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巡幾天後才偶爾從宋運輝那兒聽到有關小雷家銅廠開機的消息。聽到的時候,楊巡著實鬱悶了一陣子。心想,小雷家這麼大事,竟然都沒通知一下他,即使他成不了宋運輝那樣的露臉嘉賓,可好歹也讓他送個禮吧,小雷家上下竟然都沒想起他。說起來他對小雷家貢獻不小,雙方互惠互利不少。銅廠準備投資,是他幫忙全國尋找工程師。他結束北方項目,但因為與小雷家的交情,他對原有電線電纜市場做了很割肉的移交,確保他走後小雷家的登峰產品依然佔有當地市場。他做事仁至義盡,卻沒想到被小雷家如此輕慢,就因為他是倒爺?楊巡心中憤憤。
楊巡跟尋建祥說,個體戶是社會最底層,爹不親娘不愛,政府只罰不管,銀行理都不理。尋建祥也是深有體會,個體戶都是小老婆生的。但兩人沒生多會兒氣,因為最後得出結論,個體戶賺來的錢都是自己的,實惠。
暑假的時候楊巡想讓弟妹們過來玩,楊母不讓,楊母心疼錢,還是楊速回家兩天就看出媽的苦衷,帶上弟妹大熱天下地收拾承包地。三個兒女一起上手,承包地里的瓜果蔬菜立竿見影地水靈起來,產量上去了,拉到集市上好賣得很。如此一手一腳親力親為地勞動致富,楊母心裡特別踏實。有三個兒女支持著,楊母原本以為最頭痛的,拆東牆補西牆式的借債過程,稍微好挨了一點。
九月的時候,市場二期終於通過各項驗收,可以交付使用。那天,楊巡想到要不要請有關領導過來捧場,也不免想到要不要請雷東寶過來剪綵,當然,宋運輝肯定是不會來的,他知道宋運輝暗中幫他們,可明面上,卻與他們這些個體戶是保持一定距離的,宋運輝為人謹慎,又正是奮鬥上升期,不敢沾染最容易被人聯想到經濟問題的個體戶。楊巡製作了很多橫幅以渲染氣氛,寫上比如「迎亞運,盼盼帶您逛市場」「逛市場,看亞運」等等充滿時髦聯想的句子。而市場門口則毫無疑問地放著慷慨激昂的《亞洲雄風》。楊巡不清楚亞運到底能給他的市場帶來多少客流,但現在全國上下做什麼都要跟亞運搭個小邊兒,不搭白不搭,他怎麼可以不搭這輛時髦的順風車。
二期開張日期越來越臨近,臨近到楊巡認為再不出聲請雷東寶過來看看就是沒誠意的時候,雷東寶卻並沒想起那個曾經常來小雷家打混的楊巡。雷東寶喜歡笑眯眯地看著銅廠冒著黑煙的兩條煙囪,欣喜於銅廠的滾滾利潤。
他這樣對電話那頭的宋運輝說:「銅廠開起來後,怪話就少了,有些人耐心不好……」
「看到最黑的子夜還以為沒前途了,其實黎明就在前頭。現在做幾班?」宋運輝挺忙,只騰出一隻耳朵給雷東寶。
「現在做兩班,估計很快得做三班了。每天看著煙囪滾滾冒煙就安心啊。」
宋運輝手頭正好有人送文件來,他心裡打了個岔,漫不經心地隨口問一句:「黑煙還是白煙,還是沒煙?」
雷東寶奇道:「當然黑煙,又不是燒沼氣,沒煙。」
「噢。」宋運輝,看看文件,簽下字,忽然想到不對,忙問,「你說什麼,黑煙還是白煙?」
「黑煙啦黑煙啦,又不是香煙岀白煙,你看哪根煙囪冒白煙的?」
宋運輝立刻眉頭一皺,道:「趕緊的,停機檢修,重油不能燒岀黑煙,冒黑煙有大麻煩。」
「什麼麻煩?」
「燃燒不完全,你先跟正明說去,立刻採取措施掐掉黑煙,不惜停機。」
雷東寶心裡嘀咕:「燃燒不完全」?還有這種破問題?煤要是沒燒完,剷出來敲掉外殼,裡面黑的可以繼續燒,油也有燒不完的?哪會?他摩托車的汽油隨便拿火柴點一把就燒完,一點不剩,能岀什麼麻煩?雷東寶認為這是宋運輝小題大做,拿他們危險行業的大問題套小雷家銅廠小問題。他沒趕去找正明,就電話告訴正明宋運輝有這麼一個說法,讓正明重視重視。
正明聽了沒扔下不理,倒是找去反射爐和鍋爐那邊,找兩邊師傅討論黑煙產生的問題。反射爐的說想想辦法,要不換一支油槍,換下的拆下好好清洗清洗,讓噴出的油滴細一些,那總能燒透了吧。正明完全是出於重視宋運輝這個人的原因而重視宋運輝提出的非議,而重視宋運輝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宋運輝背後的雷東寶。他站在車間里督促鍋爐的先換下油槍,因為鍋爐造價便宜,當然先拿鍋爐做試驗。等冷了拆卸,果然上面有毛茸茸的結焦現象。
宋運輝正要去動力車間安裝現場找有經驗的工程師請教重油燃燒冒黑煙問題,卻有門衛殷勤地送來一個包裹,一看是他大學所在地寄來的,又是梁思申,她這回暑假回了一次國,她一定又寄書籍過來。打開,果然是一包裹的書,不過另有兩套小姑娘的連衣裙,不是市面上常見的花花綠綠,而是乾淨清爽的藍白、藍黑,宋運輝看了非常喜歡,一時不忙出去,看書里夾著的一封信。
梁思申現在雖然中文說得好,可書寫還是全部英語。她說,她滿懷希望而來,無限失望而去。那個人沒有遵守諾言等她,她回國先到北京,都來不及回家,先找到他的學校他的宿舍,原想給他一個驚喜,卻見到了他的未婚妻。他的理由可以成為理由,他的理由是,他以為這是無望的等待。她不恨別的,她只厭惡他為什麼在漫長的認識女朋友並把女朋友變為未婚妻的這段時間裡,不把真實情況告訴她,也怪自己當初沒把他放在第一位,沒給他大學畢業就回國的承諾以致最終失去他。但她認為錯誤的根源還是她自己,她並沒有為兩個人的愛情做最大努力,是她的行為先蔑視了愛情,愛情才報復了她。
宋運輝看到這兒心想,別看梁思申平日里挺理智的,沒想到也有犯傻的時候。話說明人不做暗事,那男人那邊瞞著她,這邊找個未婚妻,本來就是腳踩兩隻船的惡劣勾當,怎麼反而她先認錯了呢?卻看梁思申後面寫道,她意識到,她去年做出留美讀碩士決定的時候,考慮個人多於考量兩個人,可能從潛意識上來分析,她更重視的還是自己。所以她以後也會正視自己的私心,不會再做出不著邊際的幻想。經老闆推薦,開學後將到一家著名投行兼職,學習工作都會非常辛苦,她以後會經常聯絡父親和宋老師,請教國內金融和企業情況,希望宋老師不會因為她去年陷於感情而疏於與家庭朋友聯絡而放棄她。
宋運輝看了釋然一笑,原先還以為疏於聯繫的原因是大家久不見面,又無血緣,再加沒有金州的生意聯繫,自然漸漸沒有語言,漸漸不通消息,倒是沒想到還有小姑娘談戀愛這個原因。為此,宋運輝還曾失望了一下,現在知道原因就沒事了,誰都會被戀愛沖昏頭腦。宋運輝難得認準一個人,認準一個人就執著到底,什麼理由都不用講。他微笑,很快寫了幾個字,傳真發給梁思申,除了感謝那些書和裙子之外,他寫道:「不用糾纏於過去,而且你沒錯,恨誰都不需要恨自己。把它當作一個經歷,回頭什麼事都沒有,重新開始。」
幾乎是才發出去,他案頭的傳真機就「突突突」回吐一捲兒紙出來,「當然什麼事都沒有,這種分分合合我經歷得多了,從高中到現在。家裡帶來崔健的磁帶,很有意思,Mr.宋有機會聽聽。」
宋運輝哭笑不得,把傳出傳入的兩張都撕了,這才出去。看起來小姑娘恢復神速,在家的時候還痛苦,說好要到沿海玩一趟順便找他的計劃都取消了,寫出來的信那麼言辭懇切。到了美國又如魚得水,還轉個十萬八萬的。但宋運輝到動力車間一問,立刻笑不出來了。
小雷家的反射爐在正常運轉的時候不需要時時刻刻盯著不放,只要按時巡檢就行。大家就都聚到正在試驗的鍋爐面前,看油槍清洗後又換上,一個工人看煙色回來說還是黑的,不過好像淡了些。大家看到成功,都有些高興,就考慮是不是進一步減小流量,增大壓力,讓油槍霧化效果更好一些。正明對這些不是很懂,但憑著對普通水的了解,估計重油被蒸氣加熱成為流動性比較好的液體後,增壓應該也有這種效果。
他立刻吩咐下去:「某某你去調整油泵,提高油速,回頭就在外面看煙囪,變淡就朝下做手勢,這樣;某某你管住反射爐的油壓,暫時保持反射爐油壓穩定;某某你慢慢給鍋爐燃油升壓,不要一步到位。」
眾人領命,正要各就各位,忽然只聽「嘣」一聲劇烈悶響,熱浪沖得眾人一個趔趄,眾人驚惶轉眼看去,卻見反射爐竟然從高處炸裂,噴出巨大火球,眾人一下呆了。忽然有人驚叫:「關油,關油。」驚叫聲也叫醒了眾人,立刻有兩個人衝去關油閥,關油泵。正明傻了,毫不猶豫就推著滅火器衝上去,可臨陣磨槍,他不會使用眼前這龐然大物,幾乎是看一眼火焰看一眼說明書,才將滅火器用上。正好別的人也動手將滅火器開啟,從兩個方位一起噴射。
但是,此時雖然油路截斷,火球缺少後勁,不再爆裂,可在大家驚慌的瞬間,火球已經點燃所經之處,火勢迅速蔓延。兩支油槍只夠截斷火勢向鍋爐蔓延,卻無法控制屋頂的燃燒,整個車間動力部分頓時烈火熊熊,情勢危急。直到跟進的人手忙腳亂打開消防水龍,才總算此消彼長,漸漸將迅速蔓延的火勢控制下去。
手中的滅火器已經用完,正明沮喪地看著屋頂水龍與火龍糾纏,忽然電解車間老工程師濕漉漉地從配電間衝過來,神經質地大吼著,近了才聽清楚:「誰開的消防水?誰開的消防水?電沒關就開消防水,全都不要命了嗎?誰開的消防水?……」正明無言以對。
雷東寶聽見悶響就往窗外看,卻看到銅廠兩條煙囪之一躥出一團巨大黑紅色的火球,雷東寶一聲「壞了」,拔腿就往外沖,都忘了還有「交通工具」這種東西。村民們也是驚惶地、不由自主地從各個方向朝銅廠彙集,大家七嘴八舌地驚看著火勢越躥越高,然後才漸漸被水龍壓下去,黑煙漸漸變淺,最終化為濃濃一蓬白煙,籠罩銅廠上空。
這時才有人叫岀來:「你衣服燒穿了。」「你臉怎麼了?」「哎喲,我的腿。」「快送醫院。」眾人眼光向下,看到正明他們幾個四處挂彩,搖搖欲墜。雷東寶指揮眾人扛起正明幾個,裝上外面貨車趕緊運去縣醫院。後面老工程師依然瞪著眼睛神經質地喃喃自語:「幸好我在高配,幸好我電閘關得早……」
雷東寶這才留意到身邊的老工程師,忙抓住他雙肩問:「怎麼回事?」
「估計……估計燃燒岀問題,反射爐燃燒岀問題,反射爐燃燒岀問題……要不是我正好在高配,及時合上電閘,這兒得死一地的人。」
雷東寶只覺得背脊涼颼颼的,冷汗夾著剛剛跑出來的熱汗一滴滴從額頭滴下。「真是燃燒不完全?煙囪里的煙太黑?」他想到被他忽視的宋運輝的提醒,心下懊悔不及。
「應該是,應該是,燃燒不完全,不知哪兒結焦了,終於有一天閃爆,爆炸。以前聽說過有這種事故,今天才第一次看見,看見……哪個渾蛋想到用水的?」
「你回頭總結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寫份報告。士根哥,銅廠先交給你盯著,暫時停工,等結論做出後再開工。我去醫院,你從保險箱里取點錢給我。」
雷東寶交代一下,轉身走岀千瘡百孔的車間,忽然覺得腿腳酸軟,這才想到剛才跑狠了。他小跑回去村辦取摩托車,又想到要給宋運輝電話,進門就聽見電話鈴炸了起來,接起,正是宋運輝。
「小輝,反射爐炸了,我沒聽你話立刻停了它,炸了。」
宋運輝愣住,才那麼一會兒的工夫?「具體的?說具體的。」
「我看到煙囪噴出一蓬火,過去看反射爐基本炸爛,屋頂油毛氈全燒了,瓦片全掉下來,還好電閘扳下,否則更得死人。我得去醫院看看,六個人受傷,總算他們拚死保住鍋爐沒炸。」
宋運輝又是沉默了一會兒,嘆道:「你們村建這銅廠基本上是耗盡所有資源,你得想辦法找錢修復銅廠。估計這麼一炸,問銀行借錢就難了。」
雷東寶瞪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才垂頭喪氣地騎上摩托車去縣醫院。是啊,這麼一炸,炸飛多少鈔票,雖然才燒短短時間,可一間火法車間幾乎滅頂。銀行本來已經在嘀咕他們借錢太多,擔心他們還不起錢,若爆炸消息傳出去,銀行這會兒還不收緊錢包不給貸款?
雷東寶魂不守舍,一路驚險趕到縣醫院,幸好陪同過來就醫的人說都是皮肉傷,沒生命危險。雷東寶一聲不吭地叉腰站在急救室外,鐵塔似的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村裡又有人陸續趕來,都是傷員的家屬,哭天喊地的。雷東寶依然沉著臉不語,兩眼死死盯著急救室門。
終於,被處理好的傷員一個個出來,正明出來的時候大伙兒幾乎不認識他了,臉上手上都纏著紗布,奇就奇在腿上一點事都沒有。若不是他出來喊聲「書記」,誰也看不出這個半身白紗的人是正明。正明看到門口的雷東寶,搶過來「撲通」一下跪在雷東寶面前。
眾人驚住,正明的妻子也不敢拉丈夫,流著淚等在一邊,等候雷東寶發落。雷東寶陰沉沉地盯著正明,嘴角越來越往下沉,身邊的兩隻拳頭捏了又松,鬆了又捏,並非不想痛揍,而是無處下拳。終於抬起大腳,一腳踹了過去,也不看正明如何承受,轉身默默走了。正明妻子這才敢驚呼一聲扶起被踹倒在地的丈夫,正明不等妻子詢問,先說「沒事,沒事,書記出了氣就沒事了」。
雷東寶悶聲走出醫院,在九月依然熱辣的驕陽下站了會兒,想了會兒,騎上摩托車趕去韋春紅的飯店,問韋春紅要了些錢,匆匆跳上去市裡的汽車,趕去火車站。他要走個回頭路,找那個去年曾經拒絕小雷家的高級工程師。吃一塹長一智,如今才痛切地感受到技術的無比重要。雷東寶手上除了一隻每天不離身的扁扁公文包,還有一袋韋春紅追到汽車站塞給他的一包吃的。雷東寶只是一閃念想了想今天韋春紅怎麼沒一句廢話,但隨即就想更重要的事,他該如何說服高工,而更麻煩的是,他該如何說服銀行。
韋春紅幾乎是小跑到車站攀著車窗才正好把吃的送到雷東寶手上,回店看到雷東寶的摩托車,心裡酸酸地想,他應急的時候毫不猶豫把她當一家人,可就是不把一家人的手續辦下。思前想後,雖然不情願,還是拿起電話掛到小雷家村辦。一個不知誰接的電話,韋春紅淡淡地說:「我姓韋,請村長立刻給我來個電話,你們書記的事。」
村裡其實都已經知道韋春紅和雷東寶的事,接電話的又是最看風向的四眼會計,四眼會計立刻抓起自行車去銅廠爆炸現場找士根。士根一聽皺眉:「她現在添什麼亂?」
「是書記的事,你還是給回個電話吧。」
士根「哼」了聲,勉強走進銅廠辦公室給韋春紅打電話。韋春紅沒廢話,公事公辦地道:「估計你們書記暫時沒法通知你們。他從我這兒拿了些錢去上海找一個高工了,現在趕去火車站。我想既然找人家高工救急,他總得表示一點誠意,我這兒拿的四百來塊哪兒夠,你們設法送錢過去火車站吧,如果他已經跳上火車,你們另想辦法。」
士根沒想到韋春紅說話不俗,一時有些不適應,道:「謝謝你提醒,我這就也把你的錢送過去,是……」
「那是我跟他的事,你不必插手。」韋春紅冷冷地掛了電話,她不知多煩這個多管閑事的雷士根。
士根語塞,盯了話筒好一會兒,才急著招呼一個機靈的立刻跟上他去最近的銀行取錢,飛車趕去火車站,如果沒趕上雷東寶,就買票去上海,直接趕去那個高工家。
士根想都沒有想到,他去銀行取錢這麼會兒工夫,村裡不知什麼情緒發了酵,原先還沒從驚愕中恢復過來的人們這會兒好像集體蘇醒,不等士根趕去銅廠,就在半路截住他,群情激奮:「書記去哪了?」「損失有多大?」「堅決要求撤雷正明!」「銅廠會不會垮?」「我們的錢怎麼辦?」……
士根被堵在半路一一作答,但是越答問題越多。最後的問題,一致指向村裡問個人借的錢怎麼辦,有人已經喊出要村裡立即還錢,還不出就要正明這個罪魁禍首變賣家產負責。士根發現這樣下去沒個完,眾人根本不是要他回答,而是需要拿他作標杆撒他們的氣。他很想對著大家大吼幾句,甚至抓住幾個無理取鬧的扇個耳光,可他秀才脾氣,學不來雷東寶的霸氣,他除了解釋再解釋,沒其他辦法。士根又急又累又餓,唇乾舌燥。
忠富在牛蛙叫聲此起彼伏的葡萄架下,與紅偉兩個看著不遠處的喧囂,竊竊私語。
「你看這事怎麼收場?」
紅偉嘆氣:「還能怎麼收場,繼續給張白條,拿走我們的利潤墊銅廠唄,總不能花那麼多錢就讓它癱那兒。」
忠富想了會兒,道:「我不打算給了,沒底,我豬場也需要資金髮展肉聯加工,避免春節那陣子豬肉價格不好只好賤賣生豬這種事兒再度發生。」
「正明來問你拿,你當然可以說不給,書記來呢?」
「我跟書記講道理。我們三家都賺錢當然是最好,如果一家不賺,只要有兩家賺錢撐著,也能渡過,萬萬不能削了我們兩家賺錢資本扶持正明去,那會三方都塌。紅偉你也得堅持住,書記火力猛,光靠我一個沒用。」
紅偉滿臉無奈地想了半天,道:「我們聯手!我預製品廠全部賣了都不夠銅廠塞牙縫。你看,這回爆炸,一半設備燒了,這一半又得多少錢啊,還有那麼多的利息。」
忠富嘆氣:「我也是給逼上梁山,只指望書記以後能理解我們。」
紅偉道:「要不,我們跟宋廠長說說,讓他跟書記說?別讓書記搞個批鬥會把我們扔台上逼我們交錢。」
「怕沒用,宋廠長這人輕易不肯開口。而且,時至今日,宋廠長的話還能在書記面前佔多少分量?你沒見現在宋廠長越來越淡岀我們小雷家了嗎?銅廠項目,他其中有說話嗎?」
紅偉想了會兒,道:「忠富,我不如你細心,還真是這樣。想到正明那輕狂樣,我肯定不給,可看著書記為錢發愁,我還真抹不下面子。」
忠富道:「我的理解是,我扎紮實實做好屬於我的這一塊,不讓書記擔心,這才是最體恤書記的辛苦,我明人不做暗事。」
紅偉道:「我今年夏天才活轉,我也有心無力。來,握手,就這麼定了。」
兩人在已經暗下來的葡萄架下握手,而士根聲音沙啞地依然在跟大家解釋。忠富遠遠看著感慨道:「如果換作是書記,他們誰敢這麼圍著?書記是我們小雷家的鎮妖石,沒他,誰都敢興風作浪。」
紅偉一愣,看向忠富:「你小子平時不哼不哈,原來都看在眼裡。」
忠富一笑:「我本來就是被書記降服的,哪像你一直就是嫡系。走,給村長解圍去。」
紅偉想想,果然是,還為忠富專門開過批鬥會,不由大笑。東寶書記還真什麼都做得出來。兩人過去幫著士根說話,說一家銅廠炸了算什麼,小雷家還有那麼多掙錢的企業,轉一天就是錢,怕個什麼。兩個管掙錢的這麼一說,大家於是轉了口氣問書記怎麼不出來說話,士根解釋說書記去上海請能人來,剛才都已經說上一萬遍了。大家這才恍然如才聽見一般,紛紛議論說書記看來也不要正明了。正明的親朋好友旁邊聽著都是滿心不是滋味。
受小雷家炸爐影響,宋運輝立即下手布置東海項目安裝中的安全工作反思。讓各車間自查,互查,廠安全辦複查,層層落實安全檢查,並記錄在案。回頭,宋運輝找楊巡這個白手起家的人才,詢問小雷家遇到這等大事,該如何走出困境。
楊巡怎麼都不會想到小雷家會岀這種事,但當著宋運輝的面,一時還真想不出好辦法,反而說出一句更添宋運輝憂慮的話:「小雷家都是問銀行借的錢,靠的好像是縣裡支持。他們那麼一炸,縣裡還敢支持他們嗎?當官的都是最膽小怕擔責任的。他們還問村裡人集資,這麼一炸,只怕現在村裡人先得起來造反了。」
宋運輝看著楊巡,問:「有救還是沒救?換你怎麼做?」
楊巡不便胡說,認真想了會兒,才道:「都到這地步了,只有豁出去上,沒有退路。」
宋運輝見楊巡不肯說出有救還是沒救,心想楊巡這麼個泥鰍般的人估計面對小雷家的現狀心中也是沒底,楊巡一樣很了解小雷家,如果有顯而易見的可行之策,不會看不到。楊巡說得沒錯,退無可退,只有豁出去上,或許還能尋覓一絲生機。而豁出去上這等渾勁,宋運輝料想不用他說,雷東寶只有貫徹得最徹底。
楊巡卻在一邊兒輕聲嘀咕:「這個時候豁出去,還有人心甘情願跟他嗎?」楊巡總覺得雷東寶現在有些脫離群眾,忽視群眾,比如如此地忽視了他。宋運輝沒有聽見,另外有事找尋建祥去了。尋建祥的女友全家上下都支持她進東海項目這個鐵飯碗,尋建祥的婚事就算這麼定了,宋運輝要跟尋建祥談談把他女友放到哪個部門才好。
雷東寶再找銅廠高工,開門見山就把反射爐爆炸的事說了,又檢討他終於通過這次教訓看到他們這些農村人不重視技術因此不重視技術人才的壞毛病。他請高工原諒他以前的錯誤,務必請高工一定要去小雷家幫忙。但是高工不願去,依然用目前政策比較緊來搪塞。
雷東寶心想,劉備請諸葛亮用三顧茅廬,他也來那麼一套。他就每天等著高工下班,到人家家裡坐著。今天拎一尼龍袋新上市的水果,明天買一隻奶油蛋糕,煙酒自是不必說。好在士根派人送了錢來,他手頭不愁。高工終於被他煩死,說了實話:「你們那個負責的雷正明廠長,剛愎自用,技術不精,還偏堅持土法上馬。」
雷東寶不知道「剛愎自用」什麼意思,但後面的還是很能聽懂,忙道:「對,這回吃苦頭了。他現在半身燒傷,家也不敢回,應該已經知道後悔。高工你去,如果你願意要他,我用他,不要他,我就不讓他插手銅廠一根指頭。」
高工認真看著雷東寶,道:「都憑雷書記一句話?」
「對,都憑我一句話。」
高工卻站起來拱手:「雷書記,我以前不滿雷正明廠長這個人,現在既不願跟雷正明合作,也不能搶一個傷病人員的飯碗,說到底我不願離開上海。雷書記請原諒,斷了讓我去你那兒的念頭吧。」
雷東寶再勸,擺出所有優厚條件,高工不再響應。第二天又去高工家,卻見高工家一夜沒人,第三天又是。雷東寶心裡再急切,也知道人家不肯答應了,不便勉強,怏怏而回。
回家,更多頭大的事在等著他。先去縣裡開會解釋事故,又去銀行開會解釋事故。但誰都知道開會解釋都是過場文章,要緊的還是如何消除縣裡和銀行對小雷家還款能力的懷疑。雷東寶心裡也清楚這一點。等他終於有時間坐下,也不回家吃晚飯,就召集士根、紅偉、忠富開會。士根心裡真冤,雷東寶不在這幾天,村裡人一直纏著他不放,沒想到雷東寶一來,那幫人都不見蹤影,都是遠遠看著有雷東寶的村辦不敢上來。
雷東寶這幾天明顯瘦了,不過還是一貫風格,當仁不讓:「正明老婆中午偷偷到縣裡找我,給正明求情。我要正明立刻回來電線廠坐著,電線廠利潤是你們兩個加起來的一倍還多,正明拚死也得給我把銅廠的損失掙回來。正明老婆不敢,怕人揍死正明,我說正明今天不回,以後死也別想回小雷家。我看他今天回不回!」
「他還沒出院。」
「死不了,又不是傷筋動骨,養這麼幾天夠了,男人破點相算什麼鳥事。今天銀行問我怎麼還貸款,我這幾天一睜開眼睛也只想這個問題,我怎麼先還了村裡的集資,再還貸款。錢從哪裡來?而且我還得把銅廠開起來,不能這麼不死不活吊著等機器生鏽變得一文不值。你們說,錢從哪裡來?」
忠富看到雷東寶的環眼在他們三人臉上掃蕩,冷靜地道:「書記,別說我總是跟你唱對台戲,你心急,你也不能殺雞取卵。正明有錯,你得讓他養好了再來上班,他帶領電線廠還是不錯的,帶傷上班未必有太好效果。你也不能再刮光養殖場和預製品廠所有的利潤,你得讓我們發展,不然我們會慢慢被別人趕超,以後沒發展了。」
士根道:「都是一個村,要互幫互助。」
紅偉道:「捆一起最後都是淹死,不如放我們好好活,歸還村裡的集資才不會沒著落。銀行貸款是國家的錢,拖一天是一天啦。」
雷東寶不語,看著其他三個人眼珠子骨碌碌轉,還是士根又道:「你們兩個別這樣,關鍵時刻別說甩手就甩手。」
紅偉道:「士根哥,我們不是甩手,我們是保存實力,不能捆一起淹死。靠我們,就是把養殖場和預製品廠全賣了……那當然夠了。」
忠富依然冷靜地道:「紅偉說得好,目前村裡最大難題是歸還集資款,這部分錢不解決,村裡別想太平。我和紅偉的利潤可以專款專用,解決這個部分,其他的錢,我準備上一個冷庫,可以緩解一部分豬肉的供求矛盾。」
這時村辦的門忽然被打開,四人看去,墨黑的門外一個白忽忽的人。士根驚呼:「正明,你還真回來了?」
正明掩門進來,看到黑著張臉的雷東寶,只敢站在門邊:「我負荊請罪,大家說怎麼發落我吧。」
大伙兒看著臉上手上依然纏著紗布的正明,雖然都惱他以前輕狂,可這會兒也有些說不出來。雷東寶靠著椅背,看看忠富紅偉,再看看正明。他早在上海找高工那陣子已經料到忠富和紅偉一定不肯再背銅廠的爛攤子,沒想到兩人今天一點拐彎都沒有。但他們也說得對,不能捆一起淹死,可是他這個當家的怎麼辦?他看一眼士根,道:「士根哥沒錯。」又看一眼忠富,道,「忠富也沒錯。」再看一眼紅偉,道,「紅偉你也沒錯。你們都回去,誰有良心給我帶碗飯來,我老娘一準沒給我留熱飯。」
士根這時候竟忽然想到韋春紅,想到韋春紅有條有理地安排他取錢去上海幫助雷東寶。如果韋春紅在,雷東寶不至於出差回家第一天就沒飯吃。那麼,他以前的堅持是錯了嗎?忠富一時有些失措,沒想到雷東寶竟沒像他設想的那樣逼他貢獻出利潤,還說他沒錯,讓他原本打好的那些準備對抗到底的腹稿全無用處。他不由斜睨一眼紅偉,道:「三個臭皮匠,頂過一個諸葛亮,我們還是一起想對策吧。」
「我出去那麼多天,你們都沒想出啥,我也沒想出啥,還是回家吃飯睡覺,養好身體。正明留下,我有話問你,喂,都愣著幹什麼?想餓死我?那麼想我,立刻送飯來。」
三人這才離開,這邊雷東寶就問正明:「你說你去年幹了什麼好事,嗯?我就差跪下求人,人家高工硬是一口拒絕。你說,你打算怎麼辦?」
正明不敢過來坐下,依然站在門邊道:「書記,讓我將功贖罪,讓我回登峰廠,所有貸款和利息都登峰來還。」
「登峰能還多少?只夠還了利息,再還貸款一個零頭。操你媽的銅廠呢?銅廠就讓它破著爛著?」
「我會拚命挖掘潛力,提高利潤。我打算賣了摩托車還有一些金項鏈什麼的,再自己問人借錢,給登峰再上一條電線生產線,算是我賠銅廠的損失,增添的利潤全部還貸款。不然,全村人都不同意我回登峰,銅廠……銅廠……」
正明原以為他答不出拿銅廠怎麼辦,可能不僅得挨雷東寶罵,弄不好又得挨揍。可他卻看到雷東寶好像皺眉想到什麼,就乖覺地不說了,等在一邊。
雷東寶聽到再添一條電線設備增添利潤這句話,動心了。他伸出大掌抹了一把疲倦的臉,直著眼睛想了半天,被敲門聲驚醒,抬眼見正明放進忠富,忠富搬來一菜兩飯,菜正是雷東寶最愛吃的大蒜爆炒肥腸。忠富把飯菜放桌上,道:「書記,先填填肚子,後面還有。正明,你自己能吃嗎?」說完就走了。
雷東寶看看正明:「愣著幹什麼,坐下,你身體行不行?」
正明走來勉強坐下:「只要書記不罰我做苦力,能行。」
雷東寶「嗯」一聲,不答,開始狼吞虎咽地吃飯。一會兒,士根紅偉都送飯菜來,忠富也又來,雷東寶招呼他們都坐下吃,說他吃完有話講。眾人不知道他想出什麼招了,當然坐下等。
雷東寶吃完,不管大家都還在吃,伸掌抹一把嘴,道:「正明,拿出十萬來,算你補過。你們聽著,紅偉忠富你們兩個,我最近不管你們了,你們自負盈虧,村裡的集資也交給你們還。忠富上冷庫,我支持,紅偉你手裡錢沒忠富多,還是老實點。正明那些錢,我拿去催貸款,登峰電線再擴一倍,反射爐換新以前,我們濕法車間別讓歇著。我們只有靠這種辦法,讓轉的多生出錢來,能生錢的多轉幾個,死的才能活轉過來,還得起貸款,否則靠現有的轉啊轉啊,五年十年能不能把貸款還乾淨還不知道,拖久了銅廠也廢了。忠富你一定要給我撐足場面,把農村特色養殖業搞得讓全省都知道我們小雷家,什麼評獎之類的都參加,我以後什麼人大勞模全靠你,我還得靠這些頭銜搞貸款。就是這個計劃。正明,明天開始,銅廠濕法開始生產,還是你管著,登峰也你管,等我貸來錢,你兩邊開始訂購設備搞安裝,登峰先上。你小子給我抓紮實安全嘍,再有個閃失,你直接照煙囪口扎進去,別想再來見我。就這麼定,你們有什麼補充?」
眾人面面相覷,大驚失色:「還要借錢?」
「不借錢靠什麼轉?我銅塊先買不起,沒銅做什麼電線,登峰不開起來,村裡最大頭的利潤不做出來,我們靠什麼來還錢?告訴你們,轉起來才有活路。現在虱多不癢,反正借了,索性再多借些,轉快點,債還快點。等還完債,我們就是一大攤子了。」
連正明都不敢應。銅廠這一炸,炸飛了他的狂傲,他現在有些瞻前顧後。
雷東寶看大家都不說,道:「那你們說,不借錢,你們還有什麼辦法還貸?你們只要想得岀,我樂得不用低三下四找貸款去。」
眾人仔細想想,都沒其他辦法,好像只有追加貸款這唯一一條路了。可是,如果銅廠再來一個反覆,他們小雷家不就萬劫不復了嗎?誰都不敢點頭表態。
雷東寶再等,等半天等不出一個屁,只得扔給正明一句話,讓三天內把錢籌齊交給士根,他打著哈欠走了。他也知道多借一分錢,身上多添一份壓力,可是有什麼辦法,銅廠這一炸,他給逼上梁山了。而再用正明,那是他找不到人之下的無奈選擇,只能求老天菩薩保佑不要再岀事故。
士根他們看著雷東寶出去,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紅偉先道:「這不是更往懸崖上趕嗎?」
士根看住正明問:「你跟書記說了啥?」
正明看大家臉色不善,忙道:「不是我,我本來要拿自己的錢買電線設備,算將功贖罪,沒想到書記想到別處去了。書記給我那麼多工作,我壓得住嗎?」
「唉,書記的性格,啥都別問了。我回家睡去,你們……」忠富收拾起自家飯碗,認命地走了,他目前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不願多表態,還是等睡醒再作理會。
士根也起身,收拾了飯碗,卻又站住,對正明正色道:「正明,你應該清楚你這次闖的禍,現在全體小雷家人都被迫走鋼絲,你今後拿出什麼態度來工作,自己好好考慮吧。」
正明的臉上還裹著大面積的紗布,誰也看不出他臉上什麼表情。但正明嘴巴還是能發聲的:「士根叔,我明白。不過……你幫幫忙,我現在回不去家,好多人說要砸了我家。」
紅偉一邊道:「砸了沒?至今沒砸,沒砸你還信?挺大一小夥子膽子那麼小。」
士根道:「大家也是一時之怒,氣頭過去,不會看不到你這幾年在登峰的努力和貢獻,你安心回家。」
紅偉更道:「剛剛書記在的時候你怎麼不說?書記跟你一起門口站一站,比啥都管用。」
正明嘀咕:「書記都想殺了我,我哪還敢提要求。士根叔,你是好人,你看得到我以前的好,別人看不到,不信你試試,他們不問收入怎麼來,都追問錢哪兒去了。」
士根心裡複雜,一方面紅偉說得不錯,雷東寶前幾天若是在,他就不會被村人圍堵,而正明說的更讓士根添堵,從老書記自殺事件他第一次被村民圍堵,到如今銅廠爆炸他被村民圍堵,村民這幾年拿那麼多錢,有人說過感謝嗎?推己及人,他開始同情起正明:「走,去我家。」
正明連忙起身跟上士根。紅偉想著正明說的話,不免兔死狐悲起來,若是他管的預製品廠年初時候未能勉強度過庫存積壓打擊,若是他沒有想破腦袋四處出擊為庫存找到市場,若是他管下的預製品廠出現虧損局面,村民會不會就像對待正明一樣的對待他?
紅偉忽然感覺到,他目前可以算作高的收入,遠不能合理支付他所擔負的責任。他惺惺相惜地想到,受到重創的正明應該更有體會。他悄悄摸到忠富家裡,說了自己的想法,說得忠富臉上冒出細細的冷汗,忠富想到,他風險更大,他下面那些豬啊魚啊的東西,不明不白遭遇不測風雲的可能性太大了,若是出事,村人是不是也會像對待正明一樣對待他?尤其是想到當年承包魚塘,只要交足承包款,風險自擔,收入全部歸己,日子雖苦猶甜。相比之下,他目前的收入還真是微不足道。忠富嘆了聲氣,道:「你等等,我去摸兩隻牛蛙給正明送去,聽說挺補燒傷。」
士根回到家裡,他妻子便給他和正明端上一碗綠豆紅棗湯。他不由瞟一眼雷東寶的家,沒比他早回家多久的雷東寶家黑燈黑火,想來沒有什麼綠豆紅棗湯等著。他最近常想到韋春紅,按說,他和雷母都想方設法安插女人接近雷東寶,人家女人也喜歡雷東寶,雷東寶偶爾也動心一下,但也僅僅止於偶爾動心,與韋春紅的關係卻是一直保持著。士根真想知道,韋春紅那麼一個很有江湖氣的女人究竟是好在哪裡。
雷東寶卻是去了縣城,因為他回家想洗澡,卻發現沒有齊整乾淨衣服可換,感覺韋春紅那兒一定有,才想到就「嗖」地飆出去了。雷老娘冷眼旁觀,無可奈何。
雷東寶的摩托車才鎖好,韋春紅的飯店門已經不敲自開,韋春紅穿著件淡紫小花富春紡連衣裙,斜倚門邊似笑非笑:「半夜銀行關門,有事明天請早。」
雷東寶「哼」一聲,三步兩步跳上台階,進門同時順便也把韋春紅撞進門。「白去一趟。喏,錢還你,我上去洗澡,你給我準備衣服。」雷東寶一邊說著,一邊三步兩步並作跳了上去。
韋春紅剛燙了頭髮,見雷東寶沒看見一般,好生失望。收下錢,跟著雷東寶拾級而上。她有時候也真恨自己不爭氣,每天生東寶的氣,可看見他又沒氣了,總是想不出辦法怎麼好好收拾他。
雷東寶出來,見桌上放著兩瓶掛著露珠的冰啤酒瓶,還有薹菜花生米、油炸豆瓣,猶豫了下,還是手掌抹把臉,疲憊地道:「累死了,睡覺。」
「那吃了這個再睡。」韋春紅端過一碗白木耳湯。
「跟你說了我胃不好,吃甜的反胃。」雷東寶哈欠連天,眼睛都懶得睜開,熟門熟路摸到床沿,卻被韋春紅追上。韋春紅將碗遞到雷東寶嘴邊,另一手擰住他脖子,更有膝蓋頂住雷東寶的背,不讓他躺下,喝令:「喝,淡的。」
雷東寶無奈,喉嚨里咕嚕幾聲,不得不喝了白木耳,這才可以睡覺。韋春紅收拾好回來,見雷東寶什麼都沒蓋,就這麼胸口一起一伏地睡著了。韋春紅一肚子話沒法兒說,只得咬牙切齒虛張聲勢地揍了幾拳,自己也睡覺了事。
雷東寶早上起來,想到小雷家的煩心事,躺床上想了好一會兒。而今開始的貸款活動,將與以往有所差異了,昨天銀行已經對小雷家償貸能力表示懷疑,那麼,再要銀行貸款給小雷家,他需要給出什麼理由?他想來想去,什麼理由銀行都不會相信。那麼找陳平原幫忙協調呢?倒是容易請出陳平原這尊神,用正明罰岀的那筆錢。
忽然雷東寶鼻端聞到一股饞人的香氣,緊接著屁股挨了一掌,又有聲音打斷他的思路:「死鬼,知道你醒著,還不起來,八點了。」
雷東寶異常不滿,操,又來煩他,這人就是話多。可是,早餐的香氣夠誘人,他只能起床洗漱。韋春紅斜睨著雷東寶一張臉皺得豬頭一樣往洗手間走,背後問了一句:「麻煩難收拾了?」
「嗯,你聽說啥了?」
「說你借了銀行那麼多錢還不出得破產了,還說你躲出去躲銀行去了。我不信,你這人就是把你扔進老虎嘴裡,你也得折騰一番打下幾粒老虎牙,你那銅廠炸一聲,你能悶聲不響一點招都沒了?你可狠著呢,不僅對我心狠,對啥都狠,就是狠不過你老娘。」
「不捎我一句會死嗎?」
「當然會死,死得不能再死。哎,你小雷家到底怎樣啊?」
「不好,麻煩很大,我又得往身上撂擔子了。」
「噢。」聽雷東寶這麼說,韋春紅就不譏誚了,很是知心地道,「前兒你還說,等銅廠開了,你可以閉著眼睛做太上皇,看來是老天看你還年輕,不讓你休息。你就死了享福的心吧,你這人是勞碌命。」
雷東寶濕漉漉的臉從水盆里抬岀來,很是贊同地道:「沒錯,整個是勞碌命。」
「以後該吃的吃,該睡的睡,該結婚的結婚,也別賴著等哪一天享福了,天上掉吃的掉喝的掉媳婦,你就那命,老老實實認了吧。」
「又來了。」雷東寶不理她,走去吃飯,好大一碗雞湯麵,被他吃個底朝天。
韋春紅沒坐,就旁邊站著似笑非笑問:「昨晚到現在,還沒看我一眼,我胖了還是瘦了?」
雷東寶眼睛都不抬:「不就燙個頭嗎。」
韋春紅這才嘻嘻笑了:「好看嗎?」
「難看,稻草一把,你短髮最清爽。」
韋春紅撩起就是一腳,氣哼哼收起碗筷走了。雷東寶本想立即就去陳平原那兒遊說的,可想到手頭沒帶東西,決定暫時不去,走下樓去,見韋春紅與幫工的在忙碌,也不理他,他就悻悻走了。
韋春紅斜眼看著,忽然起身追出去,追到剛跳上摩托車的雷東寶身邊,淡淡地道:「我前面男人的弟弟,想來我家倒插門,你說我答應呢,還是不答應?」
雷東寶一愣,毫不猶豫地道:「你還想嫁別人?」
「奇了,我為什麼不能想,賣給你雷家了?今天我把你東西收拾出來,你晚上來取走,我看你媽看不起我不讓我進門,你也越來越不拿正眼瞧我,咱做人總得自己拎得清,就這麼說定了。」說完就轉身回屋。
雷東寶不以為然地道:「想我晚上來?手段越來越高了。」
韋春紅從門口探岀頭來,冷冷道:「稀罕,走著瞧。」
雷東寶覺岀有些不尋常,只得道:「你別添亂。」回答他的是「砰」一聲關門聲。雷東寶原地愣了會兒,騎車遠去。韋春紅在裡面看著咬牙切齒。她也有點心冷了,不知道雷東寶當她什麼人,愛來來,不愛來就不來,比住旅館還方便,住旅館還跟老闆娘寒暄一聲呢。就算他遇到麻煩,可正眼看她一眼會死嗎?再想到雷母當初對她說的話,更是灰心喪氣。
雷東寶回頭親自領正明去登峰上班。他把銅廠的人也召集起來,一起站廠門口開一個會,不容置疑地宣布他的決定。他以最堅決的口吻告訴眾人:錢,不是問題。然後,他坐鎮正明的辦公室,一言不發陪正明開始工作。於是,眾人即使反對正明,質疑正明,可當著雷東寶的面都不敢多說一句廢話,工作得以順利展開。正明沒想到雷東寶是以這種方式支持他歸來,整個人終於恢復精氣。他打電話把老娘妻子孩子從縣裡叫了回來,看來平安無事了。
傍晚,雷東寶心想倒要看看韋春紅玩什麼手段,正準備要走,士根卻叫住他,說要請吃飯喝酒,跟他談談昨晚說的那個大膽決定。雷東寶跨在摩托車上不下來,問士根:「你要阻止我,灌醉我套我話?」
士根道:「我要問你擔不擔得起這責任。我今天想了一天,全面分析給你聽,你要去韋……那個飯店?」
「是啊,她要扔了我的東西,我拿了就回來,你等我。」
雷士根一愣:「韋……她挺有見識的。」
雷東寶道:「再有見識也玩不過你,你管著印把子硬是拆散我們,現在你看,好了吧,我走了。」
雷士根看著雷東寶走,一時不清楚雷東寶是真惱假惱,想到若雷東寶真與韋春紅分手了……他一時頭大萬分。
雷東寶到了韋春紅店裡,韋春紅正眼都不瞧他,自然也沒有好酒好菜招呼。雷東寶站門廳等了一下,不耐煩,就自己上了三樓,走進一看,果然地上鋪著一張舊床單,上面亂糟糟的都是他的衣服細軟。雷東寶一時腦袋轉不過彎來,韋春紅這回是當真的,當真要招前小叔子上門?韋春紅若只是說兩人斷交她要結婚,雷東寶才不信。可現在韋春紅說得那麼有鼻子有眼,指明是前小叔子,而且還是倒插門,雷東寶面對著這一地衣服細軟,終於不能不信了。
韋春紅斜眼看雷東寶上去了,便交代幾句,也跟了上去。卻見雷東寶叉著腰站在一堆衣服面前發獃,發了會兒呆,也不知怎麼想了,忽然蹲下扯住床單角狠狠打上兩個結,站起來,又是叉腰發獃,卻沒扛起布包,而是伸腿一腳將布包踢到屋角。待得雷東寶轉身,韋春紅看到他一臉沮喪,竟然是一臉沮喪。雷東寶看見韋春紅,立刻變了臉色。兩人瞪著眼對視了一會兒,雷東寶走過去,扛起背包,卻又放下,對韋春紅道:「現在扛出去,下面那麼多人吃飯,你臉上不好看。你拿些酒菜上來,我等下走,不會賴這兒。」
韋春紅不知說什麼好,轉身下去拿兩瓶啤酒幾個冷熱菜上來,放下就走。雷東寶打個電話給士根,告訴士根他暫時不回小雷家,卻聽士根勸他,要他和韋春紅好好說說,不要鬧僵。雷東寶沒回答,扔了電話。他心底終於慢慢生出一顆一顆的火苗,不等第二瓶啤酒下肚,就已經燒岀一肚子的火,都在逼他。小雷家的時勢逼他,老娘逼他,士根正明忠富紅偉他們逼他,銀行貸款逼他,他自己的意氣逼他,本來還有個韋春紅身邊是最隨心所欲的,現在韋春紅也逼他。都逼他,逼得他沒個落腳地,逼得他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都沒人體諒體諒他現在心理壓力有多重嗎?雷東寶什麼菜都沒吃,凈是喝啤酒,兩瓶不夠他喝。他自己下去,熟門熟路又摸了四瓶上樓。
醉眼矇矓中,他翻出電話打給宋運輝,撥完號碼就急著道:「小輝,我問你,你說我他媽現在這麼辛苦幹什麼?我忙得跟龜孫子一樣,他們都說是應該,誰讓我他媽是書記。我想過點好日子,他們都反對,怕我只顧自己過好日子不管他們。你說我他媽圖什麼?以前圖吃口飽飯,後來圖跟你姐過好日子,現在呢?好日子想都別想,我還要辛辛苦苦賣命。我這條勞碌命,他們看準我是勞碌命,都當我混賬看不明白,誰都逼著我拚命,呵……」雷東寶忽然覺得不對,電話里怎麼傳來「嗚嗚嗚」的聲音,好像並沒接通,他氣得扔了電話,繼續悶頭喝酒。
韋春紅又偷偷上來瞧,見桌上菜沒動過,空酒瓶卻已橫七豎八躺了一地,不知幾隻,雷東寶手裡捏著啤酒瓶還喝。歇一口氣的當兒,韋春紅看到他岀掌從上往下抹了把臉,獃獃發愣。韋春紅一時心軟,走了進去。雷東寶聽見聲音轉頭見她,撐著酒瓶子起來,道:「打烊了?我走吧。」人卻往衛生間走去。韋春紅分明看到雷東寶臉上一臉的水,不知酒怎麼喝到臉上去了。她想著不好,也不顧害臊後面跟去,等他方便完,沖完水,她硬按下雷東寶的頭,要他張嘴,她幫著雷東寶將一肚子的酒摳了出來,全是酒,沒一點菜。
雷東寶吐完更沒了力氣,靠牆坐地上呼哧呼哧喘氣,韋春紅拉不動他,只得從那一堆衣服里拿來屬於雷東寶的毛巾幫他擦臉擦手。然後打掃衛生。雷東寶一動不動看著韋春紅忙碌。韋春紅忙完,見雷東寶的胖手直直伸向她,以為他要起來,便伸手拉他,不想卻被雷東寶拉倒落進他懷裡。她聽雷東寶唉聲嘆氣地說:「我累死了。」不知怎的,韋春紅的心又軟了,情不自禁地原諒他從來出差都不給她帶東西,原諒他拖了一年還沒結成婚,原諒他從來對她一陣熱一陣冷總體趨勢越來越冷。雷東寶沒有放開韋春紅,迷迷糊糊間,只覺得要抱住什麼要緊東西,絕不能放手。
第二天醒來,他看到自己躺在衛生間地上,身下墊了褥子,身上蓋了被子。他忘記昨晚做了什麼,起身時候也沒太多宿醉的難受。下去看到韋春紅,韋春紅不說話,卻眼皮紅腫看著他嘆氣。雷東寶不知道昨晚跟韋春紅怎麼了,試探著強硬地道:「我不拿走衣服。」
韋春紅嘆聲氣:「唉,隨便吧。」轉身走開。
雷東寶看著,發了會兒愣。很快韋春紅端來兩副大餅油條,一隻茶葉蛋,一碗豆漿。雷東寶吃,韋春紅坐旁邊默默看著,幫他剝茶葉蛋,兩人都是無話。等雷東寶吃完,韋春紅輕道:「你晚上來,我給你燉著冰糖梨呢。」
雷東寶有些意外,不清楚韋春紅態度怎麼有了轉變,應一聲「好」,但看著韋春紅臉色著實古怪,便問:「怎麼了,我昨晚怎麼你了?」
韋春紅搖頭:「沒有,你回去悠著點上班,別太累著。換件乾淨襯衫再走吧,我早上剛熨的。」
雷東寶更摸不到頭腦:「你幹嗎呢,你不會晚上要我好看吧?」
韋春紅哭笑不得,只得道:「怕就別來。」
雷東寶這才覺得正常,換件衣服走了。韋春紅看著他滿是精神的背影,想到他昨晚滿臉的水,還有徹底的疲倦,心裡微微地疼。
士根將從正明那兒罰來的錢交給雷東寶的時候,特意掩上辦公室的門,按住雷東寶準備簽字的手,嚴肅地道:「東寶,你要看清楚,這個數字不小,十萬,你想清楚了?」
「不然你還有什麼辦法?!」
「我怕你想得太簡單。這種事要是被告發了,你得坐牢。但你還別以為村裡誰能幫你說好話,說你是為大家做犧牲,大家只會說,書記拿去十萬,恐怕五萬落進他自己兜里了,這事兒誰說得清啊。你看,你還得背黑鍋。」
雷東寶皺眉道:「操,我每天沖人低三下四,有人還說我吃公家錢養那麼胖,都聽他們的,我們還做什麼事。」
士根還是沒有放手:「東寶,你還記得當年老書記自殺的事嗎?這筆錢,你經手,我也是經手,我怕,我不願擔負犯法的責任。根據忠富紅偉正明他們的說法,我們的收入不足以支付我們所負責任,東寶,你為自己想想。」
雷東寶索性放下筆,看著士根道:「你請我吃飯要跟我單獨談的就是這話?他們幾個現在也吃到味道了?剛開始加工資的時候他們還高興得跟錢是偷來的一樣呢。」
士根道:「正明銅廠的事還不夠教訓他們?該給我們幾個卸點兒責任了。」
雷東寶想了會兒,心想他們還嚷嚷責任,他們倒是看看,最大責任都他頂著呢。但他今天好歹閉住嘴不說,只道:「你們一起想主意,別都問我,我只有一隻腦袋。我現在先解決最要緊的問題,你別給我打岔了。」
士根一愣,誰打岔了?「你也別打岔,我問你,你拿走這十萬,你想好了沒有?我看照這勢頭,十萬口子一開,以後還得幾萬幾萬填進去,一直等到銅廠電線廠全部順利運行。我問了人,一萬,坐一年。」
雷東寶反而笑出來:「誰揭發我去?你們,收錢的?拿來,我簽字。趁正明那兒正好現在沒錢發,趕緊重新定個工資獎金辦法出來。我看讓忠富紅偉也做些手腳,先掖陣子利潤,好讓新工資獎金辦法推出,具體你們去考慮吧,別忘了我。別凈想著卸責任,沒出息。」
士根見雷東寶說了就走,忙伸手拉住,一臉尷尬地摸岀一張敲了章的介紹信,交給雷東寶:「你媽那兒的工作,我替你做了,我說銅廠一炸,縣裡追究炸飛國家財產的責任,要靠韋老闆出面找領導擺平,你媽答應了。」
雷東寶一時迷糊,拿到介紹信一看,才知道原來士根終於在結婚證明上蓋了章。雷東寶「嘿嘿」一笑,把介紹信收進皮包:「你還真想得岀,走了。羅氏沼蝦賣得好,我還得去忠富那兒拿兩袋捎去。」
雷東寶當晚在韋春紅飯店請陳平原吃飯,席上自然有牛蛙、羅氏沼蝦、尼羅羅非魚三大法寶。飯後騎摩托車「護送」陳平原的汽車回家,交給陳平原一個袋子。看到這樣大的數目,雷東寶原以為陳平原會嚇傻幾分鐘,但陳平原不,陳平原甚至都沒問要做什麼,對著一包錢吸了兩支悶煙,堅決收下,然後親自送雷東寶到樓下。雷東寶心說真狠,可也放心大半。就沖他跟陳平原那麼幾年的交情,彼此也算是知根知底,陳平原對別人如何,他不好說,對他,那是絕對不會收了不辦事的。
雷東寶回到韋春紅那邊,把士根剛給的介紹信交給韋春紅,不過,雷東寶很真心地跟韋春紅說:「這一年我不會跟你結婚,會連累你。」
韋春紅看看介紹信,再看看雷東寶,輕鬆地道:「我不怕,我只懷疑你心裡壓根兒沒想跟我結婚。」
「有些問題你想不到,別以為太簡單。」
「我不怕,我只要你真心待我,就像今天一樣跟我說認真話,我死也值了。」
雷東寶雖然不能明白韋春紅幹嗎對他這麼好,可心裡還是著實感動:「幹嗎死啊活啊,那明天就去辦了,禮拜天這裡辦幾桌酒,我要把幾個人請來。」
韋春紅有些無奈地看著雷東寶,無奈地笑道:「這幾個是不是你不用結婚做幌子請不來的人?」
雷東寶呵呵一笑,算是默認,沒覺得被揭穿有什麼不好意思,早知韋春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機靈得很。韋春紅也沒法拒絕,心想未來她的飯店可能就成雷東寶犯罪現場了。她還能不知道雷東寶想要做什麼,猜都猜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