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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 · 08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楊巡終於找上宋運輝。宋運輝從新添大哥大變聲的話筒里依然能聽得出,楊巡這個一向嬉皮笑臉的人說話難得地緊張。但宋運輝正忙,與楊巡約定晚上與市宣傳部長會餐後再聯絡他。
最近時段,宋運輝有些不愛回家,因此工作抓得更緊。他布置任務下去,讓所有技術人員學習國外先進技術,爭取日日有創新。又將任務布置給一位副廠長,讓他牽頭在全廠範圍宣傳開展「日日創新,人人爭做技術標兵」活動,有獎徵集整改意見,即便是一道小小工藝的簡縮,一顆小小螺釘的移位,都是創新的一部分。
有人不信宣傳,移一顆小小螺釘都算是創新?於是有個小青年與寢室諸友一起竊笑著,往一隻信封里加入一條合理化建議,說某條疏水管位置不合理,正好布置在某某通道上,情況緊急時候很容易成為絆馬索,影響安全。讓他們沒想到的是,他們的信件第一天拿上去,第二天就見到廠長頭頂藍色安全帽,親自過來查看。看了之後沒走進控制室,便離開了。那幾個小青年心說,嘁,還說一顆小小螺絲釘移位都行,穿幫了。
但沒想到,過一會兒技術科的人就過來測量,而車間主任則是笑嘻嘻過來控制室,說某某幾個中頭獎了,打響日日創新活動第一炮,廠長剛剛親自打電話來表揚。這倒讓幾個小青年不好意思了。而更讓他們不好意思的還在後面,下班時候,竟然門口宣傳窗也上了。幾個小青年都沒想到還有這等殊榮,雖然還沒說有什麼獎金,多少獎金,可人的自豪感一下上來了,回家硬是輕飄飄地得意,當然嘴上是不認的,嘴上都是說這有什麼這有什麼。
這第一炮雖小,卻跟千金市馬一樣,一下在東海全廠職工心上燃起希望,死馬且買之五百金,況生馬乎,原來廠長真的說到做到。
於是建議不斷呈上,宋運輝每次都是自己親自過去看看,如果遇到的是工藝問題,還會走進控制室與工人交流一下。無他,他親自出馬才能讓工人感受得到其中的重視。他想,東海廠有什麼?東海廠沒有歷史,東海目前規模在同業中偏小,產品在同業中不是尖端,成本更是沒有什麼可說。東海廠要立足,要發展,要獲得上級青睞,更要獲得資金劃撥,東海憑什麼?而他宋運輝一不是上面有人,二沒幾個久經考驗的老友,三沒在系統內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他憑什麼立足,憑什麼保證自己不遭遇老馬一樣的命運?都唯有「技術」兩字。他必須保證東海廠有過硬的技術,尖端的技術,還有尖端而不可替代的產品。唯此,他才可能不可替代,東海廠也會有長足發展。當然,他得加倍辛苦,創業的人需得多付出一份辛勞。
宋運輝的辛勞除了工作上的忙碌,還有交遊方面的忙碌。與宣傳部長的會餐差不多結束的時候,宋運輝早一步打電話給楊巡,讓他到會餐賓館一樓大堂吧見面。這家賓館剛剛開業,是來自香港的投資,三星,目前是本市最上流的。而此時已經有其他賓館紛紛申請立項。
楊巡早就等得著急,一聽召喚,飛車趕到。正好看到宋運輝在大堂與人握手告別。等終於宋運輝有閑了,楊巡才露臉上去招呼。宋運輝看看人頭攢動的大堂吧,沉吟道:「我們另找地方吧,你上我的車。」
楊巡道:「宋廠長不嫌的話,上我辦公室談,這些話原是不方便讓外人聽到。」
宋運輝點頭,兩人一起奔赴楊巡的辦公室。開到一處大廈,宋運輝下來奇道:「你這會兒還有心思搬辦公室?」
楊巡勉強笑道:「人越晦氣的時候,越要弄些新鮮刺激的東西讓自己高興。」
「沒那麼簡單,你楊巡睡工地啃地瓜都行,哪會講究這些。」
楊巡這才會心真笑:「讓宋廠長猜中了。現在食品日用品市場租得太好,我把我占的兩間辦公室也租了出去,掙來的租金來這種講究地方付了房租,我還有賺。我想著,越是有問題的時候,越要把門面弄光鮮一點,讓別人琢磨不透。否則要都看著危險問我討還電器建築市場的租金,我就死定了。」
宋運輝一笑,果然,楊巡會打算。上去電梯走進辦公室,見果然煥然一新,布置有些正規的樣子。下面是灰色化纖地毯,上面是白色石膏板吊頂,清爽幹練。宋運輝不由贊一聲:「不錯,挺有實力的樣子。」
「沒辦法,以前就是穿著破衣爛衫都沒事,現在快要出事,人家都盯著我看呢。宋廠長請坐,晚上不喝茶吧?」
「不喝,本來就睡得不好,哪還敢喝茶。你也坐。說說,小雷家那邊準備動手了?」
「小雷家那邊最近事情真多。忠富和紅偉一起走了,聽說副鎮長親自出面挽留都不幹,只有正明留下來。工作組還是依照原計劃,從各系統抽調老會計審計村裡所有的賬,聽說沒什麼大事,士根的賬一向清楚。」
「那你的掛靠企業得被他們查出來了?」
「是的,正明跟我說,士根只是解釋了一下,沒有堅持說我的公司不是他們村裡出資。」
「為什麼?這很容易說明。」
「聽說審計組只憑合法合規的書面證據說話,而正明說士根想保住位置,不願硬頂審計組,免得他自己作為知情人之一也給牽扯進去。正明還說,士根跟他商量,兩人一定要忍辱負重,在小雷家頂住,替東寶書記守住小雷家,那就勢必犧牲我。」
「士根?他還沒迂腐夠?」宋運輝驚訝,卻也覺得順理成章,誰讓士根一向是個保守小心的人,「如果只憑合法書面憑據說話,那他們採取措施是難免的了,是不是紅偉和忠富離開小雷家後,對小雷家影響很大?」
「是啊,這個影響對我來說太要緊了。紅偉這人一向精明,手頭的客戶都是他自己抓著,他一走,別人都沒法接手,整個建材廠幾乎停產。忠富技術好,以前都是忠富一手抓配料比例,他這一走,先死魚蝦,現在據說開始死豬。那些鎮上的人都急了,找忠富和紅偉,可兩人提出條件,要縣裡認定集資公司無罪,還要工資翻十倍,誰都不敢答應,事情就這麼拖著。這兩塊虧本,正明說,小雷家的還貸壓力很大,都是通過他賺的來還,流動資金越來越緊縮。再加上那些客戶聽說小雷家出事,都小心觀望著,正明那兒的量現在也上不去,利潤很受影響,因此,鎮里說什麼都要盯上我這塊肥肉了。」
「要命。」宋運輝皺眉。要是小雷家的企業這麼搞下去,總有一天越縮越小,一直到關停。沒錯,這樣更顯得楊巡這塊肥肉之豐腴。
「我今天找了律師後給你打的電話。律師說,先從老家那邊找相關人遊說,不過我看這希望不大,我認識的人都還沒那麼大面子。律師還說,鎮上完全沒必要到我們這兒打異地官司搶奪我的市場,直接就在那邊告我侵吞公款,順便還可以再告東寶書記挪用集體資金,罪加一等。政府在當地告我,我哪裡還有贏的可能?」
宋運輝更是皺起眉頭,楊巡那一攤子要是再加到雷東寶頭上,雷東寶判死緩都夠。「你有沒有跟士根說這個問題會捆綁上東寶書記?」
「還沒說。我估計說了也沒用,現在他做不了主。我準備跟你談了後,明天過去一趟直接跟他說,起碼他能努力一把。」
「他媽的。」宋運輝終於忍不住罵岀一句粗話,「我都已經找到那邊市長在黨校的同學出面說項,要添上這事,大哥還出得來嗎?這個士根,我想掐死他。」
「我明天還打算聯絡一下忠富和紅偉,看看他們能不能為我為東寶書記回去村裡。」
「你那紅帽子到底怎麼戴的?具體說說,越具體越好。」
「我公司的資信證明由小雷家開岀,才能到這邊工商註冊。出資也是我的錢先打到小雷家,再從小雷家匯來,到我這邊賬上。如果他們硬要不認,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宋運輝皺眉低頭考慮好久才道:「我再想辦法,問題看來越來越嚴重了。」
楊巡也嘆岀一聲長氣:「宋廠長,我這兩個月,人整整瘦了十斤,白頭髮都出來了。」
宋運輝下意識地看看楊巡年輕的臉,無言以對,悶悶而回。
回到家裡,見程開顏還等著他,他倒是驚奇,面對程開顏遞上的一杯菊花枸杞茶,奇道:「怎麼想出來給我喝這個?」
「媽說,你老在外面吃喝,要喝些這種東西清火保肝。」
「我又不喝酒。」他沒喝,裡面有茶葉,喝了他晚上別想睡了,不過對於程開顏做事不經大腦,他早已不計較。
程開顏被他媽教育而今開始要做賢惠媳婦,可是她沒頭緒,想跟丈夫問個清楚,但見宋運輝眉頭緊鎖,她不敢打擾,做個鬼臉上去了。宋運輝看著程開顏的背影,不由搖搖頭,一下又變成小媳婦了。
他沒急著上樓,想了半天雷東寶的事情,終究沒想出招數。不過這條新出來的枝杈,他明天還是得儘早告訴老徐。反而是楊巡這邊,他這幾天與律師接觸下來感覺,只要他出力,對方想到這邊查封楊巡的資產不是那麼容易。
但想到這一來往插手干涉司法進程的道路越走越遠,不由搖頭苦笑。救雷東寶,救楊巡,他並沒感覺有多少對不起良心。說他干涉司法,那真是……宋運輝想到四個字,「逼良為娼」。
楊巡準備趕赴小雷家之前,忍不住開車拐到日雜市場對街看了會兒。天還早,市場還沒營業,可那些攤主早已大車小車地推著貨品進門,場面之熱鬧,不亞於早上的蔬菜批發市場。楊巡看著又是驕傲,又是心碎。這地方曾經啥也不是,只有長途汽車開過時揚起的一蓬灰。是他的市場帶旺了這塊地方,當然,最旺的還是他的市場,目前他的市場攤位轉租價已經是原來的兩倍。可想而知,他下次收租就能大賺。可是,他等得到下次嗎?
他的市場大門朝向東南,早晨的太陽把門口兩隻銅球照得金光閃閃,從市場出來的人各個似乎是迎著朝霞,激情滿懷的樣子。楊巡正是背著光,愈發顯得陰暗。但他還是被已經早早上班監管著市場的尋建祥發現了。尋建祥大步穿過街道,走到楊巡身邊,反而是楊巡先搶了話說。
「大尋,你這麼早來?不幫你老婆帶一把孩子?」
「丈母娘在,你怎麼來那麼早?臉色不對啊,昨晚幹嗎了?」
「你看你,想歪了吧。昨晚我跟宋廠長在一起說了一夜話。大尋,這邊如果有事,打我大弟電話。」
「怎麼,事情還沒了結?」
「更糟了。你說我這人運氣怎麼這麼背,幸好我還有你們這幫朋友。大尋,這邊託付給你了。」
尋建祥瞅瞅楊巡,覺得今天楊巡的口氣很怪:「你怎麼好像是去自首啊,這話怎麼說的,不會有什麼事吧?」
楊巡鬱悶地道:「哪是去自首的,是自投羅網去,弄不好真給抓了。大尋,反正拜託你了,有大問題你還是先打宋廠長電話吧,唉。」
尋建祥看著楊巡,真誠地道:「兄弟,自己小心。這邊我會替你守住,電器市場那邊我也會每天看看去。」
楊巡拱拱手,嘆息一聲,上車離開,誰知道呢,萬一那邊做事雷厲風行,他回去正好自投羅網也難說。即使不是自投羅網,也不知道哪天開始市場就不是他的了。好在還有朋友可託付,楊巡想到當初尋建祥老是管著他支出的時候,他怨聲載道,還相商宋運輝把尋建祥剝離出去,一時有些內疚,但又想想,這又何嘗不是朋友長久相處之道。
楊巡從日雜市場離開,巡迴告別似的又來到電器建材市場。電器市場基本輪廓已經出來,這幾天已經進入掃尾,再過十天就要開業。屋檐的一溜兒廣告牌,十有三四已經放上花花綠綠的廣告,這個地方比起日雜市場,顯然花頭少得多。
已經有人在清理廣場,拿鎚子叮叮噹噹地敲掉水泥渣。楊巡坐在車上看看,沒精神走下去,他最近有氣無力得很。正要離開,卻見到有幾個人從大門走出來,看穿著不像是做工的。楊巡以為是看攤位的,要換作以前,他早迎上去,但最近積極性不高。看到門衛往他這邊指點著說什麼,他便不急著離開,但也懶得下去,就坐在車裡,搖下車窗等著。這才注意到附近停了一輛新車,好像還是國外來的好車。看來是有錢的主兒。於是楊巡掏出名片。
那些人果然沖著楊巡走來,楊巡只好跳出來等候。越看,感覺這些人越有來頭,不像是打算租攤位擺攤兒的個體戶。果然,名片遞來,其中一個竟然是市裡的副局級幹部,那個年輕的大約三十多,叫蕭然,則是掛著公司董事總經理的職務。看那副局級幹部看上去對那年輕的很是殷勤,楊巡心說那年輕的一準是什麼長的兒子,而且那個長一定來頭不小。
蕭然看了楊巡的名片,道:「原來那家很興旺的食品市場也是你的?你這個市場準備……嗯,電器建材市場,好,你打算近期開業?」
「十天後,十六號,到時歡迎蕭總光臨。蕭總看樣子不是來租攤位,來看看?」
蕭然道:「給我設計辦公樓的設計師說,這間市場也是他設計的,我來看看。」
楊巡一聽,心中似曾相識,想了會兒,忽然明白面前這人是誰了,設計師提起過,他也過去看過,市中心最熱鬧地方新華書店拆了讓給了這個人,省里哪個領導的公子,難怪有個局長跟隨陪同。但蕭然僅僅是過來看看那麼簡單?「哎呀,我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你蕭總。我這市場比起蕭總的來,差遠了……」
「你這裡面的攤位租金多少,食品市場的每年租金是多少?」
楊巡心裡一凜,不由想到慘遭拆除的好好的新華書店,想到一直不付的設計費,心說他的市場要是讓這人看上了,弄不好就給巧取豪奪了。他笑道:「倒是記不住,還得回去查查賬簿才能知道。」
「噢,買你的食品市場,五百萬夠不夠?」
蕭然淡淡說來,楊巡心裡卻是「咯噔」一下,心想果然有問題。他笑笑道:「造價都不止五百萬,這市場光基建方面我整整投入一千五百萬,加上一些其他費用,一千八百萬。」
蕭然一笑:「你還不如索性說不賣。」
楊巡心中忽然生出一個新的想法,媽的,要是把市場賣給眼前這個公子……於是,他悄沒聲地轉換了口氣,吹噓起自己的市場:「呵呵,價沒亂開,局長只要查查就知道,我說一千八百萬是保守的。說實話,我哪捨得賣呀,眼看著都可以坐著收錢,賣了不可惜?我啊,不肯做生意,以前做過生意,最怕貨品砸在手裡,燒了淹了,血本轉眼沒了。做市場好,他們租攤位的生意做不下去是他們的事,我這兒鐵打的江山,只要人氣燒起來,不怕租不掉。我一個美國朋友說過,美國人做生意,做大了也喜歡買些好物業出租,掙鐵穩的租金,又可以等物業升值。我兩個市場都才做起來,人氣還沒燒到最旺的時候,現在賣,我虧。再過兩年,租金翻倍了,我的賣價也可以翻倍。」
蕭然鄙夷地微笑道:「這市場已經全部租出去了?我沒見有幾家擺上貨物啊。」
楊巡笑道:「剛剛天還沒全亮,裡面暗,看不清楚。現在差不多東窗全亮了,我帶你進去看看,那些已經做好的架子,都是空著等擺放貨品的。別看大模樣相近,細節都有不同的,因為我要在市場里統一貨品擺放,讓人進來一看就整齊舒服,我要求他們貨架規格必須大致統一,呵呵。現在已經擺上的大多是要出動鏟車的笨傢伙,不怕遭偷,那些瓷磚鏡子啥的都還沒放上呢。」
蕭然立刻點頭,道:「勞煩楊經理帶我們進去看看。」
楊巡頭前帶路,這兒指點,那兒說明,果然是所有攤位全部出租。其實,還有幾家沒出租,是楊巡看著基建的錢已經夠用,不捨得再打折租出去,打算等人氣燒旺了,租個好價。但他經驗豐富,即使沒出租,也給做出已經出租的樣子,讓人一進來就看到市場的興旺。這一點,即便是行內人也完全可以蒙了過去。但他還是看了看手錶,計算時間,心想晚飯得在路上吃了,又得半夜才能到老家。
蕭然將目光從貨架移開,若有所思地看楊巡舉止,等楊巡將眼睛從手錶移開,他都沒移開眼睛,只是高姿態地說了句:「我們再耽誤楊經理幾個小時,看看你的賬目去。」說完,他就帶頭出去了。
楊巡驚住,等了好一會兒才領會蕭然那話背後的意思,真的要買?他連忙跟著快步出去,一口道:「不行,我不賣。」
「你剛才不是還說一千八百萬要賣?」
「我說最起碼值一千八百萬,可沒說一千八百萬賣了。」
「小楊,你消遣人?」旁邊那個副局長端莊地喝了一聲。
楊巡不出聲,關注著蕭然走出外面指揮一個跟班打電話叫會計去楊巡辦公室的所在。一行到了車前,蕭然對楊巡道:「楊經理,你坐我的車,你食品市場開多少價?」
楊巡不滿姓蕭的囂張,便開始有意裝傻,大驚道:「兩個一起買,你買得起,個人買還是國家買?」
蕭然回頭沖副局長道:「哈,他說我買不起,你聽聽。」
「對啊,設計院他們說的,說你付不出錢,設計費都沒付。」
「嘁,我們蕭總會付不起?看看這車子,一個輪胎就夠。」
楊巡冷笑:「我車子也是租的。」
蕭然和副局長反而笑了,副局長道:「小蕭你別在意,生意人說話直。」
蕭然再次鄙夷地道:「十足鑽錢眼子里的。」
跟班連忙道:「對啊,都賺多少錢了,還不肯買輛車用用,這種拉達,零件都找不到了吧,摳門了。」
楊巡不語,坐在比宋運輝的車還高級的車裡,緊張盤算著如果賣市場的得得失失。他們愛笑話隨便笑話去,他才不在意,其實,他也無法在意。至於辦公室里的賬目,他是不怕給看的,他早已做足費用。另外,他考慮到自己目前的危險處境,起碼將所有資產賣給這個蕭然,他還可以帶著錢遠走高飛。
但是,這倆市場傾注他多少心血,又是非常優良的資產賣掉,如何捨得。他一臉的陰晴不定。蕭然在一邊坐著,斜睨楊巡的臉部表情,輕輕一笑。
一行幾乎是強行闖入楊巡的財務室,楊巡很不喜歡這種被動的感覺,可就是沒辦法,陪同的那個副局長可以掐死他。蕭然帶來的財務挺不錯,不僅很快就把兩間市場的造價查出,也很快查出市場的租金。蕭然得到全部數據,就起身道:「楊經理今天別上路了,等我電話。」
楊巡只是裝傻:「我不賣,誰會賣生錢的聚寶盆?」
蕭然戲謔地笑道:「只要價錢合理,天王老子都能賣。」
「那也不行,我哥不會答應。」
「哈哈,叫你哥也過來等著。」蕭然邊說邊走,旁若無人。
楊巡後面跟一句:「我哥才沒那麼空,他是東海廠廠長宋運輝。」楊巡說這話的時候,挺起胸膛,一副朝中有人的模樣。
蕭然微停腳步,看著副局長道:「還有些來頭嘛,難怪一個愣小子能有今天。」
楊巡索性繼續裝傻:「你什麼來頭?」
蕭然哈哈大笑:「小子,你以為打撲克牌比大小?請你哥來,我不跟你談話。」
楊巡卻聽出其中細微的變化,前面,是「叫你哥」;後面,是「請你哥」,可見姓蕭的不得不顧忌宋運輝的身份。既然如此,他裝傻到底,免得被欺負到底,但事先,必須與宋運輝通一下氣。
宋運輝聽了楊巡解釋,便語氣嚴厲地道:「小楊,這事你必須清楚強調,我與你的市場無經濟關係。」
「是,這我知道,怎麼能讓宋廠長背黑鍋呢?以往我打著你牌子出去的時候都是這麼在做的,大家都知道你是非常重舊情的人,才對我如此關照。」
「那就好。你的意思是,脫出市場,逃了和尚也逃了廟?」
「是的,就算是他們清算我的紅帽子,他們也不敢亂動蕭然的東西。我這樣想,就算是蕭想壓我價,我也賣,我吃不起虧,跟政府打官司,我耗不起。不如拿了錢,人藏起來,錢化整為零。他們抓不到錢,對抓我這個人也沒啥興趣了,東寶書記那兒他們也不會多去折騰一個罪名。」
宋運輝想了會兒,道:「壯士斷臂,也好,只是你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你本來有很多打算,可憐的。」
不知怎的,楊巡聽到「可憐的」這三個字,竟是鼻子酸酸的,不由伸手擰住鼻子扭到疼痛,才深吸口氣,道:「保存實力。」
「大尋那一塊呢?」
「宋廠長放心,我會處理好。大尋也是我的朋友。」
「好。你如果改變主意,立刻知會我一聲,如果找不到我,打我秘書的傳呼。」
「宋廠長,讓我怎麼感謝你。對了,有件事你也儘管放心,我這兒處理完,立刻去老家處理小雷家的事。」
「算了,別送上門去。我已經跟正明聯絡過,士根等會兒會打電話給我,我來處理。」
「宋廠長,我要真有你這個哥就好了……」
「灌我迷魂湯呢,你,快好好想想,怎樣應付人家的強行收購。方方面面想得周全些,別東西姓了人家的姓,錢一分沒到賬上。」
楊巡笑嘻嘻答應著,放下電話心裡有了底。宋運輝一向如此,從不對他信誓旦旦地保證,但只要答應的事,宋運輝總有辦法做到圓滿。而蕭然的收購,他想通了,別管那人有多囂張,他只要結果。這姓蕭的,實在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到哪兒找來頭那麼大的人去,除去那姓蕭的,還有誰敢接手他的市場?
這時候,他反而有點迫不及待地等待蕭然的來電了。
宋運輝沒多久就接到那副局長的電話,那副局長說了些工作上的事,送上地方政府的關懷之後,問起楊巡的事。宋運輝於是情真意切地給副局長「回憶」起他在插隊時候受到楊巡一家的照顧,如何的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希望以後多多看在他的面上提供方便。宋運輝估計,效果應該是很不錯的。
但令宋運輝和楊巡都沒想到的是,事後蕭然竟客客氣氣地親自給楊巡打了個電話,說明他不會奪人之愛,希望以後有空和宋運輝一起吃頓便飯,交個朋友,這市場的事就別提了。楊巡欲哭無淚,天哪,竟然弄巧成拙,他這時候真是一頭撞死的心都有了。要不要這會兒轉過頭去,自己找上蕭然,說他非賣不可?他哭喪著臉坐辦公室里,翻來覆去地想,去找,還是不去找?
可楊巡是個吃多苦頭疑心極重的人,即使蕭然電話里的聲音溫暖和煦,可他還是把事情往最懷裡想。莫非,蕭然在財務室摸透他的底細,順藤摸瓜找到了小雷家,否則蕭然的口氣為什麼有些笑裡藏刀?
想到蕭然可能已經找到小雷家,而更有可能直接從小雷家當地政府入手,直接通過那邊打官司這邊查封,雙管齊下的辦法接手他兩家市場的話,那真是比原先預計的更雪上加霜。想到這兒,楊巡臉色煞白。如果這樣,他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只能等著束手就擒,乖乖把心血凝成的市場交出。
宋運輝這時候卻在二期工地上接到雷士根的電話。聽到士根溫吞的聲音,宋運輝真是氣不打一出來,真不知道天下哪來如此保守的人。但宋運輝還是力持禮貌,走到安靜處接聽電話:「士根哥,我想跟你說說最近的事情……」
「宋廠長,你——你應該清楚,電話里說不方便。」
宋運輝心下生氣:「士根哥,你放心,我是黨員,也是國家幹部。我的話很簡單,也很講原則。有些事我希望你跟組織上解釋清楚:一、雷東寶組建集資公司不管初衷如何,最終目的是擴大經營,方便開展工廠註冊範圍之外的貿易工作。至他被抓,沒有瓜分村裡已有資產的事實;二、雷東寶行賄是村集體行為,而不是個人行為。尤其是其目的並非為個人,而是為集體;三、你必須把楊巡掛靠小雷家村集體的來龍去脈講清楚,並出示有效證據說明,這並不只為楊巡個人,更是為雷東寶解脫。如果確定楊巡不是掛靠,那麼,雷東寶豈不是犯了私自轉移挪用侵佔公款的罪名?那是與貪污類似的罪名,是原則性問題。士根哥,希望你認清現實,不要給雷東寶雪上加霜。」
「會……會這樣?說東寶書記貪污?怎麼可能……」
「不然,你以為怎麼來的楊巡掛靠?總有一個里應一個外合,不是主事的大哥下手,難道是你士根哥暗中在財務上做的手腳?」
「不……」士根下意識地叫岀聲,隨即喃喃地反覆,「怎麼可以這樣?怎麼會,怎麼會……」
「怎麼不會!士根哥,你可別害了你們的東寶書記。」
「我不會。」士根立刻否認,「那麼是我做錯了?」
「你以前怎麼決定,我不會插手;以後怎麼決定,我依然不會插手。作為一個黨員幹部,我唯一希望的是,請你尊重客觀事實,堅持用事實說明問題。有問題,別隱瞞;沒問題,別栽贓。」
士根喃喃地道:「宋廠長,你說重了。你不知道,現在村裡好多人蠢蠢欲動,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從維護小雷家安定,維護成果不要旁落出發的啊,我……」
「士根哥,對不起,打斷你一下。對於小雷家的村務,我不會插手,這是原則,但是對於影響到一個人的原則性的大是大非問題,我一定要搞清楚,尤其是我的親戚朋友。這關係到東寶書記的人品、聲譽和未來生活。士根哥,我清楚你的意圖,也清楚你怎麼在做,但我反對一切糊稀泥的辦法,尤其是往東寶書記身上糊稀泥。」
「唉,我怎麼辦才好,怎麼辦?要不,我讓我一個侄兒過去宋廠長這兒一趟。」
「不要想當然,要多學習多了解法律知識,按正規合法的程序辦事。人你就別派來了,我翻來覆去只有這麼幾句話,不會再多,我不願做私下交易或者動作。」
士根放下電話,愕然,官腔好大,態度好高高在上。但是,士根更愕然的是宋運輝的話。他相信,宋運輝打這個電話不是無的放矢,他細細回味宋運輝剛才所說,越想越委屈,宋運輝態度變化如此之大,是不是宋運輝把他看作是什麼人了?他心裡煩躁了好一陣子,才又回頭吃透宋運輝的話去。但是,難道真的如宋運輝所言,清理楊巡的掛靠公司會影響到東寶書記?若真是如此,還真得找內行人把政策問清楚了。
士根思來想去,再想到如今村裡的凋敝,心中很不是味道,這是不是間接說明他不是那塊料?他多少對自己有些失望。以前總覺得雷東寶魯莽有餘,現在才知步步艱難,走不一般的路,需不一般的勇氣。難道,也要他拿出雷東寶的魯莽,來對抗上級的決定?他該怎麼做?做了之後,後果又會如何?他幾乎是一下想到無數可怕後果,最令他頭痛的,還是老猢猻一個堂侄最近的活躍,大有向村幹部位置問鼎的意思。如果讓那人上位,士根無法想像後果。
可是,他要怎麼做,才能既守住小雷家的江山,又將問題說清楚?士根抓破頭皮。尤其是面對如此嚴重的後果,他真是無法下手做出決定。這一點,宋運輝可知道?
宋運輝當然清楚士根這人畏首畏尾,原沒指望士根做出驚天動地的事來,但只希望士根在有人下來調查的時候實話實說,別總跟打烏賊仗似的把水越攪越渾。他這時深刻體會到,未必聰明人就能把事情做好,最要緊還是做事的態度和方式方法。比如楊巡,他暫時沒看出楊巡有多少絕頂聰明,但楊巡做事直接有效。
比如,楊巡一直等到下班,估摸著他在車上了,才打電話給他,除非是十萬火急需要他立刻知道的事,楊巡不會在班上打擾他。楊巡在電話里將蕭然的意思說了,又說了自己的猜想,語氣里滿是無奈和嘆息。
宋運輝聽了,不得不將車子停到路邊,掐了電話安靜考慮。蕭然真想取道小雷家入手,雷東寶更加麻煩。蕭然為了得到市場,只會把掛靠這件事往死里砸,砸死才方便他低價順利地接手。可是,蕭然是省里某人的公子,他目前的影響,卻只能是市裡。蕭然若調轉槍口從小雷家入手,他現在一點招兒都沒了。
此時,他深知,他說一聲「我儘力了」,雷東寶和楊巡都將無話可說,他是真的儘力了,而且是十二分地儘力。如今他工廠上二期,他本來已經精力不濟,還得分心管雷東寶惹岀來的事,要不是有楊巡可以方便地供他差遣,他將更心力交瘁。可是,他又怎能不管?他怎能眼看著雷東寶身負行賄侵佔挪用等罪名將牢底坐穿?他想了好一會兒,方向盤一轉趕去市裡,找司法局長吃飯請教。他終究是年輕,不懂太多官場套路,他需要有人指點他最好的切入點。
但是,司法局長給出種種可能,卻最後都被兩人同時否定。在當地沒有一個強有力的親朋好友幫忙,有些招數想使也使不上,何況雷東寶又把政界的人拉下馬那麼多,這是多大的忌諱。
宋運輝無可奈何,知道從自己角度入手的話,已經此路不通。他送走司法局長,開車回家路上,沮喪得氣悶,將車子停在路邊,搖下車窗吸煙。想了好一會兒,決定給韋春紅打個電話,通報消息。
韋春紅聽到是宋運輝親自打來,而非讓楊巡傳達,很是吃驚了一會兒,一時忘了客氣應答。宋運輝也不想跟韋春紅客套,直接將話說明。他給予韋春紅很洋氣的稱呼,因為他既不願稱大姐,更不願稱嫂子。
「韋女士,大哥的事,到目前為止,我已經很難有所作為了。根據我諮詢政法系統有關領導,大哥的罪名如果沒有意外,將會比較嚴重,除了行賄,還有侵佔、挪用等。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怎麼會又多一項?又哪兒岀問題了?」
「跟小楊的掛靠有關,這事兒士根不認,罪名就很容易安到大哥頭上。我在做士根的工作,但難說,即使士根出頭也不一定有用,大哥的媽現在還住你家嗎?」
「還住,她不敢回去。我找雷士根去,刀架脖子上也要他把話說明白。」
「可能沒用,這是上面想不想聽的問題。現在看來只有從上面著手開展工作,可是,上面我不認識人。不過我會繼續努力,你再就近打聽新情況新變化。」
「噢,知道了,我會處理。我這兒生意做不下去了,我這麼高級的飯店,以前吃飯大多靠公款,現在人家繞著我走,我得搬市裡重開去,這個電話很快沒人聽,等我搬好給你號碼。」
宋運輝原以為韋春紅會像程開顏一樣來句「那可怎麼辦啊」,卻沒想到不僅沒有,人家還當機立斷搬了生意做不下去的飯店。他猶豫了一下,問道:「大哥的媽跟去嗎?」
韋春紅也沒隱瞞:「她不敢一個人回小雷家,又不放心跟著我走,怕我欺負她,一定說去我市裡新飯店洗菜洗碗去,我哪能要她干這個。跟你宋廠長,我說句沒良心的,救得岀儘力救,救不出也別鑽裡面拔不出來,別把外面的人也拖死。總之我們保存實力,我問了,他判下後,得花錢找關係打點讓早點出來,多的是我們的事兒。宋廠長你是明白人,我要做什麼先跟你說清楚,免得你誤會,這邊東寶的所有事情,我還是一如既往。」
宋運輝心裡感慨,確實,保存實力謀發展,難為韋春紅一個女人家做得到。難怪……難怪雷東寶信誓旦旦後,會違背諾言娶了這麼個女人,原來真有她可敬的一面。他也不願在韋春紅面前示弱了,道:「我會儘快請朋友幫忙引見你們那邊的市長,前一陣彼此都不得閑。這事,得跳出縣域處理。你確實別瞎忙了,保存實力要緊。」
從電話收線的一刻起,宋運輝第一次有了正眼看韋春紅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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