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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 · 11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楊巡待家裡幾天,又北上謀生去了。楊母一個人待家裡,每每想到兒子的境況就心裡難受,也更提心弔膽。原來時代已經不同了,這時代怎麼就跟解放前一樣了,一個不小心還真會家破人亡,國家難道不管啦?
若楊巡就在市裡開店,楊母是無論如何都要給楊巡看店去的,可現在鞭長莫及,她還有三個兒女要照料呢。她想著還得等三年女兒最後考完大學,不過說快也快,三年時間就眨眼的工夫。她想,到時候她跟兒子過去幫忙去。
楊母也恨自己關在山村裡面,不懂外面世道怎麼在變。這個地方,電視看不到,收音機只在晴空萬里時候收得清楚,報紙常常隔上幾天才到,她除了聽兒子自己說,都無法知道兒子究竟在外面怎麼過。她恨自己心有餘而力不足。
但楊母沒事兒的時候還是絞盡腦汁地幫兒子想辦法。她想,人,總逃不過人之常情。雖然她不懂現在的市面究竟變得怎樣了,是不是只有他們這兒的小山村才有難得一片安靜,可既然是人做出來的事,總有常理可循的吧。
周六時候一家四口又準時拎著一把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來到村辦等候楊巡的電話。楊巡來電時,楊母說了自己的想法。
「老大啊,我一直在想,你們這回誰都損失了,就一個人沒損失,那個人就是租倉庫給你們的人。他就是窗戶給砸了房門給卸了,房子總還在吧。即使房子也讓人扒了,地皮總搬不走吧?你們各個損失巨大,可他租照收錢照賺。解放前老話有說,萬貫家財,不如爛地十畝。萬貫家財總有一天花光,爛地卻是每年都有產出,你太外公以前常說,有錢就去買地,買地是萬世基業。老大你說是不?你好好想想。」
楊速他們先不以為然了,買地?那不成地主了?課本里不每天都在批鬥地主嗎?可他們的議論被楊母斥了回去,楊母說現在看來世道有些變,小孩子家懂個什麼。
楊巡卻在那邊道:「媽,個人不能辦公司,我們這種外地戶口的不能在本地買房子,我以前買的房子掛的還是別人的名呢。我們只能租,或者掛在哪個公司工廠的名下,每年交他們一筆管理費,我們這兒叫戴紅帽子,定期管理費交起來不得了。其次我得找個信得過的國有單位去掛靠,別沒玩幾天掛靠單位就跟我解纜,我損失不起,我再想想辦法吧。」
楊母聽得兒子原來也在思考這問題,老懷大慰,開心地道:「老大,這問題我看你得抓緊。你想,以前人家貨郎擔挑兩筐貨走村串戶,等有錢就買個鋪子安身下來。我們最先也是挑著饅頭到處叫賣,後來你們剛去東北的時候,你也是騎著車到處叫賣,等有點錢了就坐店鋪。我看啊,你還是得把店鋪買下來,腳下有地皮,頭頂有屋蓋,這才是穩紮穩打的萬世基業啊。」
楊巡本來還認真聽著,可一聽到「萬世基業」,忍不住想笑,嚴肅不起來了。媽媽的話,讓他想到那些電影中流傳甚廣的劉文彩、黃世仁、周扒皮等地主老財。他強忍住笑,才道:「媽,有時候沒個房子背著,可以打游擊啊。」
「啐,改不了的賣饅頭脾氣,都不曉得眼光放長遠些。」
「是,是,我會好好考慮。媽,你怎麼知道以前那麼多事兒的?」
「你爸說的唄,你爸……唉,看的書多,可都怕事燒了,否則你也可以看看。不說了,媽也知道媽跟不上時代,只會拿過去說事兒,你還是自己當心吧。老二,你跟你大哥說。」
楊母把電話交給兒女們,自己坐一邊兒笑眯眯看著他們跟大哥說話,一邊暗暗記住他們的彙報,看哪些他們不跟她說,卻跟大哥說。她當場不揭穿,就心裡記著。楊邐的話最多,撒嬌個沒完,好像又追著老大許諾什麼好處。楊母暗嘆一聲氣,老大的事兒,她都沒與下面三個說,看來老大也沒有向弟妹們訴苦的意思,老大苦啊。
回家路上,小兄妹嘰嘰喳喳很是熱鬧,楊母聽他們在討論一個台灣人唱的歌,討論著討論著,楊邐就怪腔怪調地唱了起來,「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楊母聽著嘀咕,還北方來的狼呢,都才是一些小蟑螂,真狼去北方了。
楊巡想起媽的電話,心裡就想笑,忽然想到媽說這通話的依據是什麼了,好像是以前爸爸講過的《賣油郎獨佔花魁女》。賣油郎獨佔了花魁女,意外發財後,正是開了家鋪面從此萬世基業的,媽打算的可能也是這麼一出。想到此處,楊巡忍不住大笑,跳到倉庫外面,在東北已經微寒的夜空下也唱起那首北方的狼,不過他唱的是「我是一匹來自南方的狼……」他一唱出,黑暗中有幾個聲音開始起鬨嬉笑,也有幾個精血旺盛的野小伙兒跟著一起扯著嗓子唱,都是一條街上倉庫里宿著的人。
楊巡反而不唱了,他現在隱隱似乎是這條街上的頭狼,怎麼可能與眾小狼一起嘶吼。他披襟迎風,雙手叉腰,默默看著一條街兩邊黑魆魆的倉庫。這些倉庫,原本是一家廠的兩排廠房,廠子承包一次爛一次,承包第三次的時候,索性車間給分成一格一格,上面行車依然可以穿越吊裝貨物,就這麼改成了倉庫。敲掉圍牆,原本車間之間的一條路,也給成了像模像樣的小街,反而掙錢夠養活一廠的職工。
楊巡想到媽剛才的電話,看來還真有些道理。眼前這片在東北遠算不上有規模的小廠,就靠著放羊似的出租,沒點頭腦地收租,一廠子工人什麼都不做,小日子沒風沒雨混個溫飽,如果他有這麼一片倉庫呢?
楊巡叉著腰在月色下浮想聯翩。如果他有這麼一片倉庫,他絕不可能放任這兒放羊一般地出租,他會將這片廠房有效利用起來,門面歸門面,集中經營,反而可以召集更多經營戶。而倉庫歸倉庫,倉庫都可以不用放在這麼中心的地段。現在這片倉庫區,可真是捧著金碗吃雜糧,沒善加利用。
直到一個噴嚏驚醒楊巡自己,楊巡才從躊躇滿懷中走出,回到自己的倉庫。他半倚在床頭,壓根兒沒看閃動的電視,反而對著電視上面兩叉天線出神,媽的電話讓他心動。
當然,楊巡清楚地知道,轉型,尤其是買地,需要大量的錢。前一陣子的傷筋動骨,他至今才算是恢復,手頭稍有活絡的余錢。如果再有半年前的積累,轉型,還真是一個可以考慮的問題。
但是,楊巡心裡對轉型開始有了規劃。他展開心中的那張活地圖,開始尋覓合適的店鋪與合適的配套倉庫。起碼,他想,如果他成立那麼一家店鋪,他是有絕對信心,把這條電器街上的老鄉們都拉到他那兒去的,憑他的號召力,以及設計出的低價位。而當前,他得拚命掙錢。楊巡掙錢的道路上出現一個新的坐標。
當東北大地飄起第一朵雪花的時候,楊巡得到一個很好的機會。
那是一家中型企業基建開始,需要大量電線電纜。得知這一消息的楊巡立刻如嗅到肥肉味道的狼,循著醉人香味找上門去。但是,天不遂人願,他在供應科看到一個同行老石與供應科長勾肩搭背出來。楊巡很敏感地立即嗅到另一種味道,那就是失敗的味道。但他不動聲色地依然與供應科長周旋,喝酒,拉攀關係。即使科長都被他的熱情友好感動內疚得跟他直說,說楊巡後到一步,他沒法再把前面答應朋友老石的生意轉給楊巡,楊巡依然笑稱來日方長,現在算是認識一個朋友。於是,那科長放心不少,與楊巡還真是稱兄道弟起來,常一起吃喝,還拉上領導一起吃喝。他們幾個廠領導朋友聚會,科長也拖上楊巡,因要楊巡付錢,楊巡一一照辦。
不知不覺地,這個廠的上上下下都不再拿楊巡當外人,當著他的面談論工作談論進度,越說越放開。楊巡卻深深記住了進度,尤其是需要進電線電纜的絕對時間,這是他的翻身機會,他必須全力爭取。
在幾場大雪之後,在距離計劃一手交錢一手給電線電纜的絕對時間前一周,楊巡讓老李幫忙,找一輛車兩個徒弟,把老石硬拖上車,拉到一處原先據說是給清宮后妃籌備脂粉款的廢棄金礦胭脂溝里。胭脂溝地處深山老林,是個只有幾十戶人家的村落,村落里的人有老李的遠房親戚,答應老李幫忙「照料」老石,管吃管住。老李的親戚答應半月後才想辦法拿馬車送出老石。老石如果想反抗想出來,沒車靠兩條腿想在冰天雪地里從胭脂溝走出,結局只有凍死。
而那家中型企業供應科長臨到要貨關頭,卻忽然失去送貨人的行蹤,無奈之下,當然毫不猶豫地就把繡球拋給了楊巡。畢竟,老石又不是科長他的親爹,又不是非老石不可。
楊巡卻是有備而來,以臨時需要籌集這麼多貨為借口,稍稍抬了些價,便開始源源不斷地把自己倉庫里的貨發了個底朝天,又讓登峰立刻加急發運貨物,貨到交款。雷東寶而今相信楊巡是個懂規矩的人,當下還真是派了兩名小雷家人押車,頂著風雪扣著時間把貨送到那家企業,一點不耽誤那家企業的基建。
那家企業照計劃是聯繫了當地駐軍官兵幫忙拉電纜,演繹軍民心連心感人事迹的,既然是請人幫忙,當然不便變動電纜施工時間,尤其是變動部隊的時間。看到楊巡如期把貨色送到廠里,不僅供銷科長熱情擁抱了他,其他要好領導也擁抱了他,都對他讚不絕口,說他夠兄弟。
等老石氣急敗壞地回來,這邊早已塵埃落定,他哭也沒用。老石雖然心中一百個認定是楊巡搗的鬼,也到駐地派出所報了警,但他既然沒缺胳膊少腿,又本身是個外地人,也不知怎的。即使他再遞香煙,人家派出所依然沒怎麼把他的事當回事,他只能偃旗息鼓,心裡恨恨不絕。
而楊巡,則是好好賺了一筆,有生賺得最大的一筆。
有錢,便有了資本。而交朋友,穩立足,攢庫存,擴規模,都需資本當道。經歷年初波折後的楊巡,在痛嘗一頓落水窒息滋味之後,終於明白天下沒有靠自己一雙手一個腦瓜子只賺不賠的好事,誰都不知道陰差陽錯飛來橫禍,不知不覺就給倒霉了。掙錢光靠肯吃苦能鑽營還不夠,掙錢還得看準時機,看準項目,目光放遠,規避風險。楊巡其實很想從自學的高中課本中獲得一些指導,可就是政治經濟學也沒法跟他說清他想要的東西。他只有自己開動腦筋,年初波折落下的深深恐懼告訴他,必須調整未來的生意導向,如何既能在打擊中保本,又能通過勤奮贏利。
而在交朋友的方向上,一次挫折,自然而然地讓楊巡改變了原先套路。原先閑時玩鬧多是與老鄉在一起,有什麼事也只在老鄉圈子中大家互相搭一把手地解決。現在不同了,他對於高中課本上有一句話很有感觸:「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他既然來到東北,而且這回挫折中又獲得東北本地朋友的大力幫助,他決定此後不再目光短淺地只在老鄉群里打轉,他有意藉助強力的老李,開始拓展在本地人中的朋友圈子。
年底時,他幾乎花光所有資本,買下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木器加工廠,同時也迎來雷東寶到東北賞雪。
其實雷東寶對楊巡的什麼賞雪建議是嗤之以鼻的,雪有什麼可賞的,雖然這兩年的雪越來越罕見,可他又不是從小沒見過雪的人,沒事去那麼冷的地方遭那洋罪幹啥。可他不答應,楊巡就一天一個電話來動員,動員得他煩死,買張票,還是沒位置的站票,上過路火車,又轉一輛火車,到最後一天才有硬卧得以睡了一整天,才風塵僕僕踏上黑得流油的土地,被站在月台上凍得差點縮成核桃仁的楊巡接到。
楊巡見面就奉上厚厚的帽子手套雪靴,雷東寶來者不拒,當場就坐在路邊一個結冰的水泥塊上穿戴嚴實,得意地笑道:「像雷鋒不?」
楊巡看著穿戴後圓得跟球一樣的胖大雷東寶,笑道:「雷鋒同志哪有你這麼胖啊,你一看就是剝削階級,還冷嗎?」
「你們楊家人怎麼都一句話,冷個頭。給,你媽的。」雷東寶雖然對來東北的事並不熱衷,可一來被冷風一打,又看了一路的皚皚白雪,心裡一下有了喜歡,正好遠遠看到一隻野貓躥過,他奇道,「這兒貓也長長毛。」
楊巡急不可待地翻看媽托雷東寶捎來的東西,嘴上卻一點沒閑著:「這兒人都巴不得往身上粘毛呢,什麼狗皮褥子貂皮大衣,穿上一個個都毛茸茸的。哎呀,有酸筍,哈,四大塊。雷書記,晚上我給你做酸筍魚,這兒冬天敲開冰洞撈的魚都特肥,我媽就知道我好這口。」
「別餓著我就行。」雷東寶跟著楊巡往外走。他對於冰天雪地還不適應,卻拒絕楊巡的攙扶,踉踉蹌蹌穿過廣場,走著走著到一大門緊閉的荒涼所在,奇道,「幹嗎帶我來這兒?」
楊巡雙臂張開,來個合抱的姿勢,揚揚得意地道:「這塊兒都是我的了。等開春我把它們好好整整,開個電器市場,我把老鄉都集中到這兒來,加上火車站有幾輛公交車通著,人氣不可能不旺。」
雷東寶看楊巡掏鑰匙開大鐵門中的小門,冷笑道:「大老遠叫我來看這個?准沒好事。」
楊巡忙笑:「哪會。我總算有點出息了,都是雷書記當初一言九鼎幫我的忙,不請雷書記過來親眼看看我怎麼交代得過去。」楊巡笑了幾聲,就把話題拉開:「雷書記你來看車間,以後窗戶整一下,電線電燈重新拉一下,這個車間我看放得下四十來戶大櫃檯。我打算春天化凍的時候,門口這塊空地也造房子利用起來,又可以租個二十來戶。」
楊巡說到這兒,頓了一頓,見雷東寶雖然不答應,卻照著他說的認真在看,想到雷東寶就這老大脾氣,不再奢望等雷東寶的敷衍了,繼續自個兒唱獨角戲:「雷書記來這兒瞧,你看,這個方向看過去,是哪兒?」
雷東寶沒跟去,只順著楊巡指點斜眼一看,就道:「火車站,怎麼了?想搞反革命破壞活動?」
楊巡笑道:「就是火車站,我爬屋頂上看過,火車站裡能清清楚楚看到我,我也能清清楚楚看到火車站。就這個角度最好。我已經讓人上屋頂做鐵架子了,做個四扇門板那麼大的鐵架子,很快就能做好。在上面貼四張白鐵皮,再刷上雪白的油漆,讓人拿紅漆寫上桌子大的兩排美術字,就寫『登峰電纜,登峰電線』,再下面就一個大大的『最好』,你想,只要火車站進出的人,抬頭就能看見,以後他們想買電線了,還不立刻就想到我們登峰?」
雷東寶心說,登峰到底是誰的。「屁縫大的地方,你還挺能折騰的。行,想得好。我看你上面再掛塊牌子,寫上電器市場,否則你這兒沒正對著火車站,人家找不到。」
「嘿嘿,不瞞雷書記說,我最先想的是掛你說的牌子,後來想,既然做了,乾脆一排兒全做,把我們登峰的名字也掛上去。再有空餘的位置,我一塊一塊割了賣給人。我們英雄所見略同。」
「你小子人精,凈見縫插針撈錢。」雷東寶笑罵。但也熱心給楊巡建言獻策,「你看,這片空地,你不是說也要造起房子嗎?我建議你造兩層,下面一層做市場,上面一層做辦公。你這市場規模就上來了。」
楊巡呵呵地笑,拍著手套道:「雷書記的見解就是不同,可我現在鈔票有限,做不到。我所有的錢現在都花在買這個廠子了,還有,我租了這條路過去大概四里地的一個大倉庫,給這裡電器市場配套,先預付了一個月租金。這樣,錢都沒了。我已經拉來三十多戶櫃檯,等明年春節後他們就搬進來。讓他們換地方都很不情願,我遷就一些,只預收三個月租金。不像我們現在租的倉庫,得把半年的全交了。三個月租金不多,我打算全用到門口空地蓋房子上,打三層的地基,先造一層。等慢慢有錢了,一層一層往上造,沒辦法,得精打細算著呢。」
「好,自力更生。」雷東寶嘿嘿一笑,不再吱聲。自從小雷家富裕起來後,多少沾著那麼一點點親的人涌到他面前侃侃而談宏偉設想,到最後就落實到一句話,請他雷東寶投資。看來楊巡千方百計邀請他來,也是為的這個,他早就百鍊成金,百毒不侵了。
楊巡不疑有他,得意地笑了,趁機忙道:「雷書記,這兒走,我給你在市招待所開了間房,還挺乾淨。還有件事想請雷書記金口答應呢。」
「什麼事,直說,別拿話套我。」雷東寶心說來了,就這麼回事。
楊巡道:「我這市場吧,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工商的朋友都熟得稱兄道弟了,可人家幫不上忙,這麼大場子,個人沒法註冊。朋友給我出主意,讓我找家單位掛靠。雷書記,我其實可以掛靠到本地一家國營廠下面的,可我很不放心,就怕他們哪天看著我店子人氣十足,下手把我黑了。我一個外地人怎麼玩得過本地的。我掛到登峰下面行嗎?我每年交管理費。」楊巡沒說的是,這掛靠本身就是不受法律保護,上不得檯面的事兒,如果找的掛靠單位不本分,哪天翻臉不認賬,他這電器市場的資產就等於全白送了。所以他得找個信得過的人管的單位,而且那人還得對手下集體有絕對掌控權。除了雷東寶的登峰,他還真想不出第二個來。
雷東寶背手想了會兒,道:「你小子滑頭滑腦,別我把登峰名字借給你,哪天人家找我要你的債,我逃都逃不掉。」
楊巡忙笑道:「我沒那麼亂,就年初那一次陰溝裡翻船,那是天災。不過做人吃一次苦頭應該吸取教訓了,雷書記你看我這不是掉轉經營方向了嗎,你說,只要我養足這個市場的人氣,以後那是鐵穩地來錢,肯定不會給登峰添麻煩。雷書記,請上車,這輛一路車直接到招待所門口。掛靠的事你慢慢想,不急。」
「不急?春節離今天還有幾天?你小子別想糊弄我。咦,這兒車把手還綁著布?」
楊巡忙解釋:「沒辦法,這兒太冷,若不是綁著布,有時候手抓上去就粘住肉皮撕不開。雷書記,等下我這兒的大哥老李要給你接風,他也是個熱心人,年初我出事,就你們兩個伸手幫我。我跟他說起你,他很想結交你這個朋友。」說著把老李的身份背景介紹了一下。
雷東寶點頭:「是條漢子,東北人酒量好,今晚跟他拼了。」
雷東寶還真是一言九鼎,可喝酒時這個「拼」字,在東北萬萬得忍住不能說。他自恃一向酒量很好,見了老李,他沒老李那麼多的花言巧語,就舉杯碰了,自己先喝了,然後瞪一雙環眼盯住老李,老李竟然也都硬碰硬喝下去,一次都沒假手身邊鐵塔般的一群徒弟,也命令徒弟們不許打車輪戰欺負人。兩人你來我往,看得旁邊人齊聲叫好。結果,老李先倒了,倒在徒弟懷裡之前,豎起拇指讚歎:「爽快,夠哥們。」這時候,桌上的菜還沒上齊。
雷東寶暈乎乎地開始專心吃菜,他覺得桌上的菜特對他胃口,什麼手把肉啊,小孩手臂粗的紅腸啊之類的,他喜歡的就是這種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調調兒。吃完一抹嘴,一條兩百來斤的身子轟然倒下,交給楊巡處理了。幸好老李的徒弟多,有的是七手八腳。
楊巡送雷東寶回招待所,累得氣喘吁吁地看著雷東寶發獃,揣測雷東寶沒理由猛喝酒是什麼意思。楊巡想,雷東寶是不是擔心酒桌上老李他們一起做工作,會讓他情面難卻答應不是不答應也不是,所以才先發制人,拿酒杯把大伙兒的嘴都封了?那麼看來,是不是雷東寶心裡不肯答應讓他掛靠?楊巡心頭割肉似的想,明天看情況,看來得有物質上的表示。
雷東寶第二天醒來,舒服得不想動。外面冰天雪地,裡面比宋運輝家還暖和。他聽到楊巡已經起來,輕手輕腳地進出,他懶得提醒楊巡可以隨便亂動,舒展地攤在床上閉眼靜思,想楊巡那個掛靠的事。無非就是一點,拿著楊巡那麼些管理費,值不值得為楊巡未來的經營成敗背上巨大責任。這其實是考驗楊巡人品的問題。
以前白押兩車貨給楊巡的時候,因為那兩車貨他輸得起。但這回不同,這回如果把登峰借給楊巡用,而楊巡又有心耍滑頭的話,那損失,可能是個無底洞。而問題是,楊巡這人看上去有的是本事滑頭,這天寒地凍的地方又天高皇帝遠盯不住。如果真有無底洞一般的損失,他還真能砸了楊家嗎?砸了也於事無補。
雷東寶把前後左右的理兒都想清楚了,就不磨嘰了,將問題拋到腦後,這種沒法下結論的事,多想又有什麼用。他想的是,火車需要經過北京,要不去看看老徐和宋運輝。拿定主意,他就睜眼問:「小楊,這兒有什麼特產他們北京人也稀罕的?」
楊巡被忽然一個聲音嚇一跳,愣了下才道:「有,多的是。再說是冬天,有些山貨野味拿去北京還不會壞,我這就準備去。」
雷東寶依然懶得起床,道:「從我褲袋裡拿一千,一式兩份。」
楊巡忙道:「還什麼錢啊,這些小意思我請得起。雷書記要麼我出去布置一下,早餐給你放暖氣片上,你起來多吃點,否則昨晚酒喝多了對胃不好。」
「不急,這兒的肉夠勁,我再吃幾天才回,有昨天吃的那種紅腸嗎?再給我來一條。」雷東寶這才起來洗漱。
楊巡有些目瞪口呆,看著雷東寶拿毛巾牙刷去外面盥洗室,他忙拔腳出去,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來各色各樣他認為最好吃的肉腸,交到雷東寶面前,吃得雷東寶那個開心,楊巡這才明白眼前這人為什麼會這麼胖。
雷東寶吃完抹嘴,拉上楊巡去看那個配套倉庫,又到現在依然營業的電器街查看生意,以及楊巡買下小廠與租賃倉庫的合同意向,所謂意向,都是等著有掛靠單位後才能簽訂合同。看上去都是實實在在幹事兒,不像圈套。因為那倉庫的位置太好了,出去沒多遠就是國道,與火車站貨場也近,離未來的電器市場也不遠,走半小時就到。看得出來,楊巡是用心的,而且是考慮非常周全的,所有的選擇都是最適合電器市場的經營。
楊巡這一路本來想好好勸誘雷東寶,但雷東寶即使到個陌生地方,也全不按他的計劃做事,都是自行其是,而且還是三棍子打不出幾個悶屁的自行其是。他現在有求於雷東寶,只有大力配合。餓了,兩人摸岀懷裡藏著的紅腸啃幾口算數。一直到天暗,雷東寶才算看得滿意,要楊巡找一家吃肉的地方說話。
楊巡也豁出去了,直截了當問:「答應,還是不答應?」
雷東寶仰天一笑:「讓我吃飽了,我就答應。」
楊巡一聽也笑出來,毫無疑問,雷東寶這是答應了。他拉上雷東寶進一家烤肉店,還想點酒,被雷東寶阻止了。
「我胃不好,要喝你自己喝。」
「可你昨晚不是很愛喝的樣子?」
「媽的,那是給你面子,誰不知道碰到東北人第一頓酒一定得喝好?」
「啊,對……」
雷東寶不等楊巡說話,又道:「我們再說電器市場的事……」
「我也正想跟雷書記說。」楊巡忙先下手為強,知道有些事也是跟碰到東北人第一頓酒一定得喝好一樣,是規矩,「我打算把一個櫃檯歸屬給雷書記。」
「我要來幹什麼?這裡的電纜都是你幫我賣,我擺攤能爭得過你這滑頭?」
「不是不是,這個櫃檯放這兒沒法搬走,我替雷書記管著,每年的租金我收上就寄給你。」
雷東寶聽了笑:「你沒打聽打聽,在我們小雷家,伸手拿錢是什麼下場。前書記,弔死了。後來還有兩個跑供銷的,被我吊起來打,沒一個敢有怨言。為什麼?因為我只拿我分內的。我看過了,那些領導吃裡爬外的,沒一家是搞得好的。我只要你別賴我管理費,別給我捅婁子,還答應我幾個條件。第一,你說過屋頂的牌子,無論你以後怎麼折騰你的房子,你一定得把那牌子放在最顯眼的地方;第二,電器市場里,我登峰產品的位置,一定得放在進大門最顯眼的地方;第三,你必須給你自己留一個櫃檯,繼續做我登峰的生意。」
楊巡忙道:「這三點,雷書記不說我也要做到,我怎麼能放棄已經做熟的生意呢?還有那個櫃檯,其實本來心裡也不捨得的,可見到雷書記這麼幫忙,我都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就讓我意思意思,我嘴嚴。否則你說,上回你幫了我,我還沒好好謝你,我媽都說我不懂規矩。這回你又幫我……」
「小子哎,哪天我有事的時候,你也能幫我,大家就互不相欠了。」雷東寶倒也理解楊巡的心,他當年開磚窯往信用社主任懷裡送禮的時候,老書記送去的東西人家不收,他還挺擔心,後來老徐一直都不要他的錢,他也一直記掛著,心裡不安。楊巡肯定也是一樣想法。
楊巡記住了雷東寶的話,記住了雷東寶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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