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東寶在春節前接到消息,說陳平原春節會回家一段時間。對於陳平原,雷東寶心懷歉疚,他總覺得如果不是他手頭的行賄證據雪上加霜,陳平原的判罪不會加重這麼多。無論陳平原手指怎麼伸,他小雷家有今天,到底是與陳平原的大力幫忙分不開的。當年判決之後,他們在同一農場服刑,雷東寶對陳平原多有照顧,但是陳平原那邊也有人幫著活動,日子過得不錯,但兩人所在營地離得稍遠,沒見多少次面,陳平原在裡面的時候已經不怪他了,因此聽說陳平原暫時出來的消息,他趕緊準備下錢物,見天色暗下來,便悄悄找去,而且還叫韋春紅一起去。
雷東寶萬萬沒有想到,陳平原家的樓道門庭若市。雷東寶擦著兩個下來的人進去,看到陳平原家高朋滿座。好幾個人認識雷東寶,雷東寶也認識好幾個人,大家看到雷東寶一致噤聲,只有陳平原笑道:「東寶,知道你會來,坐這兒。」
眾人都有些驚異,覺得陳平原挺大度的。雷東寶當仁不讓地坐到陳平原身邊,韋春紅沒地方坐,只好遠遠揀把小凳子將就,但韋春紅鬆一口氣,雷東寶跟她說陳平原不怪罪的時候,她有些不信,還以為是因為都在服刑,陳平原不願得罪牛高馬大的雷東寶。今兒這麼一看,似乎還真是雷東寶說的這麼回事,但她不明白了,陳平原何以如此大度。
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雷東寶將雙手一拱,當眾道:「陳書記,我向你賠罪。」
陳平原微笑道:「還說這個幹什麼,我們在裡面不是全解釋清楚了嗎?大家,東寶這個人的性子我最懂,他講義氣,你們看看他這塊,是個小人嗎?害我的事他做不出來,這不他自己也關進去了嗎,他也是悔得不行啊。」
雷東寶感動,又是連連拱手:「沒話說了,沒話說了。」
陳平原道:「這兒都是朋友,東寶你也別客氣。給我帶什麼來?我可想你以前帶來的野味。」
「有,野豬肉,我早早讓春紅找下的。還有隻野豬肚,冬天補身子最好。陳書記,你這回來,是暫時還是不走了?保外辦下來沒有?」
「在辦,還欠一些手續,還是你早出來,到底……」陳平原說到這兒一頓,他本來想說到底有親戚下死力幫忙就是不一樣。但是這話說出來得罪眼前這一幫總算還是把他辦出來的人,他今非昔比,有些話只能咽進肚子里算數,他呵呵一笑,將漏洞抹掉,「到底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呵呵。」
雷東寶沒說啥,也跟著乾笑幾聲,這感慨,其實兩人在裡面時候早就一起議論過。他今天來,有重要目的。「陳書記,等你回來,我想八抬大轎請你給我們小雷家做顧問,我們一幫粗人,只有你最了解我們。」
陳平原愣了下,卻笑道:「讓我考慮考慮,反正還沒到時候。」
雷東寶笑道:「考慮啥呢,我這輩子難得聽幾個人的話,一個就是你。你就應了吧,別嫌我們廟小。」
陳平原還是微笑,沒有答應。雷東寶卻看到韋春紅給他使個眼色,他便住口。大家又說了會兒話,陳平原才又問雷東寶:「東寶,你那小舅子現在怎麼樣了?」
雷東寶沒隱瞞,當著眾人的面,把宋運輝現在的發展情況,行政級別以及宋運輝在這邊協助市裡發展的事業,和這邊要好朋友等,都簡單扼要跟陳平原說了一下。陳平原聽了笑道:「呸,有那麼好樁腳,還請我去做什麼顧問,我跟你說,我即使去,一不上班,二顧而不問,何況我還不想去。」
雷東寶道:「隨便你怎樣,你就算是名都不掛,我還是拿你當顧問。我就認你。」
陳平原沒答,但一直笑眯眯的,心情看上去比雷東寶進來時候好了許多。
等夜深人靜,大伙兒一起告辭出來,讓陳平原好好休息。雷東寶夫婦開車回到家裡,才有可能說話。韋春紅進門就道:「東寶,你這顧問的主意算是出對了,今天讓陳書記很有面子。」
雷東寶道:「他下半輩子財產沒收了,退休金沒了,總得有地方掙錢。還別說,他腦子好,以前老徐說過,陳書記這個人是個人才,只要用得好。」
「我看他也擔心下半輩子收入問題。今天一屋子這麼多人,真能拿出實貨的有幾個?他愁著呢。你這麼一表態,有幾個本來還觀望的,這下也不能拿出比你差太多的態度。他們啊……到底是那麼多年的同僚,誰做什麼都清楚著呢,總不能看著陳書記一個人吃苦。」韋春紅微微撇嘴,她在縣裡經營了幾年當時縣裡最高級的飯店,看多聽多。
「那你給我使眼色幹嗎?」
「怕你說多反而錯,好像你現在財大氣粗可以不把原陳書記放在眼裡似的,讓人看著好像是你給陳書記一口飯吃,到底你以前只是個村書記,他是縣委書記,他怎麼好意思一口答應到你手底下討口飯吃,讓大家看他現在落魄相。你看這不是後來陳書記故意問起你們小輝了嗎,他現在越是這樣,越要面子著呢。小輝越是能幹,你還請陳書記做顧問,越說明你記情,越說明你重視他,他有面子。別人旁邊也得掂量掂量你的意思,給他更多面子。」
雷東寶一想,果然是這樣,笑了:「反正陳書記知道我,他自己會想辦法讓我把話說出來,給他掙面子。」
「你意思我不用給你使眼色?真是過河拆橋,沒良心的。」
雷東寶笑道:「什麼話,你能,我才要你一起去,誰說你眼色不要緊?」
韋春紅這才笑了,點頭道:「他還真了解你。今天陳書記都沒說你什麼,還替你說話,這一來,以後縣裡的人都不好再說你什麼。」
「我知道,今天當面說,以後做給他們看,會不一樣。不過現在已經不一樣了,我替縣裡做了那麼多事,他們也又開始重視我,給我政策。」
「還是不一樣的,得等陳書記真的回來,有些事請他出面就行了。東寶,這麼看來,我又可以回縣裡辦飯店了,以後看來不會再有事。或者開家分店,市裡這家還留著?」
「市裡這家也放著,開得好好的,別停。你回縣裡吧,我們來去也方便。」
「我再想想,我得把人手物色好了才行。都春節了,這事急不來。」韋春紅忽然又一笑,「你那小輝小舅子現在也兩地分居,比我們離得還遠,你們可真是寶一對。」
雷東寶道:「他高興著呢,就是要他每天飛他也願意。他跟我說他現在罵人少了,我說他以前都是下面憋得慌鬧的。我春節看他那張臉去,還成天拉著不。」
韋春紅咯咯地笑:「哎,我真想不出來呢,不知道小輝見到小梁是啥樣,我一定要看看他們倆在一起的樣子,我真好奇死。」
雷東寶也是不懷好意地笑,這事說到做到,他立刻給宋運輝打電話,問清宋運輝春節動向,原來是去上海過春節,他立馬要求也去。但放下電話,雷東寶就驚訝了:「呀,小輝不讓我去,小輝怕新老婆。」
韋春紅瞭然道:「老夫少妻,都那樣。」
「小輝又不老。」
「比起他那個手伸出來跟嫩豆腐一樣的新老婆,當然老,再說小輝廠里又是海風吹又是太陽曬的,本來也顯老。」
雷東寶聽著不樂意,道:「男人顯老點又怎樣。不是這個問題,有些女人讓人一看見就不敢大聲氣兒,小輝新老婆就是那種人,小輝姐姐也是那種人。」
韋春紅一聽,怏怏地道:「你就只敢沖我大嗓門。」
雷東寶道:「你還真別裝細巧。」說著就上樓去,將樓下扔給韋春紅。韋春紅關門關窗到處查了一遍,才關燈摸黑上樓。
宋運輝接完電話給梁思申打,這時候宋引已經睡覺,梁思申告訴他宋引在她的手提電腦上玩了一晚上水管工遊戲,又學會好幾句英語會話,與外公一起彈奏鋼琴,白天還跟外公一起雕了一根烏木筷子,好不容易才肯睡覺。宋運輝聽著心說除了英語,其他都是他家做不到的。即使宋引能自個兒在家彈鋼琴,可哪有人跟她一起彈,在上海估計還梁思申的小提琴一起上呢。女兒在梁家的生活可以稱之為經歷。最初梁思申邀請宋引去上海的時候,他有點怕梁思申太操心,而他媽也擔心梁思申一個大姑娘家管不管得好孩子,可又不敢跟去看。沒想到宋引在上海錦雲里挺吃得開,外公還挺喜歡這個總說他穿得太花的小封建。
梁思申打完電話,見外公還歪在羅漢床上,就道:「還不上去睡?不會是專門等著跟我談話吧?」
外公點點頭,放下手頭的舊《申報》和放大鏡,道:「我準備出五十萬給小竺開個古玩店,又賣又收,我自己也可以玩玩,你這幾天趕緊給我辦了,註冊用你的名字。」
「別為難我,外資註冊很麻煩。」
「你不行用你媽的名字。」
「不行,他們公職人員,你少給他們惹麻煩。才五十萬人民幣,人家竺小姐伺候你這麼多天,全給她也不算多。」
「我給是我人情,我沒做好前期被她鑽空子是我老年痴呆,兩碼事。誰像你,倒貼找個先生,還替人養拖油瓶。我跟你說啦,投資也得看看人的資質,這個小姑娘腦袋不是一流,比她爸差得遠,比起你小時候更差遠了,你適可而止,還是留點本錢養你自己的。」
梁思申悻悻地:「我還不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防患於未然,省得她親娘拉去教上幾天,又給我製造低級矛盾。」
外公一針見血:「我看你是先下手為強,不給她親娘借看女兒製造機會見女兒親爹,製造他們一家三口親密相處場面。嘿嘿,沒想到啊,受的西方教育,東方怨婦的一套你無師自通啊。不愧是我親外孫女,出手比你兩個舅媽漂亮。」
梁思申被說中心事,只得嘿嘿一笑揭過不提。因她知道宋運輝是個注重家教的,當著寶貝女兒的面是不肯給前妻下不了台的。可是她嘴上可以大方,心裡一想到他們原一家三口坐一起笑容滿面地吃飯,她就憋氣,只好主動出手,找個漂亮借口斷絕他們的接觸。宋運輝不知道,為此還心存感激呢,沒想到還是被外公識破。她只得道:「你等著,開店的事媽媽來了再說,宋的行不行?」
「不行。」外公否定得非常堅決,但外公並不說出原因。對於宋運輝,外公欣賞宋的能力,但是並不認可宋的人品,任憑宋梁兩個在他面前表現得蜜裡調油,他都認定宋運輝休妻再娶另有目的,而不是梁思申說的什麼感情深厚。外公認為,再深厚的感情,若是換梁思申只是小家碧玉,宋運輝還能如此執著?不說別的,宋運輝前面一個妻子也是小小的幹部,可見這人選擇婚姻的功利性極強。因此,項目交到宋運輝手裡執行是可以的,那是利用宋運輝的能力,可產權不能放到宋運輝名下,那是有去無回,當然外公不會說出理由,免得得罪。「這事不急,我先物色下門面,就這兒附近,慢慢裝點起來。還有一些事,春節得來不少人,你得預先多準備幾隻煤氣瓶,電費去交好,別讓人把電線拉了。水費據說有人上門來收,哪天輪到我們抄表的時候你得挨家挨戶去收,呵呵,好玩得緊。我這兒手頭現金沒了,明天你帶我支票走,給我取點美金來,這幾天黑市兌換價日跌夜跌,我得多換點人民幣放著。你回來經過香港的時候,多帶點干鮑乾貝魚翅燕窩回來,我付錢。再給我帶些內衣來,這邊的內衣不能穿,白襯衫也帶幾件,還有盥洗用品,都用老牌子。所有你幫我採購的物品,我按總價的10%支付你傭金。」
梁思申不疑有他,應了一聲便罷,但是挺頭痛。以前很多事情可以扔給梁大解決,現在搬出別墅,住著是有品位了,離工作地點也近了,可家常生活一地雞毛,千頭萬緒都需她出面去做,又不能扔給外公,說不出口。唯有煤氣瓶之類可以交給花王,其他繳費之類的事,錦雲里的電費動輒上萬,還為此申請的單獨線路,外公怎麼可能放心讓花王等人拿著這麼多現金。她少不得明天飛美國前把所有事情做完。國內服務業還不發達,排隊真正是逼瘋人。她自己還有事呢,梁大春節結婚,不僅大伯二伯分別從老家和北京趕來,爺爺奶奶都回來,還有梁大媽媽家的親戚也從北京來,她少不得從美國採購新年禮物分派,再加外公的衣物,她只怕三隻皮箱都不夠,天吶,都說結婚後家務激增,她現在深有體會。可是她覺得她有能力承擔,相比起其他上海女人,她有財力,有腦力,做事自然稍微容易一些。
宋運輝拒絕雷東寶來上海過年,是因為他深知這次的春節是他的大考,不想大大咧咧的雷東寶再給他亂上加亂。雖然與梁家父母已經達成電話溝通,可是見面一起生活幾天,那又是另一回事。而且,他還得出席梁家大孫子的婚宴,他屆時會遇到大批梁家親戚,那都是些什麼人,梁思申早就與他說明了,因此宋運輝提前離開東海廠,連夜自己飛車趕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去梁思申指定的美髮廳修理自己。
年夜飯是與梁家人一起吃的,外公、梁父、梁母和宋引。梁思申反而還在美國,都是場面上的人,既然婚姻已經既成事實,彼此也就以禮相待。但是一桌人又沒什麼親情可以敘說,外公當仁不讓地抓住好不容易見面又沒梁思申霸佔著的宋運輝談投資項目進度。
梁父聽著,輕輕與妻子道:「你爸想利用小宋做免費勞力。」
梁母點頭:「小宋剛進門,不便拒絕。老頭子真能抓機會,但囡囡肯罷休?」
梁父笑了,很輕很輕地道:「我現在總算明白,為什麼囡囡為個外婆遺產還得打官司,現在外公卻輕易把這幢房子寫到她名下,兩人早已心照不宣。」
梁母哭笑不得:「這孩子,這孩子……」
梁母看看身邊專心吃非常鮮美的鮑魚的宋引,忍不住摸摸小姑娘的頭髮,心裡想著,不知道她的親外孫或者親外孫女是什麼樣子,一定更漂亮更聰明。可估計女兒肯定現在還沒生孩子的打算。一直等宋運輝照顧了女兒去睡覺,梁父才正式跟宋運輝談起他們省有幾家企業的情況。宋運輝有些吃驚,沒想到梁父也有插手的意思。而梁父更猛,他希望宋運輝立刻著手,趕在改制試點企業篩選之前,先下手為強,免得被改制試點工作束縛手腳。梁父還說,所有的當地政府部門的工作,由他來做。
宋運輝很快明白了梁父的意思,也明白梁父話里話外的潛台詞。他想了好一會兒,才道:「那,看來得在國內註冊一家公司了。」
外公卻道:「眼光別放那麼窄,只看到自己手裡那點子權。告訴你們,你們的銀行貸款利息太高啦,簡直是懲罰性利率,我一輩子都沒看到過幾次,專門針對你們的高通脹的啦。拿那麼高利息的貸款做投資,基本上是老壽星吃砒霜,萬一通脹給如願收緊,你們完啦。還是乖乖拿我的錢,我到美國銀行貸款,最終受益我們三個可以坐下來談。」
梁母看著王、梁、宋祖孫三代談得熱鬧,忍不住問了宋運輝一句:「小宋,今年物價漲得厲害,你們工資漲了沒?」
宋運輝道:「漲了,不敢不漲,現在外資企業招聘廣告上面直接標明工資,我們不漲的話,工人都跑去外資企業。」
「漲幅大嗎?」
「工資漲幅沒法大,只能獎金福利上面增加收入。跟外公談的項目就是準備增加職工福利用,到時每人手裡分一份原始股。如果不做這些打算,相比物價漲幅,我們的收入都在縮水。」
梁母聽了點點頭,嘆了聲氣:「唉,我和囡囡爸爸的工資也是,錢越來越不值錢,各方面的用度卻是越來越大,今年春節的禮物,還都仗著囡囡從美國背來。你們慢慢聊,我先上去休息,趕一天路,累了。」
宋運輝看看上樓去的梁母,感覺梁母的心情可能比較複雜。他不知道有些事經梁父插手之後,梁思申會怎麼看。不僅宋運輝感慨,梁父也是心有觸動,看著妻子的身影一時無語,等外公也上樓去,才有些遮掩地對女婿道:「太太理想主義,是做丈夫的成功。」
宋運輝聯想到自己,不由得會意一笑,與岳父的距離頃刻拉近。「爸,我估計思申也理想主義,接受不了你輔助出資。」
梁父自嘲:「看來我作為父親,也很成功。」他摸出一包香煙,看看宋運輝,笑道,「你不會真戒了煙?母女倆都不在眼前,來一支?」
宋運輝推辭道:「還真戒了,謝謝爸。」
梁父有些驚異:「你倒是能下狠心,是不是準備迎接小生命?」
宋運輝笑道:「我們順其自然,沒做任何措施。」或許是姐姐去世的陰影已經淡去,宋運輝才剛結婚就極其希望有與梁思申共同的孩子,他把自己的強烈願望與梁思申說起,梁思申勉勉強強地同意。宋運輝清楚當時看到梁思申答應的時候,他很開心,他感覺自己心裡有隱隱的焦慮。
「挺好,我們剛才也說起什麼時候給你們抱孩子。」梁父再度驚異,看起來他和妻子都猜錯了,看起來女兒比他們意想中更重視這段婚姻,而不是跟他們第一次說起時候的瀟洒態度。或許是因為說起第三代,翁婿兩個人的心理距離進一步拉近。梁父吸一口煙,用夾著香煙的手指指眼前的客廳,道:「你對錦雲里感覺怎麼樣?」
宋運輝笑道:「第一次來看,只看到一堆舊傢具,後來才一點一點地品出其中的好來。最難得是把不舒服的舊傢具改造得可以舒服地用,而且還是不計價值地擺著率性地用,這才是真正底氣,需要多少文化底蘊和豐厚家底啊。」
梁父感慨:「梁大前陣子跟我說,看到囡囡裝修的別墅,本來以為這就是資本主義,看了外公的錦雲里才知道囡囡的不過是中產階級。他以前羨慕囡囡的開放式廚房氣派亮麗,沒想到錦雲里的廚房偏居一角,關在門裡,設備齊全,但模樣一般,原來因為廚房不是真正富貴的主人出沒的場合。階層的不同,思維的不同,都反映在房間布置的細節上。梁大說他和他的幾個朋友以前還以為自己得天獨厚,看了錦雲里才自慚形穢。」
宋運輝聽了心說,估計這是梁父自己的內心想法,他有些明白,梁父這是在跟他解釋今天插手的原因。他笑道:「我現在麻木了,還能怎麼樣,起碼我還是占著宿舍區最大的別墅。」
梁父看宋運輝一眼,道:「現在國家開放了,放進來的誘惑越來越多,我們都目不暇接,何況你們年輕人。連老頭子們都閑不住了。你知道我這回最感慨的是什麼嗎?囡囡的爺爺,他是詩書世家出身,再加經歷無數起落,本來應該全看開了的,可這回竟然為找不到合適的西裝來參加大孫子的婚禮而沮喪,差點為此不肯來上海。他還是離休幹部,待遇已經算是高的,可相比過去的生活水準,還是一落千丈了,他們沒獎金墊補。」
宋運輝看看梁父已經斑白的雙鬢,心裡明白還有幾年就要退休的梁父這是心有戚戚焉了。他想了想,道:「相比之下,看看思申的外公,一樣的努力,不一樣的結局,不能不讓人感慨。」
梁父點點頭:「這些話,聽到囡囡耳朵里,又是腐敗了。」
宋運輝不由得微笑道:「思申已經與過去有些不一樣了,最近剛幫一家集體企業轉制,使了不少心照不宣的手法,她現在分析問題很客觀。」
「呵呵,現在還是你更了解她。」梁父心裡有些不是味道,可又不能不承認現實,又想,其實過去似乎也是宋運輝更理解梁思申,「你今天自己開車過來,中午也沒休息一下,還不累嗎?」
「路上打過盹,還好,相比每天的工作量,今天算清閑。」
「身體真好,年輕。好吧,明早接囡囡的事也交給你,我肯定起不來。我上去休息了,今天拎了兩次行李,才是從家裡樓上拎到樓下,再從梁大車上拎進這兒二樓,現在右手臂就沉沉地酸,不中用啦。你也早點休息。對了,帶著名片嗎?明後天我帶你跟親戚認一遭。囡囡不辦婚禮,搞得你們被動。」
梁父上樓,到樓梯口,不由得往下看看,見宋運輝正檢查門窗關合,又看宋運輝熟練開啟美國帶來的報警設備,然後才留下幾盞燈昏昏照著,跟著上樓。他回頭跟妻子說,這個女婿做人非常努力,也非常能思考,只是有點努力得可怕,幸好是女婿,如果與這樣的人共事,不知多累。梁母也說女婿看上去太深,她有些為女兒心裡沒底。兩人心裡都捏著一桿秤,過後幾天得以過來人的眼光好好評估女兒女婿的關係,有什麼問題可以事先提點。
宋運輝回去自己卧室,好好將今天梁父意外提出的插手回味了一遍。心裡想著,要不要跟梁思申說明,最終決定還是說,他剛才還打保票跟梁父說梁思申已經很會客觀分析現實,怎麼輪到他手上又擔心起來了呢。
宋運輝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出門去機場接梁思申,開的是梁思申的大切,因為聽說梁思申帶了三大口皮箱,他的奧迪估計不夠裝。初一清晨的上海街面難得地清靜,就跟他剛出來的錦雲里一樣,過年的時候那些國產保姆都不肯上班,外公一點辦法都沒有,幸好還有菲佣小王在家。宋運輝下來的時候,小王也才剛起來,忙給他做了咖啡,宋運輝自己做的吐司,小王因與宋運輝溝通良好,很是謝謝了他。宋運輝感覺菲佣比較合理,不比國內保姆,有些太自卑,有些當家作主意識太強,幸好外公夠奸,一家中外四個幫手,個個服服帖帖。梁思申還說為一個家忙死,其實若沒外公幫手,這個錦雲里早雞飛狗跳,其中微妙,不是梁思申這個大而化之的人能理解的。
大年初一的國際到達出口也是難得寥落,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新年,出來的旅人帶著的行李特別多,好多人除了一隻皮箱之外,還背著紅一條白一條的大編織袋。宋運輝相信梁思申再多行李也不肯背編織袋,梁思申這個人太注意形象。想到每次相聚,總能看到梁思申洗漱之後得擺弄半天瓶瓶罐罐,他再看幾遍也總是記不住那些瓶瓶罐罐的用處,他還算是學化工的。梁思申還每天晚上睡前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費盡心思地搭配出來,她有那麼多衣服,卻總是抱怨缺這缺那。想起這些,他一個人站在空闊的國際到達出口微笑。她有時是那麼理智,有時又是那麼率性,有時精明過頭,有時簡單得沒道理,內心非常驕傲……
笑眯眯地想著這些,時間過得飛快,很快便見梁思申推著大大一車行李東張西望地出來。宋運輝上前先擁抱了她,才接過行李車,梁思申先笑嘻嘻地道:「我爸媽昨天沒欺負你吧?」
宋運輝聽著不由得笑:「怎麼可能,我昨晚跟你爸談得挺晚,還說了一些你爺爺的事,還有……你爸的感慨。今天長途飛機坐得臉色不大好,回去先睡會兒,我已經吩咐小王給你榨好橙汁。」
梁思申卻神秘地笑道:「我已經在香港睡一晚上了,不過不大睡得著。你知道我昨天想到什麼嗎?嘻嘻,想的時候我都忍不住笑。我看賓館裡的電視放古裝戲,裡面女的叫男的三郎,我想我到了古代該叫你什麼郎,宋郎?二郎?立刻就想到輝郎了,哈哈,大灰狼。要不是天太晚,我當即就想跑出去買一頂小紅帽跟你配套。」
宋運輝聽著也笑:「你要是叫我大灰狼,貓貓得跟你理論。不問問你爸跟我談什麼?」
「呃,不問,逃不過仗著長輩身份又是考察又是試探的,我問了生氣。」
「沒有,且不說你爸媽都是大方人,以你爸媽的水平,他們想試探我,也不用那麼低級地拿話考察,後面幾天看著就行。」宋運輝推著車子到門口,小車無法出門,只得一隻一隻地將行李拎到門外,讓梁思申看著,他去取車接應。梁思申倒是有些不解了,爸媽拿起電話總是就宋運輝的問題問東問西,怎麼見了真人反而不問了,反常啊。
風很冷,才一會兒工夫梁思申等得手足冰涼,等車子一來,她嗖地躥上車去,把行李扔給宋運輝處理。宋運輝早知如此,這是家教加出國受教育的結果。他不由得想到那麼身份儼然的梁父要等梁母上樓睡覺後才敢吸煙,還自嘲地說「太太理想主義,是做丈夫的成功」,不由得莞爾。他也知道,等他上車,一定有親吻擁抱等著犒勞他,他估計梁父也是這麼被梁母收服的,久後習慣成自然。等他收拾好行李上車,果然不出他所料,他雖然早知道有這麼一套,可還是吃這麼一套,只覺得所做的一切非常順理成章。
兩人上路後,宋運輝基本上沒有時間說話,都是梁思申在告訴他,她回美國做了些什麼事,他笑眯眯地聽著,等她說完。梁思申滔滔不絕好一會兒,忽然急轉直下:「你知道我為什麼臉色差嗎?清早起來趕飛機,吃隔夜麵包沒胃口,吐了,好難受,飛機上還一直在反胃。」
宋運輝一愣,他是過來人,立刻敏感地道:「會不會有了?」忍不住一邊開車一邊扭頭看梁思申臉色,似乎他的眼睛能做青蛙試驗。
梁思申也吃驚:「不會吧,那麼快?」但想了想便釋然,「不會,那個才剛來過。」
宋運輝一聽,心裡微微失望,他更敏感地感覺到,梁思申的語氣里沒他那麼強烈的激動,但他還是溫言道:「等下到家還是先喝點粥吧,別先喝橙汁。」
梁思申卻笑嘻嘻地湊過來,道:「大灰狼,你非常緊張,你車子都開得蛇行了。」
宋運輝勉強一笑:「昨天你爸爸跟我談起我們的孩子,他們也非常嚮往。」
梁思申吃驚:「他們不是……他們倒又急著想要了?」
宋運輝知道「他們不是」什麼:「你別再這麼想你爸媽,他們現在跟我聊得很好,昨晚你爸爸還跟我談了你爺爺的失落,推己及人,他也說到他心裡的矛盾,這些與我有時的感慨很一致。你看,我們都已經聊得這麼深入。」
「啊,原來你們已經暗度陳倉。大灰狼,你別一張臭臉,我們都那麼聰明,要一個孩子還不是簡單不過的事情。」
宋運輝不由得笑道:「要孩子跟聰明有什麼內在必然的聯繫嗎?」
「就是逗你笑的,別急,順其自然。」
宋運輝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不是急,我剛才激動壞了,想到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多讓人激動。」
梁思申聽了反而笑,想到宋運輝已經有了一個女兒,卻還這麼激動,她心裡非常清楚這是為什麼,因此心裡很是好受,只覺得沒懷上還真是可惜。「我一定努力爭取。」她說出這話,自己也笑出聲來,可又忍不住感慨,「我們比較麻煩,兩個人離得遠。我很怕,我正著手獨立主持一個大項目,懷孕會造成很大影響。不過我聰明,是不是,既然別的女人都能做好的古老行當,我一定也能行。連外公這張壞嘴都說,我們的孩子肯定是最聰明的,我非常嚮往看到。」
宋運輝這才發自內心地笑在臉上,他發現自己太緊張梁思申了,有點緊張得想用孩子綁住這麼優秀的她。到錦雲里門前的時候,他忍不住伸手緊緊擁抱梁思申,好一會兒才放手,下去開大門。果然梁父看到就早早迎出來,他們沒了熱烈親密的機會。
梁家父母帶上女兒女婿去梁思申爺爺住的酒店拜年,外公不高興一起去,但大家當然帶上了宋引。梁思申也清楚大家都會怎麼議論,她無所謂,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反而是梁家父母和宋運輝心裡都敏感著。已經結婚的梁三問梁思申怎麼想著找個有婚史又有孩子的,梁思申反而神色自若地反問梁三怎麼會有這麼落後的中式想法,只因梁思申在眾堂兄妹中是潮流的風向標,梁三反而覺得自己真的很封建閉塞。
梁思申應付了梁家兄姐的問候,再看宋運輝嫻熟老練,不卑不亢地與她家這些達官貴人親戚交往而不落下風,她再次問自己,究竟愛他什麼。如同過去,依然沒有答案。似乎與宋運輝在一起是順理成章的一件事。但因為宋運輝是第一次出現在梁家,很多人好奇地非要問個明白,為什麼與那麼一個條件看上去不般配的人結婚,梁思申只好一再地非常肯定地回答,他非常聰明,她一向只喜歡聰明人。眾人將信將疑,但都心裡懷疑其中必有貓膩,兩人看上去並不般配,女的太流光溢彩,男的則是一看就是從下面奮鬥上來的小戶人家出身。
不僅是梁思申,宋運輝也在深切感受著梁家與他家的不同。這家人裡面的大多數,都是跟梁思申似的,內心無比驕傲,行為上則是持以良好修養,看仔細了才能感受到有些高高在上的冷漠。他以往接觸的人中,老徐也是這樣一個人。梁思申的爺爺雖然沒外公那麼刁鑽潑辣,可也是不易對付的,他被抓住問了好多問題。令他感激的是,岳父一直陪在他身邊,有什麼過分的地方,由岳父出言打斷。但爺爺最終還是肯定了他,只因為他是做技術出身的,爺爺喜歡實幹的人,而非他現在的身份修養。宋運輝覺得梁思申的爺爺和外公都是無比怪誕的人,可又有性格。
中午吃飯,梁家一大家子加上樑大母親家一大家子,整整開了四桌。梁父讓宋運輝與他同桌,那一桌都是梁父一輩的人,也是所謂都在官場上的人。宋運輝還是第一次參與這種人物們舉重若輕的隨意交談,令他大開眼界。而這一餐的交談,也令在座看到宋運輝的潛力。但這一餐飯,吃得宋運輝差點筋疲力盡,他終於見識了梁家。
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在梁父職位並不顯赫的情況下,蕭然卻對梁思申心懷忌憚。
第二天正月初二梁大的婚禮上,宋運輝再度見識梁家的氣派,不過當天大家的注目重心已經轉移向梁大新娘子的娘家,宋運輝得以旁觀。梁思申這才有時間與宋運輝竊竊私語,告訴他誰誰有什麼什麼。梁思申見多而倦,宋運輝則是初見欣喜,宋運輝此時已經很能理解梁思申為什麼應付大場面的時候遊刃有餘,她根本就是在那裡面泡大的。宋運輝看到女兒宋引也是東張西望沒事人一般,不由得嬉笑感慨,他的心理素質還不如女兒,但估計女兒出入這種場合多了,以後也與梁思申沒什麼兩樣。
宋運輝在觀察著梁家,梁父梁母則是實地觀察女婿。對於宋運輝內心的真實動機,他們無法考證,但是從小兩口之間的關係來看,他們看得出宋運輝非常愛他們的女兒,經常是微笑注視著放任著他們的女兒,也看得出偶爾有輕聲提點,看上去完全是一個成熟男人對待妻子的態度,也有點好得令人不能相信。梁父梁母反覆背後商量,估計女兒女婿早在愛情之前已經培養出過人親情,此後的愛情反而是順水推舟的產物。老兩口一時都有些不知如何定義女兒女婿的關係,但他們心裡都想到,如果宋運輝沒有婚史的話,那一切就完美了。
這幾天,對於宋引來說,真是大開眼界的寒假。假期結束,跟著爸爸的車子回到家裡,她一張小嘴都忙不過來,跟爺爺奶奶敘說那上海的燈紅酒綠、紅男綠女。宋季山夫婦都是目瞪口呆,沒想到中國的土地上,還有他們想像不到的某種生活。宋運輝倒是沒說什麼,讓父母不用在意那些富貴繁華,以後梁思申來還照樣對待便是。
春節過後,宋運輝便立刻投入協助某下游企業改制工程的實際操作,他首先通過當地政府的幫忙,以及與梁家一位親戚的聯絡,順利通過層層申報和嚴格篩選,將項目列入省百家試點企業名單,終於獲得改制的通行證。幾乎與此同時,他們與當地政府臨時成立的現代企業制度試點領導小組緊密配合協作,建立起試點工作班子,專門負責制訂實施試點工作計劃。
宋運輝手中的工作進度一如既往地安排得密不透風,而他對一半由東海廠抽調人員組成的試點工作班子的第一要求就是「高效」,由他每天傍晚親自過問工作進展。很快,試點工作的總體指導思想便制定出來:一、根據《公司法》的精神,建立健全企業法人治理結構;二、明確投資主體,明晰產權歸屬;三、實現投資主體多元化,多頭引資,爭取吸引外資;四、調整企業資產負債結構,以多種形式消化企業原有債務;五、徹底政企分離。
外公首先拿到指導思想傳真,因為宋運輝這幾天正在上海辦事,所有不著急的常規傳真都是傳到錦雲里,等晚上他回來看。錦雲里的電話號碼固定,大家都已經知道如果宋運輝不在東海總廠,往錦雲里這個電話傳一份總是沒錯的。外公拿放大鏡看著傳真內容,仔仔細細看了兩遍,才笑了出來,自言自語道:「這個狡猾的,說得多冠冕堂皇,好像引進外資還是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
等梁思申下班回家,外公把傳真交給梁思申看,笑嘻嘻地道:「你看,同樣一句話,你前幾天的案子說得太赤裸裸,審批時候才會那麼難。你以後也要站到小輝的角度看問題,拿點政策高度出來說話。」
梁思申其實一直在參與宋運輝的改制試點進程,兩人經常商討如何做到一步到位,政策制定別給以後留下漏子。因此對於試點工作的指導思想早就心中有數,但是看到傳真內容,也忍不住笑出聲來:「原來話要這麼說。哎,我們正在製作的一份報告看起來得重寫,一份拆為兩份,一份交給香港股民看,一份交給權力機構看。」
外公最初裝著不在意的樣子,但等梁思申說完,就道:「我是不是得準備錢了?最近人民幣對美元貶得厲害,美元越來越不值錢,得讓小輝加把勁,快點。」
「快不起來,從指導思想確立到試點方案經過討論拿出,起碼得一個月。然後就得報請省體改委審批。我最感興趣的是他們最後的試點方案會怎麼處理那個債務重組問題,債轉股?增資減債……」
「反正都是便宜我這個資本家,呵呵。」外公才不高興關心那些細節問題,那些換湯不換藥的操作,不過是程序而已。他只袖手悠篤篤地看結果,「你們的衣服今天拿來了,你試穿看看。不行的話,用你外婆以前的衣服。小輝身量與我年輕時差不多,也可以用我過去的衣服。我看著不好,做工粗糙,跟解放前的做工沒法比。料子也挑不出好的,都是些行貨。這幾天院子里花兒開得好,你們趕緊把照片拍了。」
「噢,在哪兒?」梁思申立刻有了積極性,兩眼一掃,便掃到羅漢床上放著的一隻綠緞包袱。這些是外公讓一家他看著還行的裁縫上門量了她和宋運輝的身材後定做的傳統衣服,衣服式樣都是外公自己選定的,根本就不讓宋梁二人插手。梁思申一直好奇得很,不曉得外公會弄出什麼衣服來給她穿。不過春節過後一個太陽微陰的天氣,院子里曾經晾曬過一次外公外婆過去的綢緞衣服,當時滿院子的花團錦簇,看得梁思申好生艷羨,尤其是外婆的衣服,在外公不耐煩的指點之下,她才知道什麼滾啊鑲啊的,原來過去的寬袖大袍里蘊藏著無數風流。她早就想知道給她拍結婚照穿的衣服會是什麼樣,拎起包袱就往樓上去了。
宋運輝回來的時候,走進高牆裡面的深院,立刻就聞到一股撲鼻的清香,正是春蘭吐蕊。但宋運輝知道,早上出去的時候伴著一院子淡淡霧氣的香氣更濃,遠非晚上的可比。走進院子,彷彿走進另一個世界,高高圍牆不僅將滿世界的喧囂隔在門外,連空氣似乎都是不一樣的。而今天最難得的竟然是屋子裡傳出來的外公和梁思申的笑聲,雖然都是輕輕的,可是在高牆內的幽靜環境里,也是清晰可聞。
宋運輝奇怪了,今天什麼事情,竟然讓祖孫兩個一齊笑出聲來。這祖孫兩個,明明都是挺智慧的人,偏偏祖孫在一起總是貨不對板,兩個人總是為鬥氣而鬥氣,誰也不肯稍做退讓,宋運輝私下勸說梁思申忘記舊事放開心胸,沒用,跟外公說收拾意氣為老而尊,也沒用。兩個人總是一個笑的時候一個生氣,更多時候是兩敗俱傷。一起都笑的日子鳳毛麟角。
宋運輝好奇地開門進去,卻見梁思申穿一襲鵝黃大襟衫子,瘦高的人硬是給穿得寶塔一樣紮實,整個身材淹沒在綾羅綢緞里。看見他來,還假模廝樣地舉起手中檀香扇子,扭扭捏捏沖他做個萬福,臉上早已歪眉歪眼滿是鬼臉了。宋運輝一見就大笑,趕緊把手裡的包扔到桌上,免得笑到手軟捏不住。外公也是笑得滾在床上,一串的「哎喲哎喲」。梁思申看見一個箭步過去,大力將外公扶正了,還真怕老頭子笑得岔氣。外公坐正了笑道:「我一輩子都沒見過穿上這種衣服越發滑稽的人,簡直是沐猴而冠。」
「真的不搭調嗎?」梁思申不信,在落地穿衣鏡面前轉來轉去,覺得自己挺美。
宋運輝笑道:「不錯,我想穿著這套衣服站到外面開滿花的蘋果樹下拍照,一定很美。你今天怎麼可以早回?」
外公早搶著道:「小輝你這回審美總算對了,我給你們約下禮拜天拍照,布景全聽我的,有些東西我開地下室取出來用一下,務必給你們布置得原汁原味,絕不露餡,任何內行人都看不出年代。小輝,你換上那件寶藍的給我看看。」
宋運輝笑道:「我倒是認識一個識貨的,在北京,什麼時候拿去給他看看,真要這麼麻煩嗎?思申你有沒有時間拍?」
梁思申在鏡子面前將一頭長髮挽來折去,道:「你在家我當然早回,下刀子也得早回。照片當然要拍的,以後老了拿出來給孩子們看,瞧瞧,奶奶以前打扮打扮也是美女。快,我來幫你穿。」
宋運輝聽著又笑。本來以為穿件衣服有什麼難的,沒想到還真難上手,只得與梁思申鑽一起研究好一陣子,才想辦法繫上帶子。外公只笑眯眯看著,硬是不出聲指點,似是等看好戲,好歹兩個聰明的孫輩沒讓他得逞。但等宋運輝全套寶藍萬字團花長袍配鑲了不知多少花頭的石青褂子穿好,外公立刻扔過來一柄紫檀木骨子的泥金扇子,讓兩人站一起給他瞧。他看來看去,覺得還是宋運輝的氣質更像樣一點,梁思申穿上龍袍也成不了太子,一臉的飛揚跋扈蓋也蓋不住。老頭子自己先擺弄起他的收藏老蔡司相機指揮著兩人站起坐下好好拍了幾張。
宋運輝本來只是陪玩,可是上手以後卻覺得是真好玩,尤其是他棕色長衫梁思申大紅裙卦,被外公趕到書房體驗紅袖添香夜讀書,做出種種古典樣子,諸如潑墨揮毫讀線裝書拉手說話等。宋運輝真是非常想早一天看到外公接連拍了十幾張的照片會是什麼樣子。外公眼睛不好,焦距還是他對的,他已經看到鏡頭裡的美。玩了半天,宋運輝才想起他有電話要打,只得罷手,梁思申也才感到肚子餓得擂鼓。宋運輝跟梁思申在一起後,不知玩了多少以前從沒想到過的東西,每次在錦雲里的心情都非常好,有再大壓力,在回到錦雲里關上大銅門的一刻,便卸壓一半。
宋運輝打上了電話就一時扔不下,東海總廠也正在改制,轉股份制,有關產權的問題也需調整,財務部門好多問題需要請示,宋運輝盤腿坐在羅漢床上外公常坐位置對面,一手話機一手鉛筆,一個電話打個沒完。
梁思申吃她的酸奶水果沙拉,眼睛則是專註於剛從自己包里取出的一份文件,兩隻墨黑拉布拉多在她身邊盤旋。只有外公沒事幹,不時給一句「裝什麼樣,又沒人給加薪」。梁思申吃完,見宋運輝還在打電話,而且是口氣相當嚴厲,不由得輕輕對外公道:「你以前跟部下說話也是這樣?」
外公轉身看了會兒,才道:「我扔椅子的時候都有,這麼說話還是客氣的。」
梁思申道:「我們不。我也意識到我們的國內僱員說話聲音比較大,有時候我皮笑肉不笑給出的指令,他們比較會忽視。不過我還是不喜歡大嗓門,也不願發脾氣,寧願拿語言來壓制。」
「你們是洋行那一套,假惺惺。我喜歡小輝這樣子的,簡單直接,沒廢話。臭小子,電話費原來都是他打出來的。」
梁思申估計工廠環境下面說話也輕緩不了,但宋運輝平時說話,以及宋家人說話聲音都不大,跟她家差不多。她看宋運輝沒完沒了,一塊給他煎的牛排眼看變冷,她就倒了一杯溫水拿去放到宋運輝手邊,拍拍他手臂提示他喝水,又走開不去打擾。
宋運輝好不容易打完一個電話,見梁思申從烤箱搬出一隻大鋼盤放到他面前炕几上,裡面有葷有素,都是今天的菜被梁思申挑了他愛吃的放進烤箱再加工,讓他放下電話就有熱的吃。外公看宋運輝吃飯吃菜,他外孫女諂媚地切割牛排送到宋運輝嘴裡,不由得撇嘴,現在的年輕人真沒規矩,好起來一身輕骨頭,跟他吃飯時候卻狂看資料,當他不存在。
宋運輝邊吃邊對還在飯桌邊細嚼慢咽吃養生餐的外公道:「外公,傳真背後體現的政策,要不要等你吃完一起說?」
「我聽這個幹什麼,我用人不疑。」外公還挺不耐煩。
「觸霉頭了吧?」梁思申取笑宋運輝,但宋運輝按住她沒讓她就外公的「用人不疑」反唇相譏。梁思申還挺聽宋運輝,但還是沖拿著大盤子去廚房交給小王洗的宋運輝做個鬼臉。宋運輝性格很強,總喜歡將她的工作也一併規划上,也不怕腦袋累著。
其實宋運輝已經看出梁思申無法吃透政策的原因,她還太年輕,對過去政策的變化了解不深,因此也看不出現今出台政策的來龍去脈。他要告訴她那些細微的差別和進步,以及政策制定背後方方面面的考量。讓她別拿到政策就跟其他洋鬼子似的只知道挑不足,看不到中國社會的發展,更無法在吃透政策的基礎上有所為有所不為。但他也知道梁思申心高氣傲,總是拎著她耳朵灌輸也不好,他有時候就借道外公,側面敲打梁思申,可惜外公今天不領情。
但他忽然想到一件事,走出廚房就道:「我們市裡組織一批企業家自費赴香港考察學習,楊巡也在名單之內,這個星期天會過來上海趕飛機。他通過尋建祥跟我聯繫,問能不能跟你我吃頓飯,給他機會向你道歉。他說他這段時間想了很多,知道以前辜負你。我看他這話說出來,說明他總算問題看到點子上了。」
「星期天我們要拍照,沒時間。」
「可以晚上。」
梁思申奇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同意一起吃飯?」
宋運輝笑道:「我不想同意,他對你有企圖。不過他既然目的在你,我還是問一下你的態度。」
梁思申不懷好意地道:「那要不我單獨跟他吃飯吧?」
宋運輝兵來將擋,面不改色:「只要你願意,我才不會阻止你。」
梁思申鬱悶:「你不會表現出稍許的在意嗎?你不重視我。」
外公飛來一句:「你這些小花槍,小輝早把你看得透透,我都不好意思再看著跟我血緣關係的外孫女總拎不清,提醒你一下。」
梁思申怒目而視,無比鬱悶。宋運輝只得連忙拉梁思申上去書房單獨相處。外公總是不遺餘力冷不丁地打擊梁思申,因為他在,梁思申總是不設防,因此次次被外公打中,外公更加樂此不疲。
梁思申被宋運輝在後面推著上樓,嘀咕幾聲,才問:「楊巡現在在市裡排得上號了?」
「是,這一年他資產增值很快,而且都是優質資產,我估計他的負債沒以前高了。他現在做事沉穩許多,今年我已經遇到他兩次,說話舉止已經比較上檯面。他在做歐洲風情購物街項目,說是你以前規劃的。不過有些議論說他傻,這麼好的地段,他沒拿來把房子造高一些,比較浪費。」
「蕭然呢?」梁思申聽著聽著又反感上了,立刻轉開話頭,「我聽梁大說蕭然現在比較焦頭爛額。」
「蕭然的事都被你當初料中,他現在想通過政府插手阻止增資,也跟我說想鼓動下面工人鬧事氣走日本人,不過人心不在他這一邊,我看他沒太多措施反日本人。可是政府插手,鬧大了怎麼辦?日方通過外交途徑提出抗議了會如何?我已經警告他,不過他膽子大,又被逼上梁山。對了,你退出的那家商場走高檔路線,現在生意好像並不怎麼樣。」
「商場方面你別替梁大他們愁,他們只要能維持日常開銷就能支持住。他們的利潤主要體現在固定資產增值上。這一年多的增值夠他們開心的。蕭然這人,只會窩裡橫,我早跟他說了其他抵消損失的措施,他偏不行動,自找。」
外公的書房寬大得不像話,靠牆是一色鑲玻璃楠木書櫃,裡面大半是過去外婆喜愛收集的古今中外書籍。有次愛書的李力來參觀,一見這等收藏,頓時魂飛魄散,一張臉白了紅,紅了白,如此再三,依依不肯離去。但梁思申和宋運輝甚少有時間放在這些書籍上,他們兩個各佔一把大交椅,趴在紫檀鑲嵌螺鈿大書桌上總能忙到半夜,兩人都有做不完的事,看不完的從紐約寄來的報紙。
宋運輝有時很想不回東海總廠宿舍區的家,可實在是分身乏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