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東寶在兩會時候與大家討論來討論去,始終覺得陳平原的建議暫時不可行,主要是他越不過心中的那道坎兒,於是他就不再提起。他不提起,紅偉他們悄悄提了幾次未果,也不再提起。此時銅廠的反射爐終於又開始啟用。承蒙市裡的日報幫他們宣傳,他們的名氣又開始蒸蒸日上。
反射爐一開,銅廠流動資金立刻吃緊。再加登峰廠的急遽擴張,登峰的流動資金也捉襟見肘。偏偏這個時候全國清理三角債的力度一日緊似一日。從中央到地方,統一行動,步調一致,遠非過去讀幾個文件走幾個過場那麼簡單。原先小雷家打算沒有流動資金硬幹,這下不行了,上游廠家不肯再讓欠著,非要見款才發貨。而那些原先被小雷家欠著貨款的單位則是持著紅頭文件前來討債,理直氣壯。對於後者,小雷家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就是不還,難道你還拆了設備走?但對於前者,尤其是正明,最是撓破了頭皮,不得不將登峰原來的三班改成兩班,及至銅廠全面開工後,為了保住銅廠,電線廠的兩班都已經開始岌岌可危。機器吃不飽,工人曬太陽。
正明此刻即使有私心,也沒時間打理。
雷東寶則是在一場秋雨一場寒的雨天,車子碾著滿地的落葉,被縣裡叫去問話。
以前,陳平原在的時候,小事一個電話,大事都是陳平原自己經手,雷東寶去縣裡都是直接見陳平原。而這回,叫他去的是分管副縣長,雷東寶雖熟而不親。不過再怎麼不親,熟人依舊是熟人,熟人見面好辦事。
副縣長很給面子,一見雷東寶來,就把別人轟走,關上門與雷東寶單獨談。副縣長專管清理三角債,對付的人多了,找小雷家的光榮事迹還得一張張地找。總算找出兩份,攤放在桌面上,看了一下才能開始談話。雷東寶早已等得不耐煩。
「有兩個單位通過當地政府找到我們市裡,市裡再轉我們縣,說是你們欠了一家銅礦一家塑料廠不少錢,還說你們一直扣著不給,有這回事嗎?」
「有。」雷東寶不解釋不否認,有就是有。
副縣長沒拿雷東寶當外人:「你們不是效益挺好?我看了一下,今年至今上繳稅收已經不少。」
「攤子鋪太大,沒辦法。銀行又不借錢給我,我只好賒賬。現在清理什麼三角債,完了,我賒賬都沒地方賒了。我最掙錢的電線廠跟銅廠現在吃不飽,下半年上繳稅收打對摺都達不到。」雷東寶最清楚,每次他只要一提繳稅,鎮長就拿他沒轍,他今天也拿來對付副縣長。
「哦,怎麼回事?」
「都不讓賒賬了唄,我們電線廠只好開一班多點,全力支援銅廠,銅廠沒法停啊。結果銅廠做出來的銅自己消化不了,賣給別人,別人還想欠我們的呢。照這麼下去,我們電線廠得越轉越死,總有一天全停。」
副縣長找來訓話的人各個都有理由,他料想雷東寶也不例外。因此就討價還價地道:「上面有清理任務,完不成大家都沒意思。你看看這個月內你還岀一部分怎麼樣?你作為村黨支部書記,這回要帶頭執行政策。」
雷東寶道:「我又不想跟你們對著干,可這些錢還了出去,我小雷家不得喝西北風了嗎?我們所有的廠不得停了嗎?我們人一天不吃飯可以去討飯,豬沒吃的怎麼辦?不行,沒錢。」
副縣長讓搞得很沒面子,說話加重了口氣:「雷同志,這是中央布置下來的任務。執行不執行,是考驗你黨性的關鍵。你別忘記,作為村支書,你必須服從上級黨委命令。文件精神早已傳達,我限令你……」
「別,別,你別給我定時間。其實很簡單,你批多少貸款給我,我還多少錢給他們。大家都好,銀行也好。問問銀行,我從來不欠他們利息,我這人有黨性,欠人錢的事不幹,苦村民的事也不幹。你非要硬性限我也行,要麼你沒面子,要麼餓死小雷家,我看都不好。」
「雷同志,我跟你講工作,不是跟你談條件。」
「誰跟你談條件,我跟你討論解決辦法。」
副縣長沒面子了,怒道:「一星期內,你先解決三分之一,沒有討價還價。」
雷東寶霍地起身,也是怒道:「你這是自找沒面子。」說完就轉身離開,不顧副縣長在他身後氣急敗壞。
縣裡憑什麼?小雷家有今天,哪樣是靠著縣裡了?全靠的是小雷家人自己。這十多年來,縣裡支持過什麼?倒是查賬有之,勒索有之,任務不斷,批評不斷,就是他們小雷家的分配方案,縣裡都要插手插嘴,他們憑什麼?他們沒貢獻,就別想在小雷家多一句嘴。
雷東寶恨恨地回韋春紅處解決午餐,這話說出來,卻把韋春紅嚇個夠嗆,奉勸雷東寶這會兒還可以回去說句好話,平民百姓怎可跟縣裡對抗。雷東寶才不聽,他對抗縣裡的歷史源遠流長,老徐時代對抗過,陳平原時代對抗過,只要有理他就對抗,結果呢?這兩個領導都對他很好,可見大家說到底都是認準一個「理」字。
但是雷東寶回去路上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那個副縣長剛才提起的問題。不錯,作為黨員,他應該服從黨組織的領導,這道理他早就知道。可問題是小雷家村集體經濟都是小雷家村人一手一腳創造出來的,縣裡憑什麼理所當然地來指手畫腳?而且阿狗阿貓只要掛一塊政府牌子就來說三道四,憑什麼?
雷東寶滿腔的不情願。當然,什麼一周的限令,當它放屁。
回到村裡,雷東寶趕緊到處找士根。村辦不在,雷東寶就找去家裡。才走進居住區,卻見一戶人家門口一地的瓜子殼。雷東寶正氣悶著,就站那兒大聲問:「誰亂吐瓜子皮?出來!誰吐的?啊,誰吐的……」
雷士根正在家中午休,才剛聽得雷東寶的叫聲,就一骨碌下床走出門去。他知道村裡人一向有些壞習慣,難得雷東寶今天管這事兒,他得出去響應一下,免得雷東寶吼半天吼不出一條人毛子,失面子失威風。他順手抓起簸箕笤帚,開門出去。他出去得也算是快了,不想走到外面一看,已經有好幾個人抓著笤帚簸箕出來,其中還包括一向最不老實的老猢猻。士根一向知道雷東寶的話在村裡管用,卻不知道是如此管用,一時看著那些搶著打掃的老猢猻和在一邊呵斥教育的雷東寶沉吟。
雷東寶叉著腰教育了一會兒,回頭卻見士根站不遠處發獃,就叫了聲:「士根哥,正找你。我問你,村集體所有能不能換成全體村民所有?」
士根被問個意外,奇道:「村集體所有不就是全體村民所有嗎?還改它個什麼?不用改。」
士根才說完,雷東寶就聽見身邊清晰可聞卻很輕的一聲「哧」的譏笑,看去,卻是老猢猻。雷東寶對於士根的回答並不滿意,村集體可以被縣裡管,他要的是村民所有不讓縣裡管,要是都一樣,還改個什麼。他就問顯然有反對意見的老猢猻道:「老猢猻,你怎麼看?」
老猢猻一見雷東寶重視,立馬換上討好笑容,積極地道:「書記,村集體是村集體,全體村民是全體村民,性質不一樣。如果是村集體所有的東西,那是公家的,我們能用,上面領導也都能用能管。要換作是全體村民所有的,那只有我們村裡的能管,其他誰都不能說三道四。嘁,怎麼會一樣呢?」老猢猻說完,一點沒忘捎帶雷士根一句。
雷士根悻悻的,但也無話可說,因為聽著老猢猻說的話有理。地上一片瓜子殼經不起好幾個人一起打掃,三下兩下早就給掃得沒了蹤影。雷東寶這才放這些人走,不過難免後面追一句:「以後曬太陽扯淡不許亂吐瓜子殼。」眾人都是唯唯諾諾笑笑而去。雷東寶這才抓住老猢猻道:「你這老混賬,說話倒是有見識,來,到我家說說。士根哥,我洗把臉再去村辦。」
老猢猻一聽得意了,屁顛屁顛地跟著往雷東寶家走,士根無奈,只得獨自走了。老猢猻最是個閑不住的,多年沉寂之後受此重用,巴不得把心裡滔滔江水都傾倒給雷東寶,跟在後面就歡歡地道:「書記,其實瓜子殼不是那幾個吐的,說實話,不怕你沒面子,你媽帶的好頭,大家都不便說。可你有威信啊,你只要一說,誰只要聽見都會趕來做……」
「操,你們有那麼好心?」
老猢猻忙笑道:「我們不服別人,當然沒那麼好心,可都服你書記,你指哪兒我們打哪兒,真話,真話,我老猢猻又不是逮誰服誰的,可就服你,別看你態度粗,不講理,可你一顆心全為小雷家,我們誰不記你的情呢。」
雷東寶這會兒腦子裡全是錢,聞言就道:「我扣你們錢,看你們還服不服。」
老猢猻忙道:「書記一直只給我們加錢,你要扣錢肯定是有理由的,我們怎麼會不服?我們又都不是傻瓜,我們都看在眼裡,要是換個書記,像士根那樣的只會把錢存進銀行不敢亂花,像紅偉他們肯定揣進自己兜里,哪裡輪得到我們。我們誰不知道,我們有好房子住,有勞保拿,有病白看,孩子有大學上,靠的都是書記你。書記你扣我們錢,那肯定也是暫時的,為村裡好的。你不說別的,我們叫別人都叫名字,叫你都是書記。」
雷東寶聽著很是受用,也覺得老猢猻說得很對,沒有他,哪來小雷家的今天。以前還以為大伙兒沒良心,現在看起來,大伙兒對他還是有良心的,村裡這幾年那麼多大事,有好事有壞事,壞事的時候士根正明忠富他們被罵死,村民又何嘗罵到他頭上,看來老猢猻寶刀不老,說得硬是有理。
老猢猻察言觀色,雖然雷東寶只是幾聲「嗯」,可他還是看出雷東寶聽著心動。心中得意,頗有懷才不遇,一朝得遇伯樂的感覺。等雷東寶貓抓鬍子般地洗了臉出來,他忙迎上去道:「書記,剛才你問士根村集體所有能不能換成全村村民所有,依我看,這是行不通的。村集體所有屬於國家,你想換成村民所有,你說國家肯批嗎?」
「操,我恨的就是這個問題。我們村這些個家當,哪樣是靠國家的?他們國營企業都是國家管著,國家給錢,工人都有城鎮戶口,我們村的哪樣不是靠自己力氣靠自己的錢?憑什麼我們有點錢了,國家就要說是他的了?」
「書記,理兒是沒錯,可問題是你沒法做到。你要是把國家財產的性質給改了,這罪名……我不曉得得定成什麼罪名,得比貪污公款嚴重吧。書記,誰去冒險都行,你不能冒險,你是我們的頂樑柱。你倒是應該讓村長士根去做,村長本來就應該做事的,結果都變成你在做事。他那樣的會計早該換了,天下哪有他那麼膽小的會計,我們村的收入他都一五一十交給稅務,不怕多交,只怕少交。他自己膽小怕事怕惹禍上身,害我們小雷家每年交出那麼多錢,這些錢你說拿來做發展,十個公園也造起來了。天下哪來這麼蠢的財務,書記你要有麻煩事交士根去做,正好給大家換個財務省點錢。書記你別瞪著我,我老猢猻看你一心為公我才對你說,這話就是當著士根的面我也敢說,看他敢不敢跟我辯論。別看他裝得跟個好人似的,其實心裡才沒裝著我們全體村民,只想著他自己太平無事。」
雷東寶聽得眼睛翻白,可也不得不承認老猢猻說得有理,老猢猻說的可能正是其他好多村民的背後議論。這種話,他老娘也曾沖他嘮叨,可惜老娘水平不高,沒老猢猻說得有條有理。不說別的,士根管著財務,名頭掛著老二,可是跟錢有關的貸款卻都是他雷東寶一個人在跑,最困難的時候還得他靠結婚換來貸款,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可是,又怎麼說士根這個人呢?最起碼,錢啊章啊的放在士根手裡,他就是出去玩個十天半月都不用擔心。要不是士根管得細管得小心,紅偉正明他們幾個早不知滑到哪兒去了。這一點,老猢猻他們肯定是無法知道的。人啊,要用他,就得用他的正面忍他的反面。
老猢猻才走,雷東寶客廳電話響起。那邊士根焦急地道:「書記,銀行剛剛通知我,說縣裡下令封了我們的賬戶,要把我們賬戶里的錢提出去還三角債。」
雷東寶不以為然地道:「我們這段時間錢那麼緊,賬戶里哪有錢,愛封封去。」
「這個……有差不多一百萬在賬上。明天不是星期天嗎,我想掙一天的利息也好,付款都讓我拖到星期一。」
「什麼?你媽了個逼。一百萬!老子……我……」雷東寶氣血攻心,電話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氣。一百萬啊,最近流動資金本來就緊張,這要一百萬給封了,他們小雷家還不給卡死,他真是殺雷士根的心都有。
可再怎麼生氣,殺人放火的事情還得往後靠,先解決錢的問題。他連忙打電話找陳平原,陳平原倒是爽快,答應幫忙。陳平原幾個電話打下來,就告訴雷東寶,趕緊悄悄去銀行把錢提出來,別讓任何人知道。也給縣裡留點面子,留個十萬八萬的放賬上讓縣裡封去,免得有人一分錢沒封到狗急跳牆。雷東寶得令,虎著一張黑臉就往村辦跑,都不願看見士根,拎起出納,他親自開車往縣裡去,把個士根內疚得差點內出血。
副縣長出手如此狠毒,雷東寶心中燒起一團毒火,一口氣飛車到銀行,問清賬戶上的數字,留下十元零頭,其他一口氣全提了,有些人給臉不要臉,他還給他們留什麼面子。可他生氣歸生氣,規矩一點沒忘,找到相好的櫃檯主任,悄悄塞過去一個紅包。櫃檯主任於是貼心地告訴雷東寶,最好去市裡開個賬戶,讓縣裡撈不到手。市裡銀行要效益,才不會搭理縣裡的行政指令。
雷東寶心領神會,立馬帶著錢殺到市裡,在市裡最大的工商銀行開了戶。銀行正是千方百計想著拉儲蓄的時候,一見有人拿著一百萬開戶,眉開眼笑親熱得不得了,當下就有一位主任出來,把雷東寶請進辦公室去交流感情。
主任笑眯眯地說:「雷同志是小雷家的書記雷東寶嗎?」
雷東寶雖然今天心裡窩火,可被主任這麼春風了一下,心平氣和了不少:「你知道我?」
「怎麼會不知道,日報里常報告你們的事迹。按說沒有人批准,我們不能擅自給你開戶,不過你們例外,像你們這樣大名鼎鼎的集體來我們銀行,我們大大歡迎。呵呵。不過要雷書記星期一派人去人行辦個手續。」
雷東寶笑道:「行,不過話說前頭,如果我們縣裡想來你們銀行堵我們的錢,你們不能答應。」
那主任又是呵呵一笑:「雷書記爽快人,我喜歡。我們市行跟他們縣裡不搭界,你完全不用擔心。雷書記,有沒有想過把基本戶移過來,以後一個口子出入,辦事方便?」
雷東寶道:「只要你貸款給我,我就把基本戶移過來。」
那主任一笑,雷東寶卻領會到不可言傳的意思,拿拳頭重重一捶,道:「我把基本戶移來,以後進出都在你這兒。主任,我等你一起吃飯。我先跑趟市人大,你等我,我五點半來接你。」
那主任嘴裡連說客氣客氣不用不用,可三兩下之後就同意了。雷東寶就扔下出納,自己跑去找陳平原,詳細告訴陳平原來龍去脈。陳平原一聽說雷東寶把錢取光,「媽的」一聲就跑出來了,說雷東寶這是不給他面子。雷東寶只好說:「他媽的,我道歉行不?」陳平原看著這個粗貨,只剩搖頭。
雷東寶心裡明白,跟陳平原這等交情,只要不是殺人放火的事,陳平原不會太怎麼樣他。他見陳平原不生氣,就道:「我還有個問題要問你,我怎麼可以把村集體所有改成全村村民所有?」
陳平原還是有些氣悶的,再說現在已經不做縣委書記了,也顧不得威儀,悶悶地道:「他媽的,上回不是在你老婆店裡跟你說了?你不會拿我好心當作耳邊風吧?」
「我哪裡會當耳邊風,我回去還跟他們幾個開會討論,可現在我們流動資金吃緊,哪裡還有錢搞那些。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村集體所有轉村民所有那是另一回事。」
「怎麼不是一回事,更容易,媽的木頭疙瘩腦袋好好轉轉。」
雷東寶想都沒想,就拍著桌子道:「我腦袋哪有你靈光,你是市人大我是村支書,你知道你直說,賣什麼關子。」
陳平原這時候不怒反笑,對著雷東寶哭笑不得,難怪縣裡翻臉不認模範,把小雷家的賬戶給封了。而又只需他周旋幾句又給開了,都是眼前這個蠻子不會做低伏小。他也懶得指出:「回去自己想去,那麼簡單的事情都想不出,還做什麼帶頭人。」又忍不住開雷東寶一句玩笑:「都我教你,要你腦子幹嗎用?我得鍛煉鍛煉你的腦子。」
雷東寶憋著臉看陳平原思考,忽然靈光一動,豁然開朗,一拍大掌,道:「有數,有數了,好辦法。」
陳平原也笑,但旋即翻臉道:「滾,你一來我就不清靜。」
雷東寶道:「晚上一起吃飯吧。」
「不吃,你這種人沒情沒調,誰耐煩跟你吃飯,什麼時候你老婆店裡有野味再來喊我。」
「行,這還不是小事。陳書記再幫我介紹一個好會計,會那個做賬的。」
「沒賣給你,自己找去。走走,我下班了。」
雷東寶一走,陳平原卻點上一支煙歡笑,他現在一下清閑下來,其實心裡挺悶,拿個雷東寶這樣皮糙肉厚的老相識調戲一下挺開心。但吃飯就免了,這個雷東寶,一點情趣都沒有。
雷東寶卻是借用陳平原的電話,要紅偉趕緊飛車來市裡一起吃飯,紅偉能說會道,可以調節飯桌氣氛。
飯桌上,雷東寶終於知道一件事,現在好多公司單位專門養著一個美女財務,這個財務也叫公關,專門跑銀行拿貸款,拿來貸款,按照數額拿提成。說是到報社發個招聘廣告,自有人上門應徵,要麼是俊男靚女,要麼是家有後台。紅偉當時笑嘻嘻說要俊男有什麼用,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哄堂大笑。
回頭雷東寶又好好考慮陳平原的主意。辦一家公司將村集體收入轉為全體村民所有,而非轉為以他為主的五個幹將所有,終於讓他消除心上的那道坎兒。對,他依然是為村民辦事,正如村民擁護著他,他也時時刻刻不會忘記村民,只要村民都有好處,他做什麼都理直氣壯。他召集四個骨幹開會商量。說是商量,基本上是他一個人說主意。
「我想好了,我們全村人集資辦個公司,以後村裡三個實體的進貨岀貨全部給這個公司做,賺來的錢全歸這個公司。集資辦公司,一定要體現多勞多得,不是你想出錢就給你岀,你錢岀得多你讓你佔大份,沒門。我這麼想,公司一共集資兩百萬。我佔10%,二十萬,你們每個佔5%,十萬,我們五個人一共佔30%;再設20%,給四眼四寶老五他們一些中層平分,我看每人可以分到0.5%,一萬,工程師也全部有份;剩下50%,全村老小分了。男女不論,老小不論。攤到每個人頭上的錢不多,我看誰都拿得岀。我這麼定,你們有沒有意見?」
眾人面面相覷,忠富紅偉正明眼裡都有興奮,可都是礙著輩分兒,把說話的第一順序交給士根。但大家都看士根愁眉苦臉的並不興奮。雷東寶就問了句:「士根哥,你是錢拿不出還是怎的?你要真拿不出,我借些給你。」
士根被問到,不得不回答:「書記,你的意思,我想再問得清楚些。是不是以後通過集資公司的設立,我們把村裡原來的利潤都轉到集資公司里,我打個比方說,如果今年有兩百萬利潤,我們每個人就可以拿二十萬或者十萬。同時我們又有高於別人的工資和獎金……」
正明道:「把工廠的利潤都做到集資公司了,我們還哪來利潤發獎金?士根叔算錯了。」
「好吧,獎金沒有,工資還是在的。」
「我們工資並不高,高就高在提成獎金。」紅偉也插話。
忠富也道:「這個主意穩妥,比上回的主意好,我看全村人也沒話說。」
士根卻道:「全村人會說話的。我們集資公司的利潤靠剝取村實體的利潤而來,而實體屬於全村,我們靠著在集資公司投入大比例份額就拿這部分剝取來的利潤分配,明眼人全都看得出。大家鄉里鄉親,我們怎麼可以拿得太狠?」
紅偉立刻道:「士根哥,怎麼會不公平?書記拿最大份,我擁護,小雷家沒有書記,就什麼都沒有。其他我這邊我不敢說,養殖業要是沒有忠富,沒人養得出魚蝦牛蛙,別看這些東西小,產出比豬還高。忠富拿屬於養殖業的一大塊,沒人不服。正明小小年紀,經歷爆炸之後沒被壓垮,反而把登峰的規模搞成全省最大,又拚命把銅廠運行起來,正明臉上的傷疤是證明,瘦那麼多是證明,誰說正明沒資格拿大份?本身以前的分配就是對我們的不公平,我們承擔那麼大責任,付出那麼多精力,我們多拿是體現多勞多得原則,沒錯。」
忠富這時候幽幽開口:「士根哥,不怕你惱。書記明確提出這個分配辦法,是讓我們有個名分明著辦事拿分配。我說我和正明他們如果哪天憋不住不公平,暗中使小手撈錢呢,可能拿的比這明著分的還多。我們是相信書記,我們還得對得起書記提拔,才不亂伸手,可你也不能總拿不公平考驗我們的自覺啊。」
正明早就想說,可他在哪兒都可以耀武揚威,就是在這個場合需得收斂。但等到紅偉和忠富一陰一陽地說完,他覺得全讓他們說了,但他還是要表個態:「我什麼都聽書記的。」
士根皺起眉頭,大口吸煙。雷東寶看著士根道:「士根哥,只剩你沒表態。」
士根道:「這個決策關係到全村,全村人都討論後再做決定。」
「我們五個人內部先統一意見。」紅偉等不及雷東寶發言,直接緊逼。
士根又是狂吸好幾口煙,才道:「我保留意見,而且我的貢獻沒有你們四位大,如果算份子,我就跟全體村民吧,要我拿5%,我於心難安。」
眾人都驚住,看向雷東寶。雷東寶也是驚訝地看著士根,一時無語。良久,雷東寶才道:「好,士根哥,你保留你的,我做我的。我們等不起。你要拿小份就拿小份,我不勉強你。但我給你保留你的5%,什麼時候你想通了,拿錢來交上,你們呢?」
忠富、紅偉、正明都贊同。雷東寶就道:「忠富和紅偉你們稍微比正明空,你們拿個具體辦法出來,要快,拿出來我們就開村民大會表決通過。這個集資公司紅偉當家,紅偉你那裡最抽得出時間。」
士根輕輕問一句:「跟他們說集資公司真實目的嗎?」
「我那麼傻,讓縣裡抓我坐牢啊?」雷東寶忽然想到,凜然問士根,「士根哥,你會不會去揭發?」
士根嘆道:「我們合作那麼多年,你怎麼能這麼不相信我?我說得徹底點,得罪你的話,我全家還想在村裡待著?」
會議算是圓滿地結束,紅偉立刻鑽進忠富家裡商議,正明雖然沒有攤到任務,可心熱,到登峰廠和銅廠轉了一圈,也一頭鑽進忠富家裡。
只有雷東寶回家越想越煩,敲開士根家的門,一言不發拉士根進自己家坐下。兩人相對吸了半天香煙,士根才道:「東寶,膽子別太大。」
雷東寶道:「我哪次沒被你說膽大,結果呢?」
士根嘆息:「這回性質不同。」
「哪回性質不嚴重,你哪回不是愁得睡不著覺,我們多年合作,我信誰都不如信你,你為什麼永遠不支持我?」
「東寶,自從你開動磚廠,接受我的計件辦法後,我一直服你,也跟定你。我對你沒二心。可我能力有限,我真是吃力不起了。這回的集資,我擔不起。我是真的擔不起了。你每次大膽,我都好一陣子睡不好覺,這回,你給我留條命吧。我不願操心死,我寧願做死,你相信我,只要你用得著,說一聲我就會上,可就別讓我佔5%集資了。」
雷東寶真是悶得想砸傢具,可愣是提不起氣來,瞪著眼睛看士根半晌,道:「我要是你還是做你的村長,做實體的二把手,別想退出。你要不在,這一大攤子,我不在的時候,能交給誰?」
「東寶,你信任我,我肯定會做好。我跟你說了,我做死不怕,我怕死操心。」
「好吧,算我欠你,你只對我負責,媽個逼,你太……媽個逼。」
士根走出雷東寶的家,看著夜晚漫天的星星,嘆了聲氣。
集資公司的細則很快形成並張貼出來,消息也很快傳遍全村角角落落,即便是沒識幾個字的人也圍到公告前好好閱讀。公告欄前一片唧唧喳喳,都是白天不用上班的老頭老太。
這等熱鬧事,老猢猻自然是不肯錯過。他擠進人群,在喧鬧聲中將公告從頭到尾看上幾遍,心頭隱隱響起前幾天雷東寶跟他討論的事。老猢猻隱隱想到什麼,又隱隱覺得這不大可能。此時有人問老猢猻去不去村裡交錢,老猢猻卻是毫不猶豫地說,去,當然去,全村人民都做的事,他當然不能落下。
大家議論半天,交錢,當然是毫無疑問的,村裡這十幾年,在雷東寶上台後做的事件件都是為村民好,這件事,村民當然一如既往地支持,唯一爭論的議題是百分比。
士根在村辦坐著,打開窗戶傾聽窗外村民議論。聽了半天,他想,村民若是知道了集資公司的真正目的,知道他們以前共同創造的財富被如此比例了,他們還會只是如此平和地議論嗎?可士根再想,回想當年雷東寶率先扛起鋤頭背著一脊背的疑惑和嘲諷修整磚窯,還率眾抵抗政策的謬誤,從此帶領大伙兒走上致富路,無論如何,雷東寶拿個大頭也是合適,論理誰都不該反對。可是,為什麼他的心裡如此矛盾呢?
逐漸地,開始有村民從銀行取出錢來,到村辦交錢。這點兒錢,對於享用村裡給的好處這麼多年的村民而言,並不是負擔。士根如常工作,他也並不解釋,他雖被掛名5%,可他拒絕出錢,可他心裡為雷東寶攥著一把冷汗。
雷東寶則是沒想到歪打正著解決了兩百萬的流動資金。看來,群眾的力量若發動起來不得了,小雷家人好樣的。
小雷家又衝上快速道。這一波衝擊,是由正明作為先鋒,而那麼多村民第一次因為投入了錢而搖旗吶喊得響亮。小雷家集資公司的業務也正常順利地展開。其實是換湯不換藥,原先屬於各企業的貿易活動如今都改換到集資公司名下。集資公司名喚「雷霆」,雷霆公司一上手,便樁樁生意獲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