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巡又一次無法回家。為了趕在春節後電器市場的開業,他必須留在東北日夜督工。他本來打電話讓一家都過來感受東北的冬天,可他媽拒絕了,他媽說楊連楊速兩個半年後就要高考,不能讓他們玩得心野了。楊巡只好一個人過,一個人在電器市場又當老闆又睡地板。不過他並不寂寞,老李的徒弟們都愛跟他玩,因為他慷慨,總有大酒大肉款待。但是越是將近大年三十,玩伴兒越是被拘著回去跟家人團聚,電器市場只剩下楊巡孤零零一個人。一到晚上他就縮在被窩裡拿著高中課本苦讀,旁邊的爐子都烤不暖這寬闊的大廳。
屋子裡都是松木的香氣,什麼拉吊頂做櫃檯做隔斷的事都按部就班地進行,唯獨最要緊的水泥地沒法澆,太冷,澆下去就成冰碴,以後沒法用。楊巡窩在一間隔斷里,旁邊都拿三甲板封上,算是一個小窩,可少少的暖爐熱氣哪裡抵得住無孔不入的寒氣,他非工作時間幾乎就窩在被窩裡了,最多是稍微衝出幾步,到木屑上小便。
二十九那天,天很冷,楊巡看著書,做著課題,吸溜著鼻涕,偶爾啃一口烤饅頭,自己都為自己感動。忽然聽到遠處似乎傳來鞭炮聲響。他側頭一想,對了,廣播里說起,新開張的一家合資賓館門口廣場今天放焰火。他一想到就激動了,屁股有些坐不住。磨蹭來磨蹭去,終於決定放自己一天假,騎上自行車飛奔去市中心那兒。
果然,好多人圍在賓館外面,吊著脖子看只有電視上才看到過的五彩焰火呼嘯衝上天空,暴出一團一團美麗的花。楊巡擠不進去,他沒東北人那麼高,索性站到外圈的花壇上,這才大致看到裡面有幾個穿著電影里才有的怪裡怪氣外國軍裝般的人在裡面放炮。他也忍不住艷羨地注視大玻璃門裡面水晶宮般的賓館,這幾乎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地方。他心裡摩拳擦掌地想,不急,等老子將電器市場安頓下來,總得找天時間到裡面住一夜。以後得去北京上海廣州,把最好看的賓館都住遍。
對此想法,楊巡自信滿滿,他相信有朝一日准能做到。他看著賓館上面霓虹燈勾勒出的「中港合資」,心裡豪邁地想,對,哪天找時間還得去香港看看,看那兒是不是跟電視上演的一樣繁華。
楊巡看煙花看燈火,正想入非非著,忽然眼睛一定,看住幾條正走向賓館大門的背影中的一條。楊巡眼睛很好,記性很好,看上一眼,就認出其中一條背影正是那個秋夜深深鐫刻在他心頭的背影。待得背影走進賓館,站住轉身,他更肯定,沒錯,就是那個搶走戴嬌鳳的人。
他緊抿雙唇冷冷看著那人談笑風生地接過與之同行的中年婦女的大衣,很是紳士地輕挽中年婦女繼續向里走去,樣子非常好,好得就像《上海灘》里的許文強似的。沒看見戴嬌鳳,楊巡不知是因為戴嬌鳳回家過年還是怎的,他猜不到。他最希望戴嬌鳳已經離開這個男人。他希望,戴嬌鳳只是一時被那男子的表象迷住,而現在已經迷途知返回了老家。但是,楊巡咬牙切齒地憑良心承認,那男子確實好風度,不僅是長得好,而且有風度,舉手投足間的風度。而楊巡又不得不承認,戴嬌鳳最愛看香港電視,她一直學著香港女人的打扮。
楊巡心中暗暗發誓,操,不就是學些英國殖民統治地的風度嗎?他還看不上眼呢,他以後「打到殖民統治者老家去」,直接學老外的。
楊巡憤憤回去,焰火也不看了,回去鑽進被窩刻苦攻讀。一直看物理書到半夜,才彷彿稍稍出了點氣。這一發奮,倒一夜啃下三大章。
整個春節,工匠休息,他就廢寢忘食地學習,他到底是油滑性子,很快又樂觀上了,笑家中準備高考的弟弟不知有沒有他那麼用功。打電話一問,果然沒有,他拎著電話線就跟拎著弟弟耳朵似的,好好把兩個弟弟教育了一番。
初五,他就把幾個木匠叫來幹活。電器市場的櫃檯布局都無須叫專人設計,他們做過電器生意的都清楚怎麼布局最方便、最顯眼。在他親自跳上跳下的督工下,工程進展很快。唯一可氣的是,氣溫依然沒有解凍。
但他不等了,掙錢這種事兒,必得分秒必爭。有凹坑的地方先填上砂石墊上破三夾板,門口掛上棉簾,屋頂豎起廣告牌子,再放幾個鞭炮,電器市場開業了。
他把原先倉庫街的老鄉都一鍋端了來他的市場,在倉庫街老店面拿油漆刷上電器市場地址招引顧客來火車站這邊,人家塗了他換種顏色再刷,沒多久就把顧客都吸引到交通更方便的火車站邊。再說店面更集中,又在室內,不用一家一家地挨凍吃西北風,顧客看上去都挺滿意。
楊巡眼看開門大吉,這才放心。但他終究是沒捨得花幾百塊錢去那賓館住上一夜,他已經不再是去年春天以前大手大腳的楊巡,他現在心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