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邐拿了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立刻跟著二哥,背上兩人所有行李,踏上東去海邊的火車。一路之上,她一直擔心兩件事,一件事是大哥會不會罵她。大哥兩隻眼睛凶起來的時候,簡直如同兩口通往地獄的深井;另一件事,是大哥會不會祝賀她高中?媽媽已經不在,她從二哥嘴裡了解真相之後才覺得,大哥是如此之重要。
楊邐是忐忑不安地跟在二哥身後出的火車站,難得老實乖覺。原本說好的是到大哥辦公室找大哥,但忽然聽到二哥喊一聲「大哥」,她忙抬頭看去,果然見大哥微笑著迎上他們,大哥的微笑隨著慢慢接近,而慢慢放大,終於變成大笑。這樣溫暖的笑容,終於讓提了好幾天心的楊邐把一顆心「咚」地放下。大哥做得很自然,好像中間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拎走了她手裡的行李,看著她說老四越來越好看。
楊邐終於坐上大哥的汽車,看著車外大毒日下揮汗如雨的行人,她心中為大哥充滿自豪,可她真沒臉說出來,她以前錯得太多,現在一下改口,她覺得心裡彆扭。楊巡看得出小妹的尷尬,也沒勉強,只是上了車翻來覆去地看錄取通知書,一個勁兒歡喜地說:「真好,真好,我們家一個比一個出息,越考學校越好。老二,你請了幾天假?過兩天我們一起開車送老四上學去,上海,不遠。」
楊速支支吾吾道:「大哥,我……我辭職了。」
「什麼?」楊巡的神色就跟遭雷劈了一般,死死盯得楊速都不敢抬頭,「為什麼?你不知道你那單位多牢靠?我們家有一個人做個體戶夠了,你還湊啥熱鬧,你以為個體戶是鬧著玩的?你……我本來還想讓你捧著鐵飯碗,我家好歹有個後備鐵飯碗,我這兒再折騰也不怕,還有你備份著。」
「大哥,你聽我講。」楊速對大哥總是很怵,「我是這麼想,老四考上大學不用我照顧了,我實在沒臉待在單位里無所事事,看大哥一個人辛苦養活我們一大家。我已經畢業,我也成年了,大哥,讓我分擔一份辛苦。」
楊巡心中感動,可依然堅持:「不行,家裡一定得有一個捧鐵飯碗的。這回的風波雖然鬧得我坐牢,可我是第一次沒太擔心,因為知道你每月有鐵打的收入,弟妹不會沒生活費。你一定得回去,我找人幫你辦回去。」
可是楊速心裡都是大哥剛出獄時候差點被茶葉蛋黃噎死的一幕,他心疼,說什麼都不願讓大哥繼續一個人背著全家,而他獨自清閑:「大哥,我就是知道你肯定不讓我下海,所以我都不肯做停薪留職,直接辭職了事。現在關係已經從人事局轉出,沒法再回去了。老三明年畢業,不如讓老三進國家機關去,他大本出身,坐機關更好。」
楊巡急得恨不得揮拳頭,可心裡還真只好把捧鐵飯碗的希望寄託到老三身上。因為這個老二從來脾氣犟,有時還真牛拉不回,經常是他和媽媽一起才能降伏。楊速見大哥不再發話,忙笑道:「老三呢?怎麼不來?」
「老三在宋廠長廠里社會實踐,花頭真多,做小工嘛就做小工,輪到大學生就變成社會實踐了。老四,交大啊,連宋廠長聽了都說好,還說要請客祝賀。我跟宋廠長約約,後天星期六晚上,我請他。」
楊邐這才期期艾艾地找話說:「只是考個大學而已,又不是什麼要緊事,大哥別破費了。」
楊巡笑道:「我跟老三也說了,你們只要好好讀書,能讀多高就多高,能出國讀就出國去,我供著你們。」
楊速道:「現在再加我的一份子,大哥,我們去媽媽墓地說了。」
「很好,很好。」車廂里一時沉默,三兄妹畢竟還是一說到媽媽都是難受。
楊速和楊邐拎著行李跟到楊巡辦公室,面面相覷,沒想到錢賺那麼大的大哥對他們那麼大方,置下房子傢具給他們,可自己卻睡辦公室地板。楊巡見此卻又笑道:「我一個人買個房子住不方便,不像辦公室每天有人打掃。老二既然來了,第一件任務,給我們買套房子吧,以後估計我們一家聚在這兒的機會更多。」
楊邐更是內疚,為自己過去對大哥的態度而慚愧萬分。以前她真不懂事,如果不是楊速在她高考後,在她了解分數滿懷欣喜之後,將情況說明,她到那時候還憋著一股子勁,想要拿著錄取通知書向大哥耀武揚威呢。楊速還說起當年媽媽和大哥一起趁家中經濟情況稍有好轉,逼他回校讀書的事。楊邐現在才知道,媽媽是犧牲了大哥的學業,養活他們三兄妹。她當初還那樣對大哥,真是沒良心到極點。
但楊巡才與宋運輝一說,宋運輝就讓三兄妹收拾收拾,晚上一起吃飯,說是一桌子的老熟人。
楊巡立馬掏錢讓楊邐買衣服去,那麼聰明的妹妹,他炫耀都來不及,絕不能讓妹妹白襯衫黑褲子將就了。楊連也早早乘廠車回市,與大哥他們會合,四兄妹整齊體面地去新造三星級賓館赴宴。尋建祥和妻子抱著孩子也來了,七個人圍大圓桌坐下,卻見門口走進一男一女,被服務小姐領來他們桌子。男的在這麼熱天氣里竟然穿長袖襯衫系領帶,一絲不苟。女的長身玉立,穿煙灰絲綢無袖連衣裙,那設計,那面料,尤其是女子身上項鏈腰鏈手錶手袋皮鞋的精緻華麗,舉手投足全是風流,看得楊邐恨不得藏起新買的自以為很漂亮的新衣裙鑽進桌底下去。
尋建祥先看見女的,一見就笑了,對妻子道:「原來是梁思申來了,難怪。」他知道宋運輝一向長情,但隨即看見旁邊的人竟是虞山卿,一張臉頓時陰了下來。虞山卿見到桌上竟有尋建祥,一時也是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楊巡則是一看到梁思申,就站了起來,兩眼跟著梁思申光波閃耀。梁思申見此,沖楊巡擺手打個招呼,便走到尋建祥面前,輕笑道:「大尋,機會來了。以前你帶著我欺負虞先生,今天我們人多勢眾,還加上個小尋寶寶,看虞先生哪兒跑。」
虞山卿忙藉機笑道:「原來以前你們是有意找上門去欺負我,我還真敗在你倆手下。大尋,以前對不起你,金州的環境讓人變質。現在我們都已經出來,聽說你做得很好,恭喜你,真替你高興,你家寶寶真可愛。」虞山卿說著,忙掏出原來準備送給宋引的小熊,交給小尋寶寶,又送出一瓶香水給尋建祥太太,非常客氣熱絡。
尋建祥伸手不打笑面人,又畢竟是時過境遷,只得握了握虞山卿的手,便把他介紹給楊巡去對付。虞山卿對付楊巡,則是職業了許多,他一向風度翩翩,進退有據。梁思申見尋虞會面安然度過,這才放心,剛才宋運輝在電話里交代於她,要她幫忙調劑尋虞關係,她總算不辱使命。
楊巡連忙把弟妹們都介紹給梁思申,語氣里滿是難得的不自然和滿滿的驕傲。梁思申一聽說楊邐剛考上交大,而且還是理工科,不由「咦」了一聲,道:「真了不起。」不由心想,難怪說老子英雄兒好漢,看來基因還是要緊的,楊家一門聰明,楊巡那腦子就不知道有多活。
虞山卿卻又特意伸出手去與楊邐握手,笑道:「小校友,很難得遇到。現在高考越來越激烈,女孩子考上理工科更難得,祝賀祝賀。」又不由回頭問身邊的梁思申:「你在哪個大學上的本科和MBA?」
梁思申報了兩個名字出來,虞山卿一聽就笑道:「有人生來就是混頂級的,是讓人在她面前自慚形穢的。」
宋運輝帶著程開顏和宋引一起匆匆趕來,聽得桌上歡聲笑語,這才放心,將程開顏介紹給虞山卿和梁思申。梁思申這是第一次見到程開顏,一見程開顏肥白臉上有點糊開的藍紫色的文眉,立刻想到明永樂青花瓷的特徵,想到進口蘇麻里青的顏色,不由驚愕,這不是她想像中宋太太的形象。宋運輝精細,一眼看清梁思申眼睛聚焦在哪兒,有些惱火,可也無奈。本想今天讓程開顏看一眼梁思申的真人,省得她一直疑神疑鬼。但一見到梁思申女人味十足的打扮,一看程開顏見到梁思申之後的全神戒備,估計效果適得其反。
虞山卿與程開顏是老相識,寒暄時候見程開顏警惕地看梁思申,心下瞭然,笑著打圓場道:「他們混華爾街的女性,平時上班穿得比男人還男人,連酒會都穿工裝。梁小姐又是東方人,又是年輕小姐,自然是穿得更加刻板,閑暇時候就怎麼好看怎麼穿了,這一年幾十幾百萬美元的年薪不好掙啊。」
梁思申這才留意程開顏的情緒,只是聳了聳肩,這等捕風捉影的事兒,她驕傲得不願解釋。但她好喜歡小小的宋引,拖著宋引坐在她身邊,卻見程開顏立刻貼著貓貓坐下,非常警覺,她這下感覺頭大了。那邊宋運輝送一隻皮包給楊邐,恭賀她考進那麼好的大學。楊邐生嫩,看著那麼大的廠長不知道怎麼稱呼,就說「謝謝宋叔叔」,聽得一桌子人鬨笑,宋運輝也笑。梁思申笑道:「哎喲,我喊了十多年宋老師,可終於有人自甘墮落跟我同輩分了。」
眾人再次大笑,虞山卿更是道:「那也得你心甘情願,否則你這張嘴饒得過誰。」
「沒辦法,小學還傻著的時候看到大學生輔導員多崇敬啊,後來想改口都不成,只好陽奉陰違勉勉強強地喊Mr.宋,再不肯喊宋老師了。」
眾人又笑,楊巡坐在對面更是看得眉開眼笑,誰都看得出來他的司馬昭之心。唯有程開顏認真地道:「可畢竟還是老師,不一樣的。」程開顏心說,怎麼能不認老師呢,危險啊。
梁思申欲言又止,只微笑地點點頭。
虞山卿強忍住笑,扭過臉去不對著宋家夫婦,免得宋運輝尷尬。宋運輝真是無語,可今天楊巡的伶牙俐齒指望不上,楊巡正對著梁思申發花痴。好歹尋建祥見此道:「呀,我們干坐著大笑幹什麼?點菜,點菜,大家都說一樣自己最喜歡吃的菜,小宋說他公款請客。」
服務員小姐正好站在梁思申身邊,梁思申洋人脾氣,也不知道謙讓,轉頭道:「我要吃油爆蝦,貓貓呢?」
「貓貓吃蔥油餅。」
楊巡忙道:「上回的扇貝你也喜歡,我就要蔥爆扇貝吧。」
楊家其他三位各個心中一聲哀嘆:大哥啊,一向英明的大哥啊,也不能這樣沒策略啊。
宋運輝看看楊巡,再看看梁思申,兩下一對比,一笑。虞山卿更是一點不客氣地拿著垂憐的目光看楊巡,好在楊巡今天不計較。唯有尋建祥一點不客氣地沖楊巡笑上了,笑得楊巡終於訕訕地閉嘴。
宋運輝本性嚴肅,遇到梁思申在場,卻是沒辦法嚴肅,只得岔開話題,道:「你們兩個住一個賓館倒是方便,明天楊連也到賓館會合吧,廠里派車來接。呃,你們兄妹該不會都跟著楊巡住辦公室吧?」
「前陣子忙得沒心思,明天開始讓老二買房子,還好辦公室大,房間多,大家臨時擠擠沒問題。」
梁思申心說楊巡這人可真是實幹,不像梁大,實力不知有沒楊巡強,車子已經換了幾遭。「你官司的事真沒問題了?有沒有趕緊想辦法把紅帽子摘了?」
楊巡道:「宋廠長幫忙,真沒事了。不過紅帽子還得戴著,沒辦法,個體不允許註冊這麼大規模的公司。」
梁思申關切地道:「合資的行不行?我可以提供身份給你,聽說外資獲得的政策優惠很多。」
楊巡眼睛一亮,道:「我去問問。」
宋運輝一笑:「早已經替你考慮過,不行,外資暫時不能進入商業領域。」
梁思申笑道:「好,小楊可以心理平衡了,外資和你個體一樣受歧視呢。楊邐妹妹,介意不介意離開哥哥們幾天,陪我在賓館住幾天好不好?我一個人人生地不熟,有些害怕,你千萬幫我個忙。」
楊邐當然喜歡。楊巡和宋運輝都是心想,梁思申這人獨自美國都敢闖,還有什麼害怕的?借口。楊巡心裡歡喜,估計梁思申大約是看著楊邐一個女孩子家住辦公室不方便,不顯山不露水地幫一個忙。宋運輝則是體會到了梁思申的良苦用心,梁思申這麼一下就打消了程開顏的擔憂,否則,知道她一個人住賓館一個房間,程開顏的擔心還不百上加斤?他不由心下嘆息,無奈地看了一眼身邊渾身緊張的程開顏。
可程開顏並不因此放心,因為她聽到一個重大動向,她都被丈夫嚴格管束著不讓去東海廠參觀呢,為什麼丈夫卻肯派專車接梁思申去東海廠?這等特殊待遇,背後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陰謀?
尋妻因宋大廠長在座,難免拘束,但尋妻以女人的敏銳直覺,明顯感覺岀宋運輝對梁思申的關切。她看看黑瘦精幹的廠長,再看看美麗風情,卻不是花瓶的梁思申,心說難怪今晚程開顏坐立不安。
虞山卿與宋運輝說起正事,梁思申聽楊巡說如何挫敗蕭然陰謀,而今電器建材市場如何興旺。尋建祥聽楊巡說得天花亂墜,不時與妻子竊笑。楊家三兄妹也各自有話。唯有程開顏與整桌的人都說不上話,以往楊巡還會照顧到她,但今天楊巡自顧不暇,眼睛裡只有梁思申。程開顏在萬眾之中深感寂寞,心中愈發憂慮,她決定最遲明天,一定要問爸爸討教解決之道。
飯後,楊邐跟梁思申上去,徹底為梁思申的隨身用品傾倒。小姑娘還是第一次知道,女人可以如此寶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