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東寶送走宋運輝,照舊忙碌著自己的大事。他這幾天下來已經把市裡相關機關跑了個遍,他拿出登峰電纜廠良好業績,以及陳平原縣長硬要他爭取來的各色先進獎狀。除了這些硬碰硬的實際條件,還有他疏爽的手法,他雖然不會賠笑臉,即使他笑,也並不可愛,可還是將上上下下跑了個透。一輛紅色摩托車載一個壯實農家漢子,在城市道路上大搖大擺。
市電纜廠的買家並不止一個,可小雷家的登峰電纜廠綜合打分第一。首先,設備賣給小雷家,雖然是從國營到村集體,可依然在市裡流轉,肥水不流外人田;其次,小雷家自己也做電線,以前還有接收市電纜廠舊設備的經驗,最具備合理對待市電纜廠設備的實力;再次,是小雷家不屈不撓的誠意。市電纜廠人雖然須得變賣家產才能維生,可好歹敝帚自珍,總希望自己用了多年的設備有個好歸宿,再加雷東寶在二輕局辦公室里曾經不經意地提到,那麼多設備拖到小雷家,小雷家一下需要增加許多技術工人,農村哪來那麼多技術工人,可能到時還得要二輕局幫忙做市電纜廠職工的工作,屈尊去小雷家上班,每星期回市裡一趟。
雷東寶提出的這話比什麼都有效,立刻如夏日最熱烈的陽光照進將近一年領不到工資報銷不了醫藥費的市電纜廠職工心坎里,這年頭,還有哪個工人老大哥寧願堅持原則,寧可吃市國營企業的草,不吃鄉鎮集體企業的糧?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雷東寶提出的建議是解決他們吃飯問題的好建議,他們的一身國企皇牌軍本事當然可以拿去那種雜牌軍企業耀武揚威,雖然小雷家遠了點,交通不便,一周才能回家一趟,可他們又有希望拿工資了不是?
雖然雷東寶答應的收購設備價不高,甚至低得猶如賣廢鐵,低得令市電纜廠上下心有不甘,可因為雷東寶在二輕局辦公室不經意間提到的一句話,讓那些有力氣依然可以工作的少壯派職工看到了希望,而積極支持雷東寶的收購。
唯有正明和士根聯合反對購買那些舊設備,兩人湊一起候著雷東寶高興時,小心地拋出疑問,問那些不賺錢的設備拿來有什麼用。士根更是以老資格的身份規勸雷東寶,別意氣用事。雷東寶斬釘截鐵地回答:「當廢鐵賣。」
士根與正明面面相覷,正明依然小心地道:「那不很可惜嗎?那設備再差,起碼也有幾兩鐵能用。要不,確定我們買下那些設備後,我先帶人過去看看有多少東西可以拆來當備件存著。」
雷東寶不屑一顧地道:「我們不缺那幾兩鐵,我們要爭氣。」
士根知道雷東寶那牛拉不回的脾氣,只得退一步道:「好吧,看來二輕局很快能給決定,我們安排一下怎麼拆設備吧,只是村裡現在人手不夠,壯勞力都進了廠子。不如花錢請外面的吧。」
雷東寶狡猾地一笑:「不用,交給邵家村採石場的,他們多的是人,多的是力氣。拆廢鐵賣錢,我分他們一成。我們不會虧。」
士根聽著總覺得不對勁,雷東寶謀劃得似乎太周詳:「東寶,你會不會想做出些什麼來吧?」
雷東寶「哼」了一聲:「我說過,我不會放過市電纜廠,我要看著他們哭死。」
士根道:「東寶,別做得太過分,他們到底是國營廠,國字型大小,我們做得太絕,怕以後上面找我們算賬。」
「他們跟我算什麼賬,東西到我手上就得任我處理。我買來的東西,砸爛燒光,都是我的事。」雷東寶一拳砸到桌上,滿眼都是騰騰殺氣,「我等會兒去邵家村採石場練大鎚,你們去不?」
士根毫不猶豫地拒絕,但正明卻是帶著年輕人的激動,興奮地道:「我去,我知道哪個部位最趁手。」
雷東寶並沒有不滿士根的不參與,只覺得士根這人有點掃興,他帶著正明一起去邵家村採石場掄了幾回大鎚,又一起去市電纜廠實地查看。正明比雷東寶懂行得多,他在現場,附著雷東寶的耳朵,又提出許多令雷東寶心花怒放的主意。這些主意,令雷東寶更是嚮往二輕局正式點頭的那一天,他天天熱心地泡在市裡各相關機構,追著領導們加快研究批示。而市電纜廠的有些職工也是催著市裡快做決定。
雷東寶被自己的計劃激動著,壓根兒都想不起縣裡還有個韋春紅。韋春紅念想不過,厚著臉皮找電話打到他家,他都是很沒情意地回以沒空,恨得韋春紅牙痒痒,可又不好認真找上門去。
終於,市裡的批文在千呼萬喚中下來了。雷東寶當晚便召集通知人手,第二天天還沒亮,邵家村好幾十個採石工分乘三輛中型拖拉機,迎著微涼的春風,浩浩蕩蕩殺奔市電纜廠。
雷東寶的摩托車比拖拉機跑得快,他下來抽出綁在車上的大鎚,雙手掄起舞動幾圈,沖一起來的正明道:「第一錘,我來。」
正明這個年輕的廠長摩拳擦掌:「那還用說,哈,今天要砸他個痛快。這死囚以前還到處造我們的謠,說我們鄉鎮企業做出來的都是垃圾,到底今天誰是垃圾,哈,他們連翻身的機會都沒有。」
雷東寶更興奮,這個時機,他整整等了五年。他不時看著手錶,不時自言自語:「我操,還沒來,別走錯路了吧。」
終於,晨曦中,一輛一輛的中型拖拉機鑽出街巷,來到市電纜廠大門前。雷東寶二話沒說,抄起大鎚朝大門「噔噔」走去,一臉殺氣地高高掄起大鎚,「轟」一聲砸在工廠鐵門大鎖上。這一錘,他練了三天,可在心中練了五個年頭。這一錘驚天動地地撕裂早晨的寧靜,轟開曾經把小雷家諸人擋在門外的阻攔。霎時,一個無力回天的巨人展現在這群躍躍欲試的草根面前,張開雙臂任由宰割。
邵家村的村民蜂擁進油污遍布的車間,手起錘落,好端端的設備頃刻被野蠻肢解,裝上吊機,拋上拖拉機,運去廢品站。門衛起先以為進了一幫強盜,貓在門房不敢吱聲,看著人都進了車間,才匆匆鑽出去到附近派出所報警。警察過來查看,雷東寶遞上蓋有大紅公章的批文,即刻說明問題。
待得已經停工一年的市電纜廠職工春眠不覺曉,懶懶起床吃飯,才聽得消息說工廠給砸了。等有些對廠子有點感情的工人趕到,只見大門洞開,車間裡面早給拆得不成模樣。到處都是掄大鎚的在那兒砸得震耳欲聾,已經有人砸開設備的水泥基礎,抽取裡面銹爛的鋼筋。那些一輩子都耗在市電纜廠的工人看著這種掠奪般的架勢,欲哭無淚,哎喲那個電動機還是半新的呀那傳送輥是剛維護過的呀……雷東寶滿意地看著這幫人臉上的苦痛,更是用力砸岀一錘,意氣風發地扯開嗓門大吼:「砸,凡是鐵的都砸了去!」
二輕局的領導被人請來查勘罪證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幫人野蠻拆卸剛剛還用得好好的行車。只聽上面有人吹哨一聲指揮,大伙兒就跟聽見平日里的「放炮」哨聲一樣,一個個沖往門外,二輕局的人正好走到門口,只聽車間里驚天動地一聲響,行車橫樑從天而降,一陣地動山搖之後,二輕局領導站穩心定了,才看到好好一台行車已經屍橫在地,早已散架成廢鐵一堆。而一群掄大鎚的早大呼一聲又衝進去,收拾塵埃落定的戰場。
二輕局的領導看得目瞪口呆,都心說這怎麼跟原先的設定不一樣啊,不是說要拆設備去小雷家重新用嗎?見到依然手拖一把大鎚的雷東寶,忙上去拉住他詢問。雷東寶卻有一番入情入理的解釋,他說,他買下設備後,大家就以前那台市電纜廠舊設備做了利潤分析,發覺別看機器在轉,可並不賺錢,因此大家都反對購買。他想領導都已經在批,他這時候再退出有點對不起領導們的關心,只好硬著頭皮賠本也要買下這些設備。
二輕局的領導難以回答,設備是他們簽字批准賣掉的,如今砸都已經砸了,還能如何?只是無法向那些依然翹首等著去小雷家上班的工人交代。
而隨著時間推移,那幫讓二輕局領導操心的市電纜廠職工陸續出現,但他們再也凝不成五年前那樣的整體,面對裡面一群兇猛地掄大鎚砸毀他們心血的他們曾經很瞧不起的農民,他們個個裹足不前,只在外面三三兩兩地痛罵,甚至都沒人去動一下雷東寶和正明的摩托車。雷東寶輕蔑地看著那幫人,心說他們還有臉叫嚷,五年前他們小雷家還沒電線廠,五年後小雷家的登峰電線全省有名,發家還是靠的他們市電纜廠廢棄的設備。那幫混吃等死的,活該有這下場。
傍晚的時候,富裕的小雷家村民看地上設備已經拆光,正明揮手一個「撤」,大家便騎上各色各樣的摩托車走了。比較窮的邵家村的可不願輕易走了,地上的設備基礎里全是鋼筋,鋼筋鋪得又密又粗,他們怎麼捨得放棄。他們家都不回了,怕這一走人家關上門不放他們進來,連夜在裡面挑燈夜戰,幾十個人將車間地面挖了個遍,又有人回去通知新血加入,大家輪著挖掘,遇到電纜設備基礎堅實,挖不開,這些石匠竟然還想到用少許炸藥炸開,硬是幾天時間,連把基礎下面拿來打樁用的爛鐵管都挖了出來。他們走後,車間一片狼藉,到處坑坑窪窪,即便是磁鐵拿來,都未必能吸來一絲鐵星,完全就是洗劫的結果。
事後,傳言很多,但雷東寶壓根兒不辯解。對,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這也是他叫來邵家村那些窮石匠出馬的動機。別人愛罵罵去,他們除了罵,還能做什麼?雷東寶徹底蔑視那些臉色白凈的城裡人。而城裡人則是徹底視雷東寶為土匪,都說現在這年頭,也就這種土匪才能發財。
二輕局的後來隱約猜到雷東寶欺騙了他們,但他們沒臉承認,唯有在陳平原面前告了一狀。陳平原對於這種沒發生在他轄區內的衝突抱手隔岸觀火,不過回頭還是問雷東寶,是不是為去世多年的妻子報仇,雷東寶毫不掩飾地承認。陳平原笑稱雷東寶是雷老虎,不過,陳平原以老友身份,依然笑眯眯地說,殺人,最厲害的是用筆,而不是用刀。
陳平原親自捉筆,以市電纜廠與小雷家登峰電纜廠的現狀對比為題材,寫了一篇文章。文章以翔實素材,細述登峰如何從一台市電纜廠的廢棄設備起家,在縣委縣政府的正確引導和資金扶持下,從一無所有,發展到如今的輝煌,以一廠之力,帶動全村農民致富,也帶動周邊村莊農民致富,這是政策對路,執行對路的最佳典範。
雷東寶看了心說,登峰的發展跟縣裡有什麼關係,都是他們自己鑽牆角扒地洞掙來前程,怎麼就是縣裡的功勞了。但他也無所謂,功勞又不能當飯吃,陳平原要就拿去,大家多年朋友了,這點虛名他送得起。
可雷東寶沒想到,陳平原還真是一舉兩得地幫他又殺了市電纜廠一刀。陳平原的文章一在日報上登岀來,正明立刻從各方獲得反響,同行都說,雷東寶的一錘把市電纜廠砸死了,陳平原的文章又把市電纜廠大卸八塊,以後市電纜廠曾經做過領導的人,從此都沒臉在業內抬頭見人,而那些原市電纜廠的工人,都沒好意思承認自己是又懶又蠢的舊人。因為一篇登載在日報上的文章,足以把一個事件定性。
算下來,小雷家村經濟在這件事上不賺不虧,士根卻還是搖頭不以為然,說雷東寶這是何必呢,硬是給自己留個罵名才爽快。雷東寶當然是不肯接受士根的啰唆。但是士根的啰唆,正明作為小輩卻不能不聽。士根教育正明很嚴厲,他從方方面面分析了這事對小雷家和對雷東寶本人的損害,指出一個狂妄的人會激起的可能性反彈,他要正明不許少年得志、不知天高地厚,說正明沒雷東寶那樣的本錢,以後不許起鬨架秧。正明被士根罵得一聲都不能出,只好聽著,也只有虛心接受。
對於士根對正明的管教,雷東寶不出一聲。他心裡清楚士根的負責,也賞識士根的謹慎,更知道自己的冒失需要士根的掃尾,只要士根的小心不涉及他的基本立場,他或默許或支持,從不反對。村裡人也都說書記村長穿的是連襠褲。雷東寶知道,如果不是士根替他做好細節,他那大刀闊斧的管法肯定得亂套,他說士根是小雷家村的大管家。
士根心細如髮,看得出雷東寶對他的無比信任,自然是盡心儘力,鞠躬盡瘁。
市電纜廠的事過去,雷東寶這才有時間有精力想到韋春紅。他帶著勝利的得意終於光臨縣裡的車站飯店,把韋春紅折騰得幾乎一夜沒睡。可等韋春紅微含酸意地問起雷東寶剛做的轟轟烈烈的事是不是為了他去世的妻子,雷東寶卻是一句「閉嘴」,背過身去便睡。韋春紅看著面前小山包似的背,氣極而泣,可沒人伸手安慰她。她終於感知,自己其實在雷東寶心頭什麼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