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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 · 04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韋春紅總算是春節閉門歇業,本來說好雷東寶開車去接她,可臨了雷東寶卻來電說有事忙碌,她只得自己騎著木蘭摩托車來,後面放滿年貨行李。
小雷家人都爭著與她招呼寒暄,但到了雷東寶家,雷母照樣是愛理不理的老太君樣。韋春紅這回學乖了,進門就是一個厚厚的紅包,也別什麼金項鏈金戒指了,直接還是給錢最實惠。果然,雷母眉開眼笑,立馬繳械。
韋春紅這才又將摩托車開岀去,把兒子接來雷東寶家。雷母背後悄悄問韋春紅,怎麼還不懷孕。韋春紅可真說不出,她真想跟雷東寶生個兒子,可肚皮不爭氣,硬是不見動靜。看著雷東寶挺喜歡她兒子,還特意帶著她兒子上山打麻雀,她真希望讓雷東寶有個親兒子可疼。
雷東寶這個春節過得滿腹心事。雷霆公司運轉不久,麻煩不斷。資金有限,進來的產品有限,卻要首先滿足村裡的三個實體。因為給實體的貨色都是成本價,相關經手人不大有賺頭,不大有賺頭就不大有獎金,因此大家都想盡辦法做盡手腳,把東西賣給他人而不給實體,搞得實體差點無米下鍋,忠富正明紅偉他們就來造反。再有類似霉豆粕這樣的陷阱,一個小小雷霆公司才剛開業沒兩個月,竟是矛盾百出。雷東寶頭大萬分,罵下這頭冒出那頭,每天都跟填滿炸藥的雷管似的,到處放炮。但是,放炮之餘,他還是得收起暴躁,一一校核與三家實體的往來,千萬不能將正明他們的工作積極性打壓了。
初一這天,無數人川流不息地上雷東寶家拜年,看得韋春紅的兒子驚詫不已。韋春紅則是作為主婦,熱情地茶水招待。雖然忙得沒有坐的時候,可是她今年才算是真正有了主婦的感覺,雖苦猶甜。士根他們四個當然都是來了,不過年初一誰都事兒多,雷東寶沒多留他們,約他們四個初三晚上一起吃飯。
初三那天,韋春紅最忙,一個人獨立燒岀一桌大餐。以她的本事,自然不在話下。雷東寶幫不上忙,也沒動過幫忙的心思,雷母自然是老太君一樣地一邊兒看,本想指導幾下的,可惜韋春紅廚藝太好,她插不上嘴,只得作罷。
士根等四個都不敢拿架子,雖說是晚上吃飯,可人都早早來到雷東寶家。誰不知道這頓飯並不容易吃啊。雷東寶也沒二話,坐下就跟他們四個討論村裡的事情。韋春紅兒子好奇地站一邊兒聽,只感覺像是吵架或者訓話,聽了會兒沒意思,還是幫他媽去。
大家話題轉來轉去,終於轉到雷霆公司上頭。雷東寶一下就把話放桌面上:「你們別老挑毛病,我問你們一句話,這個公司,如果換成你們來做,兩個月內,你們能做到我今天這地步嗎?我把話放這兒,你們要是誰能做得比我更好,說出來,我讓位。」
眾人都是不語,即使自信做得比雷東寶好也不會說。而且他們心裡有怨言,既然不是原先說的初衷,又何必節外生枝弄出個雷霆這種不三不四的集資公司,他們沒興趣。還不如照原樣來做。可是,雷霆公司才被雷東寶興緻勃勃地辦起來,難道能因他們幾句話就關門大吉?那不是拿全村老小的集資當兒戲嗎?因此說了也是白說,白說誰還說。
士根見大家靜默不語,就打個圓場道:「新體系上場,都有一個磨合的過程,大家都不能心急。書記,他們三個也是為工作著急,又不是跟你有什麼個人恩怨,你那麼嚴肅幹什麼。」
雷東寶不客氣:「個人恩怨沒有,個人小算盤不少。看集資公司搞成這性質,你們都埋怨我多事。他們幾個外勤跟我玩心眼,你們幾個跟我鬧脾氣,巴不得我火氣上來解散公司恢復老樣子。我告訴你們,死了這條心。這幾天管下來,我越管越管岀味道,問士根哥,第二個月利潤是不是上來了?你們啥都別鬧,乖乖聽我話,等年底分紅。」
忠富終於忍不住,道:「書記,我們爭的不是你管我管的問題。只要你管得好,那種霉豆粕的事情不再出現,我樂得少做事。可是書記你想過沒有,進銷都讓你包了,我不用出門,不跟同行交流,我這兒不知道什麼時候豬肉好銷,為什麼好銷,不知道現在大家愛吃肥肉還是瘦肉,不知道我養的種豬該怎麼合理分配繁殖季節,不知道現在市面上優良品種有沒有出現。產銷脫節,銷售不能指導生產,生產又不能牽制銷售,兩頭都是盲目行事,總有一天我們養岀的豬沒人要。我這兒還算是簡單的,正明那裡的產品好幾個系列,數不清的品種,現在產銷脫節,生產的盲目生產,銷售的盲目銷售,進料的又盲目進料,等哪天倉庫積壓了,你們等著看好戲吧。我們有私心有雜念,可我也不肯讓我管的豬場毀在我手裡,到時候被全村老小唾罵。書記,我今天也說句實話,雷霆公司這麼做,行不通。」
雷東寶聽著吃驚,他都沒想過其中還有這等影響溝通的不良反應。他問紅偉:「你也這樣想?」紅偉毫不猶豫地點頭。雷東寶怒道:「集資公司第一個方案的時候你們怎麼都不說?讓你紅偉當總經理你也不肯當,那時候我拿膏藥封你們嘴巴啦?現在一說以前掙的錢不歸自己,你們又撕橡皮膏了?啊?」
都知道雷東寶發火時候什麼事都做得岀,紅偉和忠富兩個於是低下頭不說。韋春紅在裡面聽見,本想出來勸勸雷東寶,大年初三的發火晦氣,但她想到自己一向不管小雷家的事,平日里也不在小雷家行走,小雷家的事她還是少插手為好。再說雷東寶解決得了,不用她夫唱婦隨。
唯有正明依然抬著臉道:「書記,忠富哥要是不說,我還沒想到脫節問題,我也正納悶,怎麼這陣子家用電線積壓那麼多。這麼一說就對了,按道理說,最近北方市場家用電線低谷,我因為現在不直接管銷售,這些問題沒直接反饋給我,都給忽略了。我們倒不是以前有意不說,有些事沒做過之前,預先想都想不到。」
雷東寶道:「這就是了嘛。沒做過的事,我們能想到多少想多少,沒想到的誰也別怨。既然已經上手了,埋怨啥都沒用,只有想辦法做到底。我說你們有情緒,你們這幾天凈找我碴,你們給我想過一個辦法沒有?你們的事,你們怎麼與銷售協調,你們自己最清楚,這些人以前都歸你們管的,現在你們要他們做什麼,他們敢放一個屁?你們把這些問題往我面前推,都不想著解決,你們不是鬧情緒是什麼?不是存心要我好看是什麼?說!」
正明連忙收聲,不敢頂嘴。有些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最後誰有理,看誰嗓門大。但忠富卻是越聽越氣憤,不願再忍,開口為自己爭辯:「書記,我們提反對意見,就一定是鬧情緒嗎?我們一聲不響把新公司成立後的不適應自己承擔下來,怎麼不見你說我們沒情緒?再有,我們為什麼不能鬧情緒?書記分配不公,我們做多拿少,還要求我們這也做到那也想到,對我們要求特高。我們難道是小娘養的?我忠富不會說話,不會拍馬屁,我只會做,書記你要看不慣,開除我,我沒怨氣,你找聽話能幹少拿的人替我。你要找不到人替我,說明我厲害,我值大價錢,你加錢給我。我覺悟就那麼點點高,我到現在還不是黨員,我不夠格,我只要求公平。」
士根坐一邊聽得心驚,一直伸腿在下面踢忠富,反而被雷東寶抓住,讓忠富完整說完。等忠富說完,雷東寶問:「那你要多少?我們上一回第一個集資方案,你會不會覺得拿太多?吃下去會不會把你噎死?我都沒膽吃,你們有膽?你們別吃又不敢吃,吃不到又怨我,你們這樣對我也是不公平。媽的我今天脾氣真好,還跟你們雜種講理。我說你們急什麼,現在開始起,賺的錢大頭都在集資公司,照我們現在的發展勢頭,沒兩年就把前幾年的利潤都賺了,這筆分成不少。你們看長遠一些行不行?第二,你們現在光顧著跟我鬧情緒,你們想過長遠沒有,你們甩手不管,我只好讓別的機靈的管,哪天雷霆公司裡面的那幾個做強了,他們會逼我坐下談重新制定分配比例,誰都不是泥捏的好貨。到時候你們怎麼辦?紅偉你拿眼睛瞪我,這種情況你被我提醒才想到,算你豬腦,你們聽我說下去。」
雷東寶給自己倒茶,喝上一口,才道:「第三條,你們不當家不管事,我當著整個村的家,我不能撐死你們,餓死他們。你以後拿大錢住洋房,旁邊住著個不出五服的雷家人飯都吃不上,你有臉,你好意思?第四,公平是沒錯,媽的我還想公平呢,以前一個個提拔你們,你們孝敬我一根毛沒有?村裡給你們機會把你們培養成材,你們怎麼報答村裡?媽個逼,要走,自動退出房子,退出自己和爹娘老婆兒女戶口,退出以前爹娘老婆兒女從村裡領的錢和福利,你不讓村裡佔便宜,你也別占村裡便宜,公平合理。我話說到這裡,吃飯,邊吃邊討論。」
忠富聽得臉色通紅,胸中氣悶,紅偉和正明則是活動開了心思。士根這時候就不說話了,一直低頭吸煙。韋春紅早在裡面聽得心驚肉跳,一聽「吃飯」兩個字,連忙搬著熱菜出來,也順帶把雷東寶埋怨上了:「我說你這是怎麼做的主人家,客人來了光聽你說話,光知道撒自己臭脾氣。你也不看清楚,不是自己人能對你說那麼大實話嗎?你還那兒挺委屈,要真弄個奸的來,什麼都順著你,什麼都是你對,背後把你搞得惡人一樣,自己偷偷摸摸做好人搶了你的功勞,最後一頓卷包把你害了,你才哭都沒處去呢。忠富哥,他就那脾氣,隨他去,三天兩天他就想通了。他死鴨子嘴硬,往常你們不在跟前時候一個勁誇你們好,見了你們就死樣活氣裝上了,什麼嘛。」
韋春紅這邊沒說完,士根那邊刷一下臉全紅了,韋春紅看見,不知道士根為什麼表情怪異。雷東寶見韋春紅恰到好處地調和了氣氛,就順勢伸手把忠富按到位置上,一邊道:「我跟你說啊,忠富,你要再敢說走,我媽個逼先殺了你,再去自首。我說到做到。我們五個兄弟,最苦最難的都熬過去了,別好日子面前反而鬧翻臉。以前是一條心,現在還是一條心。你有意見,打罵都行,我也稀罕你啥都敢說的脾氣,村裡就你最能跟我對著干,可你不許說走,說走就不拿我們當自己人了。記住啊。」
韋春紅忙道:「長記性最好是連干三杯啦,我把酒滿上,呵呵。正明兄弟看起來餓壞了,兩隻眼睛盯牢一盤鯡魚乾不放,我說你們別光顧著說話,可憐可憐我們正明兄弟。媽,您也稍微喝點不?」韋春紅雖然問著,下手卻是不由分說把雷母的酒杯都滿上了,又熱情地拿了她兒子的筷子給大伙兒夾菜,先給雷母,第二個就給士根,一口一個「士根哥」,叫得士根滿臉堆笑道謝。
正明和紅偉兩人靈活,連忙借讚美好菜調劑氣氛,韋春紅等他們一輪酒幹了,利索地又給大伙兒把酒倒上,才回去廚房。飯桌上五個人這才又安靜說話。前面大家把話都說開了,好也說了,歹也說了,大家都亮岀底線,後面的話就好說許多,忠富正明紅偉三個終於答應在雷霆公司兼職,主管原先屬於他們名下的那部分業務。韋春紅不時插進來調節一下氣氛,雷東寶想胖起嗓門都不成。只有士根悵悵的,為韋春紅無意掃到他的話尷尬。
當然,不免地,雷東寶還是有所退讓,三個人在雷霆公司的兼職,都拿不錯的工資。
一桌飯勝利結束,雷母早早上去睡覺。等送走眾人,韋春紅也沒讓雷東寶幫忙收拾桌子,自己利索忙碌著,一邊問雷東寶:「士根哥剛剛坐上桌的時候怎麼一臉尷尬相?你看到沒有?」
雷東寶回憶了一會兒,道:「沒留意,當時光顧著忠富了,媽的忠富脾氣還是老樣子。」
「會不會我說什麼得罪士根哥了?」
「你怎麼會得罪……哦,我想起來,我們集資,士根哥不敢做,他一份名字掛著,錢沒岀。被你一說他多心了。」
韋春紅撇嘴:「他還真機靈,這份錢不出,他就是好人。可又打量你們不會年底分紅時候少他一份。他倒是又做好人又拿好處,精明。」
雷東寶一愣,不由笑道:「別胡說,他不是那種人。他就是膽小,他沒那麼多壞心眼。哎,你這是幹嗎?」
「煙別吸了,先泡泡腳,鞋子給我,我給你換雙鞋墊兒。」又招呼兒子過來一起坐下,「腳盆子大,你們爺倆一起泡著,水不熱了招呼我一聲。」說完忙自己的去了。
韋春紅兒子小寶乖乖坐著泡腳,都比雷東寶還安靜。雷東寶看著眼前眉清目秀的小孩子,帶著酒意,想起自己差點出生的孩子,要是在的話,也讀小學了吧。想到他看不到自己親生兒子,眼前韋春紅的兒子看不到生身父親,不覺憐惜起眼前的孩子。
「小寶,你爺爺奶奶家住得好嗎?幹嗎不跟你媽一起住?」
「媽說飯店裡人雜,不好。我也想跟媽媽住。可現在媽媽跟你結婚了,奶奶說我不是你家人,我以後別想跟媽媽住了。」
「什麼屁道理,你愛住就住過來,我當你老子,你當我兒子,以後沒人敢欺負你。可你媽忙飯店,不肯住過來,你做做你媽的思想工作。我媽不會做事,我忙,都照顧不了你,你最好動員你媽住過來。」
韋春紅在裡面聽著高興,但還是出來道:「小寶爺爺奶奶都寶貝著小寶呢,不肯放他過來住。唉,當年那是搶著要養小寶。來,腳挪開,我給添點熱水。」韋春紅當然也不敢把兒子放到雷母手下,那到底與親爺爺奶奶不同。
雷東寶不疑有他,伸手揉揉小寶的頭,道:「明天帶你去高一點的山,不信找不到野兔。」
韋春紅看著嘻嘻地笑:「好啊,帶點錢去,打不到買也買它幾隻來。我準定燒大大一鍋湯等著你們。」
小寶歡呼雀躍。雷東寶槍法好,訓練有素,今晚吃飯又是跟霸王似的威風,小寶引以為偶像。
雷東寶槍法當然好,部隊訓練出來的,他還會自己調準心,將一桿獵槍調得無比順手。第二天爺倆一早就出門,鑽進深山老林亂摸。沒成想,真給他打到一隻山雞,兩隻野兔,還有好幾隻鳥,兩隻松鼠。他看看一大堆的收穫,心裡也有些得意,帶上小寶,殺奔陳平原家,因為陳平原曾跟他提起過愛吃野味。
陳平原一見倒也喜歡,尤其喜歡山雞那幾根尾巴毛,先拔下來插花瓶里了。雷東寶坐在沙發上,看煙灰缸里一堆煙頭,陳平原笑容帶點勉強,就直截了當地問:「陳書記,他們說古河村村長被抓了,那是要你好看,對不?你別太當回事,誰嘴裡都有準頭,進去不會胡說。」
陳平原勉強笑道:「你胡說什麼,他抓進去跟我什麼相干。不過這話倒是真,嘴巴得有些準頭,牢底坐穿也不能說,否則放出來誰都避著你,再沒人跟你做朋友。」
「那當然,沒義氣的人誰理。古河村那個到底怎麼回事,還真指使人打死倆啊?」
「那神經病,當幾天村長就當自己是黃世仁。東寶,不提這些。野兔你哪兒打來的?」
「我帶你去,你自個兒摸不到路。」
陳平原沉吟良久,道:「行。東寶,今天不留你,我得立刻出去找個人,你開車帶我一程。」
雷東寶開車帶著陳平原到市裡一處大院,回來一路在想,那個古河村村長據說與陳平原關係挺好,不知道是不是他對陳平原那樣的好。古河村長搞廢品處理,自己做老闆,雖然企業沒他小雷家的規模,可人家拿來的錢全進自己口袋,派頭可比他雷東寶大得多。他們好多廢銅就是問古河村進的,彼此常有接觸。以往也沒見古河村長有那麼兇狠,嗓門還沒他雷東寶響亮。聽說那村長這回花錢買通人殺了兩個逼問他要債的,結果給查出來了,看來是個借錢賴賬的主兒。看陳平原今天那樣子,那村長不會也是曾通過陳平原問銀行借過錢吧。
殺人抵命,那村長明知死刑,會不會放開手什麼都說了?要那樣,陳平原慘了。但雷東寶相信陳平原要是慘了的話,嘴巴不會那麼沒準頭。剛剛陳平原自己不已經說了,雷東寶心說他怎麼也跟士根似的膽小如鼠了。
春節過後,雷霆公司換一種模式嶄新運行。有忠富他們三個熟手協理,下面關係一下理順。尤其是紅偉那邊,紅偉本來就比較閑,常幫著朋友介紹鋼筋水泥,這下自己有了貿易公司,他就直接推銷鋼筋水泥什麼的給朋友,紅偉那兒的生意局面最先打開。反而是忠富這人比較悶氣,謹守本分,他那一塊一直只顧到自己。而正明越忙越瘋,兩眼掛滿紅血絲,走路都跟車軲轆似的轉得飛快。士根看著這樣的發展,才總算鬆了一口氣。心裡倒是開始活動,要不要跟雷東寶要求把他的那個份子給補上。只是實在沒臉開這個口。
雷東寶吃一塹長一智,這回貿易公司的事不再放任三員大將由著性子做。他開始大刀闊斧地插手,自己扎進去了解市場,了解情況後就打算繞開所有物資局之類的中間部門,直接跟中間部門背後的廠商取得聯繫。他比正明紅偉兩個閑,就拎上行李備足名片,一家一家地上門拜訪廠家。
這期間,自然耽誤了鎮里、縣裡還有市人大組織的學習會議,尤其是耽誤了鄧小平南方談話精神的學習。原先做縣長的現任縣委書記見他上任後,雷東寶不再勤著上門說話辦事,心裡有些不快。就在一次會議前特意強調,小雷家必須雷東寶出席。沒想到會議的時候一問,雷東寶還是出差沒回。其實這回倒不是雷東寶有意不來,而是出差去到小地方,他又是個隨性的人,沒有隨時打電話回來聯絡遙控的習慣,壓根兒就不知道有這麼個會。但士根如此解釋,新書記卻並不太信。新書記心頭難免留個不小的疙瘩,認定雷東寶如今財大氣粗不給他面子。
這個時候,古河村原村長見保命無望,果然一股腦兒地把這輩子做過的壞事全咬了出來,自己沒命,說什麼都要拖上幾個陪葬的。因為那村長買通殺人的案子大,影響大,破案有省里派人下來協助。他這一咬,立刻上達省里,省里異常重視,派人下令,秋風掃落葉般地將陳平原等人直接拿下,雙規都省了。
雷東寶出差帶著豐碩成果回來,正好聽到陳平原被抓的消息。他累得在韋春紅那兒昏天黑地睡了一天一夜,醒來開著車子才回到村裡,卻見好多人遠遠圍在村辦外面交頭接耳。他坐在車裡問一個村民這是幹什麼,那村民說,據說上頭派人下來查賬,把士根管的財務室全部查封了,現在士根在裡面配合調查。
雷東寶忽然想到,不知道士根把那些送人錢財的簽名單子放在哪裡,要是正好放在財務室的保險箱里,事情鬧大了。雷東寶這時候真希望士根聽到風聲已經銷毀那些東西,或者早已轉移到別處。這時真是後悔過去的大大咧咧,聽任膽小如鼠的士根為了以後什麼說得清楚,把那些單據都留下,他還規規矩矩在上面簽上字。早就應該銷毀了它們,燒光才幹凈。雷東寶在車裡發了好一會兒愣,不想進去村辦,轉個方向盤,就開岀村去。
才沒開幾圈,雷東寶忽然想到,他幹嗎離開,逃跑,他怕什麼?他做那麼多,既沒自己昧下,也沒給自己謀利,他理直氣壯,他有什麼可以怕的,那麼回去?
雷東寶幾乎是勻速地在路上開了一截路,終於沒有回頭,而是一踩油門直奔縣裡。他心裡很慌,士根曾經的警告清清楚楚地被他回憶起來。他現在該怎麼辦?他很想找個懂政策的人商量商量。這個時候,他還能找誰?當然是找最可靠的。他回去韋春紅那兒,想給宋運輝打個電話。
但沒想到,剛剛離開的時候還沒事,才去村裡轉一圈回來,車子還沒停穩,前前後後上來幾個人圍住了他的車子,其中一個他認識,老相識了,是鎮工辦的李主任。李主任態度挺好,笑容可掬,卻是打開門就不由分說地坐了進來,客客氣氣地道:「老雷,我們到縣裡去一趟,把有些事說說清楚。都是工作,請你配合我們。」
雷東寶心說完了,看來連進門打電話的時間都沒了。他沒說話,也沒反抗,靜候處置。
韋春紅聽得門前有人停車,下意識探頭出來,還以為雷東寶什麼忘拿了,結果卻看到幾個彪形大漢硬擠進雷東寶的車裡,將雷東寶拉到後面,他們佔了駕駛位。韋春紅急了,連忙跑出來大聲斥問:「怎麼回事?東寶,東寶……」
雷東寶深深吸口氣,想囑咐幾句,可看著被緊閉的車窗,知道說也沒用,索性不說。車子一溜兒開走,拋下韋春紅站在空地里驚慌失措。
雷東寶出事了,毫無疑問,雷東寶出事了。韋春紅不是尋常沒見過世面的女子,最近陳平原等一干人有去無回,她早有耳聞,昨天也曾提醒了剛出差回來的雷東寶。今天這陣勢,她還能猜不出什麼?天哪,她要救雷東寶。
可她竟然沒能邁上門口台階,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門口起不來。天哪,東寶到底有沒有得救?她心慌意亂地直坐到屁股冰涼,腹內打鼓,這才搖搖晃晃起來,跑去廁所拉肚子。關進小屋子裡,一時膽怯,怔怔落下淚來。
但韋春紅也沒多哭,擦掉眼淚出來,先濃濃煮了一碗生薑湯喝了,立刻打電話給小雷家村裡她最熟悉的忠富。忠富接到電話也呆了,一連串的「什麼,什麼」。但忠富也清楚雷東寶肯定有什麼,從今天上面派人查封財務室,到以前銅廠炸了後雷東寶想盡辦法籌款,這其中有的是辮子可抓。他只是意外。再意外,從心底來講,他認為雷東寶這人其實比清白還清白,可有時候,有些事情怎麼說呢?
「嫂子,別急,我們都會想辦法。你那兒有沒有路子?」
「再有路數,也都只是些縣裡的熟人。這回陳書記都進去了,這縣裡的人迴避都來不及呢。忠富哥,東寶以前那個小舅子,你認識嗎?找他行嗎?總是自己人。」
忠富想了想,道:「嫂子,書記這件事,我們村裡會出力保他,你先放一個心,我這就找人商量去。宋廠長那兒……有些玄,他們以前走得很近,這兩年……你也知道的。這麼大的事,他不會不管,不過也……」
韋春紅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們跟小宋說,我一直敬重他姐姐,只要他出聲,我願意退岀。忠富,村裡這邊你幫我盯著點,你們千萬用組織名義跟縣裡說清楚啊,東寶這人其實最傻的,他沒撈錢,他只是威風個外場面。」韋春紅太知道人情冷暖,嘴裡苦苦相求,心裡著實沒底。
忠富道:「我們都知道,我們每天看著最清楚,嫂子你放心,別人我不敢說,我一定儘力。我這就跟紅偉他們商量去,士根哥給留在財務室接受調查,暫時沒辦法。等下給你答覆。」
但打完忠富的電話,韋春紅依然不敢放心,在店裡轉來轉去想了會兒,索性跨上摩托車直奔小雷家。
果然忠富已經與紅偉在一起商議,正明不在村裡,暫時找不到人。韋春紅進門,忠富和紅偉都是默默地看著她,沒好意思開口說。韋春紅失望地道:「你們不管嗎?」
紅偉內疚地道:「我們不是不管,我們也剛被通知不許離開,等候調查。工作組已經進村,副鎮長帶頭。我們已經把意見反映上去,可看起來沒用。你如果有其他路子,趕緊著手。」
韋春紅聽了呆住半晌,才凄然道:「我還指望著你們組織出面總有點力道,看來都指望不上,人走茶涼啊。」
忠富道:「嫂子放心,書記與別人不一樣,人走茶不會涼。等這邊可以讓我們自由,我立刻去找宋廠長,當面與他說,他不好拒絕。我們見過好幾次面,這點面子他會賣的。」
韋春紅又是發獃,看來組織能指望,可組織幫不上忙:「你們什麼時候能自由?」
「不知道。要不,我們先打個電話,我跟宋廠長更熟一點,以前他大學時候還在我手下實習過。」
紅偉說著就要繞去忠富辦公桌,韋春紅一愣,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按住電話,不讓他打。電話里翻臉太容易了,一點不用面子。紅偉一想也是領悟,一時無計可施,不由扭頭問忠富:「我們這電話會不會被監聽?」
忠富想了會兒,頹然道:「我們……應該吧。算起來我們是同夥,看剛才通知我們的時候口氣那個嚴厲勁兒。」
紅偉翻出筆記本,找到宋運輝電話,交給韋春紅:「嫂子,我這邊電話要給監聽的話,你那兒估計也逃不掉。可好歹你是自由的,你出去給宋廠長打個電話,起碼讓他知道這事兒,外面電話你可以說得詳細點。」
韋春紅無話可說,可不,小雷家這五個,逃不了雷東寶,基本也逃不了這幾個,剛才忠富紅偉也算是把話說盡了。她收下宋運輝的地址走出去,外面風大太陽亮,她給照得眼前白茫茫一片。她站在冷風裡咬牙決定,乾脆上東海廠找宋運輝去。人總得有幾分香火情,說啥雷東寶以前做過他幾年姐夫,宋運輝要真出言拒絕,她滾釘板給他瞧。
韋春紅取了錢,又冷靜將店子交代了,就趕去火車站。
當門衛報給秘書說廠長嫂子韋春紅找,秘書一下「嘁」了回去,廠長哪來的哥哥,表哥堂哥都沒說起過,哪來韋春紅韋春綠。韋春紅被門衛反駁,這才想到自己急瘋了,又兼一夜沒睡糊塗了,忙又說,是廠長大哥雷東寶的妻子,十萬火急事找。秘書知道雷東寶,這才要門衛先好生招呼,他找宋運輝彙報了。宋運輝對於竟然是韋春紅來找,異常吃驚,他隱隱皺起眉頭,心中感覺這十萬火急有異常。
一會兒,秘書帶韋春紅進來。他一看到披頭散髮的韋春紅一改當年櫃檯後面齊整精明模樣,心裡「咯噔」一下,立刻要秘書帶上門出去,有什麼事都半小時後再說。
韋春紅看著宋運輝這兒一道一道嚴格的門子,看到宋運輝辦公室機關似的布局,看到東海廠一望看不到邊的規模,心裡立刻把宋運輝當成救命稻草。等秘書掩門出去,她「撲通」一下跪在宋運輝面前。宋運輝正給韋春紅倒茶,見此大驚,熱水瓶中滾燙水衝出來,燙到他左手,手中杯子都甩了出去。
「你……你起來,大哥怎麼了?」
「東寶給牽連進去,宋廠長,只有你能救他了。」韋春紅被宋運輝托起,也沒堅持,坐到旁邊沙發上,「哎,宋廠長,你的手……」
「大哥怎麼回事?你說得越具體越好。」宋運輝將手浸入旁邊洗手盆,「還有雷士根他們有沒有出事?」
韋春紅見問,心裡明白,她把宋運輝想岔了,看來宋運輝肯管,否則不會問那麼詳細,否則只有堵住她的嘴,讓她說不出話,再冷冷打發了。她連忙將事情來龍去脈說個清楚。
宋運輝的手一直浸在水裡,擰眉聽著,等聽完才發覺自己站了半天,被燙紅的手別說是已經浸涼,都已經泡發。他還是站著,在韋春紅焦慮的目光緊盯之下考慮好久,才坐回辦公椅,沉吟著問:「大哥進去應該是與前縣委書記有關,大哥前面一天跟你說的看來並不確切,你其實也不知道核心內容。」
「是,我只知道他和陳書記很要好,但他們有沒有……」韋春紅三枚手指做出數錢舉動,「我有耳聞,可不知道數目。士根他們應該清楚,可他們的電話現在據說不能打。我當時怎麼就忘了問他們具體多少錢了呢?」
宋運輝看著韋春紅江湖氣的舉止,可這回他來不及感慨,他現在滿腦子忙著找辦法先了解情況。別說雷東寶有行賄嫌疑,他懷疑雷東寶村裡搞什麼集資公司,侵吞村集體資產事實成立的話,真是罪上加罪了。村財務一查封,有什麼貓膩查不出來?
韋春紅一直盯著救命稻草,見救命稻草一直轉著鉛筆發獃,終於忍不住問一句:「宋廠長,你老家還認識人嗎?你打個電話去,人家一定賣你面子。」
「叫我小宋。」宋運輝放下手頭鉛筆,不用翻電話號碼本,熟門熟路地撥出一個電話。他跟老家基本上是恩斷義絕,老家往事不堪回首,他一向無心經營老家的人脈。現在雷東寶出事,他能找誰?當然,通過關係繞來繞去總是能找到人的,但這樣找到的人有沒有用,卻是一個大問題。
他找的是老徐,幾年前老徐是雷東寶那兒的縣委書記,又是雷東寶的好友,找老徐,最起碼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捷徑。但是,在接通電話報上名號的瞬間,宋運輝忽然想到不妥。現在雷東寶犯的事正是行賄老徐身後的陳平原,如此敏感時候,一向行事謹慎的老徐敢貿然出面嗎?別引火燒身才好。可是,這時候掛電話已經晚了,老徐的聲音在那端響起。
「小宋,小宋,心太急了吧,才離開北京,又來電話催我。趕緊出國考察去,我讓你纏煩了。」
「老徐,不知道這事該不該講,雷東寶出事了。昨天給帶走,昨天同時查抄小雷家村財務,副鎮長領導的工作組已經進駐。從我幾年旁觀,大哥有事。他現在的愛人在我辦公室,可惜她知道不多。」
韋春紅不知道這個「老徐」是何許人也,僅僅是聽宋運輝說電話,就感覺老徐的官職可能比宋運輝大。只是,她看著宋運輝覺得他太鎮定了點,要是急點就好。
老徐那邊則是好久的沉默。過好久,老徐才道:「小宋,我了解一下,再跟你通氣。」
宋運輝只好放下電話,老徐那邊連雷東寶岀什麼事都沒問,他心中很懷疑,老徐不想濕手抓麵粉,惹這一攤子麻煩事。他放下電話,韋春紅也失望,這麼短的電話,鬼都聽得出沒意思。
宋運輝不知道老徐什麼時候會來電話,不知道老徐會不會來電話,只好無奈地把電話撥給最順手的楊巡。
「小楊,你認不認識老家縣裡的官員?雷東寶進去了,你有沒有辦法幫我打聽一下?」
「雷書記?」楊巡驚住,「宋廠長,大概是什麼事?」
「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你有沒有空過去幫我了解一下。你常進出小雷家,你方便。不要打電話。」宋運輝把韋春紅跟他說的那些情況擇要跟楊巡說了。
楊巡聽得好一陣子發獃:「好,我立刻過去。我公司還掛靠在小雷家,我……我得回去看看。宋廠長你有沒有什麼要帶去?」
「沒……哦,這兒有個人,你過來一起帶上。」放下電話,宋運輝看著韋春紅,道:「我不留你,你在縣裡關係也廣,趕緊回去也好作為。有情況隨時聯絡。等下你跟小楊一起回,他會照顧你,他很會辦事。其他關係,等我一個個找過去。你留個你常用的電話給我。對了,三天後我得出國,你就直接找小楊商量。」
韋春紅前面聽著有理,但聽到最後,不禁急了:「宋廠長,如果東寶還是你親姐夫,你三天後會出國嗎?我們真沒人能找了,只能指望你了。」
宋運輝耐心解釋:「即使我親姐姐被抓,我也只能出國去。我們這回出國不是去玩,也不是開會,而是需要考察和談判,需要現場決定很多重大問題。我是廠長,下刀子我都得去。大哥的事情……我跟大哥相識十年,不需要你對我急。」
「那你倒是急給我看啊。」韋春紅看宋運輝那麼平靜,平靜得跟沒事人一樣,急得肝火旺了,也不管誰是誰了,更不管宋運輝最後一句話對她的暗示。
宋運輝看著韋春紅,一言不發,隨她鬧去。他依然轉著鉛筆想他的路子,想了一會兒,打電話找市裡的朋友詢問,這樣的一個身份,這樣的一件事情,會是如何的處理程序,又如何可以探知消息,最要緊的是,量刑如何。
聽得這些,韋春紅氣得發抖的身子才平靜下來,探到宋運輝桌邊旁聽。這會兒,她倒反而從宋運輝的平靜神情里看到力量。她是聰明人,從宋運輝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重複的話里,聽到不少頭緒。她看宋運輝又打了幾個電話,又是進一步明確之後,才見宋運輝放下電話,獃獃盯著牆壁發愣。這會兒,她不催宋運輝了。
這時候楊巡敲門進來。宋運輝示意楊巡關門,便嚴肅地道:「你們去,記得要做這些事,記牢……」他不寫在紙上,只是邊想邊說,說一件,問清兩人理解不理解,才說第二件,一直到口述完畢,再問一句:「你們都記住了嗎?」
楊巡點頭,韋春紅雖然心力交瘁,可也儘力記住了。楊巡卻忽然問一句:「鎮上會不會接管小雷家的那些企業?」
宋運輝搖頭:「我至今還不知道這事情性質有多嚴重,除了跟你說的這些,不清楚是不是還有其他。可我估計還有其他的事。如果真是不幸,很可能連鍋端,士根他們一個都跑不掉。這種情況是最差打算,可如果真出現這種情況,接管可能性比較大,你怎麼問這些?」
楊巡皺眉:「我還掛在小雷家名下,要是小雷家整套班子換了,我可能得麻煩。最近有些跟我一樣的紅帽子企業出事,掛靠企業換班子後不認前任制定的掛靠協議,打官司要討回我們這些戴紅帽子的資產。」
宋運輝一驚,看著楊巡愁得墨黑的臉,道:「這是個大問題,你得有心理準備。」
楊巡一張臉更黑:「我……唉,即使為了我自己,我也得豁出去救雷書記。」想到老家幾乎沒有的人脈,楊巡眼睛都直了。回去,他得靠以前一起做生意的老鄉引見,一五一十從最初做起。他弟弟楊速,才跑腿的一個,哪兒排得上號。「宋廠長,你老家認識人嗎?同學,鄰居?」
宋運輝搖頭,將韋春紅介紹給楊巡:「大哥的愛人,開著縣裡最好的飯店,你們多交流。小楊,我相信你無孔不入。我這邊會再找人。」
楊巡直著眼睛看了韋春紅半天,心裡滿是怨氣,硬是吞進肚子里不說。小雷家那樣,卻害他可能倒八輩子霉,毫無疑問他回去得放血,放血後還不知道他的紅帽子如何。宋運輝理解楊巡的心情,不得不出言安撫楊巡。
「小楊,你放心去辦事,即使是最壞結局,只要在本市打官司,有我。」
楊巡聽了這話,雖說心下稍微一寬,可他又不是第一天出來混,有些事哪是一句話那麼容易。他欲哭無淚,只會連連搖著頭,沖宋運輝抱抱拳算是作別,垂頭喪氣而去。
宋運輝送走兩人,心頭七上八下。剛才一位朋友在電話里的話他沒跟韋春紅說,那朋友說,進去「雙規」的人,幾乎沒有不交代的,三天問下來,神仙也挺不住。眼下外人能做的,大約就是在定罪量刑上面下一點功夫。但如果此案涉及者眾,尤其是涉及的頭面人物多,那麼處理時候就不能太過厚此薄彼,唯有判決之後,再徐徐圖之。
宋運輝點上一支煙,心想,陳平原和其他相關涉案政府工作人員等,那些人的關係網只有比雷東寶更廣更密更有針對,想讓雷東寶獲得異於他們的輕判,幾乎等同六月飛雪一般不可能。最多,他只能做到讓雷東寶這個行事任性又留下一大把辮子給人抓的人別被抓作禍首處理,別被判得太重。可那樣的結果,對楊巡就不利了。只要雷東寶被定罪,如果加上士根也被定罪,楊巡頭頂上的紅帽子岌岌可危。因此,楊巡會接受他的定位嗎?
宋運輝一支煙沒吸完,就動手毫不猶豫地撥打楊巡的手機。自然,雷東寶對他而言,是重中之重,就算是他不願意看到韋春紅,可如他剛才對韋春紅所言,他和雷東寶十年的交情,又豈是心中幾個疙瘩可以抹殺。楊巡的問題,他只能放到後面考慮了。在雷東寶面對的牢獄之災面前,他必得側重挽救雷東寶。
楊巡接了宋運輝的電話後,不得不將車停靠到路邊,無法繼續開行。他的腦筋只要稍一轉彎,就能想清楚,宋運輝目的何在。可宋運輝能罔顧他楊巡的處境,他楊巡能罔顧自己的處境嗎?如果雷東寶的案子身後沒綁著他公司的掛靠關係,他當然願意照著宋運輝說的做,他願意提供這個幫忙,出錢出力,把雷東寶那兒的損失盡量降到最低。可是,問題牽涉到了他,牽涉到他窮盡多年賺得的所有資產,牽涉到他媽付出生命支撐起的家業,牽涉到他楊家一門今後的生計,要他還如何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太清楚自己目前緊繃的資金鏈,他已經為了建設資金而做出種種努力,包括提前出租電器建材市場的攤位,他的資金鏈不堪一擊,他哪裡經得起個三長兩短。
楊巡想來想去,越想越悲哀,他畢竟只是個無依無靠的個體戶,他人微言輕,他除了照著宋運輝說的去做,還能如何?他無力說不,他沒有資格拒絕,更沒有資格表達他的憤怒。因為他知道,宋運輝是他在這裡的靠山,因此,宋運輝才可以罔顧他的好惡,將任何要求強加給他,他還只能欣然接受。本來,他救雷東寶,為自己,也為以前雷東寶給予他的恩情。而今,他的心頭感覺已經變味。
而再變味,他也只能做。他別無選擇。他自己的事,他只有在完成宋運輝指定的方案之下,另做安排了。
楊巡考慮到未來可能的變故,不得不先回自己的辦公室,把銀行里的所有資金轉進個人賬戶,免得遭遇其他紅帽子企業的悲慘下場。若是小雷家未來被鎮政府派人接管,那麼,以後跟他打官司的可能就是鎮政府這個國家機關,他從來都知道,民不與官斗。他只有現在就做最壞打算。
然後,他開車載著韋春紅上路,心裡憋屈,將車子開得像雲霄飛車,車身抖得跟散架一般。看得旁邊的韋春紅擔心緊張得脖子疼,比做一天的婚宴還累。等到楊巡靠邊兒加油,她連忙鑽出來坐後頭,眼不見心不煩。但心不煩路上的事兒了,卻又開始煩雷東寶的事。她是雷東寶的妻子,可是,他們說話討論,都撇開了她,並不徵求她的意見,當她透明,她卻只能什麼怨言都沒有,好像她欠宋運輝似的,可她是雷東寶合法的妻子啊。
楊巡於車流激蕩之中,忽然聽到后座傳來的壓抑啜泣聲,不由一嘆:「你哭什麼呢,你好歹還有人幫著一起想辦法。雷書記這人最多行賄,不會受賄,就算是實打實判刑,也不會多少年,再靠人活動一下,很快就能出來,你們最多有些日子不見面,這日子不會太長,你就想開一些。我就慘了,你知道嗎?我已經註定上千萬資產的危險了,我會窮得倒欠一屁股債,這輩子還有翻身機會嗎?我不知道。所以我比你更想救出雷書記。可是,宋廠長已經明確告訴我,雷書記想無罪是不可能了。明知我已經沒希望,可我還得去做,你說我現在什麼心情?求求你,別哭,饒了我。你敢親自來求宋廠長,我知道你是狠角色,你就再忍忍吧。」
韋春紅一時無言以對,到此才算是真正明白大伙兒的打算了。她不由喃喃地道:「宋運輝這個人真冷。」
楊巡沒搭話,心說宋運輝要是個婆婆媽媽的,能混得到今天位置嗎?其實怪誰都沒用,只能怪自己沒出息。人宋運輝也還不是一窮二白一步一步往上躥的。只是楊巡心冷,上一回在東北,一敗塗地不說,戴嬌鳳都離他而去。這回,又是那麼莫名其妙,好像老天見不得他好,追著他跟他沒完沒了。他真是千算萬算,都算不到會敗在別人的事上,一次又一次,他鬱悶至內傷。心頭無法不生出一絲前所未有的沮喪來,這老天,到底要拿他這個先失去父親,後失去母親,還拖帶著三個弟妹的人怎麼樣啊?
星夜兼程趕回老家,把韋春紅送回飯店,楊巡坐在車上發了會兒呆。去弟弟那兒住?他倒是出錢給楊速買了房子的,可是,遇到那麼大事,會不會影響楊速的心情,乃至影響正緊張準備高考的楊邐?楊邐為了安心讀書,最近沒住學校宿舍,而是與楊速一起住。楊巡幾乎沒太大猶豫,決定不去楊速那兒,想隨便找個旅館住下。可是想到即將到來的破產負債可能,他心裡涼涼的,車子徘徊在空無一人的街道良久,棄便宜旅館於不顧,轉而殺奔市裡,住進一家新開的三星級賓館。錢……花光它。恨死。
一夜,哪裡睡得著覺,雖然又餓又累,可楊巡躺在黑暗裡,看了一夜天花板。直到早晨微光透過厚重的窗帘,他才終於能看清天花板的模樣。他下意識地,將手伸向床頭櫃,不覺碰翻電話筒,稀里嘩啦鬧出煩人聲響。他氣得一躍而起,看著電話生氣。但隨即鬼使神差地,他照著話機上說明,撥打岀一個國際長途。
楊巡沒指望那邊能有人接,因此聽到話筒里傳出真實的似是微笑著的聲音,他如中大獎,身不由己站了起來:「你好,我是楊巡,中國的,楊巡。」
梁思申不由看看時間,奇道:「你那兒才清晨啊,這麼早,我才回家,有事?」
楊巡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以往給梁思申打電話前,都是千思萬想想好話題,可這回他根本就沒想好,他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這回死定了。」
楊巡在東北工作過,普通話很不錯,梁思申確信自己沒聽錯,等待楊巡下文,卻沒等到,想了一想,大致想到了什麼:「你項目定得太大,導致資金出現緊張……嗯……就是錢們青黃不接?」她一時忘詞,只好挑相近的說,自己都覺得不倫不類。
「不,我計劃得很好,本來不會有事。可是,對了,你知道紅帽子企業嗎?」
「知道,宋老師跟我提起過,我也了解過,聽說你公司就是紅帽子企業,真不公平。」
「對,很不公平。我的問題就出在紅帽子上。給我掛靠的是宋廠長前姐夫做書記的村集體,因為生意交往,我們很熟,他們答應給我掛靠,我每年交納一定的管理費。有這種關係,我公司工商執照上的單位性質就變成了集體,可以做大。但是我公司所有者那一欄,寫的是小雷家村。這種事法律並不允許,可大家都在做,雖然彼此簽訂協議,可這協議法律上不承認,掛靠純粹是靠私人關係,私人信用。可現在宋廠長的前姐夫岀經濟問題給抓了,另一個相關的人可能也逃不過,小雷家村村務很可能被鎮政府派下的人接手。類似事情我聽說很多,接手的人為顯示自己清廉,必須清算前任的老賬,也為做出成績,清理起掛靠的紅帽子企業來,下手忒狠。再說我資產不少,又是一塊肥肉,正好彌補小雷家村這回的損失。所以我估計我死定了。」
國際電話的效果再不好,梁思申都能聽得出楊巡的沮喪,她一時也沒空想楊巡為什麼找她說,她家又與楊巡家不是一個省,幫不上忙。她只能安慰道:「你別心灰意懶的,這事兒應該說得清楚。比如你可以讓權威機構證明你所轄資產的實際出資人是你,而不是那個村莊。」
楊巡嘆氣:「可你想過沒,他們如果一上來就跟我打官司,申請訴訟保全,給我封上幾天,我本來就緊張的資金鏈會怎麼樣?不用等判決,我自己乖乖繳槍不殺得了。抵抗是死,不抵抗也是死。」
梁思申想了一想,還果真如此:「那宋老師能幫忙嗎?」
楊巡又是長長一聲嘆息:「希望我沒事,能逢凶化吉。可能這是我打給你的最後一個電話,如果出事,以後就打不起了。」
「不會,你會解決問題的,我感覺你思維不拘常理,總能想到別人想不到的辦法。還有,即使出現最壞結果,憑你的能耐,東山再起也不是難題。別難過,你一定行的,只要你努力,不放棄。」
聽著這話,楊巡混沌一夜的心裡猶如注入一汪清泉,頓時神清目明:「你說,我能行?」
「是的,這種事如果放別人身上肯定沒希望了,但你肯定還有20%的希望。趕緊行動。」
「實際上,我昨天一聽說就開車趕來,現在已經到了。」
「我就說你行的,看你愁的。來,打起精神,出去吃頓飽飽的早餐,收拾乾淨臉面,辦事去。」
「是。」
「祝你好運。」
「是,事成我會打電話給你,再見。」
很神奇,楊巡恢復平靜。他依言洗臉刮鬍子,乾乾淨淨,打起精神出門。
一晚上亂成一團的思緒,此時迅速歸類為兩線:一條線,是照著宋運輝說的做;另一條線,則是開始接觸接管小雷家的鎮政府官員。他不信,他楊巡會向某些倒霉的紅帽子看齊。
宋運輝不曉得楊巡是經過了怎樣一夜的輾轉,現在竟然已經恢復平靜和理智。他結束與楊巡通話,趕緊洗漱吃飯,先送宋引去學校。照常上班,但他先打電話給司法系統的朋友打探消息。暫時還是沒有消息。
宋運輝便投入緊張工作,後天出國,今明兩天太多事情要趕著做,太多會議趕著布置工作。有接二連三的電話進來,秘書見縫插針地彙報給會議間隙回來拿資料的宋運輝。其中一個來自本市司法系統的電話說,很不幸,小雷家財務室查出不少行賄證據,數目和受賄人一清二楚,數目不小,十多萬。又有人舉報雷東寶帶頭組建什麼集資公司,侵吞集體資產,舉報內容正在調查中。秘書告訴宋運輝,打電話來的司法系統同志給予兩字評價:「真傻」。
是,真傻,宋運輝都料不到雷東寶會傻到留下白紙黑字的行賄證據,至此,雷東寶無倖免可能。想到不僅雷東寶自己逃不脫懲罰,把柄指向之人也因證據確鑿,手腳都做不出來。宋運輝能理解他那個司法系統朋友的感嘆,「真傻」,不,豈止是真傻,雷東寶做事風風火火,大而化之,今日終於撞到南牆。他不由得因此反思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有沒有什麼不慎露在外面。
楊巡一天下來疲累得快抽筋,卻無法入睡。自從小雷家財務室被抄岀行賄的真憑實據,縣機關內部眾口齊罵,而縣政府對待小雷家的態度也忽然轉向強硬,楊巡真是欲哭無淚。
剛才與朋友介紹的相關人等吃飯,有人搖頭說,本來誰都對陳平原的案子留著一手,因是多年同事,多年千絲萬縷的關係,誰都不願痛打落水狗,即使有省廳盯著,可省廳到底盯著的主要還是命案,而不是其他經濟問題,大家都等著風頭過去再做處理。可現在好了,出了這麼白紙黑字的證據,不僅陳平原罪上加罪,罪無可赦,又拔出蘿蔔帶岀泥,害其他一幫人今天陸續被招進去說明問題。因此惹得全縣上下人人自危,擔心拔出更多蘿蔔牽岀更多的泥。也因此,各個都將害事態嚴重化的雷東寶和不知好歹的小雷家村罵個臭死。
這會導致什麼?楊巡自己已經猜到,也在飯桌上諮詢了有關人等。大家一致認定,對小雷家村這個行賄集體的接管將真刀真槍。縣裡肯定得做出嚴厲的姿態,徹底清理小雷家村目前存在的經濟問題,以給上級一個交代。而接管的具體當事人,則是說什麼都不敢在處於關注焦點,又有行賄前科的小雷家靈活機動,肯定得公事公辦,免得染上一身腥膻。若更有接管人曾得陳平原等人「提攜照料」,那麼在對小雷家村存在經濟問題處理的時候,更會無限上綱。
楊巡沒想到,在梁思申的鼓勵下,一天跑下來,卻得到更差推論。若不是身心俱疲,楊巡此刻都想駕車連夜趕回辦公室,立刻著手應付即將到來官司的事宜。
梁思申說他能在別人看不到希望之處硬是發現20%的希望,他也承認他有這能力。可眼下,看出去只有墨黑一團,希望?何在?不僅是他沒有希望,他也看不到雷東寶的希望在哪裡,他和雷東寶,幾乎是百分之百得給從重從快了。
楊巡恍惚睡著了,恍惚又沒睡著,累得渾身稀軟,腦子卻不肯停頓。他一早就起床,去外面狠狠吃了十六隻生煎包子,要是有本事,他真想吃下六十六隻,以求六六大順。他還喝了一碗添足一勺辣醬的豆腐腦。飽飽暖暖地吃完,腦袋反而停滯了,睡意襲上心頭,似乎除死無大事,吃飽睡足再說。
但回到飯店,楊巡硬是把自己用涼水沖醒,等到七點半,就開始撥打宋運輝工廠辦公室的電話。電話卻直到差不多八點才被宋運輝接起。楊巡照舊保持著禮貌,想先客套幾句,可宋運輝早就一句話就將話題轉入正題。
「小楊,你來電正好,我也要找你。我昨晚加班到很晚,對不起。聽說小雷家財務查抄岀行賄證據,看起來你在那裡的跑動得換個策略。」
「宋廠長,我要跟你說的也是這事。這事已經傳開,上午我去找人,有人還答應幫忙,下午都拒絕我,理由是:雷東寶?誰還敢沾手他的事。有稍微熟悉的直接勸我別管,具體我就不複述了。基本上,目前不止沒人願意幫雷書記,更多人可能順手打壓一把。而且聽說現任縣委書記對雷書記印象不好,縣長也不喜歡雷書記,我看想在縣裡扭轉局面有難度,未來只能走市裡的路子。宋廠長,你有沒有市裡的路子?」
宋運輝愣住,他想了很多,但沒想到雷東寶的犯傻,還犯到官官相護的體系。對了,證據的搜岀,不僅讓陳平原罪上加罪,還更牽岀一批其他的人。這些人都是本鄉本土成長起來,在小小一個縣衙裡面沾親帶故,牽累其中一個,還不招惹一夥的人憎惡?如此,可見在縣裡著手,根本無用。
而市裡?宋運輝揉著眉心,想不出主意:「小楊,你看呢?我明天出國,兩個禮拜後才回。我大哥的事需要你著力了,你幫我辛苦一下。」
楊巡直接道:「現在憑我從小到上地跑,沒用。說實話,憑宋廠長老遠找關係,你的級別也不夠。再說我的事和雷書記的事牽連在一起,不用你吩咐,我自己會跑。但我目前已經看不到希望。宋廠長,這事我會一直看著,一直摸清情況,其他,我使不上力了。」
宋運輝嘆息:「小楊,你回來吧。對了,有沒有去一下小雷家?那些村民有沒有提出保雷書記?」
楊巡繼續直言不諱:「有個以前的造反派書記告了雷書記一狀,說雷書記新搞的一個集資公司目的是什麼……」
「啊,這個我知道,村民什麼反響?」宋運輝進一步無奈地看到雷東寶眾叛親離。
「村民都罵,士根紅偉他們幾個不敢出門。」
「唉,有數了。我找找上面的,你跟韋春紅說一下情況。小楊。多謝你。」
上面還能找誰?與雷東寶不同一個省,他所有的人脈,只剩遠在北京的老徐。但是,老徐還沒來電。顯然,他此時再去電,已經不合適。唯有……唯有早一天飛往北京,面見老徐相求。可是,廠里一大攤的事沒吩咐完。他唯有兩步走,先要辦公室問今天有無去北京的機票,他自己則去電老徐辦公室,了解老徐今明兩天在不在。
反饋很快回來。中午十二點,有一班飛機飛北京,是他最不願意坐的蘇聯「圖」系列飛機。而老徐辦公室的人員說,老徐這幾天都在。宋運輝只能加速起來,派人買機票,然後乾脆叫上常務副廠長同車,一路交代未來兩周工作重點,急匆匆先飛北京,連跟女兒見面道別的機會都沒有。好在他不用擔心女兒,他不在,有細心的父母照料。
老徐看到風塵僕僕的宋運輝,瞭然地道:「我沒想到東寶做出這麼多蠢事,沒想到。」
宋運輝一聽也是瞭然,老徐已經著手。「謝謝,謝謝老徐。大哥這個人,唉,現在村民都在反他。」
「難為還有你為他操勞,把你了解到的情況說說。」
宋運輝將楊巡了解的和他了解的都說了,老徐靜靜聽著,並沒插話。等宋運輝說完,老徐才道:「你明天出國?」
宋運輝點頭:「我即使不出國,也已經看不到還有什麼途徑可以幫大哥。老徐,請你幫忙。你了解大哥為人。」
老徐嘆息,心想,當年奉勸雷東寶與陳平原為友,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現在看來,似乎只能用「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來總結。雷東寶的成長軌跡,伴隨著農村的改革開放進程,這進程,這軌跡,都是摸著石頭過河,誰都難以預料。老徐以前是說什麼都想不到,雷東寶會是因這麼兩件事獲罪,以前最多是以為他會像天津大邱庄那個禹作敏一樣做土霸王,他也因此一直在電話中引導教育,不讓雷東寶無知無畏。可沒想到,事情會出在這兩處,而其中集資公司的事,還是他千叮嚀萬囑咐不要做的。要不是宋運輝說,他還不會想到問到這一岀。
「你……集資公司的事,你為什麼不勸阻他?這問題性質非常嚴重!」
「我勸過,也差點鬧翻臉,我已經把話說得非常難聽,甚至搬出我去世的姐姐來脅迫,才讓他放棄念頭。可金錢的誘惑還是驚人,他回去還是上馬集資公司,不過不再是原先設想的慢慢掏空村集體資產轉為村民所有。但這個轉變,哪裡解說得清楚。」
「他啊,他啊,他以前闖禍,因為有全體村民支持,因為實質是給村民帶來好生活,才會處處化險為夷。我本來也想從這一點出發為他開脫。你今天一說集資公司,一說村民反他,我們還能從何處著力?師出無名啊。我原想把他作為一個農村改革進程中的活標本,向他們省領導闡述基層做成一些事的困難,作為一個帶領全村人致富的帶頭人需要做出多少犧牲,還想說集體的賬不能算到一個帶頭人頭上。可是岀了集資公司這麼一件一看就是為個人謀利的事,東寶,唉,他以往的成績只能一筆勾銷了。」
宋運輝沒想到老徐的考慮又是不一樣的高度,但至此也只能無語嘆息。
兩人感嘆半晌,老徐轉了話題:「你儘管出差去,東寶的事,我再看看。說說你出國去的事。我建議你這回出去,就你們工廠的發展,幫我打聽一下國外融資的事。八十年代初,儀征化纖通過中信公司對外發行債券,引入資金,這在當年幾乎是開創性的大事。你出去側面了解一下,你那樣的企業引進外資有些什麼利弊,有些什麼障礙和優勢。你們這個行業也需要開創。」
即便是憂心忡忡,宋運輝還是眼前一亮:「是條路子。」
「對,不要故步自封,只知道伸著手問國家要錢。你資質好,人又年輕,還是個外向型人才,你要多挖掘自身這方面的優勢。南方談話精神你們應該學習領會,改革和開放,兩者相輔相成。如今政策已經明朗,你應該乘這股春風,為自己設計新路。現在你已經牢牢掌握東海廠,應該從事務性工作中脫身出來,做些高瞻遠矚的事。」
「是,老徐,謝謝你提點。」
「不用謝。好好利用你的外向型優勢,有什麼體會和消息,多多與我交流,我目前了解這些融資方式……」
「老徐,已經下班時間,邊吃邊談?」
「不去,跟你這個老熟人不客套,我已經快一周沒跟兒子交流,兒子快不認我了,我在這兒跟你說完,三言兩語。」
果然是三言兩語,老徐取出一些資料,交給宋運輝拿回去路上看。而雷東寶的事情,有老徐如此關注,他已經不能再多要求。他唯有照老徐吩咐出國做出事來,回報老徐,也才可以進一步要求老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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