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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 · 06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雷東寶沒想到,這世上沒腦袋的人還真多。小雷家魚蝦吃豬屎、肥豬吃死魚的傳聞竟然傳得一發不可收拾。一下子,忠富辦公室門口門庭冷落車馬稀,豬場倒是每天還有幾頭豬岀欄,反正豬腦袋上又沒刻著「小雷家」三個字,拔毛殺了,誰也認不出是小雷家的豬。可是小雷家的魚蝦牛蛙名氣太大,以往市面上不是小雷家的也冒充小雷家的,搞得滿城儘是小雷家,因此一說小雷家的魚蝦牛蛙吃豬屎,誰都不敢買著吃,別說小雷家的魚蝦牛蛙沒人要,其他家的再改頭換面也依然沒人要,魚蝦牛蛙都沒了市場。忠富一下被打擊得發暈,整天欲哭無淚。
正好冷庫竣工驗收,人家追著問忠富要錢,忠富只能躲了,也沒臉問雷東寶要錢。以前口口聲聲說照規定不能問村裡要錢,村裡也不能問他們挖錢的是他,他現在怎麼好意思出爾反爾。
倒是雷東寶黑著臉找到大棚里,找到蹲在魚塘邊「戲魚」的忠富,分給忠富一支煙。
忠富哭喪著臉,對雷東寶道:「怎麼辦?還好剛出錢買下三個月的料,否則這幾天光見著一大群張嘴吃,不見錢進來,我得殺魚殺豬了。可三個月後怎麼辦?沒想到還真有人信那謠言,這怎麼說都說不通啊。」
雷東寶悶聲道:「是我們的錯,我們知道謠言那天就該採取措施。」
「可誰能想到還真有人信啊?過來瞧瞧不就是了!眼見為實,我們哪來那麼多死魚死蝦給豬吃,我們就是把所有養的魚蝦都給豬吃都不夠,這誰想出來的豬吃死魚?」
「那群腦袋沒的以為我們村只養兩三隻豬。這確實是我的錯,春紅提醒我的時候,我都懶得搭理。現在晚了。」
忠富見雷東寶一口承擔下了責任,心下感動,知道只要雷東寶肯擔著,村裡就沒人敢追究他雷忠富。忠富以前一直覺得自己一手撐著村子裡的養殖業,居功至偉,現在出了事才知道,大力撐著他這一塊的其實是不懂養殖業的雷東寶,他一出事,就想找這根主心骨。主心骨雖然沒拿出主意,也一樣板著臉,可主心骨承擔了責任,他心裡有底了許多。
雷東寶想了會兒,起身道:「找縣裡去,再不行找市裡,讓他們出面澄清一下。你跟我去,你說得清楚,告訴他們為什麼豬不吃死魚,魚不吃豬屎。跟笨人得說清楚,媽的。」
忠富猶豫地道:「萬一他們搬出我們污染的真正原因呢?」
「操他媽,誰信?不信來看看我們小雷家的人,各個比他們城裡的結實。走,咱自己先不能怯了。」
雷東寶一把拉起忠富,趕去縣城。兩人坐的是嶄新的車子。
雷東寶現在都不屑先找別人,徑直找到陳平原那兒,卻被秘書攔了出去。秘書偷偷告訴雷東寶,陳書記正生氣著,多方努力下來,還是沒能堅持住,還是得在兩會前退居二線,去市人大坐個副職。
雷東寶想來想去,看來現在不是找陳平原辦事的時候,就拉著秘書把小雷家的事說了一下,要秘書幫忙岀個主意。秘書本就是跟雷東寶要好的,指點雷東寶索性奔市裡報社,到報紙上登一登,越是從高一級的地方壓下來,謠言越是消滅得快。縣裡的影響僅限於縣裡,可謠言傳起來沒有邊界,索性找市裡去解決。
雷東寶一聽有理,千恩萬謝,立刻調頭殺奔市裡。有個小雷家的孩子前幾年大學畢業後分在報社,還是當年雷東寶出力把他塞進去的,雷東寶今天徑直去找他。當年參觀了大邱庄後,心裡一直想學個徹底,雖然他很想把那些有大學文憑的小雷家子弟都逼回村裡做貢獻,小雷家缺的是有文憑的人,但想到大邱庄的經驗,他就有心栽花,由他出力,把一個個孩子塞進要害單位。沒想到,才沒多少時間,竟然有孩子已經能派上用場。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辦事。雷東寶在小雷家子弟辦公室里坐了沒一會兒,便得到報社社長的親自接見。
見面當然是握手寒暄,但社長握完手想收回,那隻手卻被雷東寶緊緊鉗住說啥不放。文氣的社長沒見過這麼魯莽的主兒,一時無法舌燦蓮花口吐流利外交辭令,一上來就亂了陣腳。
雷東寶不善言辭,可性格是個極主動的,抓住社長的手用力搖了三下,又是大力地道:「社長,全問遍了,只有你能幫忙,你一定要幫我們。」
社長心裡轟轟烈烈地湧現井岡山會師的場面、工農兄弟喜相逢的場面、老百姓盼來子弟兵的場面,而且都是宣傳畫的熱情奔放筆法。社長鎮定再三才能從火熱大掌中解脫出來,卻暫時無法擺脫雷東寶創造的火熱氣氛。
原來,社長也早已聽到類似傳聞。雷東寶說哪有那麼多死魚,全讓村民撈去喂貓,一村子的貓還分不全,何況豬,更別說豬不吃魚。而豬糞,小雷家的豬糞全做沼氣了,沼氣拿來燒火取暖做飯了,都是喂人的,魚吃不到。社長聽著一時很有興趣,忠富旁邊看著小心揣摩上意,見此連忙邀請社長去農村逛逛,看看鄉下人的玩意兒。社長倒也爽快,立刻答應。又讓門衛上去叫來其他兩個同事,正好坐滿一車。雷東寶旁邊看著感慨:「到底是文化人,換我,這麼兩層樓的地方,扯開嗓門吼一嗓子得了。」
社長畢竟是見多識廣的,對小雷家的工業並不是太驚艷,對於小雷家的養殖業卻是興緻十足,尤其是看到不見一堆豬糞的養豬場,看到沼氣池的功用,與兩個同事好生感慨了一番,如此廢物利用,著實先進。
四寶老婆一邊忙碌,一邊上門口趴著看客人來了沒有。好不容易見遠處有雷東寶胖大身影出現,她連忙吩咐升火炒菜。等到士根從村辦趕來,迎著客人進來食堂坐下,一盤油汪汪透著誘人光澤的油爆蝦就端上了桌面,隨後是雷東寶最愛的爆炒肥腸。
時近下午一點,大家早都餓了個透,上來也不客氣,先吃了會兒,社長才問雷東寶:「雷書記,按說你們畜牧養殖業發展得那麼好,而且這麼先進,我多少也算是市裡掌握宣傳的,怎麼心裡沒什麼印象呢?」
雷東寶道:「你們報上登過,是我們縣委組織的,省報也登了,登好幾回了。」
「沒印象。」報社的三個人想了一會兒,終於有一個主編拍手道:「想起來了,上面拿下來的。有的,有的,不過……」他看看同事們,有些惋惜地道:「大概寫的人是寫文件的好手,可不是寫新聞寫專題的好手,看了讓人印象不深刻。」
「難怪。」社長點頭,「看了你們小雷家,說句實話,跟雷書記是個實在人一樣,小雷家的發展也是非常實在,村民生活過得好,村辦集體辦得興旺,可就是不會自吹自擂。」
「社長,就是這話。我找你幫我小雷家是走對路了,你一看就能看出好來。」
社長微笑道:「雷書記,既然說幫忙,我就直說,不怕你惱。小雷家現在有個最大的缺陷,概括起來三點:宣傳,宣傳,還是宣傳。你聽說過×縣×村吧?我們幾個都好好參觀過一遍,但說起真正的實力可能不如你們有貨,可他們書記是跑外勤出身的,本身就會說,他又重視宣傳,隔三岔五鬧個新聞出來登報,那效果比做廣告還好,他們的兩家外商就是這麼招來的。以前老祖宗講究悶頭實幹,現在不行啦,現在既要干,又要說。你說你們要是早早把你們那麼發達的養殖業宣傳出去,還哪來那麼無聊荒唐的傳言?」
×縣×村,雷東寶知道,那書記正是年前陳平原特意安排一起吃過飯的。聽日報社社長說那家其實不如小雷家有貨,雷東寶心裡吃驚,打算哪天眼見為實:「縣委陳書記也跟我說要加強自身宣傳,可我們庄稼人出身,還沒等吹起來,自己先臉紅了,不會啊。」
社長看著雷東寶的大臉盤,不由笑了,也是有意賣弄,笑道:「怎麼能說是吹呢,宣傳是個很有技術性的工作。我為什麼要說三個『宣傳』呢?你聽我說,第一,你得為自己的宣傳定位。現在時代已經進步了,八十年代的時候,我們要宣傳包干到戶和村辦經濟如何帶動村民致富,現在得趕上市場,現在要宣傳農村工業的蓬勃發展和擴大。你們村……」
社長說到這兒,摸岀雷東寶剛交給他的名片,又從包里翻出其他幾張名片,如同打牌一樣一字兒排開:「雷書記,他們名片上的頭銜,和你的,你看看有什麼不同?你就一個市人大、村支書,別的沒了。看看他們,除了這些外,這位把所有村集體歸到集團公司名下,他做董事長、總經理。那位,才一家貿易公司,一家工廠,其實貿易公司還是從工廠分出去的供銷科,他們就一起註冊了個實業公司,實業公司總經理,這名字拿出去多響亮!你們別看只是一個名字上的變化,這其中反映的是一個質的變化,說明已經從各自為政的農業社會轉變為大工業社會,意味著你們已經走向規範化、科學化、自動化。否則你們說,誰知道你們養豬是這樣工廠化規模的?誰都想不到進你們豬場還要蹚藥水池消毒,都還以為跟傳統農村養豬一個樣,豬吃飽在豬屎上打個滾。當然說你喂死魚,人家也信。」
雷東寶聽得連連點頭,聽到一半就讓通知正明、紅偉他們過來聽課。社長倒還真是難得見這等實誠人,再說也有他自己的考慮,因此也是說得賣力:「剛剛說了宣傳的定位,第二個要說宣傳的節奏。比如宣傳你小雷家,絕不能見一次報就算完事,你得不斷地、有頻率地把你們的消息發到報紙上來。我看,這回我們就把小雷家闢謠的報道作為宣傳的起點?就讓你們的小雷主筆撰寫。」
雷東寶聽著覺得非常有理,扔下筷子,伸手一把抓住社長的手,使勁搖了搖,道:「社長,你這不止是幫我們闢謠,還在幫我們長遠規劃啊,怎麼謝你才好啊?」
剛趕來聽了幾句的紅偉立刻靈活地道:「報社發福利嗎?我們這兒包好份子送過去,等過幾天西瓜葡萄梨子橘子上市,我們一份一份發車送過去。」
忠富聽著心尖子里悄悄地滴血,可雷東寶卻笑道:「對啊,我們這裡的瓜果都是從沼氣池挖出來的渣種出來的,模樣好,又比化肥種出來的甜,吃過的人都知道,他們縣城的還特意騎車趕來買,就圖個好吃。」
社長雖然一直說「怎麼好意思,怎麼好意思」,可在小雷家眾人一致勸說下,終於從了。大家於是又討論大綱,果然專職搞新聞的人有的是想法,說出來的意見,大家聽著都說好,飯桌之上,大家把下一步工作確定下來。
酒足飯飽,司機開車送三個報社的人回去,後面帶上魚蝦牛蛙等物。
這邊忠富抓住紅偉,心疼地道:「紅偉你怎麼給我獅子大開口,你給報社發福利……」
紅偉忙拿手比畫一個大小:「你知道日報上登個這麼大的廣告要多少錢?你以為我們能白讓報社宣傳嗎?你這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我幫你一口說個數,你看,人家後來多爽快。」
雷東寶正是被那社長煽得蠢蠢欲動,不理忠富的小氣,道:「正好都在,士根哥,你到工商局了解一下,我們也搞個集團公司,看看要怎麼弄。媽的,以後弄個三折四折的名片,拿出去像拉風琴,多騙幾個外商來。」
士根對這個決定也是熱衷,但雷東寶都沒給士根說話的機會,道:「你說,他們那些已經成立集團公司的村子,他們是怎麼知道要成立集團公司的?誰教的他們?他們消息怎麼這麼靈通?」
紅偉看正明一眼,道:「前幾天我還剛好與正明討論過,現在工廠改名叫製造公司,聽上去好像好聽許多。集團公司還是少,能像我們村一樣有那麼多廠的村子不算多。這些事情,我們平常談生意吃飯就會說起,聽見就上心了。」
「以後聽見就跟我說。」
「可早先我們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好事,不好隨便說。」紅偉道。
士根則是若有所思地道:「書記,我們多久沒出去考察了?宋廠長最近也少告訴我們先進經驗,去年一年好像還真沒怎麼發展。」
雷東寶悶聲道:「都耗在銅廠了。不是沒發展,是發展爆了。要不這樣,士根哥,你布置下去,所有在讀大學的,大學畢業已經分配的,一年起碼要寫兩樣出去開眼界看到的事情回來給我,寫得好,我們用上的,我重獎。」
士根聽了又想笑又發愁,只得道:「別指望現在那幫讀大學的,各個爹娘的話都不聽,還聽我們的?我們有機會還是多接觸接觸外界,看看別人做什麼。」
雷東寶想起幾個村民家裡的事兒,不由失笑。果然,那些剛讀上大學的,表面雖然恭敬,可誰都看得出那些小東西心裡各個老子天下第一。可是,又到哪裡找先進的好主意呢?雷東寶真是犯愁。就跟當年第一個跳出來分地,又想出開磚窯,忽然又搞了電線廠和養豬場,什麼時候,小雷家才能有新的實質性的變化呢?
好在謠言在報社同志的策劃幫助下,反而壞事變好事。本來平白無故地宣傳小雷家還不一定有人關注,而因為謠言的渲染,大家都對小雷家抱著冷眼相看的好奇,反而更多人關注有關小雷家的宣傳。只是報社不敢做得太赤裸裸,就跟報社被小雷家買下似的,時間還是拖了一陣子,不過,效果最終還是出來了,小雷家的養殖又恢復了正常。
忠富唯一心煩的一件事是,報社拿了他手下那麼多東西,雷東寶不願由村裡出錢,說是本來就是為解決他這一塊的問題聯絡的報社。忠富心說,起先即使為了他這一塊,那也是村裡害的,不是他這一塊自作孽。怎麼能把賬全算到他這一塊呢?他不敢跟雷東寶多爭,只能找講理的士根糾纏。可雷東寶不答應,士根也愛莫能助。
韋春紅見危機過去,才敢再進小雷家的貨色。雷東寶沒怪韋春紅當初不幫忙,他知道這飯店是韋春紅的命根子,韋春紅曾跟他說起剛守寡的時候沒收入,帶著個兒子窮怕了,幸好開個小飯店才算找到活路,因此能讓飯店風吹草動的危險,韋春紅都趕緊避開。不過雷東寶也知道韋春紅因此對他心存愧疚,他樂得裝作心有芥蒂,讓韋春紅千方百計來討好他。
果然韋春紅打來電話,要他快去快去,說今天有人釣了一隻小臉盆大的野生甲魚賣給她,她燉了一鍋甲魚烏雞湯。雷東寶一聽就饞了,不等下班就要走,但忽然想到什麼,又打電話給陳平原。最近陳平原心情不好,總是要麼不接電話,要麼三言兩語。今天秘書又是為難地說書記整理著整理著又關上門抽悶煙了,電話一概不接。雷東寶就留下話,說有那麼那麼大的野生甲魚,還有家養烏腳白鳳雞,要陳平原想吃的話就去車站飯店,權當散心。
結果雷東寶人還沒到,陳平原已經到了飯店,韋春紅差點鬱悶至死,那鍋湯,可是她用心燉給親親丈夫的,都沒假手高壓鍋,全是小火慢慢燉成的。陳平原一來,精華得分去一半。雷東寶捨得,她可不捨得。
等雷東寶趕到,兩人幫著韋春紅搬來兩扇屏風,在屋角隔出個小小天地,不受打擾地吃菜喝酒。陳平原坐下就嘆氣,說這幾天都是送行酒,他都不想去。還是跟老哥們喝酒的好,說是一聽雷東寶說的菜,就知道是個有心的。雷東寶不會花言巧語,陳平原是早知道的,他圖的就是雷東寶不善說話的清靜。他一說出來,雷東寶反而大笑,他清靜?還是第一次聽說,人都煩他的大嗓門。陳平原也無所謂,在雷東寶這個糙人面前更是懶得擺架子,他最近越是這種時候越是不肯露一絲隨和,架子早端得累了,現在屏風一隔,他一門心思喝酒吃菜。
這甲魚烏雞湯還真是鮮,一隻大陶盆下放一隻小小的石爐子,幾塊炭火燒著,湯越吃越入味。陳平原吃到半飽,才暫時放下筷子,喝口清涼的生啤,對依然埋頭苦吃的雷東寶道:「說說話,別光顧著吃。」
雷東寶沒停手:「你說,我聽著。」
陳平原酸溜溜地道:「我現在縣官不當了,現管也不是了,你跟我說話也不耐煩了。」
雷東寶奇道:「不是你不讓我說話的嗎?行,我說。你到市人大,還是我頂頭上司,我不也是市人大委員嗎。」
陳平原不由得笑,嘆道:「哪兒一樣啊。東寶,我跟你說句實心話,你……算了,這話說了你以後得看低我。」
「什麼話這麼狠?你跟我說實心話,我謝你都來不及。」
陳平原玩味地微笑:「真話?」
「真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誰跟我說話,只要不是惡意,罵我都行。」
「我罵你幹什麼,我幫你,你啊,該開竅啦。」陳平原說到這兒,聲音低了下去。正好韋春紅親自端了醬爆肥腸進來,陳平原索性道,「老闆娘你也坐下聽聽。」
雷東寶看著陳平原,不懂他要說什麼。韋春紅忙笑道:「陳書記,我給您滿上,這菜還行嗎?」
「體己菜還能不行?我不跟著東寶來,都還吃不上。」陳平原在韋春紅面前就沒太隨意,端起剛滿上的杯子稍喝一口,才又道,「東寶,這幾年,我一直看著你,對你這個人,我了解得清清楚楚。說白了,小雷家有今天,百分之八十是你雷東寶一手撐起來的,百分之二十是你手下四員大將的功勞,你這人缺心眼……」
「這不是罵人嗎?」雷東寶豎起脖子不幹了。
「是不是罵你,你聽下去。你缺心眼,你下面四個,尤其是那個村長,一點不缺心眼。你缺心眼,村裡賺錢就跟錢落在你自己口袋裡一樣高興,這麼多年,我看你也沒拿到多少。他們幾個可未必這麼想吧。以前你們剛分配改革的時候,縣裡多少人反對,好像你們挖社會主義牆腳。現在看看,你們拿得其實不多,他們能沒想法?」
不僅雷東寶,韋春紅也被陳平原說呆了。陳平原看著兩人的表情,冷笑道:「讓我說中了。」
雷東寶立刻恍然,承認道:「對啊。銅廠剛出事那陣子人心有些亂,他們幾個跟我說起,說他們擔負的責任跟收入掛不上號。我讓他們自己提出方案,可他們至今還沒提出來,我忙得倒是忘了。」
陳平原拿筷子一指雷東寶,道:「關鍵問題就在這裡。你讓他們提的方案,是讓他們提高提成比例,對不對?可你想過沒有,分配方式這種東西,你容易建立,卻不能打破。你們提高提成,勢必造成別人減少提成。你們同村同門的,大家敢亂提嗎?不怕被人罵死?他們拿出來的方案,就是提,也不敢提太多。我看他們心裡想的是,與其背著罵名提一些,還不如不提。東寶,你現在需要做的,是徹底改變分配辦法。」
「怎麼變?」
陳平原看看韋春紅,笑道:「再不變,老闆娘掙的都要比你這個大支書多了。」
「早就是我賺得多了,別看他汽車來汽車去的,好看個門面。」韋春紅受到提示,這才敢插話。
「對,這是實話,好看個門面。東寶,我給你個提示,比如你的養豬場,你可以夥同他們四個各岀一些錢投資個豬飼料廠,現成的技術,做出來首先有個你們豬場這樣的大買家撐著,你說這廠能不掙錢?掙來就是你們自己五個人分。你們投的錢你們自己分紅,誰也沒話說。其他的,你比我更熟悉小雷家,你自己想主意吧。」
雷東寶一聽,頓如醍醐灌頂,心中自我和公我兩糰子激烈打架。好久才道:「行嗎?一次老書記自殺,一次上電解銅,一次銅廠爆炸,再一次台商不來投資,全村人民對別人有怨言,對我一句話都沒有,我怎麼能扔下他們?」
陳平原一愣,鼻子里哼出一聲:「我們點到為止,別村的經驗未必適合你。吃菜,這個甲魚蛋是我的。」
陳平原好歹也是上司,即便是半退,可怎麼也得保持著身份,今天能推心置腹到這份上,那是非常拿他雷東寶當兄弟了。雷東寶知道自己的不開竅惹惱了陳平原,忙好好敬了陳平原三杯,陳平原懶得理他,不過也知道雷東寶不是作假,這人就是那鈍腦袋。
等陳平原吃完,雷東寶送他回家,再回店裡,店裡的人也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雷東寶呼啦一下就感覺酒勁上頭了。
韋春紅看見雷東寶進來,早憋了一肚子話了,見左右沒人,忍不住道:「陳書記今晚還真是幫忙,你怎麼想?」
「我還沒想好。」
「你啊,就別硬撐著充好漢了,還說全村人民都支持你,你只有喝糊塗了,才會跟我喊你累死了,累死了。我以前還以為你這麼累這麼盡心,賺了多少的鈔票,結婚了才知道你賺得還不如我。你啊,都像你這樣,共產主義早實現了。」
雷東寶聽了卻是尷尬:「我什麼時候喊了,你別瞎編,我喝醉的時候清醒著呢。」
「少來,下次錄下來給你聽,多的是機會。」
雷東寶發愣,腦袋裡又鬥爭開了。他確實累,他擔的責任確實大,小雷家確實全靠的他,按說他拿大份應該理直氣壯。可是他以前說過要率領小雷家人共同致富,忽然他自己遠遠奔前面致富了,會不會對不起支持他的村民?可今天被陳平原一說,他的心有些動了。他難道真是缺心眼?對,憑什麼他做那麼多擔那麼多,拿的卻沒那麼多。他想了又想,心思越來越活動。他立刻把陳平原的提示告訴士根,讓士根召集其他三個先聚一下頭,他聽得電話里士根的聲音都變了。
雷東寶早上起來,酒氣消了,越發感覺陳平原的提議有問題。比如說飼料廠,養豬場用與其他廠一樣的價錢進他們五個合作的廠的飼料,道理上完全說得通,可問題是,有些事是能講道理的嗎?全村老少會怎麼看這件事?還有,雷東寶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心虛。他自信他有辦法讓全村人閉嘴,可他就是心虛,就跟偷東西似的心虛。
初夏的早晨來得早,雷東寶清早六點半回村子去,太陽已經曬得晃眼。回到村裡,還得與那四個開碰頭會,不知道那四個得怎麼想,他心裡難得地慌。他們四個,如陳平原所說,比他這個缺心眼的多點心眼。
可是,陳平原的建議又是誘惑太大,大到讓人直想犯罪。
果然不出所料,村辦里四員大將齊刷刷等著他。再看時間,還不到七點。而那四個,各個神色憔悴。
雷東寶心想,如果四個都強烈要求,他……他也干。但他此時一張胖臉不露一絲猶豫,更不能透露他的心虛。在誰面前,他都要雄赳赳氣昂昂,包括在韋春紅面前,這是他的習慣。
他坐下,照例他先說話,但大家面對他的詢問面面相覷。士根嘆了聲氣,道:「我們當然說好,可是,難題來了:你說廠子開在村裡吧,大家天天看著眼紅,哪天總得出事,即使不出事,這錢也掙得棘手。但廠子開到別處吧,我們難管,什麼時候給掏空了都不知道,還是得出事。」
雷東寶難得愛聽一次士根的否決:「你們昨晚說了半天就這意思?」
紅偉看一眼士根:「我們昨晚沒討論岀結果,士根哥說影響不好,忠富想再看看,我和正明想先來個小搞搞。」
雷東寶看向士根,看了會兒士根泛青的眼圈,道:「士根哥心裡很想?」
「誰都想,可想歸想,做歸做,大家都戳著我背脊罵,掙再多錢都沒意思。」士根沒否認。
忠富卻道:「掙多點錢怎麼會沒意思?自古成王敗寇,以前看不起個體戶,現在上海姑娘爭著嫁個體戶。上海姑娘看中個體戶什麼?錢!沒錢什麼都是虛的。前幾天銅廠剛炸的時候正明不敢回家,這幾天呢?巴結正明還來不及。我不怕挨罵,我只怕政策變,什麼時候說不許這不許那了,一下全部沒收。」對於政策變化,忠富最直接的感受就是那次魚塘被填,他雖然心中不再生氣,可難免種下忐忑。
雷東寶對忠富說出來的話有感觸:「我也是擔心這個,別人指指戳戳不怕。我只知道一個道理,帶領大伙兒集體致富,肯定沒錯。可……拿著村裡的好處給自己賺大錢,肯定政策不讓。正明,你還沒說呢。」
正明看看大伙兒,小心地道:「書記,我不是對你的處分有異議。我只是想,我可以給罰十萬,那我現在用最少的錢把登峰擴成最大,村裡該怎麼獎勵我?村裡肯定沒法跟罰十萬一樣獎我十萬,村裡人會反對,那村裡能不能想個變通的辦法獎勵我?我說的只是我的事,其實也適用到你們頭上。」
紅偉立刻道:「對啊,以前已經說過,我們擔的責任太大,跟我們收入不相稱。既然村裡沒法解決,那我們就得想個變通辦法啊,總不能讓我們義務勞動。指指戳戳我們別管它,我們只要稍拿多點就有人背後罵,我們一分不多拿也沒人給我們燒香,人哪有良心?我看什麼顧慮都別管,大家湊一百萬給我,我先跟水泥廠談談讓我們拿下全省經銷權,等水泥穩定了,我再拿下鋼廠的。你們看……」
正明這下很快表態:「我支持,可我沒錢。我最近沒拿到獎金。」
士根心裡說不出什麼感受,只能一直沉默,聽大家發表意見。內心多少有些支持,可又擔心東寶現在答應下來。見到紅偉正明說高興了,他只得出來降溫:「書記,這幾天你得去市裡開兩會,你想辦法跟領導們溝通一下,問問意見,再問問其他跟我們差不多的代表的想法。」
「領導們……我還不如直接問待在北京的老徐,別個村怎麼做倒是要問。也不在這一天兩天,等我開完會再討論。」
紅偉有些失望,出來之後看看村辦,見雷東寶與士根正說著話。回頭卻看到忠富也是若有所思地跨在摩托車上沒行動,紅偉就吆喝了一聲:「忠富,想什麼呢?」
忠富回頭一笑:「剛剛在想,你的提議挺好,都不用等到兩會後了,現在可以做起來。」
紅偉也是一笑:「要是昨晚書記不說辦飼料廠,而是說水泥鋼筋,你昨晚早不會說拖幾天看看了。嘿嘿,嘿嘿。」
正明哈哈大笑,先發動起摩托車走了。忠富訕訕地,與紅偉一前一後離開。紅偉本來沒想到,原本一門心思想著如何修改制度,提高收入。現在被雷東寶一提醒,眼前展開一片廣闊天地,他一晚上幾乎沒睡著,翻來覆去想出好多主意。想出來的主意不能付諸實施,紅偉心焦,尤其是幹活時一會兒免費幫這個朋友催要幾噸水泥,一會兒幫那好友解決一下貨源,他越看越覺得遍地都是賺錢機會,還拖個什麼,他現在只虧在手頭沒現錢。
雷東寶待在辦公室里趕緊向老徐打電話請教。沒想到老徐與他那繼任者陳平原的態度完全不同,老徐不鼓勵雷東寶借小雷家的風撐自家的船。老徐說,雖然政策鼓勵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但並不鼓勵先富起來的人挖社會主義牆腳。而且一旦開禁,村民看著他權為私用,他還坐不坐得穩位置,以後說話還有沒有權威?老徐還問,一旦開禁,打開心裡靠禁忌維繫的道德籬笆,否定心中一向維持的是非觀,他們有多少定力面對未來的利益,保證自己不向逐利歪路深入?老徐說,作為一個領導幹部,作為一個致富帶頭人,犧牲小我是必要的。再說五人已經獲得較高的收入,面對更多誘惑,需要提高認識,善於克制自己的慾望。老徐還說,他一直看好並支持小雷家發展農村集體經濟,帶動全村老小致富的發展模式,對於雷東寶等幾個帶頭人暫時出現的私心雜念,他理解,但不支持。
雷東寶沒法辯解,因為他自己心裡想的也是老徐那套,從小受的是類似的教育,他當年從分地開始帶著村民衝擊現有規章,從來打的就是大家一起過好日子的旗號,他因此理直氣壯,做什麼都不怕。他心裡也是根深蒂固地相信黨員幹部應該帶領大家過好日子。可是紅偉他們說的也有道理,他們要是自己出去開廠,早賺得流油了,可在小雷家做不好還得罰款,還得挨罵。還有,雷東寶想到自己的辛苦,自己的委屈,自己的功勞,誰沒私心?
雷東寶左右為難,在兩會上問了一下也是帶領村人致富的那些帶頭人。大家都似是對這話題有興趣,相約會後聚一起再談。再談的時候,卻是答案五花八門,有個人的想法更絕,那人說,村裡的就是他的,他現在想要什麼都是村裡提供,還有必要把小錢放到自己口袋才算入袋為安嗎?沒必要。
因此,雷東寶遲遲不能下決心再次召集四員大將開會研討五個人集資的事兒。
正好這個時候銅廠的新反射爐進場安裝了。在報社的宣傳下,小雷家村有了些好名氣,終於讓正明招來三個銅廠的工程師,有了工程師主導工作,大家終於安心許多。吃過一次虧,即便是最勇敢的正明,也知道有些技術是不能湊合著將就著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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