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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 · 09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楊巡春節後先行一步,押著兩輛車的貨回東北。楊巡心裡雖然盼著戴嬌鳳一起走,路上不會寂寞,可他也知道坐貨車一路上的艱苦,尤其戴嬌鳳一個女孩子半路沒法找地方方便,不知多為難。他心疼老婆,朋友托朋友地好不容易替戴嬌鳳搞到一張軟卧票,又囑咐許多不夠資格乘軟卧不被趕的訣竅,才告別去了東北。
戴嬌鳳到了時間拎一隻精美旅行袋上火車,上去就照著楊巡的吩咐打點了軟卧列車員,免得沒幹部證被趕去硬座。
走進軟卧,簡直是走進另一個世界,裡面雪白的床單,以及來來往往看似有身份的人,讓戴嬌鳳一下覺得金貴起來。而她的美麗,也讓同一車廂另外三個男乘客注目,其中一個年輕戴金絲邊眼鏡的,還非常紳士地起身幫她把行李舉到行李架上。戴嬌鳳今時已不同過往,不再是沒見過世面的農村丫頭,她現在知道微笑著說「謝謝」,然後從她的小皮包里取出很是罕見的隨身聽,爬上她的上鋪閉目養神聽她的帽子皇后鳳飛飛的歌。
但是那個金絲邊眼鏡年輕人就迷上了她,一直找話跟她搭訕,在了解到兩人竟然是同一個城市下車後,更是一直請戴嬌鳳去餐車吃飯。戴嬌鳳又不是不經人事的,還能看不出小夥子眼中的愛慕,但她心裡裝著楊巡,雖然眼前小夥子長得儒雅文氣,氣質出眾,她還是不願搭理,一直淡淡的,就吃她自己帶的東西。
可戴嬌鳳越是淡淡地不理,那小夥子越是殷勤。戴嬌鳳貓在床上不下來,他就端水送茶,戴嬌鳳從床上下來,他就把鞋子替她拿出擺好,搞得戴嬌鳳極其為難。但她好歹是個資深美女,對於如此殷勤,她一概不理。只是她長得媚,即使冷冷不理,那一雙美麗的眼睛依然猶如滴得出水一般,看得小夥子心動神搖。
可隨著火車一路向北,三天下來,旅客一個接一個地下車離開,戴嬌鳳所在的軟卧車廂里只剩她和小夥子兩個人。小夥子更是不管戴嬌鳳愛不愛聽,讀朦朧詩唱姜育恆的歌給戴嬌鳳聽,戴嬌鳳雖然不覺得這小夥子如以前追求她的那些男人那麼煩,可覺得這人也挺磨人的。後來眼看著離終點越來越近,小夥子拿自家地址給她,又說自己家情況給她聽,要兩人以後保持聯繫。戴嬌鳳沒答應,可還是正眼看了小夥子一眼,沒想到這人竟然還是個什麼長的二兒子,難怪長得這麼貴氣。
小夥子被那一眼所鼓舞,下了火車一定要叫車送戴嬌鳳去她住處,戴嬌鳳推都推不了,只能接受,但明確告訴小夥子,她是有丈夫的人。小夥子一臉失望,可還是紳士一樣地送戴嬌鳳回家,記住地址而去。戴嬌鳳覺得那小夥子真有趣,還會對著姑娘念情詩,就好像外國電影里演的似的,挺好玩。
此時,楊巡還在路上,貨車可要比火車慢得多。
楊巡迴來,兩人見面,戴嬌鳳沒當回事地就把小夥子那事告訴了楊巡。楊巡不依了,啥,有人敢調戲他老婆?他七騙八拐地問岀小夥子家地址,趁哪天有閑,找幾個人衝去與那小夥子打了一架。他沒想到,那小夥子是訓練有素的,他們雖然人多,卻也沒多佔便宜,兩下里都打得鼻青臉腫。這下,楊巡沒教訓到小夥子,小夥子卻看清楚戴嬌鳳的丈夫是個不起眼的貨色,本來已經放下的一段心事,這會兒又活動起來。
但楊巡很快就忙碌起來,無法再進一步地給那小夥子以教訓。尤其是老王回來後,很快就開始了與一家煤礦的生意。那筆生意數量相當大,老王本來是想從楊巡這兒進電纜,倒手給煤礦,可數量那麼大,老王手中能調用的錢不夠採購大宗的電纜。他與楊巡好歹是朋友,他找楊巡協商如何應付這單生意。
老王雖然做生意的資格老得比楊巡年紀都大,可遇到要人幫忙的事,還是得出面叫上幾個朋友一起吃飯。那是朋友間彼此給面子,做生意的人從來只看誰資本雄厚,而不看年資大小,現在楊巡的資本並不比老王差,甚至有過之。但做生意的人,場面還是要給年資幾分面子,因此楊巡一叫就到,還帶著美美的戴嬌鳳。
老王妻子抱著那個被罰去一大筆款的孩子一起在,一開席,兩夫妻就對著楊巡夫婦口吐蓮花。楊巡當然清楚是怎麼回事,笑著阻止道:「王叔,我一個小輩的,你就別抬舉我了,有什麼事你儘管說,一句話。」
老王有些吞吞吐吐,不過還是說了:「我年前不是跟你提起煤礦那筆生意嗎?現在有個問題,他們不肯給預付款,我那些錢你是有數的,不夠買你的電纜……」
楊巡邊聽心裡邊核算,立馬打斷道:「王叔的意思是電纜就直接由我跟煤礦做?沒問題,好處費我算給王叔。」
老王聽了心裡直罵,他辛辛苦苦打那麼多樁下去才獲得那生意,誰都知道他不會放給別人做,楊巡這是明知故問,還好處費呢,好處費能多少?這小子夠姦猾。可老王又不能翻臉,今天明擺著是他求楊巡,不能一毛不拔,只能豁岀半身的毛讓楊巡拔。「我倒是本來打算推你給煤礦的,可你要是自個兒進去,上上下下還不得重新打點一遍?不如掛我名頭。我們說定,你批發價多少我們都清楚,煤礦開的價都是明的,其中差價,我們五五開。等煤礦兩三個月後付款,我們結清。這是數量。」老王將電纜明細交給楊巡。
楊巡仔細看了,心中算盤撥得飛快,很快就將大致數字算出。心說老王真狠,這麼一大筆生意才經一下手,就想白拿一半。他笑了笑,卻冷靜果斷地道:「二八開吧,你二我八。做你這筆生意我還得問朋友借錢回去進貨,煤礦這東西一向都是拖欠的好手,誰知道得占我幾個月資金,這幾個月我沒法做別的生意。不過王叔不一樣,到王叔這兒,我賠本也得做。」
老王微笑道:「煤礦付款雖然拖,可從沒不付的,好就好在這裡。再說我打樁打得足,付錢不是問題。你說二八開,我還不如問人借個二分利,還賺什麼。三七開吧,我也不跟你小楊計較,大家一個地方出來的,互相幫忙。」
楊巡舉起酒杯跟老王碰了下,幾個同鄉也一起舉杯,算是見證。一筆生意就這麼定了下來。
但楊巡散了席就急急回家,因為與媽約好每周六晚上八點打電話彙報平安,現在時間已經超過,媽等在村辦全村唯一一部電話機旁不知道該等得如何心急。再說,今天得跟媽商量要緊事。
戴嬌鳳才不急於等待未來婆婆的電話,對那婆婆她心懷不滿。但楊巡既然孝敬,她也只好跟著。兩人晚上不敢在雪地騎車,從飯店出來,幾乎是小跑著回家。拿起電話撥通長途時,楊巡還是氣喘吁吁的。
楊巡媽當然等得急,但聽到兒子聲音,什麼焦躁都沒了:「這麼冷的天還出去玩?你們那兒現在零下幾攝氏度?」
「零下一二十攝氏度吧,媽,我沒出去玩,今天如果沒事我不會出去。是王叔有事找我,王叔有筆生意要我一起做,我們剛談下來,幾個老鄉做見證。楊邐他們回家來沒有?」
「回了,都等在邊上要跟你說話。剛剛你一直不來電話,我們四個剛好湊一桌打四十分。」
楊巡嘴上笑,臉上卻滿是緊張:「媽,我跟王叔這筆生意,可能還得借人一點錢,最近手頭會比較緊一些……」
「不要緊,你手頭緊就別寄錢來,媽從銀行去拿些,家用不用太多的。」
楊巡猶豫了一下,看看戴嬌鳳,才道:「媽,是這樣的。我準備在市裡買套商品房結婚用,這事我過年時托給小鳳她哥哥幫忙。剛剛小鳳哥哥來電話說房子已經找好,是新建的紅梅小區,我本來想自己匯錢給他,可正好王叔一筆生意來,媽,我讓小鳳她哥來找你吧,你先墊一下,我很快就能周轉出來。」
楊母立刻警覺起來:「老大,這事沒聽你提起。家裡房子不是大著呢嗎,你還外面買什麼房子?是不是小鳳她哥要結婚找你出錢?你可得給我說實話。」
「不是不是,媽你想哪兒去了。現在我們生活不是富裕點了嗎,我想在城裡也買間商品房住住,我們春節一起到市裡逛街。」楊巡一邊說,一邊看戴嬌鳳的臉色,果然見戴嬌鳳一臉不快。戴嬌鳳雖然聽不到楊母在電話里說什麼,但想想就知道,肯定是在說她想騙楊家的錢,都把她當什麼了。本來她可以拿出這兩年存下來的體己錢先應付一下,可這下她倒要看看楊母準備怎麼做。
楊母以退為進:「也行,等小鳳她哥來,我跟著一起去,這麼大筆錢,我不放心交給一個年輕人。我得盯著他交錢開票上面寫上你名字才放心。我下星期都有時間,你讓小鳳她哥到縣農業銀行,鼓樓那邊那個,八點鐘等著我。」
楊巡再次為難,他答應房子寫戴嬌鳳名字的,看來要媽先墊一下錢的話,這事兒得黃。他只得無奈地道:「錢沒藏在家裡?到縣裡拿出來再乘車去市裡,那也太麻煩了,一天沒法來回。媽,那就算了,我們以後再說。」
楊母聽得齣兒子的敷衍,估計兒子得想辦法借錢給那女人買房。她現在鞭長莫及,可那女人就在兒子身邊吹枕邊風,兒子還能不心軟?再說,通過兒子的敷衍,她更認定兒子肯定是被戴家逼著岀血汗錢幫戴家那個哥哥,她做媽的怎能袖手不管:「不麻煩,再麻煩也比從郵局匯款強,你那幾萬塊錢到郵局還不定得拿幾趟呢。你讓小鳳她哥找個時間吧。」
楊巡雖然答應了,可心裡明白在媽這兒拿錢是死路一條。放下電話,他才想跟戴嬌鳳說他去借錢解決,戴嬌鳳忍了半天早憋不住了,氣憤地道:「你媽說什麼了?又說我是狐狸精?我好好一個清白人,怎麼到你媽眼裡就跟搶她兒子似的?楊巡你說,我搶你錢還是搶你人了?」
楊巡懊惱地看著戴嬌鳳,心說他不該跟媽借錢,即使借錢也不能提起戴嬌鳳的哥,原先還想這事先瞞著媽,怎麼事情一有變化他又跟媽說了呢。他就是在媽面前管不住自己的嘴。這下黃了,他兩頭不是人。他在大發脾氣的戴嬌鳳面前賠了半天小心,直到第二天去郵局把錢匯岀,把匯單拿來給戴嬌鳳過目,戴嬌鳳還是跟他滿面愁容,沖楊母對她的態度,她不知道等楊巡符合結婚年齡了,楊家那個刁鑽婆婆能不能放出戶口本讓她順利跟楊巡登記結婚。
因為匯了一部分錢給戴家哥哥買房子,楊巡手頭更加吃緊,找朋友把現在與戴嬌鳳合住的房子押出去借來筆錢,都來不及回老家找登峰電線電纜廠,拿著錢到就近一家電線廠進貨,直接拉去老王說的那家煤礦。就這麼緊趕慢趕,來回也還是花了一星期時間。老王也趕緊著叫兒子押貨過來,總算兩人合力把煤礦的生意做成。兩人還高興地坐一起喝了一頓酒,就等著結賬拿錢的時候了。
楊巡出差時,小家裡正好米吃光了。戴嬌鳳雖然在家時騎車騎得跟飛一樣,可來這冰天雪地的地方雖已有年頭,還是不敢冬天騎車,她就走著去附近的糧站,準備先買個十斤應急,等楊巡迴來再說。
跌跌撞撞地背著米踩著又是雪又是冰的地面出來,因為兩手得扶著肩上的米袋子,她越發走得艱難。說巧也巧,那個火車上遇見的小夥子正好經過看到,小夥子說一個江南大美女怎麼能做這種粗活,小夥子接了米袋,甩上他的吉普車,連人帶米地送戴嬌鳳回家。但小夥子耍了個心眼,方向盤一轉,帶著戴嬌鳳去看遠郊冰雪覆蓋的樹林,看真正又厚又白如棉花如白雲的雪。這可把戴嬌鳳樂壞了,跳進雪裡又是雪人又是雪仗地玩了個夠,玩得手腳麻木才被小夥子推上車。那小夥子還動手摘下戴嬌鳳的手套,如珠似寶地將戴嬌鳳的手捧在手心,替她摩擦活血,一直到戴嬌鳳的手指恢復知覺才禮貌地放手,而不是趁機佔便宜。這時,腳底的熱量也漸漸透上來,戴嬌鳳渾身溫暖,也羞不可抑。
小夥子愣愣看了會兒才將車開走,可路上意有所指地說,沒想到戴嬌鳳結婚那麼早,年紀輕輕時很容易衝動,很容易看錯人,一個不小心就壞了終身,人真應該多看看多見識,最後再決定。否則,大好一個人,沒幾年就成了黃臉婆子。若換作火車上聽到這話,戴嬌鳳會嗤之以鼻,可她現在剛被楊母搞得心煩意亂,不知前途走向何方,小夥子一席話,令她好生感慨。
戴嬌鳳回頭再看出差回來的楊巡,心裡就有了不一樣的感覺。楊巡雖然是個千伶百俐的,可到底是年輕不懂情調,又是一上來就輕易俘獲了大美女戴嬌鳳,雖然心裡對老婆充滿疼愛,可除了原始本能的那幾招,其他都不會,對老婆只管吃好穿好身體好,哪裡會想出什麼吟詩玩雪之類的高雅事兒,這就不知不覺在戴嬌鳳眼裡有了對比。
可兩人終究是相愛的,戴嬌鳳心裡不舒服了兩天,回頭又跟楊巡整天笑嘻嘻的,楊巡嘴皮子滑,什麼話到他嘴裡一說總能讓人發笑。可每次戴嬌鳳問起等年齡一到,去結婚登記要用的戶口本和村裡證明怎麼辦時,楊巡的一張嘴總是滑不起來,楊巡雖然一個勁安慰戴嬌鳳說沒事沒事,可戴嬌鳳怎麼敢相信,要真沒事,楊巡的一張嘴能那麼老實?為此楊巡一直覺得對不起戴嬌鳳,對她加倍地好,可戴嬌鳳心裡的疙瘩越來越大。
在江南,春節過後一個多月,各處應是開始春意萌動,處處可見探頭探腦的新綠。可在東北卻依然是飛雪連天,千里冰封。楊巡見現在市場還沒正常啟動,春節後一直就沒讓戴嬌鳳去倉庫,都是他自己看管。早晨他要出門,戴嬌鳳給他下了碗白菜豬肉餃子,吃飽喝足,又幫他把帽子圍巾裹緊了,才放他出門。楊巡又纏著戴嬌鳳親了幾口才肯走。一路笑眯眯的,到了倉庫,生起煤爐,卸下門板窗板,擦乾淨櫃檯,讓人一眼看進來這兒是正常規矩地在營業。
做完這些,就沒啥事了,楊巡烤著火爐無聊地朝窗外看,看斜對門的老王來上班了,看正對面的一個老鄉也來上班了,一會兒,對面一排倉庫,只只煙洞里冒出白煙。楊巡心說,他其實不來也行,倉庫里的貨大多清給煤礦了,剩下的只有幾卷電線,還有以前問老王他們幾個老鄉拿的放在櫃檯做樣品的電器,就是小偷進來也偷不了幾塊錢。可不來吧,萬一老顧客來找不到他,誤以為他沒再擺攤以後斷了生意,那就糟了,所以條件再差也還得堅持著。
正無聊著,忽然聽得外面有嘈雜聲蓋過身邊的收音機,他探身往窗外看,見好多人氣勢洶洶地圍住老王倉庫的門,群情激憤地不知說什麼。一會兒,只見老王被警察拿手銬銬了從倉庫帶出來,那群圍觀的各個伸出拳頭喊打。楊巡這才聽清楚,原來是老王賣給煤礦的東西出事了,導致煤礦暴炸死了好多人。楊巡一下呆住了,他的電纜,他的錢,怎麼辦?那可是他出道將近四年掙的全部的錢啊。
可沒等他回過神,外面忽然傳來「砰」的巨響,隨即都是敲碎砸破的聲音,楊巡給驚醒了,往外一看,見剛才一起來的憤怒的人們衝進老王的倉庫,一會兒,連煤爐都被扔了出來。楊巡心說,這不會是煤礦死難職工家屬吧,換誰家裡死了人都不會放過老王。
忽然,有個人又站老王隔壁那家倉庫窗前大吼一聲:「這家也有假啟動器,一樣的……」早有人接著嚷嚷:「這都是一窩兒的,他們都是一幫人,也砸了他們。」
楊巡不由得看向自己櫃檯里擺的老王家產的自耦減壓啟動器,心中一個激靈,本能地猴子似的緣柱而上,藏到大樑上,貓到陰暗裡。果然,沒多久,就見自家倉庫門被一棍砸開,一幫憤怒到幾近瘋狂的人衝進來將裡面敲了個稀巴爛。外面,則是傳來老鄉挨打的鬼哭狼嚎。楊巡一聲都不敢吭,躲在暗處緊張得發抖,這是他從小到大遇見過的最危險、最恐怖的事。他清楚,他只要出聲,只要被發現,無數拳頭棍子將招呼到他身上。換作他親人死在礦井,他能不瘋狂嗎?他這會兒就是被打死也沒人管。誰讓罪證也出現在他櫃檯上。
憤怒的人們掃蕩一通,又趕去下一家,這兒十多個倉庫都是他們老鄉的,大多這家拿那家的產品,那家拿這家的產品,互通有無,他們夠砸。楊巡依然縮在上面不敢下來,怕一下來被人發現挨揍。也看不見窗戶外面正發生著什麼,只聽得四周亂糟糟的呼喝聲。他這時大約摸清了事情輪廓,估計是老王的自耦減壓啟動器因偷工減料,其實沒有減壓作用,人家正規煤礦一用就短路了,煤礦下面停電之後,停轉的風機沒法將井裡的瓦斯及時抽走,瓦斯超過一定濃度,煤井就炸了。這不知得死多少人。楊巡一邊為死於礦難的工人傷心,一邊為自己目前的處境憂心,而更煩心的,則是那註定收不回的貨款,還有還不了的借款。他相信,這會兒他若是還敢去煤礦要電纜錢,被人打死扔進深不可測的煤井都有可能。而還不了朋友的錢,他押給朋友的房子就沒了。這一來,本錢全沒了,又得從頭做起。
寒風從被打碎的門窗鑽進,凍得楊巡四肢冰涼。絕望之中,他終於聽見外面似乎傳來有人維持秩序的聲音。楊巡依然不敢下去,卻聽見救護車的聲音由遠及近,楊巡更是心驚得不敢跳下去,這都給打得要救護車了,他怎能再撞上槍口。
一直到救護車聲音遠去,外面的人聲也消失,楊巡才敢跳下,可手足早已凍僵,這哪是跳下來,純粹是滾下來。也顧不得疼了,連滾帶爬地逃回家去。到家回過神來,才發覺跳下來時在地上撐了一下的左手臂熱辣辣地疼,初時還想打熬過去,小時候跌打損傷多了,也沒見需要上醫院。可到了晚上越來越疼,冷汗都疼出來,戴嬌鳳求著楊巡去醫院,可醫院晚上X光不開,醫生初步診斷是骨折,給初步做了處理。
兩人看看時間,決定不回去了,就坐醫院走廊長椅上等天亮,等X光室開門。
楊巡雖然走南闖北,可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大挫折,簡直不知道怎麼應付。手臂又痛得整個人都頭昏腦漲,腦袋瓜子不靈,他只會直著眼睛對著同樣也是花容失色滿臉焦慮的戴嬌鳳漫無目的地問:「怎麼辦?怎麼辦?」
戴嬌鳳也是只會問「怎麼辦」,她比楊巡更沒頭緒。但她好歹是不疼,頭腦清楚,她還能主動想別的:「要不,我們找人跟煤礦說一聲,說電纜是我們的,我們的電纜質量是沒問題的。」
「沒用,都是老王名下掛著,誰相信電纜是我的。」
「大家吃飯都聽見的,讓他們做個證明。」
「誰還敢去送命,都不知道他們挨打情況怎麼樣,能活著回來就已經挺好了。」
「那怎麼辦呢?我們的錢不是都沒了嗎?我們還借著別人的錢呢。」
「房子賣了還不夠還錢,還欠著朋友兩萬多,我們徹底成窮光蛋了。小鳳,你那裡好像還有點錢吧?」
「要不,我回去就去取錢,拿了錢我們回家吧,房子誰要誰拿走,我們先養好你的傷再說。」
楊巡想了好久,才痛苦地道:「我也想逃走,可我借的錢,是朋友幫忙一家一戶地湊起來的,憑的是他面子。如果我跑了,他本地本戶的逃不走,就得替我還這筆錢,他哪還得起?小鳳,你那裡有多少?要不我們回去先打電話問問你哥,要他把市裡的房子賣了匯錢過來,我讓我媽也匯錢過來,我們把朋友的錢先還了,回家從頭開始。不怕,我們還年輕,有力氣。」
「好吧,聽你的,你怎麼這麼仗義呢?」
楊巡硬撐著笑道:「我一向仗義的,只要誰對我好,我也一定對他好;誰對我三心二意,我也一定對誰三心二意。小鳳,我對你一心一意,不,全心全意。」
戴嬌鳳憂心忡忡地道:「你這會兒還有心思說瘋話呢,等我們回家去,我們市裡的房子賣了,你媽又不認我,我怎麼辦呢?你還怎麼對我一心一意?」
「我會跟媽好好說……」
「你都說了幾年了,你遇見你媽就是沒辦法,你媽能聽你的嗎?你說我現在回去,人家會怎麼看我呢?我還不讓人家口水淹死。」戴嬌鳳說著說著眼淚又泉水一樣了。
楊巡此時又痛又累,還滿心都是失敗,本來就是硬撐精神撫慰戴嬌鳳的,他從小做大哥,做人特有大局觀,可此時見戴嬌鳳糾纏不清,心裡也煩了:「我都傷成這樣了,你也不說安慰安慰我,還跟我賭氣,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啊?現在是只能這樣,沒別的辦法了。」
戴嬌鳳氣道:「你媽隨便怎麼罵我都沒事,我一提你媽你就生氣,回家我還敢指望你嗎?回家你被你媽綁住,你還能來見我嗎?」
「我說過對你一心一意,你怎麼就不信?暫時我窮幾天,回家住幾天,你就不能跟我同甘共苦幾天?」楊巡無力地閉上眼睛,不願再說,心裡很是失望,他此時多希望戴嬌鳳的小手輕輕呵護他,給他力量,他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有身邊的人,他需要戴嬌鳳的支持。可她就只知道跟他嘮叨跟他哭。楊巡想著傷心,再加上手臂鑽心地痛,眼皮終於管不住眼淚,兩行眼淚從痛得青紫的嘴唇邊滑落。
戴嬌鳳見楊巡發怒,就不敢說了,別看楊巡一向嬉皮笑臉,真板下臉來,那樣子可凶。可戴嬌鳳眼淚流得更多,心裡更是不停地想,怎麼辦,怎麼辦,怎麼回去,怎麼跟父母交代,怎麼見人,回去怎麼找工作……
醫院裡多的是哭哭啼啼的人,兩個年輕人在走廊哭,別人都是看看,也沒啥驚訝,更別提圍觀。
終於,外面的天稍稍亮起來,戴嬌鳳這時已經不再哭,掏出手絹擦乾自己的眼淚,也替楊巡擦了。楊巡睜著眼睛看著戴嬌鳳幫他,伸出右手拉住戴嬌鳳,輕輕道:「我會東山再起,我們不會分開,我們一輩子在一起。」
戴嬌鳳聽著又是心酸,也不是很相信兩人回家後究竟還能不能在一起,可忍住淚,拚命點頭,一聲不響地出去買兩人的早餐。
沒過多久,戴嬌鳳就回來,從胸口取出拿圍巾包著的一紙袋肉包子。楊巡痛得渾身發冷,哪有胃口,硬是被戴嬌鳳勸著喂著一口一口地吃下去。戴嬌鳳對他那麼好,楊巡反而淚流得更多,小孩似的倚著戴嬌鳳,口口聲聲要戴嬌鳳相信他,他會做好。被他的眼淚一引,戴嬌鳳又哭,兩人又是哭成一團。其實楊巡心裡沒底,錢一分不剩了,還怎麼做,又從給人家守櫃檯做起嗎?可當初私人做生意的少,他有地方鑽空子,現在呢,等他一走,別人不知道多快填補空白,等他再掙到一些錢,還搶得回老顧客嗎?他心虛,他極其需要親人的支持。他一隻手抱住戴嬌鳳不肯放。醫生終於上班,X光室終於開門,楊巡拍了片出來,立刻被通知做手術。戴嬌鳳嚇呆了,一迭聲問怎麼辦。醫生看看這個美麗的姑娘,要她先去準備錢。醫生好心,雖然兩人身上的錢不夠,可楊巡還是被推上了手術台。楊巡跟茫無頭緒的戴嬌鳳說,又不是剖肚皮的大手術,要戴嬌鳳別等他出來,還是先去銀行取錢。
戴嬌鳳急急離去。她存銀行的戶頭就像一個撲滿,尋常誰都不會想到用那裡面的錢。被楊巡提醒,她才想到原來那個存摺里的錢也可以提出來用。對了,現在楊巡還欠別人的,以後可能都要用到她那存摺里的錢了。戴嬌鳳沒多想,匆匆搭乘公共汽車回家,拿一張年前才存下的一千元定期去銀行拿錢,趕著回去醫院想第一時間陪在剛岀手術室的楊巡身邊。她現在又害怕又擔心,六神無主,還指著楊巡給她做主心骨。
楊巡手術後自個兒進住院部,看到早他一步住進來的兩個同鄉。與兩個鼻青臉腫的同鄉相比,他的左前臂骨折實在是小兒科。終於見到同人,楊巡迷茫了一晚上的心立刻歸位,兩眼恢復熠熠光采。他不顧手上還吊著鹽水瓶,怎肯安卧於病床上,舉著掛鹽水瓶的死沉鐵架子就去找老鄉說話。
楊巡艱難地坐在一個老鄉的床沿上,也不知坐到什麼了,招來老鄉一聲痛苦的叫罵。幾個人交換了一下傷勢,果然,楊巡的傷還算是最輕的,可楊巡卻覺得,雖然只骨折了條左臂,可他怎麼就半身痛得麻痹呢。
正說著,一個家屬風風火火跑進來,見到躺床上的老公就開始哭天搶地,原來,她剛剛去倉庫那兒偷瞧了,那兒連稍大塊的玻璃碴子都不剩,何況那些庫存。大伙兒聽了一時都沒法吱聲,都是剛春節後從老家帶著所有拿家當進的貨品上來,都是幾乎還沒賣出多少,一倉庫的貨品抵一家的家當,就這麼「呼啦」一下全完了。幾年東奔西跑好不容易攢下的錢全一夜泡湯了,這當兒,誰還有心情說笑。
楊巡心裡也是苦得跟擰碎一包苦膽一樣,滿嘴的苦膽汁兒。可事已至此,他也不多唉聲嘆氣,大聲跟同鄉道:「你們別難過,還有個我墊底,你們都知道我還有筆貨壓在煤礦,看這勢頭是別想通過老王要錢回來了,我還倒欠人家一大筆債。你們準備出院後怎麼辦?要不要大家一起湊筆錢找個誰去與派出所說一下,起碼能追回多少是多少。老沈好像與派出所熟,他在哪兒?」
一個躺床上的立馬也有了精神:「老沈……老婆子,你去找找,左右就這幾個醫院,再不行都貓家裡,沒一個漏網的。我們現在一兩千還拿得出,只要把貨品找回一半……老婆子,你再出去一趟。」
那個剛從倉庫偷瞧回來正哭得肝腸寸斷的家屬一聽,就抹去眼淚道:「還真是個法子,我趕緊去找,你們別忘了給我家老頭子吃中飯。」說完風風火火就小跑著走了。
「阿嬸真是好幫手。」楊巡追著背影由衷贊了一句,正好見戴嬌鳳找進門來,他招呼戴嬌鳳坐下一起說話。
戴嬌鳳與那些跟著丈夫夫唱婦隨打天下的家屬不同,她最多記個賬什麼的,沒跑門路的經驗,大家皺著眉頭商量,她什麼主意都說不出,光是旁聽。陸續地,便慢慢有人從別的住院病房,別的醫院,或家裡,被那個出去的家屬召集過來。能動的自己過來;不能動的,家屬過來。戴嬌鳳漸漸被擠出老遠。她心中慌亂,好想倚著楊巡,可是楊巡現在埋在人堆里連痛都顧不上了,哪還有心思管她,她好生無助。
平日里大家或許還勾心鬥角,為著生意人心隔肚皮,值此危難當口,大家坐在一起,卻自然地擰成一股繩。大家紛紛出謀劃策,三個臭皮匠頂上一個諸葛亮,謀劃著怎麼可以給自己脫罪,或者說,怎麼可以把罪過轉嫁到別人頭上,以換取公家出面把被人搶走的庫存要回來。楊巡也需要抓住那最後的一些本錢,對於他這麼一個鐵定已經欠債的人來說,有一元是一元,有一角是一角。
但是,討論著,討論著,他想到更遠,他大聲問:「東西不管拿不拿得回來,我們租的倉庫都還沒到期,你們還準備重新開張嗎?那裡開張後,還會不會被砸?」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終於有人道:「看了,看給搶去的東西能不能追回來,只要能追回一半,我就回去。如果追不回來……那些人見搶著沒事,以後我們還能坐得住?現在我們手裡好歹還有幾個錢,可要是再來一次,我連棺材本都得玩完。」
「是啊,起碼找政府給表個態,到我們倉庫前面走幾圈,否則我們哪玩得過地頭蛇啊。」
「可政府能給表態嗎?到底是老王有錯在先,我們底氣不足。」大家七嘴八舌,大多情緒悲觀。
楊巡道:「你們意思是走?可我們那麼多年打下的樁腳,那麼多老關係,走了不可惜嗎?」
有人道:「你小年輕也不拿腦子想想,他們今天打斷你左臂,明天可以打斷你右臂,你有幾條手臂給他們打?」
「對。沒見昨晚有人還扛獵槍來?要不是給人攔下了,我們得給崩掉好幾個,東北人性子猛。」
大家都覺得這不是考慮後一步的時候,於是又恢復舊話題。只有楊巡沒法再回到舊話題,他想著他就是把那些庫存追回來又怎樣呢,老王砸在煤礦那些是肯定追不回來了,他依然還欠著債。可是,他身上背著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六張嘴,而且眼看著楊速、楊連明年就得考大學,他怎能不替兩個弟弟準備好盤纏?僅僅是要回庫存,就夠了嗎?那些欠債怎麼辦?而且,即使他想繼續做,沒本錢又能怎麼做?賣老家的房子和摩托車嗎?他又想,他如果放棄這兒已經經營那麼多年的老關係,到別處想東山再起,能容易嗎?但是如果依然在這兒經營,他們這個地方來的人被老王砸了牌子,他以後的生意還怎麼取信於人?依然是難。
旁邊雖然依舊是七嘴八舌,他卻是呆了。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楊巡發了好一會兒愣,這會兒,麻藥的勁兒卻有些過去,傷口火辣辣地痛。他跟大家打個招呼,說去床上躺會兒,就走出來找戴嬌鳳。戴嬌鳳見他終於殺岀重圍,忙迎上去眼巴巴地問:「痛嗎?又岀冷汗了。」
「痛,鑽心地痛。我躺會兒,你起來坐著跟我說說話。」楊巡痛得抽搐,硬是忍著不哼。
戴嬌鳳跟過來,坐到楊巡身邊,輕輕地撫摸楊巡刺痛的手臂上的手背,如此溫柔的撫摸,讓楊巡好過許多,他不顧一室還有那麼多老鄉看著,拉戴嬌鳳坐到枕頭邊,他靠著戴嬌鳳的腿躺著。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小鳳,你帶飯碗來沒有?」
「哎喲,忘了,我都急忘了,你看我,我再去一趟。」
楊巡不舍,伸右手攔住戴嬌鳳,道:「別去了,外面又冷又滑,等下問他們借個碗,糧票帶著吧?」
「我還是去一趟吧,正好昨天熬著骨頭湯呢,帶來給你喝,你現在需要營養。你等著我,我很快就回來。」
「算了,晚上再說。現在十點半,你問他們先要個碗,去食堂買倆饅頭一些菜來,將就一下,晚上再給我帶好的。我們快點,等吃好他們還來得及去食堂打菜,快。」
讓楊巡一催,戴嬌鳳就沒了主意,順著楊巡說的去借來一隻搪瓷飯碗,趕去食堂。楊巡看著戴嬌鳳離開,才盯著天花板沉思。他不能倒下,一大家子人都等著他養活,他得立刻拿出主意。想到這兒,他連疼都差不多忘了,滿心都是焦急。
等戴嬌鳳打了饅頭和菜回來,他既無心吃飯,也痛得無胃口吃飯,可還是吃了點。等戴嬌鳳洗好碗回來,他側臉看著戴嬌鳳問:「你手頭還有多少錢?」他對戴嬌鳳手頭積蓄從不過問,心中沒數。
「大概……大概萬把塊吧。」戴嬌鳳沒想到楊巡問起這個,一時口吃。
楊巡一時心裡有些敏感,盯著戴嬌鳳道:「你看你能拿多少給我,行的話,今天就拿出來放著,我準備過後回家一趟。我家也還有點積蓄,湊起來有幾個小錢,再把摩托車也賣了。你等下回家,立刻打電話找到你哥,今天一定要找到,問問他房子買了沒有,沒買的話,要他把錢放著,等我回去拿,那筆錢不算小,夠做本錢。你還是回去吧,這些事要緊。我只傷一隻手,一個人還能對付過去。傍晚再帶飯菜過來,我不要吃饅頭。」
「不用那麼急吧,你今天才手術,我陪著你說說話也好啊。」
「很急。」楊巡看看依然討論得熱火朝天、飯都顧不上吃的同鄉們,「時間不等人。快去,委屈你一個人。」
戴嬌鳳咬咬牙,才依依不捨地走了。楊巡下去找來護士,想要麻醉藥,未果,但護士不知給他打了什麼針,雖然病房那麼吵,他左臂又那麼痛,他竟然睡了過去。
戴嬌鳳先回家裡,打電話回家給村辦,說盡好話讓人幫忙去叫她哥哥。好久她哥哥才打來電話,他們沒說兩句,就又掛下,由她再打過去。戴哥聽妹妹如此這般一說,忙道:「房子早買下了,而且,不能退。」
「哥,你想想辦法,你不是說關係很鐵嗎?我們太需要錢了。」
「再需要,這房子也不能退。小鳳你想想,你現在還沒結婚,你能保證楊巡一定能鹹魚翻身嗎?他如果不能,你起碼還有幢房子做保障。再說,楊家那個婆婆那樣子,以後你和楊巡結婚的話跟她肯定住不到一起,你一定得用到城裡的房子。可萬一,我說難聽點,萬一你沒結婚,你說,你還有臉住回家嗎?楊家那個婆婆到底生著什麼心,你能保證嗎?你也只能留著城裡的房子做退路。你看,無論如何,你城裡的房子都不能退。」
這話,也就只有自家人會對戴嬌鳳說,可也正正地打中戴嬌鳳的心。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可是,沒錢,讓楊巡怎麼翻身?哥,你想想辦法吧。」
「你別傻了,反正我旁觀者清,不會把房子退掉。楊巡要問起來就說到店裡買一分錢的東西,人家玻璃櫃檯上還寫『貨已售出,概不退換』,何況開了發票的房子,人家能讓退嗎?你就說我這邊在努力,看能不能退還。你別說不能,記住啊。還有你手頭的錢,以前他不是說這錢都歸你嗎?怎麼一有事就要回呢?說話這麼靠不住。你看看吧,一年最低生活費總得一千吧,你一定要給自己留足幾年生活費。你要給自己留好後路,別又像以前一樣傻傻地跟著楊巡什麼都不管不顧,楊巡不一定靠得住。我是你親哥,我不會害你。聽見沒有?答應我。」
戴嬌鳳難以回答,楊巡正大難當頭,她怎麼能打自己的小九九。可是她哥哥一個勁地在電話里催著她答應,還一個勁地問她他說得對不對,她只有說對,哥都是為她好,為她著想,一點沒錯。放下電話,她坐了好久。她手頭的積蓄,除了今早已經提出來的,還有一萬多點,她想了很久,決定提出八千,其他自己留著算是後路,若再多留,她總覺得對不起楊巡。
去銀行取了錢再過去醫院,見楊巡正沉睡著,臉色蒼白,心中又是酸楚,看著楊巡掉眼淚。那邊還在熱鬧地討論,戴嬌鳳沒心情也沒話跟那些老鄉說,她就枯坐床頭髮呆。等了會兒楊巡還不醒,她輕輕伏在楊巡身邊,似是自言自語地道:「我拿了錢來,今晚就放你被窩裡,我不敢拿回家去。」
沒想到頭頂卻忽然傳來楊巡的聲音:「這麼快回來?動作很快啊。」
戴嬌鳳猛抬頭,卻見楊巡微微抬起身來看著她,忙扶他坐直。楊巡卻是顯得輕鬆,有點強顏歡笑地寬慰戴嬌鳳:「你看我才睡一會兒,起來就精神很多。」
「剛還看你睡得沉呢,怎麼一下就醒了?睡不少時間,現在都傍晚了。」
楊巡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聽到錢就有精神,聽見你在我耳邊說錢我就醒了。好了,你今晚再辛苦一晚上,我明早睡醒就活了。拿來多少?」
「八千。」戴嬌鳳看看左右,俯身偷偷從自己衣服里將錢掏出,塞進楊巡被窩。
「這麼多。」楊巡摸到錢,稍一掂量,就知道不差,心裡立刻充實起來,「小鳳,等我掙錢,加倍還你。」
「還什麼。」戴嬌鳳有點有意地道,「你還把錢分你的我的不成?」
「哪有,哪有的事,我家用從來都扔給你,做生意的錢也從來都沒鎖起來,我們這不是一家人嗎?」
「你媽認我嗎?」
「又來了。我結婚,又不是我媽跟你結婚。我們不說這事兒,我今天痛,你別跟我提這事兒,好嗎?」
「可你就不能給我個准信嗎?」
「我每天都在說,而且我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
戴嬌鳳雖然心裡反駁「你哪來的行動」,可看著楊巡滿臉忽然皺成一團,全是痛苦,就說不出口了,又伸手輕撫楊巡的傷手,一直到看著楊巡吃完,又替他擦拭一遍身子,才被其他老鄉家屬拖著離開病房回家。
一捆錢帶給楊巡很多興奮,也帶給他新的思路。他又飽睡一夜,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就自己起床艱難地穿上衣服,偷偷溜出醫院。他要主動去找他的債主。
雖說睡了一夜,可終究是傷筋動骨,又做了手術,一夜飽受苦痛,楊巡起床時就感覺頭暈沉沉的,甚至有點發熱。他硬撐著走出醫院大門,可甫一接觸大門外帶著煤煙味的清冷空氣,整個人一下清醒過來,連手臂都似乎不怎麼疼了,腦袋更是好使,昨天思考了那麼多時間的該做什麼該說什麼話,到此時忽然清晰定格,成為決定。
清晨的路面還很少行人,當然也沒單位組織鏟冰的人。遠遠近近有高高低低的煙囪柔柔地吐著白煙,天卻已經亮了,紅蛋黃似的太陽徘徊在煙囪林立之間。比元旦春節那陣兒亮得早一些。楊巡要去的債主家離醫院不近,但是楊巡心中自有一張活地圖,到醫院門口看一眼公交車牌,便能大致確定出行路線。可一條手臂傷著,走路到底是不方便,平日里兩條手臂維持著平衡,今兒忽然廢了一條,失衡是冰面行走之大忌,楊巡就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好歹死命維持摔跤角度,撞暈了頭皮才算是護住那條傷臂。後來上車也是,還幸好是清晨的公交車,人少有位,若是換作上下班高峰,他還不給擠得鬼哭狼嚎。
一路辛苦,但等掛著不知熱汗還是冷汗的一頭細密汗珠敲開債主老李家的門,看到嘴角還掛著牙膏沫子的老李欣喜如大旱逢甘霖的目光,楊巡一下子來了精神,他目標堅定,他必須說服老李。因他看到眼前他可以走的只有一條路,路的第一座關卡是老李,他必須先過老李這一關。他口齒靈活,卻又異常真誠地道:「李哥,前晚出了點事,昨天醫院住了一天,讓醫生拉了一刀。怕李哥擔心我,趕緊一早過來跟李哥說一聲,李哥,還有早飯沒?」
「有,有,快進來。你不會過陣子再來嗎?這樣子折騰,小心傷口發炎。」老李口齒含糊,幾乎將沒漱乾淨的牙膏沫子全吞進肚子里,他妻子也從廚房熱切地迎上來,大著嗓門兒道:「小楊,真是你?哎喲,你們那兒到底是咋的啦,你手上咋的了?」
楊巡坐下,稍微擦了把汗,也沒粉飾,將前晚的事兒前因後果簡單說了一下,又道:「現在的問題是,老王闖禍了,我的錢可能收不回來,前兒問李哥借的錢,可能一時有問題,沒法還。不過李哥相信我的為人,我雖然年輕不懂事,腳底抹油賴賬的事兒卻做不出來。我今天來就是要讓李哥安心,今天把我押在李哥你這兒的房子轉手給你,算是先還一筆,大概佔一半份額了吧。我們再另外簽個條子,我爭取儘快掙錢把餘下的今年內都還上。接下去我會頻繁出差,行蹤不定,先跟李哥報備一下,免得李哥看不到我為我掛心。李哥,你看這樣行不?」
老李昨天才聽說楊巡他們那兒出事,當即找過去倉庫一看,狼藉遍地,人跡全無,正一夜操心,愁到白頭,想著今天說什麼都要請假找到楊巡這個人,沒想到楊巡大清早自己送上門來,老李簡直要喊菩薩保佑。老李心說,楊巡若真要賴賬的話,帶上老婆連夜乘火車開溜就是,誰也找不到他們,誰知道他們家在南方哪個旮旯,可楊巡沒溜,還主動上門說明情況,商量尋求解決辦法,而且還是從醫院帶傷溜出來,其心之誠,可見一斑。老李還有什麼可說?雖然還是憂心著借出去的錢夜長夢多,可看著人家楊巡如此仗義,他感動之餘,自然是坐下來與楊巡協商如何合理還債。當然,老李也一口答應,作為電線使用大戶工廠主管供銷的副廠長,他將一如既往地關照楊巡這個實誠年輕人的生意。
楊巡那叫個千恩萬謝,身上的疼痛更是忽略不計。這才能穩穩坐在李家飽餐一頓。告辭時還被老李拉住,老李在家屬大院里轉來轉去找來一輛黃魚車,硬要親自送楊巡迴醫院。
楊巡感動得忙拉住老李道:「李哥,我暫時還不能回醫院。前兒的事影響很壞,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我賣假貨做手腳挨了拳腳,知道的人都是多年交情,都跟好兄弟一樣,我怕他們擔心我的安危,我得上門讓他們瞧瞧大活人讓他們放心。李哥你去上班吧,我自個兒一家家挨過去。」
老李看看楊巡年輕得不像話,卻是蒼白憔悴的臉,不由得伸手拍拍楊巡的肩,由衷地道:「有種,小子。你下一個要去哪兒?我拉你過去。」
楊巡笑道:「那就不客氣了,李哥。下站去附近的紅星電機廠。」
老李聽了應聲道:「找他們廠的老陸?我帶你進去跟他打個招呼。」
楊巡大喜,有老李這樣的人帶路,那簡直是他人品最好的背書。老李也是仗義,看著楊巡做事上路,有意幫忙,除了親自帶楊巡跑了一家,上班後又根據楊巡提供的名單,從中找幾家熟悉的打電話過去聊幾句,於是,待會兒等楊巡上門時,便事半功倍。
楊巡被計劃的順利實施所激勵,精神得就像上了發條,一直扯著滿臉的笑,一整天下來,竟然轉戰了十來家最要緊的老客戶。那些老客戶的地址聯繫人都是清清楚楚刻在他心裡的那張地圖上,都不需回家找資料看一眼。直到傍晚才不得不收工,有客戶留他喝一杯,他婉言謝絕,人家看在他傷臂的分上也沒強留,一口一聲好樣的,把他送走。楊巡不敢擠下班高峰的公交車,寧可吃力地步行回醫院,回思一整天的拜訪,心中非常滿意。半路才忽然想起,哎呀不好,早上出門時忘了留字條跟小鳳說,不知道小鳳這一天會怎樣著急擔心。
楊巡急著趕路,恨不得一步跨回醫院。可此時一天計劃完成,滿心鬆懈,竟是沒法提起勁兒來,兩條腿似是踩在棉花上,軟綿綿地發飄。他心裡想著,會不會是昨天開刀時血流得太多,現在缺血了?再想到中午為了趕時間,只在路邊店裡吃了幾個餃子充數,現在早已飢腸轆轆。而手臂上被忘了一天的疼,此時又刺骨地席捲而來,痛得使勁走路的楊巡滿頭冷汗。
楊巡簡直是咬牙切齒才走完回醫院的一程。可回到住院病房,卻看到他的病床上面躺了一個不認識的病人。他才茫然著,一個老鄉衝過來急著道:「哎呀你都一天上哪兒了,你們小鳳都急瘋了,哭得死去活來。」
「她人呢?」
「她哭了半天,等你半天還不來,醫生也不知道你去哪裡,要她辦了出院手續,她被老沈家的送回家去了。你到底去哪兒了?小鳳怎麼翻來覆去發瘋似的說你肯定是拿到錢就失蹤呢?老王煤礦那筆錢你拿到了?你怎麼拿到的……」
楊巡有些頭腦暈暈地問:「錢?我哪兒拿到煤礦那筆錢了?你們去拿了嗎?」一邊說著,一邊兩條腿自動朝外走,他要回家找戴嬌鳳。
老鄉聽著不對,追出來道:「你臉色不好,要不要先找醫生打了針再走?」
楊巡道:「先回家看看,小鳳是個急性子。」他都沒坐下,就急著往家裡趕。後面老鄉們看著議論,心說這兩口子算是怎麼了,好像裡面有大問題。聽戴嬌鳳的哭訴,似乎是擔心楊巡帶了錢拋棄她似的,雖然現在看來又不像,但也難說得很,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楊巡欠下一屁股債,嬌媚動人的戴嬌鳳心裡還能沒想法?下意識地,大家都對家中美妻的穩定性表示懷疑。
楊巡又是走到醫院門外,被冷風一吹才弄明白戴嬌鳳哭訴的是啥意思。難道她懷疑他楊巡卷裹著八千塊錢逃走?他欠人家近十萬都不會跑,何況才八千,他是那種人嗎?小鳳這叫急得啥啊。可再一想,自己也是不對,早上急急偷跑,都沒與還睡著的同鄉打聲招呼,害小鳳胡思亂想。
他累暈了的腦袋裡也沒別的想法,就是快快回家。天色已暗,路上行人已經稀少,楊巡有些本能地往回趕著,不可避免地又是摔跤。趕到自家居住的居民樓底下,已經徹底沒了力氣。他扶著樓梯把手順勢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氣,正好一個鄰居也是上樓,見此做了回好人,把他扶到家門口。但是,楊巡看著漆黑一片,沒透著一絲光的家門,心中卻是無力,難道小鳳沒在裡面?
他開門進去,果然,裡面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他叫了幾聲「小鳳小鳳」,可沒人回答。他又急又累,打開電燈又看,卧室里也是一目了然地沒人。他有點下意識地又叫「小鳳小鳳」,耳邊似乎聽見有人回答,他忙轉身,卻是轉急了,腦袋輕飄飄地似是飛上天去,人卻重重摔在地上。他想起身繼續找,可是沒力氣起來,在暖烘烘的房間里,他只覺得渾身火炭似地燙,連眼睛都睜不開,又覺得手軟腿軟,無法動彈。可是他急,他要找到小鳳解釋清楚,他抽搐著手指想支撐起來,只是他不能動彈,他軟癱在地上昏死過去。
楊巡蘇醒的時候,眼前看到的是白茫茫的醫院。他很理所當然地想,當然應該是醫院,就閉上眼睛又要困過去。沒想到卻是有人推他的肩膀,叫嚷著道:「喂,你醒了?醒醒,睜開眼看看我。」
楊巡勉強睜眼,一看卻是老李,忙展顏道:「李哥,你來看我?怎麼讓你找到的?」
老李瞪眼道:「什麼怎麼讓我找到的,我前晚找到你家去,想跟你說件事,結果你家都沒關著門,我還以為你家遭偷了,摸進去一瞧,你全身火燙昏倒地上。你那個小媳婦呢?跑了?太沒良心了吧?」
楊巡愣住,瞪著老李想了會兒,才回想起昏迷前的片段:「我昏兩天了?」
「你真夠運氣,還揣那麼多錢呢,幸好沒遭偷。我昨天回了你家一趟看看你媳婦在不在,怎麼,她去哪兒了?我扶你起來吧,吃點東西,你就不該剛做完手術瞎跑,你以為骨科手術不要緊嗎?醫生說弄不好會感染,一條手臂鋸掉都可能,看你福氣了。」
老李嘮叨得都不像個男子漢,楊巡卻是直著眼睛自言自語:「小鳳,小鳳沒回來嗎?她去哪兒了?李哥,你啥時候回家,幫我帶張字條回家放著行不?讓小鳳回家就能看到。哎呀,我又在醫院昏兩天,她更得以為我跑了。」
老李奇道:「你小媳婦兒擔心你跑?我都不擔心你跑,你是那種人嗎?你別急,急也不在這一刻,這回我守著你,你沒好結實我不讓你跑。等你好紮實了你再去找,一個女的能跑哪兒去。」
楊巡都沒心思吃老李遞來的餃子,只是急著道:「李哥,這裡面有誤會,你千萬得幫我在門口貼字條,告訴小鳳我在醫院。她一個人在這裡又沒親人,最多去老鄉家裡鑽著,肯定得回家拿衣服。她只要看見字條就沒事了,她最疼我的。」
「行,又不是多大事兒,你先吃餃子。我跟你說,我和幾個朋友商議著,你現在也難,不如你還著住著你房子,算是租我們的,等你回頭掙錢了把房子贖回,省得你還搬來搬去。哥兒幾個都說了,相信你,你小子是個有種的。以後有什麼事,你喊一聲,這些大哥都會幫你。」
楊巡感動得都說不出話來,看著老李眼睛濡濕,硬撐著不掉下眼淚。多好的大哥,多好的朋友,要不是老李,他都不知道會不會昏在家裡丟了小命。總是好人多。事情只好做起來,總是天無絕人之路。
楊巡心裡雖然依舊極其掛牽著戴嬌鳳,可心有餘而力不足,又是當著那麼關心他的老李,都不好意思再婆婆媽媽,便聽話大吃餃子。老李在一邊告訴他,他剛被送進醫院時發燒到三十九攝氏度,臉燙得嚇人。老李也說,不客氣從他懷中一捆錢里抽幾張付了醫藥費,有憑單為證。過一會兒,老李鐵塔一般的小徒弟吃了晚飯過來接班,老李這才千叮嚀萬囑咐地回家去。老李徒弟說,老李前晚都守了一夜。
但是,戴嬌鳳一直沒有出現,即便是老李在門上貼了字條之後,依然沒有出現。楊巡被管住不得離開病房,他焦急地求老李或者他的徒弟們去瞧瞧是不是字條被人揭了,他們回來都說沒有。楊巡心中設想出無數可能,但想來想去,認為戴嬌鳳回娘家去的可能性最大。他這下子開始急著回老家找戴嬌鳳,再說生意上的事也是只爭朝夕,他恨不得敲木魚念菩薩讓自己快點好起來,讓醫生鬆口肯放他出院。可等待康復的日子卻是那麼漫長。
一直到一周後,醫院才肯放行。楊巡簡直是飛一樣地先沖回家去,一頓子翻騰,很快就看出,家中一隻大旅行袋不見了,戴嬌鳳的那些衣服用品也不見了,而門口,那張字條還完整地貼著。楊巡沒法回憶他昏迷前有沒有看到衣櫥,衣櫥里有沒有戴嬌鳳的衣服。他無法確定戴嬌鳳什麼時候取走所有衣物,是在他上一次回家前,還是字條貼出前,還是看到字條後。他心中只能明確地想到,他必須儘快回老家去,有很多事要做,而回去第一件事是找去戴家求見戴嬌鳳。
他找一隻旅行袋,草草裝入幾件換洗衣服,傷臂還架在胸前,就急急忙忙趕火車回家了。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歸心似箭》,用在他現在身上剛剛好。
滿心以為只要到了戴家,將話解釋清楚,便什麼問題都沒有,可以與戴嬌鳳重歸於好。他下火車就直奔戴家,都沒先回自己家。沒想到一進戴家門,戴兄劈面一拳頭,打得楊巡倒撞出門,腿腳一軟仰天倒在地上。沒等他眼冒金星地起身,早有一隻大腳大力踩到他胸口,上面傳來戴兄的聲音:「操你奶奶的,你還有膽上門,你給我滾,你這狼心狗肺的,我揍死你……」戴兄一邊咬牙切齒地罵,一邊耳光又扇了下來。
楊巡給揍得暈頭轉向,可一隻手依然綁著受傷著,都沒法子反抗,只好雙腳亂蹬,嘴裡拼足老命大喊:「小鳳,我那天去債主家,結果暈倒昏迷兩天,我沒跑掉,我這不來了嗎?小鳳,你出來說話。」
戴家父母聽著不對,這才衝出來拖住兒子不讓再打。楊巡這才硬撐著坐起來,只覺得嘴唇有什麼東西流過,一把抹來,卻是一掌的血。他愣了下,起身道:「你們讓小鳳出來,我一出院就趕著回來,我知道她在家,你們誤會了。」
戴家幾口互視幾眼,戴父輕咳一聲道:「小鳳沒回來。你滾,我們以後都不要見你。」戴兄硬是被他媽拉住,但嘴裡狠狠道:「你滾,別讓我看見,見一次揍一次。」
「她沒回來?」楊巡伸著脖子往戴家屋裡瞧,可什麼都瞧不見,又被戴家一家攔著沒法闖進去,他只有哀求,「你們跟小鳳說,我沒跑掉,我是發燒昏迷被人救進醫院好不容易才活過來,你們看,這是病歷卡。」
戴兄不信,掙開他媽手臂又要衝上去揍楊巡,他氣楊巡,雖然也大概聽出這其中有誤會,可想到妹妹有了誤會都不敢,或者說沒臉躲回娘家,這不都是這小子害的嗎?想起這些他就來氣。
楊巡壓根兒無法還手,左臂還傷著,鼻血又流淌不止,他只得轉身離開。可是他不敢回家,怕鼻青臉腫的樣子讓一輩子沒見過太大世面的老娘擔心,也怕讓弟妹們看著害怕。他退出戴家的村子,坐在一條已經花紅柳綠的河邊止住鼻血,又洗乾淨臉,才起身直接轉去小雷家。他下一個的關隘在小雷家。
一路上楊巡心如刀絞,他懷疑戴嬌鳳就在屋裡看著,他心傷戴嬌鳳看著他挨打不出來。他心中也隱隱懷疑,是不是戴嬌鳳不要他了。但是原因,楊巡不敢想,也不願想,他只堅定地想,等他養好傷,身子活絡了,他有辦法找到戴嬌鳳說明一切,也可以挽回一切。楊巡心中隱隱也是賭氣,戴嬌鳳為什麼如此待他,女人難道真如媽媽所言?
楊巡看到很多人總是好奇地偷瞧他,他手頭沒有鏡子,不知道自己的臉怎麼了,可想而知,肯定是鼻青臉腫,豬頭一樣。他沒力氣呵斥,他大病初癒,一條手臂傷著,又是剛下長途火車,兩條腿還軟著,他沒力氣跟人再吵一架,他懂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此時唯有將頭扭向車窗外,對著車窗外倒退的景緻發獃。
他只擔心,這樣的狀況去見雷東寶,會不會留下壞印象。但他想到老李他們的友情,他信心倍增。眼下他手頭沒多少資本可以拿出來說服雷東寶繼續給他供貨,成敗全在雷東寶一念之間,未來是如此無法確定。可是,他唯有這條路可以爭取,這是他能看到的最佳捷徑,即使面前是刀山火海,他也得義無反顧地往前走。他告訴自己,都傾家蕩產了,老婆也跑了,還要臉幹什麼。他必須不管不顧,毫釐必爭,不惜代價。
小雷家村,楊巡一年起碼來上好幾趟,每趟來都要感受到一些不同。而所有不同中最讓他感受深刻的是交通,竟然都有兩輛公交車分別從市裡和縣裡開來,雖然終點站落在鎮上,可都無一例外地到小雷家村口繞了個大圈,看得出市縣兩級對小雷家村的重視。而楊巡從來最能透過現象看本質,他幾次乘車下來,都能看到車子經停小雷家站,總有很多人上車下車,可見小雷家的客流之大。
楊巡也一向是這股客流中的一員,他今天跟著大家下車,又被那些下車的人行了一下注目禮。以往都是楊巡留意上下車的人,大概估計一下這些人究竟是什麼身份,然後從那些人的身份中推測現象背後的真實。這是他從小輾轉街巷做小生意培養出的習慣。但今天是他被人矚目,誰讓他給人打得跟豬頭似的。當他被人矚目的時候,他就沒法堂而皇之地觀察別人了。
楊巡臉上一路飄彩地直取小雷家村辦,而沒像過去那樣,先到登峰廠辦公室轉一圈結個賬。村辦里,雷東寶不在,雷士根這個大管家照例是在的。士根對楊巡的一臉青紫視而不見,只問了句「春節拿去的那些貨這麼快都發完了」見楊巡迴答得支支吾吾,就單獨領他到雷東寶辦公室,倒了茶給楊巡,他出去繼續接待其他客人。楊巡鬱悶得很,想跟士根倒苦水博同情都沒法張嘴。
一會兒雷東寶就回來了。他沒想到房間有人,站住看楊巡一下,才又大步進來,坐下就指著楊巡問:「外面闖禍回來?」
楊巡早心中有詞:「倒不是我闖禍,是別人闖禍連累了我們一大幫。雷書記知道開校辦廠那個老王嗎?就是他,他賣了些沒減壓作用的開關給煤礦,造成煤礦瓦斯暴炸死了不少人。煤礦的人找來把我們那一帶所有倉庫都砸了,好幾個人現在還躺醫院裡沒法起來……」楊巡說到這兒看看雷東寶,還以為雷東寶多少會附和一下,沒想到只見雷東寶目光灼灼如審犯人般瞪著他,從雷東寶眼裡,他只讀出「說下去」三個字,楊巡只得老老實實說下去,不敢含糊。
雷東寶聽楊巡一五一十交代清楚,才問:「你春節從我這裡發那麼多車貨,都沒了?」
「是啊,換來一身傷。雷書記,我求你幫忙來了。」
「幫忙好說,可你楊巡也別拿我當傻瓜,到我面前施什麼苦肉計。」
「我沒。」楊巡脫口而出,卻也忽然想到雷東寶指的是什麼,忙道,「我在那邊傷的是手臂,這臉上……我老婆跟我有點誤會,她哥剛打的……」楊巡知道不說不行,面對著如此剛猛的目光,他無法不說。可是剛剛挨戴兄揍的事,加上戴嬌鳳至今人跡無覓,他實在是不願說。饒是他一向舌燦蓮花,此時也支支吾吾。
雷東寶一看這架勢就毫不猶豫想到一個普遍現實,一個異常漂亮的未婚妻和一個剛剛破產的生意人之間還能發生什麼事。他立刻想起自己的宋運萍,這天下沒人能比宋運萍更好了,這天下除了宋運萍還有哪個女人肯心甘情願嫁給一個家中連桌子都沒有的窮光蛋?沒有。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此話千真萬確。他帶著對宋運萍的懷念,對楊巡說話時不免動了惻隱之心:「活該你不長眼,找老婆能只看一張臉嗎?別低著頭,又不是啥糗事,誰打小沒打上幾架的。但我有幾件事不清楚,要問你個明白,你別跟我打馬虎眼。你們一起出去的,全給砸了嗎?」
「全砸,一個不剩。我還算是傷得最輕的,因為我爬屋樑躲著。」
雷東寶拿手指敲著桌面,依然盯著楊巡,不客氣地問:「政府不管?」
「政府哪來得及,我想跑都來不及。」見雷東寶似信非信,只得又補充一句,「我們已經推舉一個人找政府要求幫忙去了,可解決總得要個時間。」
雷東寶搖頭:「不對,這種事你們就是不去找,政府也會管。就算政府護著本地人,可也不會看著你們那麼多人挨搶不管,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你們是不是讓人抓著把柄了?」
楊巡被雷東寶問得逼上絕路,只得從實招來:「我們雖然各自進自己的貨,可櫃檯上什麼貨都放。老王的貨色我們每家都有放,那些礦工看見就全砸了。」
「我說嘛,誰讓你們做這種斷子絕孫的生意,該砸。把我登峰的電線電纜跟你斷子絕孫的開關放一起,我的牌子都給你們搞爛了,操。」
楊巡一聽慌了,忙道:「雷書記,這事情也是沒辦法的。老王老資格,老王拿來讓我們都幫他擺著,我們不好意思不擺,你說鄉里鄉親,一起出門在外的,能不互相照應著點?可這回教訓也夠深刻了,以後就是斧頭架我脖子上我也不賣劣質貨,以後說什麼都賣最好的。這不,先找雷書記討救兵來了嗎?登峰的牌子,那是響噹噹的啊。」
雷東寶聽著到底是受用,卻也沒含糊:「你現在還拿什麼問我要貨?」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但我有顧客,這些顧客我打了幾年交道,你們如果自己找上去,還不定找得到。說實話,我這回受傷昏迷住院看護,都是顧客大哥們出錢出力幫忙,都跟我親人一樣。雷書記如果相信我,你派一個人押貨跟我去東北,我只管賣貨,經手錢的事都你的人來做,我不沾手錢,我只拿業務費。我不舍這兩年交下的朋友。」
雷東寶不懷疑楊巡有銷售門路,楊巡一年要從登峰拿不少的量,是個絕對大戶。但是……「你一分錢不拿出來,我憑什麼相信你?」
楊巡遲疑了一下,抽出桌上一張紙,寫下一列地址:「這是我家地址,如果我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你找人砸了我家。東北人最多砸我倉庫,你能砸我家。」
雷東寶毫不客氣,收起字條,看看外面的天,道:「還早,打個來回還來得及,走,你帶我先認個路。」
楊巡看到一絲希望,可有些無奈地道:「我不能回去了。雷書記你不知道我爸早死,我媽傷心得已經丟了半條命,更把我們兄弟看得命根子一樣。我這樣子回家,要被我媽問岀我在東北不如意,她得再丟半條命。再說下面弟妹三個,都是被我媽拿我做榜樣訓斥著讀書,我的落魄相會影響他們上進。雷書記,辛苦你自己去一趟,我家那個山村沒外人,進去一問楊巡家,誰都知道,大池子邊那幢新樓就是。」
雷東寶眼中掠過一絲訝異,倒是沒想到楊巡這麼個滑頭還是個負責任的孝子長兄,每個人都有兩面性。他終於收回一直投注在楊巡身上的目光,起身道:「行,我立刻過去一下,你跟我出來,今晚宿我家,有什麼事,等我回來再商議。」
雷東寶把目光移開,楊巡簡直覺得就像日本鬼子滅了探照燈,游擊隊員可以放手行動一般,身上壓力卸去一半,整個人彷彿又可油滑起來。可他此時說什麼也不敢油滑了,跟著雷東寶起身,搭訕著又送上一個真誠的馬屁:「我這回遭了事,幸虧大哥們都幫我,否則我這回發高燒死在家裡都沒人知道。來這兒又是雷書記幫我……」
雷東寶卻並不領情:「你就老老實實說話吧,沒人當你是啞巴。你說老實話的時候才像是個人,你就是再有缺點我也能信你。你越油嘴滑舌我越煩你,我一向煩你。跟上,馬屁跟我媽說去。」
楊巡給鬧個大紅臉,乖乖跟上,卻再不敢滿嘴跑馬。跟到雷東寶家安頓下來,看雷東寶胖身子飛上摩托車滾滾而去,他打量著這傢具簡陋而面積闊大的房子心想,事情究竟是成,還是不成?雷東寶肯上他家偵探,是不是說明事情成了一半了呢?但想來想去,他已經儘力而為了,雷東寶最後作什麼決定,他只能聽任老天安排。他此刻心裡很無助,無助得心慌,最慌的是萬一這條路走不通,一家老小生計成問題。他真累。
這時候雷母進來以居高臨下的眼光打量楊巡,對於楊巡的客氣招呼沒有正面回應,只嘀咕說才送走一個又迎來一個,家裡都成療養院了,嘀咕完就又走出去,扔下楊巡不理。楊巡不知道雷家才送走的是誰,心說雷東寶原來是個仗義的人。以前真沒看出來,以前一直以為雷東寶是個土霸王。
屋子裡沒人,楊巡一個人坐著發獃,腦袋裡走馬燈似的全是亂糟糟的想法,唯一清晰的只有兩個字:「出路」。他不知道雷東寶最後會不會答應他的要求,如果不答應,他一時也想不出還怎麼勸說雷東寶,但他心裡即使再亂,還依然堅定,今天就是豁出性命,也得把這路走通。至於怎麼走,他真累了。
他的手臂又開始吱吱兒地疼,被戴兄扇過耳光的臉面也熱辣辣地痛。他想來想去想不明白,戴嬌鳳究竟是怎麼想的,竟然會拿著旅行袋一去不回。他認為戴家父母是知道戴嬌鳳下落的,他真希望這個時候戴嬌鳳在外面已經生完了氣,或者是她父母已經把他的解釋傳達給戴嬌鳳,如果她真沒回娘家的話,她現在不知會不會回到他們兩個的小家裡,就像以前一樣燒好一鍋肉湯等著他回家?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最希望雷東寶現在就回來給他個了斷,刺激他幾乎空白無法思考的大腦。
一片混沌中,他想媽了,像個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迫不及待地想媽,想他堅強的媽媽。
可他忽然擔心雷東寶會不會跟他媽搭上話。鄉里一幫人闖東北,大家這回一起出事,不知道事情有沒有傳到老家,傳到媽耳朵里。好在他家偏僻,山裡人與外面交往得少。而村子裡出去掙錢的人又少,在一個城市的沒有。但願有個僥倖,等他喘過氣來事情再傳到媽耳朵里。不知道雷東寶會不會硬要跟他媽說上幾句,媽是個精細人,如果雷東寶一個不小心露餡了,媽更夜長夢多。
楊巡再無法發獃,索性走到門口與雷母說話。他一張嘴不知比宋運輝活絡多少,幾句下來,雷母立刻喜歡上他。
雷東寶親自去的楊巡家。楊巡家在重重大山裡面,還得經過宋運輝曾經插隊過的村莊。雷東寶是個農民出身的人,翻過山頭看到人家,就感覺出這裡與小雷家不同,好像節氣比山下平原晚了一些,山下的桃李花都幾乎開罷,這裡還是盛放。很容易地,一問就問到楊巡家。雷東寶順著指點過去一看,果然有幢簇新的房子,但在他這個行家眼裡看來,蓋得沒他家的漂亮結實。只是房門緊鎖著,看來沒人。雷東寶左右轉了轉,才想著要不要找人再打探打探,弄堂口轉出一個客氣而不失精明的女人。
「聽說我家來客人了咧,師傅是你找我家嗎?」
「對,我是小雷家村雷東寶,你是楊巡媽?」
「哎呀,雷書記,稀客稀客。請裡面喝口水,正好有新採的春茶。我兒子沒闖禍吧?」雷東寶大名鼎鼎,楊母又是村裡的女幹部,常在鄉里聽鄉長拿雷東寶教育他們這些村幹部,早已如雷貫耳。想到兒子如今跟這樣的能人交往,心裡很是高興。但是又想到雷東寶不期而至,不由得甚是忐忑,因為兒子上周六沒給她電話。
「你兒子活人精一個,能闖什麼禍。」雷東寶難得撒謊,可他一向虎著一張臉,撒謊時虎得比對方還狠,人家沒法不信他。「你們家不小啊,樓上有四個房間吧,啊?」
「是啊,上代留下的地基大。這房子是我們老大掙錢造的,算是村裡第一了。聽說雷書記村子裡房子造得跟花園一樣,跟你們那兒是沒法比了。請喝茶,水是早上燒的,不是很燙了,我再去燒點。」
「別燒了,我心急,不喝滾茶。」雷東寶聽得出楊母嘴裡對楊巡這個兒子濃濃的得意,這正是他上門要觀察的。他做事一向先找人,感覺對了就託付,因此認一個人在他看來是頭等大事。他又隨便扯了句:「我們有車貨要運去給小楊,小楊讓捎點春茶過去送人。時間緊,我自己過來一趟。」他小雷家每年春天都要送大量茶葉給關係戶,連老徐都來電錶揚他送的茶葉新鮮有味,他就替自己來楊巡家想了這麼個合乎常理的理由。
這個理由,楊母非常相信,一則雷東寶多麼響噹噹的一個人,雷東寶這樣的人說話,豈會嘴上跑馬。二則果然楊巡經常從家裡捎土特產去東北,春天的茶葉夏天的桃,秋天的橘子冬天的梅,幾年下來她這麼個精明的人早已習慣,不用兒子說,經常早早給兒子備下,而今茶葉就在隔壁房間放著呢,還分了明前雨前的兩大袋。而她也順勢放了心,雖然兒子上周六沒打電話來,但看來是沒事,跟人家小雷家常聯絡著。兒在千里母擔憂,她總是最挂念她的這個大兒子。
「真過意不去,還勞雷書記親自走一趟,我們老大真是不懂事,你每天工作多忙,這種小事也勞煩你,我這就去取了來。」
雷東寶倒是不驚訝楊母說話就能拿出茶葉,他們小雷家需要茶葉,都是四寶拎著編織袋進山裡去收,山裡人家幾乎每家每戶都有茶葉,一天下來就能完成任務。只是看到楊母拿出來的茶葉包很是驚訝,個個都是一樣大小的牛皮紙包裝,雖然紙包里已經裝滿茶葉,可紙包看上去依然跟熨斗熨過似的有稜有角,看著順眼,紙包正面還用墨汁寫著一個好看的「茶」字。他抓起一個包就問:「大姐,這種紙包哪裡買的?我也去買幾個,送人裝門面多好。」
楊母聽了眉開眼笑道:「這是我自己做的,大兒子出門,下面三個兒女都山外上學,我一個人時間多,閑了就做幾個,存了不少,雷書記喜歡就拿幾個去,還有百把個剩著。」說著又轉進去拿紙包。
雷東寶看著茶包道:「字也好,大姐你自己寫的?大姐文化很好啊。」心裡卻想,寡婦跟寡婦也不一樣,他老娘有空串門子,韋春紅有空發春,就這楊母有空做正事兒。
「哪裡,我老頭子文化才好,這都是他教我的,說是顏體字。」楊母聽著雷東寶這樣子人物的表揚,頗是有些得意,「我家四個兒女從小都讓我趕著練字,個個寫得不錯。雷書記難得來,就在這兒吃頓晚飯去吧,你這樣的客人閑時請也請不來。」
雷東寶看看外面的天,道:「不吃了,天黑開摩托車轉山路危險。就這些東西吧?我拿著走了。」
楊母忙道:「哎呀,我這不都成趕你了嗎?雷書記現在回去也遲了,趕不上吃飯,要不你稍坐十分鐘,我正好有早上摘的春筍、枸芽、椿芽,快點炒出來雷書記回去正好下飯。等我等我。」說著也不等雷東寶答應,就急急下廚去。
雷東寶本來最膩歪婆婆媽媽,原可一嗓子喝止了去,可看著楊母這人順眼,再說可憐麵皮給打得青紫的楊巡正眼巴巴在他家弔頸等著,就安心坐下來喝茶等候。他才嘗不出茶的好壞,只覺得茶泡得不夠濃,寡淡無味。
楊母手腳麻利,果然十分鐘左右就做出三盤菜來,分別是油燜筍、油鹽炒枸芽、香椿炒蛋。雷東寶不下廚不知難處,換別人早已驚訝萬分。一個人又是生火又是炒菜,十分鐘裡面怎麼做得到,又不是千手觀音。臨走,楊母又拿出兩包據說非常好都是嫩尖兒的茶葉和新曬筍乾菜烘乾送給雷東寶,千恩萬謝地送雷東寶岀村子,一路給雷東寶道乏,又給楊巡掙分。雷東寶上路後心想,楊母還真是個人物,難怪看不上中看不中用的戴嬌鳳。楊巡有這樣本分能幹的老娘,雷東寶無形中就對楊巡信任了幾分。
楊巡吃上老娘親手做的菜,低著頭眼圈兒都紅了,心中明白這是雷東寶幫他的忙。他須得沉默好久才鎮定下來,問雷東寶道:「我媽身體還好吧?」
「好,精神也好。就是一口一個兒子,你這不爭氣的,害你老娘見不到你。見到你老娘後,我以後再也不同情你老婆。」回頭見他自己老娘大吃楊母做的好菜,忙道,「媽,你少吃幾筷,這是人家老娘給她兒子特意燒的,你吃光了楊巡吃什麼。」
「小鳳也是好人,只是跟我媽合不來。雷書記,謝謝你還費心幫我帶菜來,不知怎麼謝你才好。」
「不用謝,你媽已經謝我,她送我那麼多東西,我一點不客氣全收了,全是好東西。你說,你媽那樣本分又有本事的人,怎麼養出你這麼個滑頭滑腦的,你還說給你弟妹做榜樣,你這種榜樣有什麼好?我看著都替你媽急,你媽還拿你當好人,每次回家都強盜扮書生吧,小子?」說話時拿筷子敲了楊巡的頭。
換作別的時候,楊巡一定不服,可今天聽著卻感覺雷東寶對他滿是實心實意,心裡很服,點頭答應:「我已經吃虧了,以後得吸取教訓,改過重來。」
「這話聽著像人話。你說出來的話倒是比我文氣,你媽是個有本事的,把你們教得好,一個寡婦人家,不容易。你還有三個弟妹在讀書?」
「是啊,老二老三讀高二,老三腦子好讀重點中學,考大學跟切菜瓜一樣容易。老二讀書差點,讀的是普通中學,不過肯吃苦,現在班裡名次還行。老四現在成績還好,可玩心重,成績滑上滑下,按說應該考得上重點高中,可難說得很,今年要是考上便罷,考不上我得回來挖門路讓她讀重點,她腦子不差。」
雷東寶看著楊巡如數家珍一般說著弟妹們的事,看著楊巡說起弟妹們來神采飛揚,不由得問:「你幾歲?」
楊巡不疑有他:「我今年虛歲二十二,呵呵,等我兩個弟弟畢業,我也回爐讀書去。」
雷東寶一時動容:「小子不容易啊,你在家裡都抵得上半個爹了。」
「哪裡哪裡……」
雷東寶不等楊巡謙虛完,就接著道:「看你媽面上我今天相信你一回,我也沒人派去東北,明天我讓正明發兩車貨給你,你拿齊貨就給我押著車走。我諒你小子也不敢跟我玩心眼,跟我玩心眼就是跟你媽過不去,記住。」
楊巡忙道:「雷書記,你那麼相信我,我要是再敢胡作非為,哪裡還算個人。我媽一直教我做人一定要知恩圖報,今天大恩不言謝,我知道怎麼做。我以後一定更賣力,起碼,我替你把東北三省全拿下。」
「你不用跟我發誓,我看你不是個安分人,抓著你專給我做電纜,等你哪天活過來遲早得跟我生異心。我只發善心幫你渡過難關,半年後你我照老樣子來,你給錢我才給你貨。但你得答應我兩條:第一條,一輩子也不許把我登峰貨色跟什麼爛貨放一起賣,讓我知道的話,拿大巴掌抽你;第二條,只要你做著電線,你七成以上的貨得從我這兒拿。」
楊巡答應,真沒想到雷東寶如此上路。這一次落難,雖然吃盡苦頭,差點送命,卻意外認識兩個實在人,算是因禍得福。對著雷東寶,他嘴上是再不會花里胡哨說一大堆好話,只是把感激記在心裡,以後知道怎麼做就是。
回到東北,見過楊巡的人都說,這小子乏了一圈,原本看上去一直在笑的眼睛,可能因為瘦了的緣故,深陷進去,看上去黑而深。但老李卻說楊巡終於脫了男孩子相,像個男人了,看上去值得託付。
但楊巡聽著並不愉悅,他可以託付嗎?戴嬌鳳至今蹤影不明,說明戴嬌鳳並不願將自己託付給他。而他現在一文不名,靠著老李和雷東寶的大度才得苟延殘喘,他雖然在兩人面前信誓旦旦,可心裡終是沒底,他能還掉老李的債嗎?他能報答雷東寶的大恩嗎?最掛心的是,他能繼續負擔家中老老少少的生活嗎?還有,戴嬌鳳能回來嗎?楊巡心中壓力前所未有地大。這壓力,讓他笑不出來,讓他睡不安寧。
從春暖花開的南方回到依舊肅殺的東北的第二天,楊巡請出老李鐵塔般身材的四個徒弟,在原址開門。整一條曾經被稱作江南電器街的倉庫區只有楊巡一家門面開業,其他老鄉要麼還躺在醫院,要麼手頭還沒貨,要麼還在觀望,不敢做那第一個開門的出頭鳥。可是不知是電器街名氣做壞了,還是因為只有一家開門沒有人氣,一整天沒有生意上門,楊巡的那些老顧客也暫時不敢要他的東西,因為電器街被砸,這一帶出去的東西名聲太臭,大家雖然是多年生意朋友,可正當風頭,還是稍作迴避,以免被人誤解。
而且,有幾個看上去黑乎乎像煤礦出來的人到店裡吵鬧,幸好有老李的徒弟,本地人,又是身強力壯,吵鬧的人占不到便宜,怏怏而走。
饒是沒生意,楊巡還是掏錢請老李幾個徒弟晚上喝酒。回頭,楊巡睡到倉庫,回家形單影隻,不免想起戴嬌鳳,心裡更難過,不如看管倉庫。
楊巡晚上躺在塑料臭氣濃重的倉庫里想,沒有生意怎麼辦?戴嬌鳳給他的八千塊,付去運輸費,還有修理倉庫費,已經所剩無幾。而看來那些煤礦工人並無罷休的意思,如果天天請老李徒弟過來看場,總不是長遠之計。加上每天吃喝,這種只岀不進的日子,他算了算口袋裡的錢,最多只夠維持兩三天。那麼,他是不是必須做點什麼來找回過去的人氣,並打消老顧客的顧慮?可是,他有什麼辦法?
楊巡思來想去,夜不能寐,傷臂隱隱作痛。受傷之後幾乎沒有好生將養,反而更加操勞,而且沒時間去醫院複診,楊巡都不知道他的手臂會不會廢。傷痛更消睡意,楊巡睡不著,索性起來走出門去。整條路沒一盞路燈,只有當頭一輪月亮,左右的倉庫依然破門破窗,環顧看去,黑洞洞的瘮人,好像藏著什麼鬼怪。楊巡雖然小學開始就上山采山貨貼補家用,經常天黑才摸下山頭,可此時站在空無一人的電器街,夜風如鬼叫,冷月似白眼,他不由得泛起一身雞皮疙瘩。他在這清冷的月光下,對著拖在地上長長的影子,竟是滿心的害怕,滿心的無助,滿心的冷。
壓力大得無邊無涯,心裡全是看不見希望的憂慮。才剛不久前與戴嬌鳳那輕裘快馬的日子,現在想來恍若隔世。想到戴嬌鳳,楊巡的眼睛更深,他不明白,非常不明白,他發誓,總有一天他要問個水落石出。
可是,眼下又如何結束這隻岀不進的困局?
二十二歲的楊巡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走到街頭,一會兒拖著影子走,一會兒踩著影子走,也不知走了幾趟,差點愁到白頭。
重新開門三天,三天銷售額連吃三個鴨蛋,門可羅雀。即使偶爾進來的「雀」,看看樣品,卻扔下一句「你們這裡拿出來的東西質量能相信嗎」,便絕塵離去。消息被老李的徒弟傳到老李耳朵里,老李也一起擔心,下班親自拐來一趟問楊巡,要不換個地方隱姓埋名地經營,或者包個櫃檯,別再待在這種名氣做臭的地方堅持。上次遭搶的事合著煤礦瓦斯暴炸的事,鬧得全城人民都知道,現在誰還相信江南電器街的東西。楊巡不敢寒老李的心,不敢告訴老李他拿不出租櫃檯的錢,他只能說他再看幾天,等一周過去如果還是老樣子,他立刻撤。
一周,是他的極限,可以預測,到時他的口袋肯定一貧如洗,不再有一分錢。
可是,怎樣讓生意走出困局?怎麼才能消除顧客心頭疑慮,恢複名聲,而且還必須在一周內完成?如何做得到如此幾乎一鳴驚人的效果?楊巡夜夜徘徊在月色下的電器街上,絞盡腦汁。白天,他深陷的眼窩周圍一圈墨黑,一雙眼睛更是鬼影憧憧。
第五天的夜晚,楊巡無計可施之下,做出孤注一擲的舉動。他將左臂綁在身上,以免一個不小心用了力,又添新傷。他遊走於這條荒涼街道的各個空廓倉庫,卸下一塊旁邊倉庫最完整的內門板,糊上白紙,蘸墨水用他媽監督下練就的一手好字寫下一門板的公告。
在公告里,他有所選擇地公告以前電器街裡面產品的貓膩,偽劣產品的橫行現象,比如說該絕緣的電器沒絕緣,該繞線圈的地方用水泥紙替代,大家互相串通隱瞞,串聯銷售彼此作坊產品,等等。他後面說,他意識到此事的危害,決定徹底改變經營手法,徹底斷絕與原有不合格供貨商的聯繫,從此選用有保障的產品滿足市民需求。最後,他介紹了一下他如今精選經營的登峰電纜廠,說明一下小雷家這幾年的輝煌社會成就和帶頭人的光榮事迹及其社會頭銜,以此抬高登峰的地位。寫完,他艱難地將此門板挪到路口,那裡上班下班人來人往,也算是熱鬧的路口,將門板明顯地倚在牆上,以便人來人往看個清楚。
然後,他漏夜進出所有倉庫,一隻一隻收集起撿破爛的都不屑的被砸爛的電器膠木殼子,當然又投機取巧地拆了一些木窗框木架子,一起堆到電器街砂石路的中央,又回去一趟家裡,把那些當樣品放著的電器也拿來扔進那個堆里。等把爛電器堆碼到有點規模的一人多高的大堆時,天已發亮。
他滿頭大汗,筋疲力盡地喝著涼水欣賞一夜的成果,兩隻眼睛不時瞟向手錶,看時間一分一秒從六點滑向七點,等七點半,路口那條街道人聲鼎沸,人來人往時,他往爛電器堆澆上一瓶綠瓶二鍋頭,扔下一根燃燒的火柴。他清楚此舉將招致同鄉的斥罵,但他無法顧及了,當下之際,他只能選擇生存。
火焰、白煙,還有膠木燃燒的臭氣,城市裡如此奇特的一個事件,打破尋常按部就班的步伐,立刻招致路人駐足指指點點。大家看了路口文字未必通順的公告,才明白是怎麼回事,有好事者當然火燒熱辣地走進楊巡的電器店巡視一周,滿足好奇。楊巡當然殷勤遞上新茶泡的茶水,一遍遍眉飛色舞地介紹現在精選經營的電線電纜,他說話比寫字不知道流利多少,聽得進來參觀的人個個頻頻頷首,承認楊巡這個斷然與過去、與那些不爭氣同行決裂行為的可圈可點。
一時,楊巡倉庫門口圍滿圍觀的人,都好像是看白戲一般地熱鬧。事件一傳十,十傳百,迅速隨著大家上班聊天傳播開去,大家都正等著看電器街被砸的下文呢,楊巡這一轟動舉措,一下滿足大家的心理需求,於是傳播更快、更廣。楊巡安排老李的一個徒弟差點是敲鑼打鼓地來到店裡,當眾掏出錢買去兩捆家用電線,誇張地操根扁擔挑著,又大著嗓門在門口宣揚一番支持有錯必改者半天,才拿電線離去。
很久才有街道辦事人員過來要求楊巡滅火,說不安全。楊巡從小燒灶,明白燒火手法,明著答應街道辦事人員,卻是借著左手臂受傷,拿只臉盆每次只能接半臉盆的水去潑火堆。結果,火勢稍減,煙卻更濃更多,老遠就能看見此地一股黑煙扶搖直上,誰都想過來看個究竟,誰不愛看放火。竟然,因此招來報社的記者。楊巡有生第一次接受了採訪,圍觀者於是更加不願離去,紛紛當看西洋景。
終於,除了楊巡安排的老李徒弟佯裝買貨之外,有其他人也上門買貨了。每來一個,都竟然獲得圍觀者的拍手起鬨,場面意外地熱烈。也不知是電器街被砸好幾天,人們買貨不方便好幾天,壓抑了需求,此時一下噴發,還是有人湊熱鬧,專挑熱鬧時玩個當眾喧嘩,這一天,竟然賣掉不少民用電線,楊巡驚喜不已。
但是,驚喜之下,他疲倦而興奮的腦袋也沒忘一件事,那些依然沒有行動的老鄉等夜深人散後會如何找他算賬。他早看到有幾個老鄉在人堆外張望,卻沒進來。他猜測著老鄉們的心理,估計老鄉們一定對他滿心怒火。
夜色不可避免地降臨。楊巡挽留老李的兩個徒弟守店,他支撐不住睡得人事不知。他估摸著今晚老鄉會找上他,可再怎麼要緊,他都需要休息,他累癱了。他抱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理睡覺,相信老李的兩個徒弟能幫他將老鄉攔在門外。幾天前的長途顛簸,好幾天的無眠,昨晚一夜的操勞,今天一個白天的辛苦與緊張,再加幾天的提心弔膽,早已壓垮了年輕的楊巡。
老李的兩個徒弟坐在暗室喝酒,不時探望月色之下的室外。兩人擔心會不會真有什麼楊巡老鄉打上門來。都知道這幫江南電器街的人出了名的抱團,搞不好今晚他倆被圍攻都難說。但是情況卻出乎兩人的意料。人來了,而且還來得不少,可大多是傷殘婦孺,除用方言叫罵,卻沒其他激烈舉動。那幫人想見楊巡,可楊巡睡得死豬一樣,那幫人想出手搖醒楊巡,卻有老李兩位弟子擋住。那幫人沒多堅持,圍了不到兩小時就走了。楊巡卻一覺睡到大天亮,才被老李的徒弟搖醒。
醒來聽老李徒弟一說,楊巡估計老鄉們男的傷殘未愈,女的不敢惹事,照昨晚那樣子,估計挑不起太大動靜。他稍微安心,洗臉刷牙,趕緊出去買了大堆包子款待老李徒弟。他們吃飯時候已經有顧客上門。楊巡殷勤迎上去,人家見面先問昨天的事,楊巡一邊笑呵呵說明,一邊介紹型號規格,彷彿一個人生著兩張嘴巴,店裡全是他的聲音。沒多久,顧客就抱著一捆電線滿意而走。老李的兩位徒弟一邊看著,等客人一走,忍不住地笑:「小楊,你這態度不知比國營五金交電商店好多少。我們進五金交電買東西,人家理都不理。跟你這兒買東西久了,誰還耐煩看國營店的白眼。」
「那沒法比,人家是國營,旱澇保收。我們不一樣,沒顧客上門我們得喝西北風。兩位哥哥也是國營的,我不知多羨慕,可我農村戶口,想進國營單位?沒門。我讓我弟妹好好讀書,哪天考上大學升城鎮戶口,也跟著吃皇糧。」
「現在國營有什麼用,都沒你們個體戶賺得好。我們活兒少,可錢也少。」
「話不能這麼說。萬一國家政策變了,我們這些個體戶再回去握鋤頭都有可能。哎喲,又有人來。」
楊巡沒想到顧客絡繹不絕,老李兩個徒弟見此也就不多待了,等兩位師兄弟過來換班,他們便回去睡覺。楊巡欣喜,見縫插針地,就打電話給以前那些管供銷的老顧客,說明昨天今天以來發生的情況,大伙兒在電話里都挺為楊巡高興的,有人當即要求楊巡開始送貨。不過大家都可惜,事情過後,楊巡經營的品種不得不單一不少。不過,生意就這麼算是恢復了,而且又由於電器街上其他倉庫都還沒恢復,楊巡的生意因此少了競爭,格外火暴。
看上去誰都為楊巡高興,連進門來的顧客都因為從眾心理,看著別人踴躍地買,他們也覺得事情應該真如門板上寫的有所改觀,現在楊巡拿出來的電線應該沒錯,因此也放心了買。只有楊巡自己心中知道事情絕沒如此簡單。老鄉們有氣他有嫉妒他的,非昨晚一夜鬧騰能完。而煤礦那邊的事雖然是老王惹的,可誰知道當地政府會如何收拾他們這些南方來的。如今其他人都潛伏一邊兒等待風頭過去,只有他一個欠債的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上,政府如果出手收拾,肯定槍打出頭鳥。他為此到附近一家單位借今天的報紙看,果然,昨天記者採訪了他,今天報紙沒依記者之諾登載岀來,可見,這條街上的事遠還沒完。他這幾天實際等於坐在炭盆子上。他早上說羨慕老李徒弟吃國營飯,那是真心實意的羨慕。國營的錢多錢少,反正細水長流總有國家管飯。經歷此次起落,他第一次恐懼地發現,他這種個體戶要變得一無所有,甚至死無葬身之地,是多麼容易。他想,他已經身不由己,未來他的弟妹們不能走他老路,非全部跳入公門不可。
楊巡今天其實一醒來就在等老鄉們的電話。他們既然昨晚討不到公道拿不到他的態度,今天肯定再來。一直到中午,楊巡到一家小飯店扣來一大份豬蹄,一臉盆大小的柿子燉牛肉,幾個人開吃,老鄉們的電話才姍姍而來。老鄉一開口就非常火暴:「楊巡,你什麼意思,你自己痛快,還讓不讓我們開店?」
楊巡道:「你們他媽的有種今天就開門,沾我的光,我們同鄉一場,我白讓你們沾光。沒種少說三道四。我現在拎著腦袋干,你們眼紅,跟著來啊。」
老鄉那邊沉默會兒,估計是商量了,才道:「你拎腦袋拎大腿都你的事,你糟蹋我們幹啥……」
「誰糟蹋你們啦,我糟蹋我自己。跟你說句實心話,趁早壯著膽子開門,別花力氣跟我計較有的沒的,沒用。你們等政府處理這段子時間裡我賺的,夠值給人搶去的數兒。你們有閑有錢就等著吧,別閑得蛋疼找碴兒窩裡斗。」
那邊又是好一陣沉默後才道:「老王的處理結果還沒出來,聽說工商等著查處我們。」
「那你們還不快跑?還待這兒等罰款坐牢啊。跟你們說,有種就開,沒種就回,沒點膽子做什麼生意,你又不是國家養的。我沒空跟你們多說,有顧客上來。」
楊巡扔下電話回桌吃飯,老李一個徒弟道:「處理什麼?哥們給你擺平。」
楊巡道:「不用,不就工商上來處理嗎?還怕他們不來查,他們只要來了總有辦法擺平。這個區的工商好幾個都認識,就怕鬧到市裡。」
「你打聽著點,有個風吹草動告訴我們,我們本地人總有個七親八眷認識工商的。」
「哥哥們對我都不用說了。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這回能翻身,全靠哥哥們幫忙。感謝的話都不用說了。」
「這話見外了吧。我們問你,你看煤礦的人還會找你們嗎?」
「看這勢頭,暫時不會了。我有個想法,哥哥們每天上班,找空子來我這兒幫忙總是不便,不如我跟你們師傅說說,你們家裡有沒有身強力壯的弟弟,找兩個來給我送貨看店,工資從優,我原來兩個幫手都是老鄉,跑了,看來還是得找本地人幫忙。」
「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到處都是。我回頭跟師傅說一聲,容易。」
楊巡不放心這兩個年輕的,又當著他們的面跟老李說了一下,順便向老李彙報這兩天的收成,老李聽著大喜。老李辦事上路,第二天就親自帶著兩個身強力壯的大孩子來,告訴楊巡這兩個都初中畢業了待業至今,要楊巡先著手調教著,調教好了他才肯點頭收兩個做徒弟。而且當著兩人的面,一口定下工資,非常幫著楊巡。楊巡自是又感激不已。
有兩個可以差遣的名正言順的幫手,楊巡一下活絡許多。可兩個孩子都是大大咧咧慣了的,性子與楊巡家鄉出來的很是不同。他不得不又找回一個以前常替他看店的老鄉守在店裡。尋常,他就打發兩個孩子出去送貨,或者跟車收錢。老李派來的人知根知底,就算是他們敢跟楊巡打游擊,他們也不敢跟老李的朋友做小手,一時大家相處很是愉快,楊巡的傷臂終於有了休養生息的時候。有錢了,做事長袖善舞了許多,雖然那錢還是借著登峰的。
沒想到生意額竟然節節高升,就同這東北迅捷到來的春天的溫度,一天一變。來買貨的人都說,聽說這家店現在有名氣得很,聽說這家店賣出去的東西沒有短斤缺兩,質量保證,規格不對還可以退換,聽說……聽說……楊巡聽著心裡喜滋滋的,這應該就是看到希望了吧,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很懷疑,當初若不是給逼急了,他會不會生出放火公告這等背水一戰的主意。而若非背水一戰,皇天想不負有心人都沒處著力。可見,不管怎麼做,做才是硬道理,膽子一定要大。
可令楊巡覺著納悶的是,那些老鄉還沒開門。楊巡不清楚,那些人好好的錢不賺,幹嗎坐家中乾等?老李說,可能是那些老鄉手中有糧,心裡不慌,也怕政府查收了他們手中的糧。不像楊巡,光棍不怕打赤腳,幹了就幹了,沒有心理負擔。楊巡聽著覺得有理,不過也正好,老鄉們不做的生意讓他做。
楊巡閑不下來,既然店子有人看著,他就拿著剛掙的錢又去進了一些開關插座燈頭閘刀保險絲之類的東西,方便人家買電線時一程解決。他如今不敢再進那種質量明顯不對的,他幾年做下來早已對業內誰家東西強誰家東西差心裡有譜,廠子路遠的,錢打過去,人家貨自會火車託運上來。尋常私人不比工廠,見價格稍微比五金交電商店便宜,他們就一定買楊巡的東西。楊巡的零碎生意也意外地好。
等東北終於春暖花開的時候,楊巡已經兜里揣上錢回到老家,找小雷家又進了一批貨,不僅是電線告急,電纜也告急。等他拿了貨回來,和三個幫手一起趕著送貨。白天送完工廠的訂貨,晚上楊巡自己騎黃魚車出去,給個人送貨,他現在傷臂已經拆了石膏,可以做點輕鬆的活兒,只是他自己感覺,不能使大力,不知是暫時還是永久。
一家一家送下來,聽了好多人的感嘆,聽許多家幾乎千篇一律地都要提一句「真沒想到沒交錢只在店裡登個記還給送貨」,楊巡心說他現在再也不要像過去一樣賺點錢就翹尾巴,自以為了不起。一次跌倒讓他心懷恐懼,他只有努力而拚命地做事掙錢,才能養活自己養活全家,更能積累實力應付天曉得哪兒可能砸來的橫禍。
閑時不免想到戴嬌鳳,楊巡很是黯然。這麼多天了,她一直沒有音訊。她知道他的電話,知道他的倉庫,只要她想找,他就在原地。可是,他都已經把誤會的信息傳達給戴兄,戴嬌鳳還是沒來找他。楊巡一直想,肯定是戴家人向戴嬌鳳隱瞞了事實,他與戴嬌鳳一日夫妻百日恩,戴嬌鳳即使當初再生氣,現在也該緩過勁兒來,最起碼,也得跟他對質個明白吧,肯定是戴家人做了手腳。
終於送完了貨,楊巡一身油汗,騎黃魚車趕緊回倉庫。他如今佔了就近的一個空倉庫,與老家來的人晚上一人管著一間。電器街現在一到晚上鬼影子都不見,沒人守著哪裡行。他心中揣著一張活地圖,走街串巷繞近路,有時那兩個本地小孩都還得問問他。可他繞近路回家,總也有吃癟的時候,他這就被前面一輛緩緩停下的吉普車攔在一條小街上。前後路燈昏暗,只有吉普車紅紅的尾燈照亮路面。可惜,那吉普車卻關了尾燈,有一條高高的黑影從車裡跳下來,嘴巴里兀自說著「你等等,我給你開門,你高跟鞋跳這車不方便」。
楊巡無奈等著,今天一天送貨下來,人也疲了,懶得繞道,等就等吧。那跳下來的男子黑暗中見後面停著輛黃魚車,就從車頭繞去,楊巡直勾勾看著什麼都懶得想,卻忽然聽到熟悉的女人聲音從車子里傳出:「我自己會來」。老天,這不是他日思夜想的戴嬌鳳嗎?楊巡大驚,頓時腦子裡空白一片,兩眼直勾勾看著右側車門,瞠目結舌。
卻見車門從里打開,那男子快走幾步,殷勤地趕在裡面女人出來前舉手擋住車門上框,又在女人跳下來時及時收手在腰上扶了一把,讓她站穩。眼前這這女人燒成灰楊巡都不會認錯,就是戴嬌鳳。他失聲驚呼:「小鳳!」他此時沒法伶牙俐齒,只看著戴嬌鳳嘴唇顫抖。
戴嬌鳳大驚失色,扭回頭看著楊巡,卻步步後退,撞進身後男子懷裡。那男人將戴嬌鳳護到身後,急急道:「你上去,我來應付。」
楊巡看著戴嬌鳳躲避,心都碎了,大叫道:「小鳳,我沒跑,我那天去老李家主動坦白,後來暈倒被老李送進醫院住了七天。我現在還在老地方做生意,我沒走,我還回老家去找過你,我跟你爸媽解釋過。」
楊巡一邊說,戴嬌鳳一邊倒退,嘴裡喃喃道:「算了……別解釋……算了……算了……都已經……算了……」
楊巡跳下去想追,那男子攔住楊巡,沉聲道:「你讓戴小姐自由選擇,不許逼迫女士,不許用強。」
楊巡終於認出那男人是以前傳說追戴嬌鳳的,他與之干過一架的,自知不是對手,但此時顧不得了,推著那男人沖戴嬌鳳喊:「小鳳,小鳳,我每天想你,我還在老地方,我不會逼你,你回來吧,我電話也沒變,什麼都沒變,我等著你,我不逼你,我想你,我想你。」
攔住楊巡的男子冷冷地道:「戴小姐絕頂美麗,鮮花一樣的人物,你一個騎黃魚車的憑什麼要她跟你吃苦?你如果真愛她,放她走,讓她享受更好的生活,你不配她。」
楊巡無心跟那男子拌嘴,眼睜睜看著戴嬌鳳撩起裙擺倉皇逃進一處有門衛守著的大門,才霍然想到自己還被男子阻著,忍不住拔拳沖男子揍去:「放你媽屁,小鳳是我老婆,你這流氓搶……」但是楊巡話沒說全,忽然腳底生風,也沒見那男子怎麼出手,他先臉上中拳,仰天直直摔了出去,腦袋重重撞到地上,一時暈暈無法起身。迷糊中,只覺得胸口壓上什麼,有人俯身到他耳邊冷冷地說話:「你叫楊巡?你這種小個體,文,告示寫得狗屁不通;武,挨不住我一拳頭。戴小姐跟你,那是鮮花插在牛糞上。你聽著,你好自為之。我答應你,我會如珠如寶地對待戴小姐。如不,你的底細我打聽得一清二楚。我會讓姓李的脫手,也會讓工商公安追究你的責任。再見,晚安。」
楊巡只等胸口大力消失,立刻掙紮起身,卻見那男子已經跳上車子,那車子故意倒退,挑釁地撞得黃魚車連連後退,才鳴叫一聲,又是有意擦過楊巡的身子,揚長而去。楊巡一摸鼻子,又岀鼻血了,而且臉上、後腦勺熱辣辣地痛,那男子下手比戴兄更狠。
他坐在地上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搖搖晃晃起身。扶著黃魚車站了會兒,腦子才恢復清爽。而鼻血,一直熱熱地往下淌。他這回連擦一把的想法都沒有,只想著血流干算了,死了算了。
可是,死前,他也要弄清戴嬌鳳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循著戴嬌鳳逃走的路線找過去,只見鐵將軍把門,大約人家門衛聽得清楚,早早關門省得招惹是非。楊巡不得其門而入,可又不甘心,就站門外大喊:「小鳳,我會一直等你,我會一直等在倉庫。小鳳,我會一直等你,我會一直等在倉庫。小鳳,我會一直等你,我會一直等在倉庫……」
楊巡也不知自己喊了幾遍,直喊得有人探出腦袋來罵,砸下東西來打,也不願離開。終於裡面門衛吃不住了,開小門出來捂住楊巡的嘴,低聲勸道:「小兄弟,求求你走吧,你也不看看你跟誰在搶。你再犟下去沒好果子吃。哎喲,好多血,我幫你擦擦,快抬頭。」
楊巡頭腦發暈,只能任憑門衛擺布,兩眼愣愣看著黑乎乎的大院,口不能言。面對生意起落,楊巡都精神百倍、東衝西突地尋找突破,只有今天,楊巡徹底崩潰。
他形如傀儡地被門衛推上車,又被推著騎岀這條黑不見底的街。他不知道怎麼回倉庫的,他不知道怎麼翻出酒瓶子來喝的,他不知道怎麼驚動了旁邊倉庫的同伴,他只知道醒來時,胸口一片黑血,頭腦劇痛欲裂。他慢慢想起昨晚的事情,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無力起身。毫無疑問,戴嬌鳳拋棄他了。再想到那個比他高一個頭的男人說他的話,想到人家是吉普車,他踩黃魚車,他昨晚怎麼這麼遜啊,他昨晚要是也坐輛車,他是不是能挽回戴嬌鳳?他想不明白,戴嬌鳳為什麼看見他就逃,為什麼連聲說「算了,算了」,為什麼?難道不僅僅是誤會嗎?
楊巡一整天無精打采,躺在床上不願做生意。腦子裡全是昨晚的一幕,可又無法深想,一深想,就頭痛欲裂。可是再怎麼崩潰,等一個顧客上門的時候,他就起來了。他現在哪有休息的資格。只是無精打採的,蒼白著臉悶悶不樂了好幾天。過幾天,他終於能想,他想到戴嬌鳳的驚惶,想到那男子的警告,還想到那男子對他的諷刺打擊。但是,他還是不承認戴嬌鳳因為他不文不武才離開了他,一定有原因,否則為什麼那麼驚惶,為什麼說「都已經」?是不是那男的動用了什麼手段?
可楊巡終是沒邁出腳步去那天晚上遭受打擊的那條路上等待戴嬌鳳,不,他不是怕,只是因為心中有個低低的聲音一直在呼喊,那聲音試圖告訴他,戴嬌鳳的心已拋棄他。他一直壓抑著這聲音,不讓自己往那上面想,可是,卻又咬牙切齒地發誓,他要文!要武!他要掙錢要發家……可是,還奪得回戴嬌鳳嗎?
周六晚上,楊巡裝作若無其事地給家裡打電話。對著電話那頭吵吵鬧鬧的一家子,他沒說戴嬌鳳已經離開,也強顏歡笑。他還要楊速幫他找高中課本,他要自學。一頓電話打下來,楊母率領的四口人都沒聽出楊巡有什麼變化。兄妹幾個還議論著暑假到大哥那兒幫忙,其實本質是想消暑開眼界。唯有楊母反對,她說那太花錢,再說倆兒子得升高三了,暑假必須待家裡苦讀。
沒多久,一套甲種本的高中課本郵寄到了楊巡手裡。給翻了三年的課本破破爛爛的,楊母拿來先整理後包書皮,又拿熨斗燙了幾下,才寄給楊巡。楊母心裡真是高興,她跟著去世的丈夫一般心思,總覺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以前楊巡打電話總是歡天喜地說哪兒跳舞哪兒喝咖啡,她聽著總不喜歡,心裡埋怨不安於室的媳婦帶壞她兒子。為此楊母今天破例在電話里讚美了戴嬌鳳幾下,說兩人現在長大了,在一起終於有模有樣有了過日子的樣子。楊巡聽了只有無言,戴嬌鳳走了,母親卻忽然讚揚她了,這實在有點諷刺。
他沒再住回那套曾經與戴嬌鳳甜甜蜜蜜過小日子的房子,千方百計找機會把它賣了,先還了老李的債。老李看著楊巡循規蹈矩地發展,卻不急著要債了,現在物價天天暗漲明漲,錢放在銀行也就一點利息,還不如放楊巡手裡利息高。兩人因此關係越來越密切。後來楊巡的老鄉們漸漸一個個地搬回來重新開業,可生意終究是被楊巡先入為主佔去不少,有人生氣有人嫉妒,可都無法阻止老王走後,楊巡隱隱成為電器街新的頭目。
頭目,總是多佔一些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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