拿技術說話了。像我們養豬,這養豬學問大,有些人喜歡吃五花肉,我們就養腰身特別長的豬,有些人現在不愛吃肥肉想吃瘦肉,我們就養腿特別壯的豬,我們現在一分場、二分場、三分場養的都是不一樣的豬,不能串種。賣出去也是不一樣的價,那種豬腿特別壯的,賣給做出口的,價錢特別好,花一樣的飼養成本,特別掙錢。年底時候又開動兩條電纜設備,現在雖然還沒開始好好掙錢,可已經前途一片光明。陳書記,你幫個忙,跟銀行說一聲,我今年貸款還不出,都壓在電纜設備上了。」
陳平原狠狠瞪雷東寶一眼:「好,你說完了?我問你,不經批准私自佔用農田是怎麼回事?去年跟你說的這貸款你是怎麼用的?你那小雷家村現在一半新一半破跟剃陰陽頭似的,比全破的還難看,你怎麼給我長的臉?你這樣言而無信,還想讓我幫你?上面都在問我怎麼樹的你這個典型。」
「沒辦法,錢不夠啊。總不能房子造好農民餓著肚子住新房吧。那地你要麼也給我補批了吧,又不是多難的事,人家村裡現在也都在批。」雷東寶的意思是既成事實了,就跟談朋友肚子談大了,不結婚怎麼行。
陳平原想了好一會兒,道:「地可以批給你,貸款我也可以給你說說,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你們新村裡面那麼寬那麼平的水泥路,你再給我延長點,伸到省道為止。你們村辦企業不是很興旺嗎?有錢也不會把村子弄整齊點?怎麼能讓領導每次參觀先走一段讓你們拖拉機軋壞的機耕路?」
「這得花多少錢,不行,我們現在先發展,再享受。要不你再批我點錢。」
「今年不能再給你錢,我全縣的錢都放你兜里怎麼行,我也給你算筆賬,你現在修路要五十萬,這年頭物價日漲夜漲,等明年你再想修,一百萬都拿不下來。你想清楚。再說你小雷家富裕村的形象好,宣傳做得出來,以後市裡也會貸錢給你。」
雷東寶心說,看來不答應不行:「好吧,答應你,我再在旁邊種上樹,搞得像公園一樣美,好不好?」
陳平原沉穩地道:「當然好,還有——」
「你不是說一個條件嗎?不行,說好一個就一個。」
陳平原哭笑不得,從桌上翻出一隻講義夾,交給雷東寶,「我辛苦讓人收集的資料,明年你把這些能拿的榮譽都給我拿了,你小雷家發展不能光盯著經濟效益,你還得盯住社會效益。你要明白一點,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相輔相成。等你社會影響大了,哪天你還不屑來我這兒拜年,你都直接拜到省長辦公室去啦。給。」說完將講義夾扔到雷東寶面前,「叫你們村長去做,你做不來。」
雷東寶看都沒看,將那夾子哪兒來放哪兒去:「拉倒吧,這種東西我再也不信了。以前你也是給我搞個什麼人大代表,可才出了點什麼事,擼起帽子來比變戲法還快,有啥用啊,還不如錢實在。」
「你這鼠目寸光,榆木疙瘩,愛做不做。」
雷東寶想不理,陳平原早退下文件給他,留下講義夾。雷東寶說聲「小氣」,陳平原終於暴一句粗口:「媽的,誰像你們農村破落戶,沒規矩。」罵出來後,陳平原憋了那麼多天的一口氣才終於順暢了,可心裡一直懷疑雷東寶不知怎麼在笑他小氣。他大方地摸岀幾張餐券交給雷東寶,正好走廊傳來響亮的電鈴聲,下班了。陳平原仔細鎖上抽屜,看著雷東寶把資料塞進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包身又恢復鼓脹,這才領雷東寶一起去機關食堂。
機關食堂里好多人都認識雷東寶,好多人主動跟雷東寶打招呼,可又敬而遠之,就怕雷東寶一客氣點,握手像搓麻花,拍肩像造房子打樁,細皮嫩肉的縣機關人員沒幾個吃得消。雷東寶不知就裡,看到順眼的就上去一熊掌,震得人心肝肺打戰兒,巴不得他快快離開,他提什麼事都是好說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