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回到東海,幹部處的處長竟然有些驚慌失措地告訴他,有不少一線技術人員和一線技術工人提出辭職。原來是開發區新建一家外商獨資化工類企業,那家外資企業有的放矢地針對東海廠的優秀人才展開人才招聘,再加上一次春節招聘會下來,近百個金州職工紛紛動搖,有人甚至已經快手一步遞上辭呈,態度非常堅決。宋運輝看名單,其中最高職位的辭職者是一期主要車間的車間主任,年輕有為的小穆。宋運輝讓幹部處通知小穆前來會談。他實在有些不相信,他對小穆一向是欣賞並破格提拔的,怎麼會是小穆首先揭竿而起。若是碼頭的老趙,宋運輝一定不會驚訝,可惜名單上卻並沒有老趙。
小穆一進門,就忐忑地道:「對不起,宋廠長,對不起……」
「請坐,告訴我原因。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在你辭職報告上簽字。」宋運輝沒為難小穆,在小穆那個年紀,甚至更早,他也起過辭職的念頭,原因他至今還記得,包括虞山卿當年的辭職,雖然虞山卿現在混得極好,可宋運輝知道虞山卿那時也是不得已,而非現在虞山卿常常跟人吹的眼光超前。沒苦衷,誰願意從東海這麼一家效益不錯前景不錯的企業辭職。
小穆的臉紅紅的,有些難為情地道:「宋廠長,那家外資公司跟我合同約定,我過去做生產廠副廠長,廠長是老外。他們給我的月薪是八千,不包括獎金。」
宋運輝驚住,八千,還不包括獎金!原來全不是他以為的辭職是不得已,而是他們另有很多好去處,而且好去處不少,未必只有頂級人才才有機會跳槽。「工人過去是多少工資?」
「我們東海的工人跳出去的幾乎都做小頭目,技術人員則是做負責人,工資都不錯,具體也不知道怎麼談的,但是他們另外招的基層工人就沒我們東海廠工人工資高。」
「這麼說吧,他們那兒高的高,低的低,工資差距較大,比我們東海的大?」
「是的,老外的工資更不用說。」
宋運輝考慮半晌,才又問:「那邊的福利怎麼樣,有房子分配嗎?你要知道,你辭職的話,你名下的房子總廠是要收回的。還有退休後有生活保障嗎?」
「那邊不分房,不過工資夠我買房。再聽說有新政策出來,國家要改革取消福利分房,這也是很多同事考慮跳槽的原因。那邊的其他福利肯定也沒我們東海總廠的多,但就好個工資高。退休方面也不用擔心,我們的檔案都可以放到人事局或者勞動局,每月有公司定期繳納養老保險。我計算下來,去那邊比較合算。」
小穆說的理由清晰而實際,宋運輝無法反駁。他拿起幹部處給他的辭職人員表格,再看之下,點頭道:「都是未婚住宿舍的青年,原來是這樣……只有你一個是已經結婚的,但你工資夠高,買得起房子。小穆,個人前途方面呢?那邊的設備是什麼,未來發展前景是什麼,你有沒有了解一下?就我了解的很多外資公司大多沒把核心技術轉移到中國。但是在我們東海,我們剛剛通過一期作為國產設備提高生產率改造試點的決定,你的技術,你的才華,在這回的改造中又將得到升華,這是我剛從北京帶來,還沒來得及傳達的文件,你看看。」
小穆伸雙手接了文件夾,可猶豫了下,終於沒有打開,將文件夾輕輕放回桌上,很有些慚愧地道:「宋廠長,你批評我吧,我……我只認錢了。」
宋運輝沒想到那八千塊的工資誘惑如此巨大。他無奈地收迴文件夾,不再做任何挽留,簽字放行,但是他還是對小穆提出忠告:「你再想清楚,這家獨資企業是不是你合適的跳槽落腳點。據我所知,有更好更適合、工資更高的外資企業,你今次的跳槽會不會太倉促;再有,一定要問清楚那家外資企業還有沒有擴張前途;最後,不得不告訴你,如果離開東海總廠,以後你絕無回來的可能了。你好好考慮,批准你三天事假,三天後如果還想走,來辦手續吧。」
小穆接了簽過字的辭職手續單,猶豫再三,人都已經起身站了起來,才道:「廠長,我不休三天了,我已經決定了。」
宋運輝沒想到小穆對東海竟是如此沒有留戀,懊惱地揮揮手結束談話。
早在去年前年,行業內大家開會聚首的時候已經談起職工紛紛跳槽下海的事,似乎如今勞動人事政策越來越鬆動,誘發國企內部職工大量下海。那些機關的也是如此,與領導關係處得不好的,扔下檔案就南下深圳廣州珠海,絕無留戀,關係處得好的則是停薪留職,交點管理費保留一條退路。就跟閔廠長在春節時候談起的那樣,有本事有活力的人紛紛跳走,沒本事年紀大的死皮賴臉打都打不走。
宋運輝早就心驚,他可不願自己費心培育出來的人才成了別人的獵物,他辛苦經營的東海總廠成為別家工廠企業的黃埔軍校。因此他早有準備,在前途上給予年輕有為人員以出路,在技術上給予他們發揮的機會,在收入上,他千方百計提升東海總廠全體職工的收入和福利,因此東海總廠一向是全市招工的焦點,哪個家長不是打破頭地想把孩子往東海送?很多孩子寧願放棄中專,甚至拿著高專的分數線想進東海總廠……可是,沒想到如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八千塊,他都能被砸昏,何況小穆。可見他前面的若干努力全是白費。
可是他又能怎麼做,體制之下,他能怎麼辦?他不能把最基層工人的工資壓到太低,而肥上面中層幹部的腰包;他不能兜里有錢就大肆發放工資,換了下面的笑顏而不管上面臉色;他們東海廠的工資本來就已經受到系統內部紅眼,他只有以分發豐厚福利替代工資,本身就是不得已的掩蓋高工資的辦法;他已經為了高工資向外尋找來錢渠道,他已經為了高工資積極開發產品檔次、開拓外銷渠道,以行業內的獨一無二來封住非議東海高工資者的嘴。他自己也想要高工資……可是,人家外資一砸就是八千月薪。這是多麼讓人無法抵擋的數字啊。
宋運輝覺得很無力,他不僅是儘力了,他簡直是殫精竭慮,可還是跳不過體制這一關,只能眼睜睜看著小穆之類的青年才俊跳槽。未來,隨著可預見的改革開放的深入,伴隨人事制度的寬鬆,跳槽的人只會越來越多吧。可是他的三期項目已經開始,他的一期項目正待改造,哪兒都需要大量人才,他都還在鬧人才饑荒,卻還要被別人一個八千塊就輕易挖走。人才,是流動的,跟水一樣,大禹治水都只能順著水性來治,人才他要流走只能流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看來是沒辦法的事。
春節時候這還是閔廠長的問題,他還只是隔岸看火,沒想到今天火就已經燃燒到他這裡。看著幹部處給他的辭職員工名單,他憤憤地想,這是挖社會主義牆腳。他又不得不想到虞山卿對他的利誘。小穆都有八千,那他該有多少?原本虞山卿說起收入的時候他還可以旁觀,因為虞山卿出國留學拿綠卡,跟他情況不一樣,可是眼下小穆都拿了八千。他鬱悶地想,而他如果想獲得與工作相應的收入,卻得做賊,付出自尊和氣節,屈辱地從虞山卿手中去拿。他無法達到心理平衡。
這時幹部處長拿著宋運輝剛簽出的小穆辭職手續,急急拍門進來要求宋運輝收回簽字。宋運輝奇道:「小穆血性要走,攔著有什麼用。」
幹部處長道:「不是這個意思。現在很多人都在觀望,他們最放心不下的只有幾件事,一個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考大學考來的幹部身份,一個是放在總廠的人事檔案,還有一個是落在總廠的集體戶口。這事情關係到他們以後結婚生孩子評職稱買房子落戶糧關係繳納養老金,甚至以後孩子上學,本人出國辦護照。如果輕易放走小穆,後面呼啦一下得走好大一批,走的都是這幾年招進來的大學生,都是剛培養出來等著用上的人才啊。」
宋運輝想了想,似乎只有用這看似低級的招數了,否則還真得看著人才嘩啦啦一江春水向東流。他答應了幹部處長,不過放過小穆,因為他答應小穆在先,不能出爾反爾。
若干年前,他曾經憤懣地想從金州跳出時,顧慮很多的就是那些身份問題。而今,風水輪流轉,輪到他用身份用檔案用戶口築起堤壩,限制人才流動,而當時他是多麼非議那些限制人身自由的堤壩啊,可是他今天卻得身不由己步金州的後塵,無可避免。他如今在那些小穆們的心中,是否也是一臉官僚地面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