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運輝出差回來,一直等待著老馬一朝重權在手,大刀闊斧行動。但很遺憾,他看到進出老馬辦公室的人次增多,可一直不見老馬採取任何措施。
老馬自然是不信宋運輝忽然放權。對於旁人勸說趁機行事的建議,他一概一笑置之,猶如一大家子,鬧騰得慌的是誰?是偏房們。正室一貫以不變應萬變,坐看雲捲雲舒。他少做少錯,身處正位,誰奈何得了他?老馬已經想明白了,何必與偏房爭一口氣,放他宋運輝心甘情願做牛做馬去。
因此他並不插手宋運輝交上來的出國初步名單,轉手就交給幹部科,讓幹部科拿硬杠子先做個篩濾,完了又全部打包交還宋運輝,說這幾個人都可以,包括他自己。宋運輝一看人數差不多,就不做修改,老趙也在名單上。宋運輝從北京回來還特意找老趙談話,但老趙堅持要去,他只得應允,為此老趙還挺得意。
宋運輝看著老馬等人熱熱鬧鬧地出國,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接觸外商、第一次出國的情景。雖然時間已經過去好幾年,可程序幾乎沒變,出國人的激動心情似乎也沒啥變化,甚至統一訂購西裝、皮箱的舉動也一成未變。唯一變化的是西裝,終於不再那麼死硬厚重。
宋運輝歡送走老馬一行,等過幾天又迎回來,考察的事就算勝利完成。老馬隻字沒提日商的要求,每日里只在辦公室與同事聊那日本往事。然而,在老馬等人勝利考察回來後沒幾天,就從北京傳來消息,老馬一行被人告了。進一步的消息傳來,原來老馬等人在日本嫖妓,而且還有照片為證,這一下,整個東海工廠炸鍋了。
嫖妓,這是多麼古老的字眼,這是一個解放初期就被消滅的字眼,竟然會活生生出現在當今生活之中,這麼一個無比爆炸性的話題稍一露頭,一夜之間便在東海廠流傳開來,更在口口相傳中出現無數不同版本。老馬一聽見這個消息,就知道考察團里出現了內鬼,而且內鬼是哪一個,他也能猜得到,正是宋運輝親信方平手下的那個斯文技術人員,但為時已晚。從老馬到老趙,一行都無顏見人。
隨即工作組進駐東海廠。
小拉一聽到風聲,就打電話過來問宋運輝:「你設計的?」
宋運輝連忙否認:「我又不是神人,我指揮得了東海廠的同事,怎麼可能指揮日本人搞那一套?這指控我可擔當不起。」
小拉笑道:「問題是目標都指向你。首先,老馬下去,你最得利;其次,告發的人正是俗稱你的人的隨訪人員,小夥子敢越級告發,誰在撐腰?」
宋運輝也是笑道:「這麼說,如果我還說是巧合,就沒人信啦?我索性也別裝矯情。呵呵,不過有沒有人懷疑你小拉兄?此事一出,我們訂購該日商的設備就得避嫌了,最得便宜的是另一家設備供應商啊。」
小拉笑道:「得,原來這事兒是團伙合謀。既然出了這種醜聞,那個誰誰也沒話好說,也得躲那日商遠遠的避嫌,這事兒啊,還真是一舉多得。無論如何,我承你的美意。你嘛,也得小心著點,別讓手下透露是你指使的告發。」
宋運輝微笑:「小拉兄,這件事的主體,並不在誰的告發,而是在醜聞這件事本身,這是你我誰都無法設計的事,因此所有相關的人,怨誰都不如怨自己,你說呢?跟我無關。」
小拉一笑:「有數。不過現在時間敏感,我也不想讓那個人沒面子,我這兒的設備商就晚幾天再組織去你那兒吧,你看拖上半個月一個月的,你那裡要不要緊?」
宋運輝道:「這事情沒給出個初步處理結果之前,急吼吼來可能不大合適。現在應該說是處在主要領導身犯個人問題,工廠管理暫時出現空缺的微妙時期,沒有上級指定的臨時負責人,誰方便出面接待新一批外商嘛。」
小拉會心一笑,可也毫不掩飾地道:「這事,我替你趕緊解決了,你也找找這幾個……」
宋運輝記下小拉說的這幾個名單,思考了一支煙的時間,又把方平叫來細細吩咐一遍,這才放心進京找人。
調查醜聞並不是一件太複雜的事,工作組下來沒幾天,就把事情搞清楚回去彙報了。等宋運輝從北京回來沒幾天,上面的處理結果也拿了下來。
誰都以為老馬既然託病不出,一定會託病到底,不會列席宣判會議,沒想到老馬來了,倒是其他幾個闖禍的沒好意思露臉,因為也知道部里的處理還輪不到他們這些幹部。部里來的欽差先宣讀對宋運輝的任命,任命宋運輝為廠長,然後宣讀對老馬的處理。
老馬鐵青著一張臉,一言不發,而就在欽差才剛開口宣布會議結束的一剎那,老馬提前站了起來。誰都以為老馬心頭窩火,提前離場。大家都看著老馬直著眼睛到走欽差身邊,拿起文件仔細看了一遍,彷彿剛才老馬沒聽清楚似的。隨後老馬將文件重重拍在桌上,轉身又走。宋運輝見老馬看完文件,那眼睛便死死盯著他,眼神充滿仇恨,不由低下眼去不理。眾人卻都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兩人的互動,會議室一片寧靜。可還沒等眾人幻想岀什麼,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只聽「啪」一聲脆響,眾人都不由自主站了起來。
只見宋運輝一副眼鏡飛向牆壁,嘩然碎裂,而宋運輝則是一手捂臉,踉蹌退開,早有離得最近的人衝上去,抱住激怒的老馬。老馬無法再出手,只能破口大罵:「姓宋的,你這陰毒小人。你千算萬算,你終於把我們算計了,可你等著,總有人算計你,陰謀家不會有好下場。大家都看清楚,姓宋的手段毒辣,內心陰暗,你們早日覺醒……」
老馬全力一掌,打得宋運輝眼前金星亂竄,耳邊嗡嗡不絕,一股甜腥味在嘴裡瀰漫開來。宋運輝猝不及防,更是無法回手,好不容易才能穩住身形,還是被同事衝上來扶住才罷。他看見老馬嘴唇歙合似乎是在罵他,可他驚恐地發現,他聽不見,耳邊的嗡嗡聲蓋過一切。他無法管老馬說什麼,強自鎮定,大聲喝道:「老馬,如果還是男人,你好漢做事好漢當,不要再丟人現眼,我言盡於此。」在說話的當兒,眾人都見到有血沫從宋運輝的嘴角緩緩淌下。他說完這些,才對扶住他的人道:「送我去醫院。」
好多人反應過來,要麼簇擁著宋運輝離開,要麼收拾起紙筆離開,誰都不願留下陪伴大勢已去的老馬,只留老馬一人跳腳怒罵,罵到沒有意思才收口離去,從此東海廠沒有了老馬。
宋運輝雖然被大群人簇擁著,可滿心都是荒涼。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若是換作剛畢業的時候,他仰首看到上層打架,他會罵一聲無恥。因此可想而知簇擁著他的這幫人心裡在想什麼,他能看見這幫人的口是心非,可他無法驅趕他們的簇擁。他索性一言不發,閉目養神,什麼都裝聽不見,其實他在接近醫院的時候,已經能聽到車外的聲音,好在醫院確診他耳朵問題不大。
又被大伙兒簇擁上車子,宋運輝才坐上,司機就問:「宋廠長,回家還是去廠里?」
就那麼簡單一句話,宋運輝卻是一時答不上來。他愣了一下,往後視鏡一照,鬱悶地靠回車椅,好久才道:「批發市場。」
他應該回家的,可他這樣子沒法面對父母,尤其是女兒。他怕看到女兒純凈的眼睛時心虛,不由想到精靈似的梁思申,真不知她的官僚父母是怎麼教育她的。
心煩意亂間,看到車子走上去市裡的公路,那是去尋建祥那兒的路,可宋運輝忽然又不耐煩地跟司機說:「回家,開回家去。」
司機沒吱聲,但開始找地方調頭。宋運輝又恢復沉默,但漸漸地,一種可稱之為愉快的情緒如醉酒般在全身瀰漫,和著避震很好的進口車的輕顫,和著坐滿四個人卻依然保持的嚴肅緊張的靜謐,混成只可意會的美酒般醇厚的享受。
因此下車的時候,宋運輝雖然鼓腫著一邊臉,口齒也是含糊的,卻已一臉滿不在乎,大度地吩咐陪他坐了一下午悶車的同事回去好生招呼欽差,也讓開始著手準備小規模歡送老馬的活動,具體讓看老馬自己的意思。
晚上,尋建祥從妻子那兒獲知消息,打電話過來關心宋運輝,宋運輝只是捂著冰毛巾漫不經心地說,不過是代價而已。尋建祥金州出身,了解大企業的那些桌面桌底較量背後的齷齪,但對於宋運輝這回以一個耳光換來正位背後的原因,他有些不敢深想。他已經越來越感覺宋運輝變了,變得像當年的水書記們,變得不再有單純的清高。
楊巡卻是從一個東海廠後勤採購員那裡得知消息,立刻準備禮物,自己開車直奔宋運輝家。雖然東海廠那個後勤跟他說宋廠長要面子,此時未必喜歡人去,全廠領導都不敢去,可楊巡還是去了。他相信,自古伸手不打笑面人。
但令楊巡沒想到的是,他進了宋家,宋家其他人都在小院子里乘涼,宋運輝卻在書房。書房朝北,宋引積極要求前面帶路,帶著楊巡到書房門口,即便已經是初秋,楊巡依然感覺房間內熱氣轟然撲面。
楊巡看到的宋運輝臉上紅腫基本已經消退,檯燈光暈下略現疲憊。不等兩個男人開口,宋引已經嘰嘰呱呱地說話:「爸爸,楊叔叔送來好幾枝桂花,真香。」
宋運輝起身,請楊巡入座,順手倒茶,嘴裡依然略帶含混地道:「你又送東西來?跟你說了多少次。嗯,桂花正當季,謝謝你,別的都拿回去。」
宋引立刻道:「我跟媽媽說去。」說著就噼噼啪啪順著木樓梯跑下去了。
楊巡搶了熱水瓶自己倒水,又順便把宋運輝的也滿上:「早知道宋廠長不肯受禮,可上門提東西慣了,不拿些東西在手上不敢敲門,呵呵。不過聽你的話,不敢亂來,只拿來幾枝剛摘的桂花,還有剛下的蓮蓬和蓮藕,都不是什麼值錢玩意兒。」
宋運輝笑:「東西不算值錢,搜羅起來可得費心,那就謝謝你了,小楊,你的電器市場怎麼樣了?」
「證照全拿出來了,憑這些再問國托要了兩百萬,我打算電器市場與建材市場一起上。前幾天錢拿來,才去廣州和上海看了一遭,看起來市道不錯的。」
「那麼說,已經借了七百萬?壓力大不大?」
楊巡笑道:「說實話,沒壓力,現在反而是國托巴結我,怕我不還。宋廠長這麼熱還在做什麼?」楊巡其實想問的是,什麼事這麼要緊,要才剛挨了打還急著做。
宋運輝又不是不知道,但依然微笑著從一堆國內國外的資料中,把一刀信紙撿出來遞給楊巡,當然也有調戲楊巡看不懂的意思。楊巡果然一看就笑嘻嘻遞了回去:「天書,絕對是天書。宋廠長,你是我見過唯一一個工作那麼辛苦的國營廠領導,我見的好多晚上搓麻將喝老酒,以前的是打牌喝老酒。」
「辛苦,哼,辛苦都是為對得起自己。哎,小楊,你怎麼想到建材市場那一塊?這主意不錯,我們職工宿舍樓完工入住,好多人著手自己裝修房子,這市場倒是有前途。」
楊巡一拍大腿,道:「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到好處,這還是我特意跑去上海跟你那個美國學生梁小姐討論出來的,梁小姐也說好。宋廠長和梁小姐兩個都是見多識廣,出國去過的人到底不一樣,想出來的招數我都拿來當寶貝。改天等我稍微空點,我也得去外國看看,見見世面,嘿,我一定要去美國看看梁小姐……」
宋運輝聽著楊巡左一聲梁小姐右一聲梁小姐,忽然心生不快,淡淡打斷:「小楊,你以前那個妻子,找到沒有?」
楊巡一愣:「沒,她已經結婚了。」忽然想到,他以前曾跟宋運輝提起過這事,宋怎麼會又想起來問,估計是忘了,卻沒想到宋運輝又反常地關心了他一下:「沒考慮找個對象?」楊巡有些言不由衷地道:「我媽才去世不到一年,唉,等最小的妹妹考上大學再提,現在家裡還按不平。」
「你那麼辛苦,找個妻子給你解決一下後顧之憂很有必要。」
楊巡笑嘻嘻道:「我本事沒宋廠長大,我的老婆,不,太太,一定要漂亮、能幹,最好我還不是她的對手,我得一直追著她。」
小子想吃天鵝肉,宋運輝聽著楊巡的話,順理成章地想到楊巡想的是誰,心頭更是不快,楊巡憑什麼?他的眼睛在檯燈光暈之上再次打量楊巡,看到的楊巡雖然如今一身儼然,可依然有抹不去的低俗。他心中一聲冷笑,便也將此事拋到腦後。在他婉轉示意較累打算早睡之下,楊巡識趣告退,宋運輝送他出門。但回來,宋運輝依然坐檯燈下翻閱最新資料,那都是他托虞山卿替他收集寄來的最新技術動態。如今,義大利總理安德雷奧蒂剛剛繼英國首相後訪華,國際市場的大門已經轟然打開,而他,則已經手握東海廠的大權。如今唯一的難事,大約只有錢從何來這件事了。這事,小拉也幫不了。
除了進京跑路子,他必須做出最能感染人的二期方案。
眼下,雖然腦袋有些淤塞,可他興奮得不願入睡。一巴掌,結束了。他可以開始好好做事,好好……做人。
程開顏剝了一些新鮮蓮子上來,非要一粒一粒親手餵給丈夫吃,就跟她剛才剝了喂女兒一樣。女兒吃時專心看著她的手,丈夫卻是專心看他的資料,因此丈夫的嘴唇總是在叼走蓮子的時候有意無意擦到她的手指,她很享受這小小的接觸。程開顏坐在扶手上,貼著丈夫,不打擾他,繼續剝蓮子喂他。
生活是如此安定,她是如此滿足。
蓮子吃到宋運輝嘴裡,有淡淡的清香。可他現在一邊臉頰疼痛,並不方便咀嚼,但看程開顏如此體貼,他不便拂了妻子的好意,也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勉強吃著。順手又抽出一張紙來,記錄考慮得還不十分成熟的處理決定,他決定根據部里處理老馬的力度酌情減輕對跟隨老馬去日本那幫人的處理力度。老馬已去,群龍無主,那幫人受此教訓,還能反到哪兒去?唯有老趙,宋運輝落筆時很是猶豫。老趙此人,其技術在碼頭舉足輕重,猶如所有有才幹的技術能人,老趙從來對上司的指示並不認賬,也並不只針對他宋運輝。可他自己過去也是個憑技術頂撞上司的,對老趙的態度並不厭煩。估計老趙現在正後悔不該不聽他勸,爭著赴日。他而今不可能處理其他人而不處理老趙,他下筆維艱,老趙這人,實在是重不得輕不得。
他運掌轉動著一隻蓮蓬,老馬去後,現在的東海已經如這蓮蓬般盡在他的掌握,他的決定已不再需要假惺惺地再走一個會議過場。只是偌大東海廠,豈能如蓮蓬般乖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