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運輝從北京回來,本來就心情不好。接到雷東寶的電話聽說這事,心裡更是堵了好久。上回雷東寶出事,他接觸過韋春紅,對韋春紅這個人由本來的厭惡轉向欣賞。他在電話里要求雷東寶這時候要對韋春紅加倍地好,韋春紅這個女人不容易。針對雷東寶本來想來他這兒商量的事,他說其實沒什麼別的要說的,對付外強,最要緊是做大做強自身的實力。中國市場那麼大,不會因為來一家外資企業就打碎其他所有的飯碗,只要自身夠強,全國多的是吃飯地方。
宋運輝自己也在加緊做做強自身實力的事。東海廠升級行政級別的事基本已拖無可拖,他一個人經常往北京跑的努力難以扭轉那麼多人長駐北京影響出的大局。上司已經明確告訴他,做好準備,迎接一個空降領導。不過上司也許諾,他的廠長位置不變。但是經驗告訴宋運輝,不變是相對的,變是永恆的,他唯有做強自身,掌握大局,才能讓空降者無隙可乘,他的地位江山永固。
因此三期項目才剛批下,宋運輝便大張旗鼓走出一條人事安排新路子——競聘。三期項目的所有領導崗位都還是一個個的蘿蔔坑,等著一隻只大蘿蔔填進去。即使東海廠目前還年輕,可也已經有了小小的一些慣例,如果按照慣例,當年從一期領導班子里抽二期的,現在就應該從二期領導班子里抽三期的。其他車間的猶可,唯獨碼頭,則是永遠逃離不了老趙的控制,老趙總是不肯死心塌地。宋運輝扯起人事改革試點的旗幟提出競聘,就是為了打斷連鎖在新、舊班子間的鏈條,打斷他們之間的橫向聯繫,改為以他為中心的放射性縱向聯繫。只有這樣,才能確保空降領導下來之後,不可能一次策反一連串的人背棄他宋運輝。
每一個集體都有一群被既得利益者擋住去路的蠢蠢欲動者,每個蠢蠢欲動者都希望繞過擋道者越位而出。為此,每個蠢蠢欲動者都有設法展示的必要:展示其技能,展示其忠誠。而競聘,就是宋運輝堂而皇之地給予那些蠢蠢欲動者展示自己的機會。宋運輝心中早有人選,但是他需要競聘這樣一個跳出慣例,卻又合情合理的程序。
競聘的事,他督促得很緊,即使他去北京的時候,東海廠這邊的程序也沒有任何停頓。所有的競聘人都是依照競聘條例作為硬杠子打分,在綜合分數高的人中選,最後面試。所有的條例都是宋運輝推敲而定,分數分配暗中傾向他中意的人。而即使有黑馬跳出打亂計劃,那也不要緊,還有面試。
宋運輝從北京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審閱已經統計出來的競聘分數。一看之下,基本八九不離十,都在掌握之中。看到老趙的綜合打分排在第五位,都還不夠面試資格,他不由得一笑。他身邊主抓此事的副廠長、宋運輝從金州帶來的嫡系方平一見瞭然,笑道:「老趙還不知道這分數,公布前要不要先找他談談?」
宋運輝再次一笑,循著數字翻到老趙的評卷,仔細看了,才道:「壓分壓得厲害。這樣吧,其他有彈性的項目我們不變,這個年齡……這麼明顯的地方,我們給他往寬里評,讓大多數人一看就認為評分者傾向老趙。你回頭改一改,今天就上櫥窗公布。」
方平一聽就笑出聲來:「對,讓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壓力很大吧?都找著你來呢,尤其老趙這門大炮,沒把你家門檻踏平已經算客氣了。」
方平苦笑:「找我家倒也罷了,他一手壓制碼頭人員參與競聘,一手直接在我辦公室拍桌子,完全是肆無忌憚。」
宋運輝很是感慨:「同樣是膽大,有人表現出的是無知者無畏,有人表現出的是有恃無恐,原因全在他所處的大環境。老趙不審時不度勢,看不到碼頭已經有新人湧現,而表現一如既往,那就無知無畏了。你去辦吧,我等待他下班前來轟炸我。」
方平笑道:「我拖一拖,差不多快下班的時候貼出去。等老趙知道我們都已經下班了,他即使跳也要等元旦加星期天沉澱個兩天再說。廠長你還是早點走吧。」
宋運輝笑道:「不用等,這就貼。我們越是做得公開、公平、公正,分數出來後,老趙如果敢跳,就越是成為笑柄。他要是找你,你理直氣壯地告訴他,時代不同了,長江後浪推前浪,競爭淘汰是客觀規律。」
「我還是擔心他不理智,廠長,你這幾天不在,你沒見他到處怎麼揚言。」方平想了會兒,道,「我還是先會議公布,緩衝一下。廠長你別參加。」
宋運輝搖頭:「不行。我們這回競聘的原則是公開、公平、公正,我們不僅要做法上三公,程序上也要做到三公。我們不能給人討論以後再公布結果的印象,一定要第一時間面向全廠職工。不要怕衝突。添加劑的研製,成熟了沒?」
「已經成熟好幾天了,等著你最後簽字。他們都很希望廠長親自到現場看他們提取樣品,給出化驗參數。還有,有個不情之請……」
「沒門,聖誕節已過,沒聖誕老人了。」
「聽完再拒絕嘛。」
「知道你想我表揚你那些小兄弟,有你跟他們稱兄道弟差不多了。你回頭安排主事的寫篇論文,立刻要辦公室潤色一下,派專人去北京爭取春節前塞進期刊里發表。競聘面試安排在元旦後第二個工作日,越快越好。」
方平也是有點仗著自己是嫡系,問了一句:「為什麼這麼緊?」
宋運輝笑道:「這還不明白?影響一下春節前獎金髮放嘛,你出去叫銷售科長過來。」
只有宋運輝自己心裡清楚,凡是成果,他都要在新領導來前公布,凡是人事,他都要在新領導來前落實,就是這麼簡單。
這一天很忙,他出差那麼多天,明天又是元旦,大量的事趕著要他審核過目。競聘第一輪的結果在門口櫥窗公開,公開後即嘩然。果然不出所料,老趙沒法跳。硬杠子加公平、公開、公正,老趙沒理由跳,他又不是渾到底的人,老趙只有生氣地怠工。而這正中宋運輝的下懷,他還只怕老趙占著大權搞對抗,沒想到老趙這麼沒鬥爭策略。
宋運輝一直在辦公室忙到晚上八點,也是等到晚上八點,都不見老趙衝進門來理論,他還略微有些失落。下去取車回家,被冷風一吹,忽然想到,是不是他的手腕又進步了,令老趙無招架之力?宋運輝回想一下所有步驟,打開車門前忽然一笑,所有的步驟,那可都是冠冕堂皇,讓人無從指責。
小小的成就,讓宋運輝從北京帶來的灰色心情稍微有點起色。
回家他趕緊吃飯,出差回來,家裡的飯菜特別香甜。
宋母幫他整理行李,拎出一隻塑料袋奇道:「又買烤鴨,不是吃過嗎?又不好吃,還不如溫州麻油鴨。」
宋運輝忙道:「那是給陶醫生的,還有那盒紅盒子北京點心,明天你和貓貓去少年宮帶給她去。」
「明天元旦,停課。要等下禮拜了,這烤鴨不會壞了吧。」
宋運輝一拍腦袋,懊惱地道:「你看我都忙得忘了這茬,媽知道陶醫生的排班嗎?」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常送她回家嗎?你送去她家啊,我看你對她有意思。」
宋運輝笑笑:「目前還沒有意思,不過看陶醫生這個人不錯,有骨氣。好吧,明天早上我過去她家一趟,也不知道她家具體在哪裡,那邊小弄堂太多。媽,我明天中飯晚飯都不回來吃,你們不用等我。」
「又誰啊,元旦也不讓歇著,不是說東寶來嗎?」
「東寶現在那個妻子生病住院,來不了。對了,我今天都忙昏了,我得幫他諮詢一下陶醫生,弄不好東寶家以後沒孩子了。」
宋母驚訝,不由沖旁邊一直在給宋引扎兔子燈的丈夫道:「東寶命硬啊,誰都克。」
宋運輝聽了一愣,心說難道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數?
宋運輝想到這麼冷的天要陶醫生出門找公用電話回傳呼,他有些過意不去,可事情緊急,他只能對不起陶醫生。但他識相地開車出去,到了每次送陶醫生和田田回家停車的地方,剛想打傳呼,卻看到附近有間小雜貨店還開著門,櫃檯上有一公用電話。他想到陶醫生肯定是常來這兒打電話,想到陶醫生大冷天的晚上看到非醫院號碼打她傳呼未必下來回電,索性過去雜貨店買包煙,再向雜貨店老闆打聽陶醫生究竟住哪兒,果然問到。
他摸黑順著指點進去小弄堂,找到一幢老式三層宿舍樓,就著打火機的微光曲折地爬上堆滿雜物的樓梯,又蜿蜒穿過堆滿雜物的走廊,才摸到陶醫生黑暗的家門。宋運輝心說怎麼這麼艱苦啊,看這房子布局,好像是集體宿舍,估計開門進去,最多只有一個房間。陶醫生不是個挺好的醫生嗎?可能人太清高,不肯低頭為自己爭取。
宋運輝不敢大意,就著走廊唯一的一盞昏黃廊燈確認了房間號碼,又看到門上有孩子塗鴉,這才敲門。宋運輝都感覺陶醫生門還沒開的時候,旁邊一串的房門都微開窺探了。
陶醫生開門出來。屋裡雪亮的日光燈光一下也照亮走廊,照亮門口的人。陶醫生看到是宋運輝,驚呆了。宋運輝看到陶醫生一改往常著裝的灰暗色調,穿著一件銀白撒梅花織錦面子的貼身棉襖,披散著一頭烏髮,也是驚住,不得由退後兩步,幾乎是貼上陶醫生家對面人家的門了,才道:「對不起,陶醫生,這麼晚打攪你。本來應該早點來,我剛出差回來,一直忙到現在。想找你諮詢一件事,我有個親戚的妻子——這位親戚是我很要緊的人——今天住院,是子宮肌瘤。那手術我記得以前在國外刊物里看到過,說有些可以不必切除。具體……」宋運輝對於婦科病有些不便這麼大庭廣眾地說,可是又不能不說,這麼晚來敲陶醫生的門,隔壁不知多少只耳朵警惕地探聽著,他只能開門見山。「具體我也說不清,我這就撥通他的電話讓他跟你說,我就怕明天上手術台一刀割了,那就不可逆轉了。」
陶醫生聽宋運輝這麼說,這才舒口氣。她是醫生,常有病人上門諮詢,她也有時帶家境困難的病人來住一宿,宋運輝一上來就把事說開了就好。她聽宋運輝一說便知是婦科疾病,便接了宋運輝已經撥通的雷東寶的電話。雷東寶正陪在韋春紅身邊,雖然已經是休息時候,可兩人哪兒睡得著,都是在黑暗中瞪著眼睛看黑暗。一聽說可能有救,雷東寶連忙把電話拿給韋春紅,緊緊盯著韋春紅介紹病情。
宋運輝靜靜看著陶醫生一改平日里的平淡,以一臉職業的溫和和權威拿著手機說話,看上去非常可信。裡面陶令田還沒睡著,不見媽媽講故事了,又不敢跳出熱乎乎的被子,就在床上大叫:「媽媽,誰啊,媽媽……」
陶醫生沒說「宋叔叔」,而是抽空回了一句:「是貓貓爸爸,田田乖,等媽媽會兒。」
宋運輝心說,陶醫生可真是細心,連一個稱呼都不會搞錯。隔牆的耳朵們聽了肯定會以為是田田幼兒園同學的爸爸,這與莫名其妙的「宋叔叔」完全是兩種人。
這邊韋春紅一放下電話,立刻一拍枕頭,道:「走,出院。宋廠長那個朋友說盡量不割,能保就保,先確保是不是惡性了再說,還說看診狀,惡性可能性不大。咱不看這兒了,朝中有人好辦事,咱去宋廠長朋友那醫院住去。」
雷東寶說話就收拾起來:「連夜去,媽的,老子就不信,每天活蹦亂跳的能壞到哪兒去。今天燒香的時候那和尚就說我抽的簽好,逢凶化吉。」
「對嘍,我說呢,每天精神頭挺好的,怎麼一下病了呢。看起來醫生也有不一樣的,不負責點的給你一刀割了乾淨,負責點的才給你修修補補。」
「給你!」
「是,是,給我。先回家收拾行李吧,出院讓我妹來辦。東寶啊……老天保佑,最好別割了我……」
雷東寶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地聽著韋春紅念叨,想到今天在宋運萍墳前燒香時候的異兆,再想到都快半夜了,是宋運輝找人忽然送來希望,心說難道真是宋運萍顯靈?但他異常肯定地打斷韋春紅都有一些神經質了的念叨,道:「還是小輝。」
「對,還是宋廠長,唉,看看他,就知道以前運萍姐一定是個極好的人。東寶,我們……」
「別說了。」雷東寶也不敢說。他拿摩托車載著韋春紅回家,收拾好行李,連夜趕去火車站。
這邊宋運輝見陶醫生肯包攬事情,心裡感動:「那是我姐夫。我姐姐十年前生孩子時候去世……現在生病的是他現在的妻子。大哥很想要孩子。」
陶醫生為難地道:「可是我很難保證最後結果,而且病人年紀也已不小。你勸勸他們想開些。」
「那是自然的,可只要不割就有希望。噢,我從北京帶了只烤鴨來,正宗全聚德的,裡面還有麵餅和甜麵醬。吃的時候切一些青瓜絲和大蔥絲,生的,蘸醬與鴨肉裹一起,也沒什麼特異,只是嘗個意思。」
「哎,怎麼好意思,你拿回去吧,烤鴨難得,你家裡……」
「我常跑北京,他們早吃過。還有一件事,我們爭取來幾個明年中心小學的名額,田田確定到哪個小學了沒有?我看中心小學與一院挺近,要去的話你早做決定,那兒教學質量很不錯。」
陶醫生可以拒絕宋運輝的任何好意,可是無法拒絕田田的入學名額。按照片區劃分,田田是沒法進中心小學的,就近的那所小學教學質量哪能與中心小學比。但接受宋運輝這個天大好意,以後她再難在醫院辯稱與東海廠宋廠長無關。但陶醫生還是堅決地道:「非常需要,很感謝你。那我就走個後門吧,需要什麼手續呢?」
「我讓秘書聯繫你。」
陶醫生想送送,但被宋運輝謝絕。她敞著門照亮一段走廊送宋運輝離開,看著那不算高大的背影出了會兒神。不知不覺想到剛才那大哥大的氣味,挺乾淨的氣息,並沒有大多數電話常有的口水臭,她不由臉上一熱,忽然想到宋運輝不知是怎麼找到她家的。這簡直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她發現自己都快與宋運輝糾纏不清了。天哪,等明後天宋運輝姐夫的現任妻子住進來,她去婦產科找好友相幫,那又將是一個話題了。她真有些頭痛。
宋運輝磕磕碰碰地終於下樓,回望身後這幢黯淡的宿舍樓,心說陶醫生真是太不容易,這身臭脾氣還真是讓人服氣。想到陶醫生居然也有秀髮,宋運輝有點不懷好意地一笑,到底還是女人。其實他手頭暫時還沒有中心小學的入學名額,去年這個時候,他還是通過關係把宋引塞進不在片區的中心小學。今天見了陶醫生,忍不住想幫她一個忙,就想到這一個陶醫生最難拒絕的田田入學問題,撒了一個善意的謊。田田不是他的孩子,為田田爭取名額可能會有些難度,但他擔當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