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巡的電器市場開業時,很多人都在觀望,有幾個櫃檯並沒租出去,是楊巡拿自己的東西充填了那些空虛的櫃檯,並僱人值守,才使整個電器市場看上去滿滿當當,並無缺席的樣子。
開業沒多久,便有各色人等找上門來,比當年租一個倉庫開一個門面熱鬧得多。找上門來的,好多手中都拿著一份很不規範的收款憑證,各式各樣的收款罰款都有,有些一說出來楊巡不怒反笑,有一張單子竟然是因為雜訊而罰,楊巡都不知道他的市場雜訊在哪兒,門口一輛黃魚車騎過都比他的雜訊大。罰單或者收費的數額又不大,交了,楊巡堵心,不說這錢交得不明不白,誰知道今天交得太乖,收錢的以後會不會收上癮。不交,不行,來的人都是有來頭的,哪一個楊巡都惹不起。楊巡覺得跟顧客談價扯皮都沒那麼艱苦,一個月下來,也不知手頭不明不白流出去多少錢。有些單據拿給會計,會計還說不能報賬。有那麼一段時間,楊巡看著那些拿蘸了口水的手指嘩嘩翻著收據進來的人,心中就會湧出孫二娘的戾氣,恨不得手頭變岀兩把牛耳剔骨剪刀,將這些個人大卸八塊了。
老李這天過來市場買電料,進門就看到前面的一個壯大漢子一邊翻著票本子一邊吆喝,老李工廠有一定規模,這等事情還是第一次見到,不由得駭笑,跟著那漢子鳴鑼開道地往裡走,看到旁邊攤主都是見怪不怪地看著,老李心說看來這等事常有。但老李看到楊巡也笑嘻嘻一邊兒看著,沒事人一般,並不出來應付那漢子「領導呢領導呢」的吆喝,老李奇了,走到楊巡那兒,將採購條子扔給楊巡,說都不用說,楊巡就吩咐下面人手趕緊去倉庫置辦。
老李不管楊巡忙不忙,扯住楊巡胳膊問:「那人鬧場的?」
楊巡忙裡偷閒答一句:「不知道,來這兒收費的多著呢。」
老李見那壯漢還在嚷嚷,他斜倚在櫃檯上喝了聲:「找誰呢,什麼事兒?」
那壯漢一聽就知老李是本地人,而且還是個角色,忙換了個臉色:「大哥,不是找您。」
「你咋知道不是我呢?」
「他們領導是南邊兒來的,誰領導,人呢,躲哪兒了?」
老李笑道:「什麼事兒,這麼要緊?跟我說也一樣。過來。」
那人就笑嘻嘻過來,「大哥,沒您的事兒。問他們領導收個計劃生育管理費。」
「哈,都一幫大老爺們,收啥管理費,你問問他們,生得出孩子嗎?」
壯漢笑道:「他們不會生,他們婆娘會生,一個個都南方生一個,北方再生一個,管都管不住,游擊隊似的,不收他們收誰的?」
老李笑眯眯攬住壯漢肩膀,微微使力朝外推,一邊笑道:「我是這兒領導的領導,你今兒個先回去,我明兒找上你們計生辦說話去。才多大的事兒呢。兄弟一路辛苦,路上小心。」
老李這個本地人連推帶拉將壯漢趕出市場,那壯漢一點多的閑話都沒有,笑嘻嘻打趣幾句還真走了,彷彿到此一游,游完拍屁股走人。楊巡在一邊兒看著太有感觸,事情難道就這麼簡單解決了?等老李轉回,他怔怔地問:「那人沒說啥?」
「說啥呢,都沒聽說還有收這個計劃生育管理費的。以後不會來了,我說了。」
楊巡掏抽屜摸出幾張單據給老李:「大哥你看,這都是些會計都不收的條子,都不知道收的什麼費,你要是每天都在就好了,他們看見你什麼話都沒,看見我什麼話都說。」
老李拿來單子看,有些單子上寫的字跟狗爬似的,好不容易才辨認出意思來,那收費項目真是匪夷所思。他有些感觸:「你們南方人來東北掙錢,難啊。到底是我們東北人的地盤,你們總得為地方建設做點兒貢獻。」
楊巡笑道:「今天已經算好的了。剛開始那幾天,來的都比顧客多,光應付他們我都忙不過來。後來我總算理出一點頭緒,索性自己找上門去送點人情,讓他們別上門來。否則來的顧客都以為我這兒開店不規矩,以後人家還敢上門買東西嗎?現在幾個主要部門的都擺平了,今天來的這個肯定不是那幾個要緊部門的,所以我不理他,來的人也知道自己沒來頭,只會虛張聲勢幾下,看沒人應他就走了。」
老李看著楊巡笑道:「這都誰啊,別理他們,你規規矩矩做生意,還怕關了你店面不成?」
「可不能不理,他們不管你們國營集體企業,管起我們來跟捏死個虱子要命。我還是主動送上門去吧,還能換個人情。等他們派人來罰,我交出去的錢更多,還挨罰受氣影響生意。大哥,那叫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老李聽了哈哈大笑,抬眼見楊巡的手下已經騎著黃魚車從倉庫拉來一車貨,便起身道:「我走了,你有擺不平的人,找我,我幫你一起找人。」
「哎,大哥你就別走了,要他們把東西送去,你留著我們待會兒一起喝酒去。」
老李笑罵:「你還跟我提喝酒,你那個村支書大哥上回害得我吐一床,你大嫂等著找你算賬。」
楊巡鎖上抽屜,笑嘻嘻一直送老李到門口,看著他騎上車走了才回。眼看日頭已經西斜,他整理出一些零錢,把今天賺的湊個整數,存到火車站口的銀行里去。回來就招呼著大伙兒打烊,親手一扇一扇地關上窗戶關上門,夜色瞬時降臨寬大的市場。
如今給楊巡幫忙的是楊母從村裡物色的兩個二十來歲小夥子,也都姓楊,算是有些七拐八彎的遠親。兩個人跟著楊巡白天看櫃檯,晚上守市場,雖然年紀沒差多少,可這兩個剛從學校出來的男孩怎能跟楊巡比?見了楊巡都是乖乖聽話,一點滑頭都沒有。
其中一個男孩生起煤爐,另一個洗菜淘米,楊巡自己拿把掃帚打掃衛生,每天下來都有一筐垃圾。楊巡撿出幾條廢電線什麼的,扔一邊兒等待送去廢品收購站。很快,三個人便湊一起吃飯了,很簡單的菜,白菜燉肉片,清炒土豆絲,市面上也就這幾樣菜。
飯後,其他兩個去另一角拉起天線看電視了,楊巡趴櫃檯上開始學習。他已經學完高一的課本,現在開始看高二的。其他都還能自學,尤其是數理化的,他初中時候就學得好,唯獨英語不行,他就是讀不出來。他自嘲,這世上竟然也有他說不出來的話。
但楊巡的心今天有些安定不下來,他想到上午時候一個在鄰市做生意的老鄉來探訪,東走西看問了不少問題,楊巡估計那老鄉回頭就會想方設法在鄰市開出差不多的電器市場。如今他的市場已經做出一點名氣,所有櫃檯都已經出租,而旁邊的新市場雖然還沒開始造,才剛開始挖地基,就已經有人找關係上來預定櫃檯,可見當初決策的正確,電氣市場是條旱澇保收的好路子。想到這個市場的開業有些苦,但是開業後基本沒啥事可煩,除了總有人上來罰款收款,楊巡有些野心膨脹,要不要搶在別人之前,到鄰市也開這麼一家市場?
如果要開的話,那一定要搶,否則等別人開起來,他再進去就沒意思了。可是錢呢?他現在連建一幢新樓都有困難。
他正胡思亂想著,忽聽「轟」的一聲巨響,驚得他不由自主就從木椅子上跳起來,愣愣看向聲源地,卻見鐵門脫線似的亂晃,原本橫在攔腰的門閂不知去了哪兒,地上不知什麼時候躺了一塊大石頭,透過被撞開的門看去,外面黑魆魆的看不見東西,只聽出有人在遠處裝鬼弄神地尖叫,聲音中似乎可以辨認出喝醉的傾向。
楊巡無語,順手摸到櫃檯底下,一把關了電器市場所有的燈,以免他在明,人在暗,他大大吃虧。等了會兒,不再有動靜出現,他才借著月色,操一根鐵棍摸出去,另外兩個人也一起操鐵棍跟上。但外面的人早跑光了。三人只能折返,簡單將門修理一下,將被撞彎的門閂拗直,關門落鎖,繼續他們安靜的夜生活。
兩個同伴都在罵,楊巡陰沉著臉聽左一聲「又」,右一聲「又」,心說這都第幾次了,開門到現在,算有兩個多月了吧,怎麼事情越來越多?剛按下那邊每天罰款的,就迎來這邊晚上騷擾的,都好像存心要南邊來的人好看似的。想到白天老李輕易打發走一個收計生費的,這當地人辦事就是方便。他這個市場開下來,不怕苦不怕累,春節不回家也忍了,唯獨方方面面的雜事,那才是真正的挑戰,真正糾纏不休的無底洞。
但沒容楊巡想多久,門口又傳來「轟」的一聲,這回門沒被轟開,只是迴音繞樑不絕。楊巡擺擺手阻止兩個火氣直冒的同伴操鐵棍衝出去,他不想在這個時候惹事兒。他們地處火車站邊兒,人來人往消息靈通,他只知道最近最好少出門惹事。他熄燈睡覺,往往都是這樣,他這兒關燈時候,外面反而沒興趣鬧了,或者外面擔心裏面有了埋伏。
但他才躺下,身邊的電話鈴響。楊巡說什麼都不會想到,竟然會是看似遙不可及的宋運輝打來的電話,他拿著電話,諛辭便熱情洋溢地滑出:「哎呀,宋處,好久不見好久不見。聽說宋處又高升了,正明廠長電話里說起來都是羨慕啊……」
宋運輝微笑打斷:「小楊,我從姐夫那兒問來你的電話,沒想到你能獨立啟動一家電器市場,非常了不起。怎麼樣,做得好嗎?」
楊巡實在想不出宋運輝找他會有什麼事,心下打著鼓,嘴裡依然熱情:「什麼電器市場啊,掛羊頭賣狗肉,只有小小一間門面啦。這會兒櫃檯都租出去了,不曉得旁邊兩層樓店面造起來有沒有人要,要沒人要,就砸手上啦。」
宋運輝饒有興緻地問:「小楊,我一直不是很明白,你為什麼跑那麼遠做生意去,有誰帶著你嗎?」
楊巡這下更加不明白宋運輝打這個電話是什麼意思了,但他當然不會拒絕整個小雷家村的小舅子,「以前剛來時候不知道,只聽說東北人錢多,我就跟著來了。來了才知道東北到處都是國營大廠,工廠有錢。正明廠長說,他們的電線,一半得運來東北。怎麼,宋處的新單位……」
宋運輝心說原來還真有道理在:「現在珠三角……就是廣東那邊發展更快,還有好多外資企業興起,你們同伴有沒有考慮去珠三角一帶做生意?」
「有啊,有人去了,廣東人開放得早,向台灣人香港人學了不知多少招數來,大大小小生意他們自己都佔了,我們去吃什麼啊?再說深圳不容易進,還得打邊防證,話也不容易懂,沒像這邊都是普通話,我們可不拈輕怕重的都趕來東北了嘛。」
宋運輝暗暗點頭,原來看似一門不起眼的小生意,其中蘊含的卻是不少的政治經濟大道理。他本來只想就一些開店的事問問楊巡,想把尋建祥拉到他身邊來,徹底擺脫現在的朋友圈,刷白底色重新做人,但此時一問一答,他問出了興趣,索性與楊巡探討起來:「小楊,你有沒有考慮過現在的沿海地區?國家僅批了珠三角一帶的開發區,還在江蘇、浙江、福建一帶設立了經濟開發區,促進沿海地區的經濟發展。你看,我們這麼大的工程就落戶在海邊,這在以前是不可想像的,以前因為備戰需要,重點企業都轉移到後方,造大三線,可現在不一樣,現在沿海經濟技術開發區已經設計四五年了吧,沿海碼頭也在轟轟烈烈地造,沿海開發區的廠房辦公樓也在轟轟烈烈地造,你有沒有想過,現在開始,到未來幾年,很可能沿海地區的發展會帶來更多機會。」
宋運輝平日里話不多,即使說起來,語速也不快。因此雖然他說的很多東西相對楊巡而言非常遙遠,可楊巡還是聽懂了。楊巡太知道大開發需要什麼了,他有些激動地道:「那就是說,以後沿海會用到很多電線電纜?」
「豈止是電線電纜。但沿海的市場應該還不如廣東那邊的成熟,或許應該還有佔領高地的機會……」
楊巡腦袋裡忽然「噔」一下亮起一盞耀眼的燈,恍若照出眼前的什麼海市蜃樓,他忘情地打斷了宋運輝的話:「宋處,宋處,你在哪兒?給我個地址,我只知道你在海邊,我這就去找你,去你說的沿海看看。你說得太對了,人家沒做的時候我先佔領了,以後人家醒悟過來還做個屁啊,哈哈。」
宋運輝這才是偶爾想起,跟楊巡提一下,沒想到楊巡卻反應這麼迅速。立刻要過去?他心說,包括雷東寶,還有楊巡,他們都是看到機會就沖,有時簡直是想都不想就沖將出去,邊干邊想,邊想邊干。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可從目前效果來看,這種辦法還真是有效。他把地址和聯絡方式都告訴了楊巡,隨即就打電話給程家,讓程開顏想辦法找尋建祥聯絡,要尋建祥立刻過去他那兒一趟。他準備想方設法留住楊巡,他現在有辦法給楊巡提供優惠讓這小子見利眼開。而尋建祥,宋運輝有些懷疑尋建祥大大咧咧的性格其實並不適合獨立做生意,如果讓尋建祥跟在楊巡這滑頭小子身後,只要有他盯著楊巡,料想尋建祥可以跟著吃肉。
宋運輝放下電話,旁邊虞山卿就大聲抗議:「大宋,做人不可以這麼不地道嘛。想拒絕我也不用費盡心思搬出尋建祥這麼個人來,直說不就是了。」
宋運輝笑笑,離開放電話的床頭櫃,坐到窗邊椅子上:「你看我們工地簡易辦公室里人那麼多,我哪方便打那麼多私人電話。你不用這麼小氣吧,打你幾個電話就心態成這樣,栽贓的事業做得出來?」
虞山卿親手執熱水瓶,又幫宋雲輝把水續上:「你說不是拒絕就好。那你說你怎麼幫我吧。其實不都是掌控在你手裡的嗎?只要你點頭簽字,你認定一個只有我們才能做的參數,事情不都結了嗎?」
宋運輝笑道:「你這不是讓我做違心事嗎?我怎麼敢用獨家產品,以後維修時候買備件還不得被你們揪住頭皮敲竹杠,你還真別在我這兒費工夫,好好跟你們上司說說,怎麼壓點價下來。現在日幣已經基本趨穩,我們購買日本設備已經不需要冒太大匯率風險。再說他們日本設備報價非常漂亮,提供給我的技術性能也不錯,日本又很近,一衣帶水,起碼運輸時間的縮短就可以幫我們節省很多籌建費用。你幫我想想,這幾家攤我面前,我會買誰的。」
「哎呀小宋,你不能這麼講嘛。好吧,這些先不說,你總算還是有點義氣的,起碼給我透了那麼一點點底。你可不能跟我打官腔,當初我離開金州還是你勸我的,你得對我這個無業人士負責到底,否則我會心碎的。」說完虞山卿自己先笑了起來。
宋運輝笑道:「我什麼時候跟你官腔過?哎,你北京安家了沒有?」
「有,好不容易拿到北京戶口買套二居的房子,小得跟金州科長樓房間那麼大,可也算了,長安居,大不易,畢竟是天子腳下。就是小孩的上學問題難了,孩子戶口跟媽,我太太的戶口遷到北京可就難比登天了。可惜你們的項目不在北京,否則我肯定得找你幫忙掛靠掛靠。你呢?什麼時候把太太接來?」
「我不打算把小程放進東海廠,我對以前金州那幫幹部夫人比較反感,不希望小程以後也變得那麼庸俗。我們項目辦準備在市裡和廠區邊上都建家屬區,我就等市裡的家屬區落成吧,很快的,等半島的路通了就調她過來。」
虞山卿有些感慨地看著宋運輝:「你現在不一樣嘍。你出金州,跟我出金州,那是完全的不一樣。你看你現在,那決勝千里的派頭啊。你出金州,出得太有遠見。」
宋運輝又笑:「都是給趕出來的,有什麼不同?這樣吧,我寫幾個主要引進設備給你,你回去跟你們老闆好好壓報價,我首先得看這幾個報價。你跟你們老闆說,這都是你面子,他們別的辦事處來,我都是讓他們自己說,說個透底。」
「對,你就得這麼對他們,對他們如秋風掃落葉,對我像夏天般火熱。你現在太奸了。不勞您動手,小的寫給您看,是不是這幾件?」虞山卿一邊揶揄著,手腳卻一點不停頓,利索地從包里翻出資料,抽出鋼筆刷刷寫起來。
宋運輝樂得不用動手,仔細看著虞山卿寫的東西,點頭道:「小虞,啊不,現在該稱虞先生,哈哈……」
「得了吧,您,什麼事?」
「我接觸那麼多個外商辦事處的職員,技術水平能達到你這地步的,中方人員還沒有。至於在對華貿易的綜合素質評分上,你是最出色的。」
虞山卿頓了一下,道:「說句實在話,我們這一批拔了亂世轉安後的頭籌。你看後面幾屆分進來的人哪兒有我們倆的運氣。我們搶佔那麼多資源,我們不出色誰出色?噯,你別打擾我,這幾種設備的英文名我弄不好會拼錯。」
宋運輝會心一笑,不再打擾,隨時提醒這個不要,那個換種參數。等虞山卿寫好,他拿來湊到落地燈下細看。虞山卿收起攤子,似是不經意地問:「你唯一的頂頭上司會認可這些設備嗎?」
宋運輝微笑,抬起眼皮看向虞山卿:「你說呢?我看你整一天就抱著手臂笑眯眯看我們好戲,你還需拿話套我?」
「你奸,我認了。你們馬廠長肯定也認了。小宋,我說你不住廠區附近是正確的,我們這個行業,廠區周圍大氣污染太厲害。但是住家屬區是錯誤的,以你未來可預期的地位,進進出出都是人盯著,有個不好就有人去你家門口滾釘板,你住家屬區能自由嗎?我看你現在車子開得挺好,不如早點接太太過來得了,每天來回都能看到寶貝女兒。不就是要買個房子嗎?我幫你想辦法解決,別那麼看著我,我只是借錢給你,不是行賄。」
「去去去,還是找你老闆壓下價錢是正經。你別跟我馬虎眼,你那裡壓下的錢夠我這兒造整個家屬區。」
虞山卿笑道:「別那麼死板嘛,有你這樣小心的嗎?哦,也對,你還年輕,正需要發展。不過你得等我一段時間,我們BOSS逃回國去了,我得出國去找他,我們是朋友,是一起進金州一起出金州的死黨,你得等我回來才做決定。說定了。」
宋運輝只是笑,眼光都沒離開資料一個角度。其實虞山卿選擇那個辦事處還是很有眼光的,他到底是個有紮實底子的人,知道哪家比較適合中國,哪家的生意在中國比較好做。但他宋運輝現在也算是久經國際市場的人,哪會像尋常技術人員一樣看見技術性能中意的設備就兩眼放光?他不,他得挑逗再挑逗,不能再有金州第一次進口設備時候,那個什麼友誼第一的豪邁態度。
宋運輝開著一輛嶄新北京產切諾基回廠。一路非常顛簸,有工程隊正連夜挑燈施工。這是一條設計雙車道,並帶先進人行道的水泥路,比不遠的一條國道還先進,是市裡引進東海項目的承諾。據說這條路開工時候遇到不少阻力,很多人提出,又不是城市道路,要什麼人行道,全市那麼多地方需要花錢,怎麼可以把錢花在不必要的人行道上。還是市委書記堅決拍板,要造路,造好路。
宋運輝了解整個過程,是因為道路設計時,他參與過確定橋樑載重和涵洞高度。他坐在顛簸的車子上,緊緊掌握著方向盤,眼睛卻看向左側不遠處,那兒也在挑燈夜戰吧,但那兒是鐵路施工,未來產品輸送的動脈。
所有的一切都朝著金州的規模發展,而更先進,更有效率。所有的一切都讓宋運輝情緒激昂。
小雷家的發展也蒸蒸日上。就跟以往似的,不管別處如何,他們一心一意搞他們的發展。他們的設備已經訂購,而小雷家有史以來最大最像樣的廠房開始挖土建造。
開工時候,好多鄰村的人扶老攜幼來看。正明會鼓搗,他比劃著設計紅線,讓工廠沿紅線插上彩旗。如今小雷家村倉庫里光是插彩旗用的竹竿就有好幾大捆,可那還不夠用,又買了一百支竹竿。這一下,電解銅廠區的開闊就一目了然。而那曾經奏響小雷家磚廠走向市場第一炮的鑼鼓又被搬出來,披上鮮紅綵綢,架在高台之上,幾個大漢輪流擊打,工地頓時喜氣洋洋,熱鬧非常。
陳平原來了,但陳平原還不是頭面人物,他前面還有一個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原先小雷家也去請過電視台、報社還有電台,可人家都不搭理,還是電台算是最實在的,明白地跟前去邀請的正明算經濟賬。節目的製作,一分鐘需要製作費若干,你這開業想要佔多少時間呢?半個小時?行,單位時間的費用乘30分鐘,你干不幹?正明一看這得一隻電解槽的費用呢,不幹,當然不幹,灰溜溜就回來了。但雷東寶請來了常務副市長,那些電台電視台報社的都主動聞風而來,不需邀請。把雷東寶得意的,也把正明氣的。這什麼世道,太勢利了。
儀式結束,曲終人散,雷東寶竄上正要離去的陳平原的車子,倒是把已經坐穩的陳平原嚇了一跳。陳平原的駕駛員認識雷東寶,在前面笑道:「東寶書記一上來,我這車子下面彈簧嘎嘎地響。」
雷東寶哈哈地笑,他知道當著這個司機說話沒事,追著陳平原道:「陳書記,幫忙一起去趟農行吧,我要兩個月後才貸五百萬,可他們硬要一次性把貸款現在塞給我,我不就得額外付兩個月的利息嗎?你領導,你幫我去說說。」
陳平原笑著不以為然:「還雷老虎,小氣,這忙我懶得幫,你趕緊下車,否則載你一起去縣裡,我還有會呢。」
「不下,這不是小事。我給你算算,五百萬貸款一個月得多少利息。」雷東寶掰著手指給陳平原算賬。
陳平原只管笑著吆喝:「開車,開車,我們載了雷老虎去縣裡示眾去。」
雷東寶當然知道陳平原懶得管這等小事,但他怎能放過送上門來的印把子,硬是追著不放:「陳書記,你今天也看見了,我們現在這麼多工程一起在搞,那叫遍地開花。為了養殖塘,我們特意從水庫引來專門水管,光是從兩個村通過,就得交買路錢。我們還得請讓人挖魚塘,得外面請人,那又得多少錢?魚塘上面架鋼大棚,牛蛙塘上面種葡萄搭葡萄架,這些都是錢啊。我現在恨不得……」
「得了,雷老虎,你一向爽快大方,今天怎麼也婆婆媽媽。比起你那些投入,你這點貸款利息算得了什麼?你已經蟄伏兩年沒動靜,現在也該厚積薄發,鬧點大動靜了。你乾脆把五百萬拿來,規劃重新編排一下,趁有錢,有些事提前做了。你說你幹嗎跟銀行硬塞你錢你還心裡不滿,你要把銀行惹毛了,不給你貸了,你又得上我這兒鬧了。我看啊,你聰明,就把錢大手大腳花了,回頭再貸,不聰明,就存銀行生利息,也算是給他們銀行做好事。你自己看著辦吧,好好想想,你以前大膽貸的款,現在不都成你小雷家的金礦了嗎?」
雷東寶鬱悶得沒話說,到了縣裡就主動要求被放下,懶得再去縣委大院逛逛,更不願去農行磨嘴皮子,徑直趕去車站,準備買票回家。
經過車站,當然就得經過韋春紅的飯店。雷東寶望了一眼,走過算數。這個女人,雷東寶都不願想她了,事兒真多。前兒忠富為了福壽螺口味的事跟她去商量,兩人研究來研究去,忠富臭著一張臉回來,取消養殖福壽螺的計劃。於是原本挖出來計劃養殖福壽螺的池子變為養牛蛙的,那些繁殖迅速已經長了一池子的福壽螺被軋碎了喂尼羅羅非魚,沒想到魚倒是愛吃,吃了又長得快。聽說,就是因為韋春紅竭力否認了福壽螺,說那玩意兒沒出路。而忠富被說服了。
雷東寶一向知道忠富擰脾氣,非常難以說服,他以前當著一村人的面都說服不了忠富,韋春紅怎麼三言兩語就讓忠富改弦更張了呢,這其中……雷東寶不免想起了勾勒出韋春紅全身線條的紅毛衣。雷東寶「哼」了一聲。
但閑事兒就像是等著雷東寶似的,雷東寶聽到飯店裡傳出的吵架聲。他想不管,但是他已經看到敞開的大門裡,伶牙俐齒的韋春紅叉著腰與一個男人吵架。雷東寶知道韋春紅不是個好惹的,見此就坐山觀虎鬥,他混不知自己竟然駐足不走了。但看著看著他怒了,什麼,一個男的竟然伸手推推搡搡女人?他幾乎想都沒想,滾滾穿過馬路,飛奔進門,揚起大掌劈胸抓住那男人,「啪啪」就是兩個耳光。
那男人自然不依,回身與雷東寶打了起來。雷東寶而今胖了,雖然依舊力大,可騰挪不靈,也中了幾招,但終究是把那男人打飛出門,站門口扔下硬邦邦的名號,要那男人冤有頭債有主,想報仇找他小雷家雷東寶。
雷東寶看著那男人落荒而逃,拍拍手掌也想走。卻被韋春紅拉住一隻袖子,韋春紅淡淡地道:「你一個大書記家的,臉上流著血出去總不大好,我替你清清再走。坐這兒。」
見韋春紅不膩他,雷東寶才坐下。一會兒韋春紅就拿了酒精來,見雷東寶看見她走近就閉上眼,心裡恨不得踢這胖子一腳。她小心替雷東寶擦拭被抓的痕迹,眼睛卻總瞟著雷東寶露在袖子外面的胖手臂,想起自己守寡以來多少大事小事都是獨自應付,落單時候只能忍氣吞聲,今天雷東寶來得多及時,到底是男人,一出來啥話都不用說,就把什麼都扛了,都擺平了。
雷東寶其實坐著挺難受的,一邊兒是酒精的刺痛,一邊兒是韋春紅熱烘烘的身子近在眼前,氣息相聞,當真是冰火兩重天。他只有緊閉雙目,後悔不該留下。但忽然脖子上熱熱地挨了一滴什麼,然後又是一滴,他不由得驚異,睜眼看去,卻是韋春紅在哭。雷東寶最怕女人哭,見此悶了會兒,悶聲悶氣問:「我沒來時候你吃虧了?那男的是誰?我找他去。」
「你算我什麼人,跟你又不相干。」
雷東寶口舌上不是韋春紅的對手,被激得沒話好說,騰地站了起來,可看看哭泣的韋春紅又不忍心走,只得背過手去,不耐煩地道:「算我多管閑事,說吧,誰?」
雷東寶說得看似不耐煩,韋春紅聽著卻溫暖,想著剛剛的委屈,又想到守寡以來的委屈,抽出拳頭捶著雷東寶的胸口大哭:「你能管多少?你今天說管明天又不管,你由著我任人欺負……」
雷東寶這拳頭挨得莫名其妙,心說女人真是不能講理,以前萍萍也是說哭就哭說笑就笑,壞事都賴他身上,眼淚鼻涕也都抹他身上,凈欺負他。可問題是韋春紅的拳頭有勁,讓敲幾下也就罷了,多敲他受不住,只得抵擋遮蔽,一來二去,變成他抱著韋春紅哭了。雷東寶若是避著也就避開了,可真抱上了,卻也不捨得放,緊緊抱著問:「到底誰啊?說啊。」
韋春紅也死死抱住,卻緊著問一句:「你急什麼,有事去是不是?」
「沒事,你愛哭哭。」
「說沒事就不能走,你讓我哭痛快。」
「你還哭……」雷東寶束手無策,看著韋春紅果真說哭就哭,下雨一樣沒個停。他煩躁地想了一想,拖起韋春紅,將店門鎖了,抱上三樓。……
韋春紅下去開門營業了,雷東寶躺床上看三樓裝飾一新的房間。粉紅的泡沫牆紙,滾花邊的粉紅窗帘,全新的鏡框式傢具,下面的軟綿綿的席夢思。就是大熱天躺著有些熱。看來還真是冤枉韋春紅,她的三樓可能是為他裝的。
再想剛才韋春紅躺在他懷裡說的那些委屈,說到底女人再潑辣,還是女人。以前人家都說萍萍能幹厲害,可他看來看去萍萍就是個小女人,韋春紅也是。原來一個女人家開家飯店不容易啊。
雷東寶正想著,韋春紅輕輕開門進來,手裡端著個托盤,上面有啤酒一瓶,醉雞、熏魚、拍黃瓜各一。韋春紅輕輕把東西放桌上,看一眼雷東寶,又低眉一笑,輕道:「你先隨便吃點兒,我忙去。你別走啊。」
「我走哪兒去,車站都關門了。」雷東寶支起身,看著韋春紅道,「你這兒別做了,收拾收拾跟我去小雷家,我們結婚。」
韋春紅一聽,整個人跟遭雷打了似的,站在原地簌簌發抖,「你……真……假……」
「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假話。」雷東寶想的是老徐的話,老徐前兒來電話說結婚了,他想著老徐說的有理,那他也結唄。這不眼前就有一個,就跟老徐說的,跟萍萍差距挺大的,倆人混淆不了,但這一個挺能幹的,那就行了。再說他也不能總白占著人家便宜。只奇怪韋春紅那麼激動幹嗎?
「我……我……」韋春紅平日里的伶牙俐齒全沒了,做夢都想不到雷東寶會跟她提出結婚,撲上來緊緊吻住雷東寶,這就算是回答了。雷東寶心中很是清醒地又看出一條韋春紅與萍萍的明顯不同,韋春紅太野太大膽了。因此雷東寶不得不在韋春紅喜氣洋洋地起身下去時候提醒一句:「不能讓野男人碰你一根汗毛。」
韋春紅回眸一笑:「哪會?有你在呢」
雷東寶很想下去盯著,但又懶得走,就一個人在上面喝酒吃肉看電視,將一盤子的東西吃個精光。又躺回床上,開著風扇想事兒,這銀行一定要塞給他的五百萬該怎麼辦。
韋春紅今天那是巴望著客人快點走,等客人一走,招呼著服務員們打掃好衛生,她就急急關門打烊,衝上三樓。雷東寶見她進來就一句話:「飯店關了跟我去小雷家,以後我養你。你兒子也帶上。」
韋春紅剛坐到床沿,聞言立刻認真道:「不要,這飯店很賺錢呢。」
「我賺得比你多,你還不如回小雷家給我管食堂去,他們做的菜那個土。聽我的,別總讓男人佔便宜。」
韋春紅這才轉為笑顏,嬌媚地趴上雷東寶厚實的胸膛:「你吃醋呢,是嗎?」
雷東寶自然不肯承認:「誰吃醋?你嫁我就得跟我走。」
韋春紅媚眼如絲,笑嘻嘻道:「明天我就跟人說,我是你雷老虎的老婆,看誰以後敢對我不三不四。你說你老婆有誰敢欺負?」
「那當然。」
「那你還擔心?你這不是吃醋是什麼?」
「誰吃醋?行,你愛開著就開著玩,我不管你。」雷東寶被韋春紅顛來倒去不講道理弄得煩死,隨便她去。
「你當然要管我咯,否則人家欺負我怎麼辦?人家毛手毛腳怎麼辦?還有……我去把環摘了吧……」
「摘什麼環?」
「我要給你生兒子!」
這一下,輪到雷東寶覺得不真實起來。雙手一撐,將韋春紅撐開一臂之遙,定定看著她好一會兒,道:「電話在哪兒?我打個電話。」
韋春紅千伶百俐,一下感覺出雷東寶的反常,她沒像要堅持開飯店時候那樣廝磨著雷東寶改口,而是起身找出抽屜里的電話機,拉過來交給雷東寶。雷東寶拿起電話,看一眼韋春紅,但終究是沒讓她迴避,都主動要求人家結婚了,那就當著自己人看。他撥電話給宋運輝。
「小輝,跟你說件事。我要結婚了,跟你上次見的飯店老闆,叫韋春紅。」
「應該的。」宋運輝臉上免不了僵硬,可還是禮數周全,「恭喜你。什麼時候辦酒,我過去一下。」
「不不不,不辦酒。」雷東寶衝口而出,韋春紅臉上一黯。
宋運輝沉吟片刻,道:「大哥,我們還是親戚。」
「對,不會變。你爸媽還是我爸媽。什麼都不會變,你相信我。」但雷東寶隨即電擊般地翻開左手掌,看著已經看不出一絲墨汁的肉掌,內疚地道,「我說話不算數,你也別信我。」
「你什麼話,我們都為你高興。辦幾桌酒吧,別虧待她,她對你很有情。」
雷東寶看看臉色有些僵硬的韋春紅,道:「知道了。我明天去你爸媽那兒,有情況再跟你說。」
雷東寶放下電話,直截了當地對韋春紅道:「剛才是我小舅子,他要我對你好點,要辦酒。你明天跟我一起去趟丈人家,見見她爹娘,以後他們也是你爹娘。」
韋春紅心裡有些堵,可還是柔順地道:「你小舅子我上次見了,真是個儀錶堂堂的男人。他那麼大度講理,他爸媽也一定是講理的好人,我能有這樣的爹娘,那是修來的福分呢。酒席的事兒還是聽你的,就別辦了,我倒是沒什麼,你是大名鼎鼎的書記,我們都是二婚,被人背後指指戳戳不值得。改天我把兒子叫來,以後你就是他爸了,以後我們娘兒倆都靠你啦。」
雷東寶這才有些真實感,攬住韋春紅,卻又想起一件事:「你還沒給我吃飯。」
宋運輝放下電話,問同住一個簡易寢室的方平要了一支煙,走出去對著曠野悶吸。終於還是有這一天了。宋運輝很想否認自己的私心,可也清楚自己並不是真心祝福。又能如何?早知這是不可避免的事。他深深吸了兩口曠野的清新空氣,心想,最終還是只有自家的一家,管住自己的家,五口人,抱成一團好好過日子。
正想著,方平跑出來叫他:「宋廠長,美國來電話。」
宋運輝連忙扔下煙頭,跑回寢室。對方卻是虞山卿,他強笑道:「裝鬼弄神幹嗎?還真美國佬了?」
「唔,跟你說正事,十萬火急,怕人晚上守電話的聽見中國話不肯傳達。聽說了?」
「聽說什麼?別打啞謎兒。」
「唔,不連累你,具體不說,總之,禁運了。你有所準備吧,回頭放開了的話,這生意還是我的,說好了。」
宋運輝腦袋「嗡」的一下懵了。東海項目難道真要一波三折,把這三個折都經歷一遍才罷休嗎?宋運輝放下電話對著方平發怔。他的思緒從工地飄向北京,又從北京飄回工地,茫無所依。他不由自主又朝外走去,他心裡憋悶,需要大口呼吸清新空氣。方平旁邊聽了個七七八八,也大致猜到虞山卿電話里說的是什麼,跟著傻眼了。好一會兒後才想到,如此一來,東海項目還能不停滯?可東海項目怎麼能停?他還等著在此實現心中熱血澎湃的理想呢。而且,項目停了他該去哪兒?回金州?回去金州還有他原先殺出血路趟過獨木橋得來的位置嗎?
方平也是不由自主跟著宋運輝出去,走到外面稍一清涼,忽然想到,宋運輝這人遇到大事時候喜歡閉門靜思,他此時上去打擾似乎不智。方平看看手中不意間帶出來的蒲扇,心說既然跟了,不便忽然折回去,索性趕上幾步,將手中扇子交給宋運輝,盡量平靜地道:「這兒的蚊子都不拿香煙當蚊香,還是拿把扇子的好。」
宋運輝卻是沒留意到方平跟出來,吃了一驚,回過身定定看住方平很久,才嘆了聲氣:「你說,怎麼會這樣?」
「我們的項目,黃了嗎?」
宋運輝沒想到方平先問的這個,愣了一下,才道:「原計劃……估計暫時沒法實施了。」
「這個暫時不知道得多久,部里會怎麼處理我們的暫時?」
「不知道。」宋運輝自己也正沒頭緒著,只會借著吸煙,長長地吸氣,「這是意外,估計誰心中都沒補救措施等著,包括部里。既然如此,如果我們搶先提出可施行的備用方案,會不會在部里起到先入為主的效果?」
方平急切地道:「是,是,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戰。否則……我們還回得去嗎?」
宋運輝再是一愣,他倒是沒想過回不回得去金州的問題,他出金州時候已經破釜沉舟,已經無釜可破,無舟可沉,他壓根兒就沒想過回去,他心裡從來就是不成功則成仁。他沒想到,方平他們跟他大有不同,可見人是立體的。按說,是他當初煽動方平等金州人士過來東海的,在如今的形式下,他是罪魁禍首;他心中也想到,如果項目失敗,方平他們當然可以從哪兒來回哪兒去,但回去那兒的時候,那兒還有原先一步一個腳印打陣地戰似的攻克的堡壘等著他們嗎?似乎,他現在應該向方平他們這些從金州來的說聲抱歉,給予撫慰,但是,話到嘴邊,他卻改腔,強硬地道:「回去?比你後進金州的小宓已經坐了你原本的位置。你有退路嗎?」
「沒有,可東海項目怎麼辦?沒有進口主機怎麼辦?」
宋運輝想吼,他怎知道,他又不是神仙。可他剋制了,他首先必須對自己負責,而不能自己先崩潰給他們看。他強自鎮靜地看著方平,拿蒲扇指著燈火輝煌、不時傳出甩老K聲的宿舍,道:「你立刻回去告知老馬他們,並一個個寢室地傳達虞山卿的這個電話,等待開會。我隨後就到。」
往往人在迷茫的時候,一條明確可行的指令能打斷人的胡思亂想。方平從宋運輝的冷靜中似乎得到什麼啟迪,什麼力量,立馬答應著,趕去通知老馬他們。
宋運輝看著比他晚一年畢業分配進入金州,其實年齡還比他大幾歲,機遇卻大大不如他,如今是他在東海項目心腹的方平的背影,心中一陣陣的躁。他雖然讓方平通知緊急開會,可他心中根本還沒方案,他心裡現在也是除了「怎麼辦」,其他什麼都沒有,他要不是被方平送扇子打斷,這會兒可能還沉浸于震驚之中無法自拔呢。可是,他已經通知了開會,他相信,老馬聽到這一天大消息也會急著召集眾人開會,屆時,他能不能站在主席台上,問大家一聲「怎麼辦」?不能。他問了,就是把大家都推向積極尋覓退路的道路,如此,人心散了,東海項目也算是走向不歸之路了。就像去年《通知》下的籌建辦,只剩五人。至少在無法預期的一段時間之內,大家將生活在無望中。但不說「怎麼辦」,難道他還能說出「這麼辦」來?事實是,無論他能不能說,他今晚必須說出「這麼辦」。
只能如此了。宋運輝深感肩頭擔子之沉重。可如此,也恰恰激發了他年輕人特有的鬥志。
宋運輝走進會議室時候,大家也陸續走進會議室。老馬焦急地招手讓宋運輝過去,低聲密語:「消息屬實?」
「屬實。」
「咳。」老馬連連搖頭,「你太心急了點,起碼我們先小範圍討論出個意向,再向上級彙報獲得批准後再公布啊。」
「估計瞞不住。」
老馬有些茫然地道:「也是啊,這幫年輕的,英語又好,個個拿著收音機聽短波。」
一個主管辦公室的探過身來道:「馬廠長,人員到齊了。」
老馬立刻收起心中的迷茫,大聲道:「大家安靜,大家安靜。東海項目已到存亡關口,我們召開緊急會議,群策群力,共同研究討論走出困境的方案,先請小宋講解事情來龍去脈。」
宋運輝點點頭,以四平八穩的冷靜聲音,道:「原因,小方已經逐個寢室傳達,我這裡不再贅述。我們現在面臨的是『怎麼辦』的問題。如馬廠長所說,現在該是我們群策群力,研究商議對策的時候。我拋磚引玉,先談談我的三個候補方案。首先需要明確的是,所有方案,都建立在東海項目必須堅決推行下去的基礎之上。國家已經投入無數財力,我們個人也已經投入無數精力在東海項目前期上,我們無法後退,我們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