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雷東寶用一個禮拜天的時間與鎮領導達成交易,星期一騎著韋春紅的摩托車,到鎮上與領導會合,一起趕往小雷家。才到小雷家路口,早有人發現通報進去,頓時裡面敲鑼打鼓,鞭炮震天,好多人湧出來迎接。看年齡分布,無組織無紀律迎接的人大多是父老鄉親,都是些斷了財源、如今非常樸素地惦記著雷東寶好處的人。
而敲鑼打鼓列隊歡迎的,則是在村集體工作的工人。這一切,原本就是雷東寶安排給士根的任務。他在鑼鼓喧天中,輕輕對原本有些將信將疑的鎮領導道:「看見沒?」
領導深信不疑,伸手拍拍雷東寶的臂彎,以示確認。而這情形,又看在小雷家諸人眼裡,這無異於以事實向眾人說明:政府依然支持雷東寶。
雷東寶看著眼前這一切,得意揚揚地想,幸虧宋運輝元旦提醒了他,進一步擊破他心中僅剩的一點點幻想,讓他終於能夠將自己擺在最壞的絕路上思考問題,解決問題。這一想明白,眼前一切就跟唱戲一般,好玩。其實宋運輝說什麼人際關係複雜而複雜,複雜個頭,清楚得很,那些嘰嘰歪歪婆婆媽媽的都別管,抓大放小,直奔主題就是。說到底,誰還不是盯著自家眼裡的那一塊好處?最要緊是弄清楚好處是什麼,誰跟那好處有關係。
雷東寶看到,士根在,紅偉在,正明在,四寶在,四眼會計在,該在的都在,沒想到忠富也在。大家熱烈握手,說的話八九不離十,都有那麼一句:「書記,你可回來了。」而此時,雷東寶既非黨員,自然更非書記,旁邊的鎮領導聽著多少有些尷尬。雷東寶對這些小細節卻是從不講究,覺得大家這麼喊也是理所當然。他握住忠富手的時候,問道:「忠富,我回來了,你什麼時候回來?」
忠富嘿嘿地一笑,道:「書記,我正要跟你說說,早等著你回來這一天呢。」
「好,要的就是你這句話。」雷東寶伸手拍拍忠富的背,拍得忠富全身地動山搖,痛苦不堪。
終於簇擁著來到曬場,四眼會計遞上話筒。士根還客氣著說先交給鎮領導,雷東寶卻早一把搶過去,也沒坐下,就扯開嗓門說了。「同志們,我回來了。我是大老粗,前段時間犯了錯誤,可領導看我本心是好的,安排我重回小雷家。領導說我本心好在哪裡呢?我好在,有錢大家賺,有機會大家上,小雷家人抱成一個團,發財一起發。好了,現在請領導講話,安排工作。」
當然,領導才不會說雷東寶那樣沒水平的話,領導先說了一大堆懲前毖後治病救人之類的話,然後才開始安排工作。雷霆公司恢復工作,轄下是所有小雷家的村集體實體。公司由鎮政府委託雷東寶全權負責,鎮里派遣原工辦會計替代雷士根,雷士根專職任村黨支書。雷霆公司恢復工作後的第一項任務,是恢復小雷家村集體經濟的活力;第二項任務,是在公司平穩發展的基礎上,在鎮政府的宏觀指導下,試點實行規範化的股份制改造,爭取走在全市股份制改造鄉鎮企業產權歸屬的前列。
台下眾人都被鎮領導的話震得暈暈乎乎的,雷東寶也說不全那一大串的什麼產權什麼股份之類的名詞,但他清楚,這是他與鎮領導昨天一天談判得出的結果。他們昨天討論得很明確,雷東寶想,既然事實最可能如宋運輝所料,他雷東寶最終被小雷家的既得利益者送回坐牢,那麼,他必須有針對性地想方設法地抓住絕對控制權。他想抓住控制權,就必得引入名正言順的外力,強壓現在的掌權者,如士根、紅偉、正明等,那就只有依靠鎮政府。而鎮里如何名正言順地進入小雷家集體,又是一個問題,總不能一紙文件,把小雷家自身發展起來的企業收歸囊中,鎮里的領導經過討論,又請示市裡之後,終於得出股份制改造這一條新鮮的路子。雷東寶對於名詞不懂,但是對於鎮里拿幾份村裡拿幾份個人又拿幾份的條碼爭得清楚得很,最終確定,鎮里拿走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村裡以地折價拿走百分之三十,而公司全體職工拿走剩餘百分之三十股份的初步方案。但是,這些設定方案,鎮領導在會議上都沒細說,不僅是條例還有待完善,最主要的是,還得看雷東寶能不能有效積極地恢復現在發展得有些畸形的小雷家集體經濟。經濟平穩發展的基礎上,才能談改革。
因此,與會村民能看到的聽到的,就是那麼一個現象,雷東寶以前是作為村黨支書來管理小雷家村,而現在則是通過鎮政府委任,來管理小雷家村的集體經濟。這裡面細微的不同,那些當權者自然能聽得明白,但是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只要雷東寶回來就好,反正他有本事,權到他手裡,等於大家又有錢花了。現實已經表明,小雷家離不開雷東寶。
因此,等鎮領導發言完畢的時候,下面掌聲熱烈。令鎮領導明顯感覺到,這一年來,他們靠行政命令都無法挽救的小雷家,是那麼如饑似渴地等待著雷東寶的歸來。這一刻,鎮領導心中也對雷東寶充滿期盼。
只有士根越聽越心驚,雖然他坐上村黨支書的位置,可是,為什麼把他排斥在村經濟實體之外?為什麼要從鎮工辦安排下來一個會計?誰在不滿意他前陣子的表現?他不由想起當初宋運輝在電話里斥責他的那些話,會不會宋運輝也認為是他害了雷東寶呢?本來是滿心歡喜地安排了這歡迎雷東寶歸來的場面,而現在的雷士根則是心裡有些涼。
鎮領導安排下工作後,在鑼鼓聲中打道回府,而雷東寶則是開始行動。他第一個來到登峰電線電纜和電解銅廠,了解賬目。此去,他帶上的是鎮里委派的會計,而不是雷士根。雖然他已經進一步清楚了雷士根的為人,但他打定主意,再也不能用這麼一個一點活變都沒有的人管理財務,他這一回因雷士根而跌得夠慘,他又不是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裡。他怎能在同一個地方再跌倒一次,索性賣一個好給鎮里,讓鎮里派一個人來管住小雷家的錢,其實因為他以前也知道找一個合格的財務人員有多難,而找一個能放心的更難,機關派出來的人,自然是鎮里考察過的,以後即使有問題,那也是鎮里承擔責任。
雷東寶雖然以前被宋運萍教著會看報表,但他自己也清楚,他再怎麼能幹,也沒眼前這個久經工業企業的老會計眼睛尖,他就聽鎮里派來的會計彙報。一邊聽,一邊與登峰辦公室里的舊人們東拉西扯。他才坐牢一年,登峰的人事沒什麼變化,基本還是老一套的班底,是他扶著正明建立起來的。大家最先還有點不熟悉,但幾句下來,又一切照舊,反正正明是廠長,而雷東寶是太上皇。
一上午下來,雷東寶已經了解個八九不離十。他開口指揮辦公室人員安排工辦會計的中飯,他則起身道:「正明,我沒地方吃飯,中午這頓吃你的,多給我上豬肉。」
正明一聽就笑了:「書記,我早讓我太太準備了,你就是不說我也要拉你去。本來還想,今兒中午輪不到,就晚上,晚上輪不到,等明天,反正菜放冰箱里也不會壞,總能等到書記。哈哈,結果是我拔了頭籌,書記請。」
雷東寶笑嘻嘻出去。正明緊緊跟上,道:「書記,這回本來說好去接你,結果正好銅礦那邊來人,你也知道銅礦那邊一向尾巴翹得老高,只好臨時連夜跟嫂子賠了不是。你要生氣,打我罵我都行,千萬別記在心上。」
雷東寶道:「你他媽的小兔崽子,我當然知道你不敢跟我玩心眼。你要玩心眼也犯不著今天這個時候,以後多的是給我下套的機會。走,去你家,你什麼太太,拗口不,老婆就老婆。」
正明這才稍喘一口氣,但也是因為拔得頭籌,到底是壯了一點聲色。他如今與村裡對著干,總是擔心雷東寶回來拿他祭刀子。
但才走進正明家,雷東寶在簇新的黑皮沙發上坐下,就一點不客氣地道:「正明,把你的第二套賬拿出來。」
正明一驚,看著雷東寶猶豫地道:「書記……哪來第二套賬。」
雷東寶指著正明道:「少給我裝糊塗,你那些糊塗裝給士根看還行,給我看你還嫌嫩。你這個月排的輪班我已經清楚,別人看不出你產量,我能看不出?你別在我面前裝神弄鬼。今天來你家吃飯,我們兩個人說,是給你面子,讓你以後還有臉坐那位置,你要拎不清,你看看我的下場,明天就是你的。」
雷東寶一點都不客氣,也一點都不顧忌自己眼下的敏感身份,他以最理所當然的態度,大拳毫不猶豫地砸向正明,打得正明措手不及。正明一時傻了,捧著剛泡的茶跟泥塑木雕似的站在原處,動彈不得,不知道該承認,還是否認。但心裡卻是非常清楚,雷東寶一句話就抓住了事情本質。也難怪,當初那排班、那工作量、那考核,都是在雷東寶支持下制定,並在其壓制下執行,雷東寶不知道其中關節,還有誰知道?但是,那第二套賬要是交出,等於透底交出登峰的管理權。如果說,雷東寶把整個小雷家看作是他雷東寶的,那麼這一年下來,正明也是早把登峰和銅廠都看成是他自己的。一年含辛茹苦地撐下來,現在要他交權,他怎麼捨得。
雷東寶不催,坐沙發上盯著正明,等正明說話。
正明的妻子嚇得都不敢出來,窩在廚房輕手輕腳。而正明一直等著雷東寶開口,雷東寶卻是硬不開口,舒舒服服坐沙發上盯著他。正明終於承受不住,道:「書記,你這話是哪兒說的……」
「拿出來,少廢話。」
「可是書記,你也最清楚,登峰好不容易給救活,還是東海廠拿一筆預付款給救活的。書記,登峰是你下最大心血扶植起來的,你忍心看著它又倒下嗎?銅廠才開始走上正軌,我正等著它出效益,要是你把錢拿去全分給那些年紀大的,我還拿什麼運轉廠子?……」
「小子,我跟你說什麼了,你跟我廢話一籮筐的?老實點,拿出來,我要看正確的。」
正明一聽,咂摸出另一種味道,無奈磨磨蹭蹭地上樓去,搬出一袋子的賬,交給雷東寶。雷東寶掖了第二本賬,暫時沒看,依言接受正明的款待。而正明此時已經明白,來者不善,他開始惴惴不安,擔心自己地位失去。他手中的地位,士根難以剝奪,下面人難以反水,只有目前有鎮政府支持的雷東寶可以輕而易舉地拿走。就跟過去雷東寶沒出事前一模一樣。雷東寶能給他,也能剝奪他。
「書記,你……你準備……」正明想到書記出事時候,他沒跟紅偉忠富一起反水,這回書記出獄他又臨時變卦沒去迎接,這些往事,放誰身上都記仇,雷東寶剛才雖然說沒關係,可真沒關係嗎?
雷東寶道:「你原來怎麼干,現在還怎麼干,一切行動聽指揮。」
正明心中萬般不願,嘗試了大權獨攬之後,誰能捨得交出。但看雷東寶的眼神,現在只說明一個意思:屈服!不屈服滾蛋!正明的心在屈服與不屈服之間徘徊,皺著眉頭一時無法表態。
而雷東寶又緊追一句:「想好沒有?」
正明終於壯起膽子問:「書記,你能不能把未來計劃跟我說說。比如會不會把錢抽走,比如會不會壓縮登峰,支援其他幾個……比如現在幾乎等於關閉的養豬場?如果你這麼做,我反對。」
雷東寶環眼一瞪:「你憑什麼問我?我只要你回答,答不答應我的話。」
正明暗暗吞一口唾沫,在雷東寶的逼視下終於喃喃地道:「我……我當然全聽書記的。」
「對嘛。」雷東寶舉起酒杯,要正明幹上一杯,這才罷休。但這頓飯他才吃了一半,就推杯離開,撇下滿臉鬱悶的正明夫妻倆,走進忠富家。
忠富對於雷東寶的突然出現,有些意外:「書記,你不是在正明家吃飯嗎?這麼快?」
雷東寶笑道:「吃一半想到你了,趕緊過來……」
忠富笑道:「書記,在我們家接著吃下半部分。不過你別勸我回小雷家,我那邊已經盤活,離不開了。那邊賺的都是自己的,賺得多,不想回來。」
雷東寶沒想到忠富一口堵死他,愣了會兒才道:「我親自請你出山,你也不肯?」
「書記,我做人一向一根筋,什麼錢多做什麼,而我自己掙的錢,誰也別想拿走。以前給村裡掙了不少,也夠我報答村裡對我的培養。書記,我不是針對你,但我真不肯回來了,請你千萬諒解。」
雷東寶眼巴巴地看著忠富,好一會兒才道:「好吧,你做你自己的去,我支持你。有機會你也支持小雷家。這裡是你的老家,外面有誰對不起你,你回來招呼一聲。唉……你還是不肯回。」
忠富聽了這話反而愣住,平常鬥志昂揚的雷東寶會說出你敢不回老子開除你村籍開除你五服之內親戚村籍之類的話,他本來等著今天回應,沒想到雷東寶說得這麼溫情。忠富反而軟了倔強的頭頸,舉起杯子道:「書記,對不起,我開小差走了,沒能堅持跟著你干,這杯酒,我自己罰了,但只要你需要技術指導,一句話,要啥有啥。」
雷東寶沒讓忠富獨喝,陪著一起幹了。他吃菜喝酒,想了好一會兒,才又道:「本來想要你回來重新啟動養豬場,相信你只要一點點啟動資金就能很快擴大。我們的底子還在。可你既然不來,交給別人的話,這啟動資金就不是小數目了,我暫時拿不出來,豬場還是停著吧。忠富,這一行你熟,你幫我找找,有誰家要承包養豬場養殖場的,我們把它們承包出去,你也可以回來承包嘛。」
忠富依然不能適應雷東寶對他這麼客氣,他忙笑著道:「書記,我會儘力。你去年叫士根分塊將豬場承包出去,這本來是好主意,可士根沒膽魄,做不出大事,你說多少價格,他一點不敢改動,怕人說他自己撈足好處把豬場低價包給別人。書記,只要你肯靈活價格,能高能低,我會找人來承包。」
雷東寶道:「有數,這事以後我自己管。你跟人去說,多承包,就批發價,便宜。這是沒辦法的事。再有,承包一年,是一年的價;承包兩年一次性付清,我給他們打八五折;承包三年一次性付清,我打七五折給他們。我們優先便宜那些承包三年的。這年頭,我才聽說銀行利息又漲了,又來保值儲蓄,我打七五折也沒什麼太吃虧。」
忠富嘆道:「人跟人不一樣,書記,你早這麼跟士根說,現在豬場肯定興旺。現成的有幾個朋友想包豬場,我跟他們說說,包括冷庫、沼氣池都可以包給人。但書記,我有個私人問題,你是不是等錢用?正明那兒不是有些錢嗎?」
雷東寶點頭:「我等錢用,你儘管給我找承包人。正明的錢都在這本小賬上,我還沒看數字,但這一年他日子不好過,錢不會多到哪兒去。看今年這勢頭,物價又是那樣漲,都跟一九八七年一九八八年似的,照以前的經驗,不趕緊著搶筆錢好好大做一番,哪兒還找這麼好的時機去。這物價漲了又不會回落,所以這個時機借到錢是關鍵。承包費拿來我都投到電纜設備上去,再上一套生產線,爭取把我們自己做出來的銅都自己消化掉。所以一定要快,快點抓錢。」
忠富聽得瞪著眼睛看著雷東寶發傻,沒想到雷東寶一回來,果然是又有轟轟烈烈的計劃。以前,他多少有些不服雷東寶,對雷東寶的所作所為有時多有腹誹,總覺得時勢造就了雷東寶。雖然雷東寶也確實為小雷家做了不少事,也對他忠富有栽培提攜之恩。但後來雷東寶盤踞在大位上,就有些佔山為王的意思了。他不願回來,是當初就料到雷東寶肯定回小雷家,回來又是繼續那種土匪政策,他實在不願面對,又不想與雷東寶翻臉,既然已經出走,那就出走到底。現在聽雷東寶如此這般一說,才明白,原來以前雷東寶也不單純是運氣好,雷東寶是有考慮的。
但是,忠富還是在肯定雷東寶的同時,迅速再次決定不回小雷家,不要什麼大發展大規模。料想雷東寶還是那脾性,他實在不喜歡,還是別回來傷了和氣。如現在,和和氣氣做個朋友多好。因此,吃完飯,忠富就騎上摩托車出去,親自去那些想要承包豬場的朋友那兒,積極幫助雷東寶拉人。
雷東寶則是提著小賬,找到紅偉。而紅偉早已在家不安地等待,雷東寶早先還在裡面時候跟他說過,回來會先找他談話,他不知道要談什麼,但看雷東寶歡迎儀式完畢先去了電線廠,然後又去正明家吃飯,顯得對正明異常重視,紅偉心中吃味。畢竟他才是雷東寶光屁股時候的朋友,畢竟他是在雷東寶落難的時候支持雷東寶的關鍵角色,雷東寶怎麼可以忘了他。
紅偉有些賭氣地等著,眼看手錶上的時間指向一點鐘,他也不挪窩,坐在沙發上一口一口地喝茶。但終於等到雷東寶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歡喜的。他看看雷東寶的臉色,微笑道:「你好像沒怎麼喝酒嘛。」
「喝啥子酒,都說話,老猢猻逃了沒?」
「還能不逃。不過讓我派人在長途汽車站逮住扇了幾個耳光。聽說你回來,那些本來反士根的人都沒聲音了,估計都在看你怎麼做。今天你和鎮領導一起出現,真出人意料啊,我看有些人臉都綠了。」
雷東寶聽著發笑:「哈哈,老子們打下的江山,他們想白撿?做夢去。就算是讓他們搶了,等老子回來,也得一個個跟死他們。」雷東寶說著,紅偉跟著一起笑,但雷東寶轉臉就問:「你家還有沒有其他人在?」
紅偉立刻會意,上去讓他父母先去外面曬會兒太陽,盯著有沒有人走近。清場完畢,雷東寶才道:「這回我吃虧,在裡面想來想去,最傻的一件事還是沒聽你和忠富的勸,早點鬧個體。可現在我才回來,目標太大,鬧不成了。明著鬧不成,我們走暗的。你既然已經反出去,就別回來了。你照舊做小雷家這些產品的生意,但你賺的錢,你要心中有數。」
紅偉愣了一下,沒想到雷東寶跟他提這計劃。他想了會兒,才道:「你意思,要我退出預製品廠的承包?」
「對,你給我把公司辦得遠遠的,別讓人進門出門都看得見。賺了錢也暗暗的,別拿出來顯,跟誰也別顯。誰也不知道哪個每天對著你拍馬屁的背後一轉身就告了你。給抓進去不死也得脫層皮,什麼都沒了。你答應嗎?答應的話今天就辦移交,早點搬走。」
「我……我考慮一天,行嗎?」
「考慮你個屁,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爽氣點。」
「可我預製品廠還有不少的收入……」
「干不幹?」
紅偉被催不過,只得苦著臉道:「干吧,你要我乾的,我能不幹嗎?」
「這不結了嗎?好,你等下就這眉眼去預製品廠辦移交,背後想罵我,今天讓你罵個痛快,回頭我讓正明單線聯繫你。還有,正明那小子你逮空訓訓他,別以為我不在一年他是個人了,告訴他,敢讓我不痛快,當天就撤了他。」
但紅偉心裡想著彆扭,他做人靈活,心肝百竅,想來想去,還是道:「其實我不離開,你不是身邊多個左膀右臂嗎?幹嗎要弄得我跟被趕出去似的?」
雷東寶道:「鎮里已經很明確,村裡這些廠,我們別想私有了。什麼股份制改造,也別想有我們當初自己制定的比例。想賺錢,靠你。你先做一段時間地下黨。」
紅偉想了會兒,才道:「只要登峰和銅廠順利,其他都不是問題。」
「就是這麼說。我現在手頭資金成問題,攤子不能鋪大,只好專攻一點。看來看去,三家實體,還是登峰最能出錢。登峰的發展有兩大障礙,一個是錢,說來說去都是錢;另一個是正明。我今天跟你說的事,你不能跟正明說,正明小子要是沒眼色,我這幾天就擼下他,這些話他要知道了有麻煩。紅偉,你任務很重,外面全靠你,你只要管住外面的場子,我這邊就放心大膽地干,再出事我也有地方投靠。這個任務,我只放心交給你。你說,你能不能讓我放心?」
紅偉實在是覺得有些玄,但想到最壞也不能比前幾個月沒錢又被鎮里管東管西的時候更壞,再說,雷東寶已經發話,照雷東寶那脾氣……前面即使是陷阱,他還是閉著眼睛聽雷東寶的命令跳吧。這輩子從小跟著雷東寶跟慣了,再滑頭也不敢滑哪兒去。再說,還有宋運輝過年時候撂下的那些話呢。
紅偉重重地點頭表了決心。
紅偉在雷東寶授意下,下午就怏怏地去預製品廠迅速辦完移交,收拾東西離開。等他才走,雷東寶便下令收回預製品廠,交付一位小雷家的年輕後生管理。這個年輕人,正是雷東寶坐牢時候去探訪他的年輕人派系中的一員。這派系都是他當初送去外面培訓讀大學,長了見識長了知識回來的後起之秀。只因後起,最好的機會已經被前人所佔,他們苦幹巧幹,卻只能佔領部門位置,他們心有不甘。眼下這幫年輕人中的一員忽然得以脫穎而出,頂替的又是當年號稱四大金剛之一的紅偉的位置,大家一下看到前途閃亮的希望。於是,所有的人心中都是蠢蠢欲動:既然紅偉可以被頂替,正明又算什麼?都是書記一句話。
正明當天就敏銳地捕捉到這股來自下面的壓力,這股壓力與雷東寶中午半頓飯時間施加給他的壓力疊加,令正明在家坐立不安。正明看到,雷東寶不僅抓走他手裡的小賬,更一舉拿下他培植多年的登峰人事的半壁江山。他等著夜深人靜,才偷偷潛去找紅偉說話,可紅偉只扔給他幾句不明不白的,紅偉要他看清形勢,摸清鎮領導今天陪雷東寶回來這件事背後的深刻含義,而且紅偉自己也在猜疑雷東寶究竟在鎮上使了什麼手段,正明說會不會是宋運輝找人活動才讓雷東寶跟以前一樣風光地回來,紅偉與正明一致覺得有這可能。
而紅偉更沒想到的是,雷東寶要他離開預製品廠的命令,竟是一石二鳥之計。沒想到雷東寶只提拔一個人,便輕易收穫一幫人的心,才一天之間,便扶持出一幫新生力量。紅偉想來想去,這不是雷東寶這個粗人的風格,一定是戴著眼鏡的宋運輝幫助出謀劃策。既如此,看來宋運輝是打定主意把雷東寶扶上馬,送一程了。紅偉此時也有些擔心,雷東寶對他,是不是調虎離山。但再想到雷東寶今天中午的推心置腹,紅偉又感覺不像。紅偉自己尚且弄不清楚,正明就更無法從紅偉這邊摸清底細,正明幾乎一夜失眠。
除了忠富,所有人的命脈,而今又被雷東寶牢牢抓回手裡。
而這一切,都在雷東寶元旦以來日思夜想盤算出來的算計之中。回小雷家的第一頓晚飯,他和剛晉陞的年輕人一起吃,同桌的還有好幾個同一幫的。雷東寶說起來就是我大老粗,以後要靠你們這些我花錢培養出來的大學生撐場面,以後小雷家的發展都靠你們,弄得這幫年輕人各個歡欣鼓舞。
只有士根,一直等著雷東寶找他談話,卻一直沒有等到。眼看著雷東寶一整天忙忙碌碌,他也不好去打斷。但眼看著雷東寶去了正明家,去了忠富家,又去了紅偉家,卻一直沒到他家,士根一顆心七上八下。他隱隱感覺到,自己可能被邊緣化了,更遑論當年似的左膀右臂,雷東寶是不是不敢用他了?
士根不知道,但他站在門口,等著雷東寶回來。他得找雷東寶談話。
好在雷東寶吃完飯便早早回來久違的家。雷母知道兒子回得安穩,早在中午急著趕回家住,大家對她那個客氣,與一年前出事時候截然不同,好多人一起幫著打掃房子。雷東寶看到家裡亮著燈,心中終於生出疲倦,這一天,雖然沒掄大鎚沒挑重擔,可勞心。他把兩三個月拿定的主意一朝施展出來,這會兒腦子空空蕩蕩,需要補充,更需要休息。看到士根略微佝僂著背攔住他,雷東寶心裡忽然有些不情願。
士根幾乎是賠著笑道:「東寶,你村黨支書的位置我暫時代著,等你恢復身份,我立即向上面申請,去我家喝杯茶?」
「困了,不喝。士根哥,以後你管住村裡,我管住實體經濟,我們……啊……」雷東寶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才又道,「我找時間跟你談話,基本照舊,你以前怎麼做現在還怎麼做。」
士根怔怔看著雷東寶離去,走進家門,一個人在夜色中站了許久。
雷東寶回到家裡,從窗戶中看出去,看到士根還站在那裡,心裡有些不忍,可還是沒走出去安慰哪怕一句半句。以後他無論做什麼,士根這樣的人無論如何不能再讓他佔有重要地位。而今是晾著士根,讓士根重新認識自己有幾斤分量,等士根徹底消除過去做老二的優越感後,他再酌情用士根。而他相信,士根不敢有變。沒他,士根能活?敢活?
今天這一場回來的好戲,雷東寶唱得非常滿意,但是爬上閣樓從天窗看向遠處的工業區,他黯然了。多年以前,宋運輝曾陪他觀賞金州新車間水晶宮般的燈火,從那時起,他就把水晶宮般的景象當成小雷家工業發展的奮鬥目標。入獄之前,即使當時再不景氣,身後再多逼債的,可小雷家工業區範圍燈火通明,雖然趕不上金州新車間的輝煌,但幾乎已是文人口中的不夜城。可是今天,入獄一年後重逢,路燈殘缺,再不是成串夜明珠流光溢彩。養豬場完全黑暗,暗得令雷東寶痛心。在那兒,他的心血,他的熱情,就這麼被生生掐滅了。這麼容易,這麼脆弱。包括他自己,也是說入獄就入獄了,差點還回不來小雷家。
雷東寶於滿心黯淡之中痛定思痛,該如何發展小雷家,該如何加強自身在小雷家的地位,不再被上級有關部門輕易剝奪。
而那邊廂紅偉等正明走後,才忽然想起他曾答應給宋運輝電話彙報雷東寶回來的情況,這一白天都被雷東寶回來出手的一系列招術震了,差點忘了還有受人所託那麼一回事。
但還沒等紅偉打電話,宋運輝的電話先追過來。紅偉又是奇怪了,宋運輝為什麼不直接打電話給雷東寶,非要來問他?難道不都是宋運輝幫出的主意嗎?
宋運輝放下電話卻是想了好久才罷。沒想到雷東寶向鎮里交出村集體的效果這麼好,可見雷東寶是早已知道的;沒想到雷東寶會如此處置村集體的人事,可以說,完全不是過去那個雷東寶的風格,不過也不能說是斷裂,元旦前雷東寶遙控指揮工作的時候,已經顯現他開始平衡各方勢力的思考。雷東寶最終也得撿起曾經嘲笑過的平衡權術。
宋運輝又將雷東寶對各個主要人物的安排細想一遍,心中大約有些明白,春節他去探望雷東寶那次,雷東寶為什麼只口口聲聲地向他強烈要求出來,卻不肯透露出來打算的哪怕一絲細節。包括將村集體送給鎮政府,包括幾乎不念舊情地對村集體人事的整肅。這些打算,雷東寶是不好意思跟他說出來的吧。雷東寶寧可一團魯莽地開罪他,都不願說出自己的打算,因為雷東寶自己心裡清楚,那些打算比較不地道。可雷東寶還是做了,為了回去,為了回去後站穩腳跟。宋運輝心中暗嘆,雷東寶終於務實了,可這務實,是怎樣的教訓催化得到的。宋運輝不知道雷東寶在勞改農場拿出那些主意的時候,一個人的心中經過幾番撕裂,幾番抉擇。但而今雷東寶做了。宋運輝毫無疑問地相信,在見識「做」的效果、嘗到「做」的甜頭之後,雷東寶未來的出手會越來越無內疚。
而宋運輝也終於可以對雷東寶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