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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 · 06

所屬書籍: 大江東去

雷東寶沒想到老徐又會想起他。他出獄後接受過宋運輝的警告,但他還是不死心地聯繫了一下老徐留給他的電話,在接電話的人那兒留言,結果果真沒聯繫上。對於這回的被邀見,宋運輝說以平常心對待,但是雷東寶無論如何都平常不起來,更想不出老徐為什麼忽然想見他。他忍不住請教他現在的高參陳平原。沒想到陳平原現在無官一身輕,說話很徹底,說老徐能力見識都好,可老徐自以為平易近人,其實一直不露痕迹地驕傲著,因此團結不了群眾。老徐自己可能還感慨生不逢時,天妒英才。陳平原還說老徐這種人清高,跟老徐比清高或者跟著老徐清高都落下乘,不如走向另一個極端,一根粗腸子捅到底,反而容易說話。但陳平原也說不出老徐見他做什麼。
雷東寶心說自己過去與老徐交好,難道是沾了粗野的光?但他還是穿戴整齊了才去上海,穿的是韋春紅為他在外貿制衣廠淘來的專門做給老外穿的特大號T恤。是梁思申在機場接的他,說宋運輝剛接了老徐一家走。雷東寶見到梁思申的大切,伸掌使勁拍了兩下,好生喜歡,可又嫌沒他的轎車派頭。梁思申聽著暈倒,但沒解釋,請雷東寶上車開走。她非常想不明白,宋運輝嘴裡跟仙女一樣的他姐姐是怎麼跟雷東寶成一家的,而且據說還是自由戀愛結的婚。倒是上回元旦遇到的那個乾瘦女子與雷東寶才是異常登對。
梁思申開車飛快,雷東寶都替她捏把汗,結果幾乎是與前面宋運輝的車同時到達錦雲里。梁思申驚異地看到雷東寶肥胖的身軀嗖地飈出車門,與前車出來的那個老徐緊緊握手在一起。梁思申從小對於老徐這樣的人見得多,沒看出有什麼特別。她對於宋運輝的殷勤和雷東寶的熱情都側目,不過違心地承認,雷東寶這個粗人的熱情更中看一些。
對於老徐家父母一進門對錦雲里青眼,她也不以為奇,倒是對老徐兒子的一臉大方比較喜歡,她還奇怪外公的酸文假醋。她看到老徐父母送了一軸草書給外公,說是老徐父親寫的,外公連聲叫好,但據她了解,外公在字畫方面見識是不怎麼高明的,高明的是外婆。
眾人寒暄後,老徐母親招手請她過去,拉著她的手,笑眯眯地打量後,才道:「果然是個清俊的女孩子,喜歡的都跟人不一樣。你還喜歡玉石?」
梁思申笑嘻嘻地道:「今天知道貴客來,我帶著這串小時候玩的東西,想著阿婆肯定也喜歡,果然。阿婆裡面請,一路辛苦,先喝喝茶休息一會兒。」
外公難得擺出慈祥的樣子,道:「思申從小喜歡這種小玩意兒。看這位小公子剛才進門研究了一下青磚地面,難得有人留意腳下的細節,看來以後也是個人物啊。請,裡面請。」
這種風雅的招呼,別說雷東寶插不上嘴,連宋運輝都只有幫著收捲軸的份兒。宋運輝看到梁思申非常收斂地扶著徐母一起進去,不由得微笑,對老徐道:「很希望我的孩子跟小徐一樣有格調。」
老徐微笑:「這是指日可待的,環境造就人。」
宋運輝當然知道老徐說的肯定不是宋引,而是他與梁思申的孩子。他陪著老徐進門,留心看到,老徐一進門就是滿臉興奮,對著一屋子舊傢具滿心喜歡的樣子。老徐父親也是連連說不捨得坐,還是在外公的再三客氣下,終於坐下。但外公一看梁思申放著桌上已有的茶盞不用,卻親自動手搬出一盤子各式各樣的茶盞來,終於隱忍不住,奇道:「你怎麼拿不成套的東西招待貴客?小孩子不懂禮數。」
梁思申笑道:「才不是,我看阿公自己的字都寫得那麼好,怎麼還會看得上匠人描著字的杯子,趕緊換了沒字沒畫的,免得貽笑大方。」
徐母笑道:「妹妹真是有趣,我也不喜歡什麼粉彩五彩的,就喜歡一水兒純粹的宋瓷。最最討厭後世匠人畫蛇添足,我家裡好好一隻玉壺春瓶吧,偏偏被哪個不懂意趣的匠人寫上『冰清玉潔』這四個字,生怕別人看不出瓶子的冰清玉潔似的。再說這種瓷器上描出來的字,怎麼能跟紙筆寫出來的比。」徐母果然挑了一隻建窯的杯子,徐父也是踴躍地選了一隻蟹青鐵口的杯子,老徐挑的是一隻白色的,小徐沒得挑,拿著剩下的一隻艷艷的粉青荷葉碗喝茶。
宋運輝一邊看著,這才明白梁思申投其所好的用意,連外公都心裡讚許這個馬屁拍得高明。於是大家的話題立刻從客套轉移到對清朝滿是吉祥寓意瓷畫的非議,這方面正是外公擅長的,外公立刻把過去非議外婆喜歡粉彩的話語搬出來與大家品評。外公說瓷器的美在於釉色,在於器形,宋朝之後善用了釉色,先是發展出青花,後來越來越五彩繽紛,卻丟棄了本,抱住了末,越來越無美感。要不是客人在,梁思申聽了還真想由衷地表揚一句「終於說了點人話」。
大家議論一番,外公這才滿意來客的格調,邀請參觀他地下室的收藏。其實大家都是奔著這收藏來的,可非得如此水到渠成一下,才顯得大方體面。在一邊聽得雲里霧裡,自始至終沒發一言的雷東寶立刻就說:「我不下去,我看了也白看。」
梁思申自端出茶水後便一直旁聽,沒再有插嘴之類的行動,這下也道:「我上面陪著大哥,我對那些曾害得我從小提心弔膽擦拭灰塵的東西沒有好感。」
梁思申的話,只有外公和宋運輝明白真正意思,小徐還笑道:「我跟梁姐姐一樣抵制,但這兒的要看。」宋運輝自然是陪了下去,但是梁思申看著他的舉止,心裡一陣不適,不由得扭開了臉不看。
雷東寶悶了一早上,等那些人全下去不見,他用難得的小嗓門輕問梁思申:「你知道老徐現在是什麼級別?」
「行政級別?看官銜,應該是正廳。」
「那不是才比小輝大一級?十年前他離開我們那兒時候已經是縣委書記了。」雷東寶不由得想到陳平原的那些話。初聽的時候還真難聽,可現在回頭一想,尤其是對比著他家小輝,看起來陳平原的話還真有理。
「不能這麼比,還得看權大權小,再說越往上,越難升,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似的,小輝十年後還是副廳都難說。」
雷東寶奇道:「你不是洋人嗎,這種事也懂?」
梁思申笑道:「我會背九九表之前就能背這種行政級別,比宋還早知道呢。我遇到文化人才說自己是洋人,要不然難道露怯給他們?就跟你似的,開口閉口『我大老粗』,人家都不好意思再擠對你。」
「被你識破了,你這小姑娘真好玩。」雷東寶哈哈一笑,「哎,你和小輝,誰聽誰的?」
「你和韋嫂,誰聽誰的?你先說我才說。」
「我家這不是明擺著的嗎,都聽我的,我一句話。」
「那以前你和小輝的姐姐呢?」
雷東寶想了想,才道:「以前家裡大事小事我都愛聽她的,她拿不定主意才聽我的。快說你的,小輝這個人主意大得很,以前也是家裡一句話。」
梁思申還是第一次考慮這個問題,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一家人,還需要分誰聽誰的嗎?算我都聽他的。」
「賴皮。」雷東寶覺得這個答案言不由衷,「你能這麼做姿態,換我做小輝,就是死心塌地聽你的也甘心。你行。」
梁思申愣了一下,道:「人家跟你說實話,你當我是跟你家小輝耍陰謀。」
「誰說你耍陰謀,以前小輝他姐看上去都能讓我一把捏死,可就是把我治得服服帖帖的,我喜歡她治我,幹嗎,跟陰謀有什麼關係?」
梁思申再愣,終於悟出兩人對話牛頭不對馬嘴。她不再議論這話題,而是輕問:「聽說大哥很聽老徐的?」
「是啊,他從縣委書記開始就支持我的工作,給我說的事一向很有理。」
梁思申不以為然地道:「聽他還不如聽你家小輝,你家小輝是實幹出身,經營和技術都是一流,不像他,官場混了那麼多年,早脫離實際,我家好多親戚都是。說出來的話宏觀指導意義大於實際效用,對你不適合。所謂高屋建瓴,沒落到實處的話,其實就是假大空。」
雷東寶沒想到梁思申再次如陳平原那麼評價老徐,兩人,一個是了解老徐的,一個是了解官僚的,這倒是讓雷東寶詫異了,他對老徐可是崇敬得很。「你想錯了,他幫我做的都是實打實的事情,比如豬場的沼氣池什麼的。」
梁思申不知為什麼,討厭老徐對宋運輝有些居高臨下的態度,撇嘴道:「多大的事,我隨便一說,也能給你說出好多招來,關鍵都是你自己做的,你別把自己的功勞抹殺,以為別人有多權威。」
雷東寶看看梁思申,心裡似乎還真是那麼回事,可他心裡崇敬老徐慣了,卻又不大能接受梁思申的觀點,只能道:「話不能這麼說,起碼人家對症下藥,號准我的脈才說。」
「那是。」梁思申不再堅持,「我去看看他們菜做得怎麼樣,大哥你是不是要多多地吃肉?我們吃西餐,分餐制。」
「好好的吃什麼西餐,刀叉那麼好玩嗎,我用筷子。」
雷東寶跟梁思申走進廚房一看,見中外三個幫傭,心說比上回見面更大氣派,剛才門口還見一個開門的呢,總共加起來有四個。他家還一個沒有,沒法比,雷東寶想到說到:「哎,你去小輝家,得多少人伺候你?」
梁思申本來對這個大哥以誠相待,此時一會兒被詢問家裡究竟是聽誰的,一會兒又被懷疑她怎麼差遣著宋家人,她終於忍不住,道:「大哥你放心,你家小輝不是個容易欺負的,你不用費勁為他多方試探。」
「那倒是,我出去喝茶,你慢慢來。」
梁思申在廚房裡哭笑不得,對雷東寶沒法好感起來。她都不知道魯智深有哪兒可愛,她反正是受不了魯智深,哪有這麼肆意干涉私人家務的瑣碎魯智深。
終於那些人從地下室出來,梁思申招呼大家入座就餐。徐家人都刀叉用得挺好。只有雷東寶用筷子。大家依然談的是有關古董的話題,雷宋兩個依然插不上嘴,而梁思申則是懶得插嘴,那四張嘴已經夠熱鬧,外公有的是調劑氣氛的本事。而且她心裡的不舒服更甚,因為她看到宋運輝對徐家人太殷勤,很有所圖的模樣。她不喜歡宋運輝這樣子,即使有所圖也可以做得不卑不亢點,他好像太熱衷。
梁思申心煩氣躁,遷怒於看似不動聲色的老徐,但她是個有家學淵源的,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她煩躁了一會兒,決定主動出手幫宋運輝的忙,免得他那麼辛苦。也想藉機離場會兒,眼不見為凈,就拿她的精密手工機械煽動小徐。男孩子果然喜好那些,立刻跟老徐要求去參觀。
梁思申帶小徐離開時候正好聽外公對徐父道:「我最近收集老《申報》,那些過時新聞,現在看著不知多有味道,好像是又回去活了一遍。那時候報紙的文採好,哪裡像現在的,雞毛蒜皮都是一篇。徐兄弟哪幾年住上海?可能我這兒有那幾年的。我這兒經常有幾個老朋友過來喝茶,翻著那些報紙講古,聊一下午都不會倦。」
這個話題又是非常讓人感興趣,仨老人說得興緻勃勃。雷東寶則是對所有的話題都是興緻缺缺,不知道他們熱衷那些個做什麼,他顧著吃自己盤子里的牛排,西餐里他最喜歡牛排。宋運輝等小徐興緻勃勃地走後,忍不住問:「老徐擔不擔心孩子旁騖太多,影響學習成績?」
老徐微笑道:「不擔心。我們做父母的只要引導得法,引導孩子培養良好的愛好,孩子自然會為了愛好潛心學習。主動想學,與被逼學習,效果不一樣。從目前來看,我可以驕傲地說,我們引導得當。」
雷東寶終於找到話說,就不吐不快。「那也得看孩子腦袋,腦袋不好,扔進皇帝家裡養著也沒用。腦袋好的,你看小輝,高中沒讀,自己一邊養豬一邊看書照樣考上大學。老徐你家都是聰明人,你就是不操心,這孩子也錯不了。」
老徐依然微笑道:「那不一樣,我們說大了是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往小里說,我們要培養孩子的綜合能力,不能只盯住成績。讓孩子做個完整自立的人,才是我們做父母的任務。東寶,你孩子呢?」
雷東寶道:「沒,我現在這個媳婦下不了蛋,我煩得要死,你別問我這問題。你還是問我小雷家企業怎麼樣,我這輩子都扔那兒了,其他什麼都沒幹出來。」
飯後,老的都上去午睡,宋運輝請老徐和雷東寶去偏廳聊天。
小徐對梁思申的車子極其喜歡,更對她不拘一格地加工古董非常有興趣,尤其是對她地下室那套小小的德國原裝加工設備愛不釋手,爭著要給她加工個什麼。梁思申想到她並不中意的楊巡送給她的並不中意的結婚禮物,乾脆拆了那串紅珊瑚珠子與小徐一起玩。小徐有才氣,隨手就畫出幾幅簪子模樣的草圖,與梁思申商量之下,兩人一致通過,選用看似最簡單的,但其實是需要拉制極細銀絲纏繞而成的款式。
梁思申才不肯費盡心機討小徐的好,當然就不肯找話題噓寒問暖。她只是與小徐一起設計工序,爭論工藝,將步驟爭論出結果,才指導小徐依照計算出來的尺寸開始動手。因為梁思申的嚴謹科學,小徐反而收起驕傲,對梁思申尊重起來,漸漸地,口氣都開始不一樣,「梁姐姐」喊得異常自覺。慢慢地做順手起來,兩人才開始聊起家長里短。小徐說他讀書的地方,他的朋友,梁思申也說她的中學,她的同學。小徐對梁思申的中學非常嚮往。更是問起華爾街是什麼,華爾街究竟幹什麼。梁思申一一作答,她輕描淡寫地說華爾街不稀奇,可是小徐已經把梁思申看作神人。
梁思申漸漸地也喜歡上小徐,因為這個半大男孩子修養很好,審美也出色,更難得的是做事有始有終,本來拉銀絲是煩瑣的事,但小徐不厭其煩,不是越做越糙,而是越做越精,精益求精。做完,兩人都對成品非常滿意,也非常得意,譽之為作品。這個時候,梁思申向小徐透露了她的印度尋香之旅計劃。小徐非常神往,但並不提太多要求或問題。
梁思申不由得拍拍還趴在工作台上收拾起工具的小徐的肩,道:「你小小年紀做人這麼小心,不過我能理解,我爸爸也是跟你爸爸差不多身份的人,我從小就學會不給爸媽添麻煩。」
「是嗎?可我有些同學張揚得很,可能跟我家裡有個對我並不很寬容的後媽有關。」
梁思申道:「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先生家裡也有前妻生的一個女兒,傳統說法,我也是後媽。但是我在培養孩子拿我當朋友,孩子還是有她自己唯一的媽媽,我們相處良好。你已經是大人,你應該放開懷抱,也以對待朋友的心態對待你爸爸的後妻,寬容是彼此的,不能只要求一方做到,首先後媽這個名詞挺難聽,對吧。如果她不寬容,你也別太多要求,畢竟她對你沒有責任。」
小徐看著梁思申想了會兒,認真地點點頭,但不免問道:「是不是美國人都這麼想?」
「可能吧,也可能只是我的想法。」
「謝謝你,梁姐姐,我回家試著做去,不過我得先說服我爸爸。他們從來就讓我叫她媽媽。」
梁思申微笑地給宋運輝掙分:「我先生很開明,我的意見他很接受,唯一修改的是叫法,說我實在是太沒大沒小,連做他女兒姐姐都無所謂,那可不行,哈哈。對了,你替我修個燈台,有處鋼絲我拗著費勁,弄得底腳總不穩,正好今天你這苦力送上門來,非把你用得徹底不可。」
「行。」小徐回答得乾脆。等傍晚兩人一起回錦雲里的時候,小徐幾乎完全被梁思申「收買」。
偏廳里的三個人則是主要聽雷東寶說小雷家的發展。老徐詳細詢問遇到的各種阻力是什麼,比如政策阻力、行政阻力等。問起來就跟擠牙膏似的,因為雷東寶不善於夸夸其談,反而還是旁邊的宋運輝就自己知道的情況做些補充。宋運輝一直不明白老徐怎麼忽然又提出見雷東寶,聽著兩人交談,他心說老徐總不至於是通過雷東寶來了解地方情況吧。難道是重拾交情?可看著老徐與雷東寶說話時候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隨意,明顯已經有了一段看不見的距離,他覺得又不是重拾交情。宋運輝一時不得其解,總覺得老徐這個人心思太深,令他捉摸不透。
宋運輝也不知道梁思申帶著小徐怎麼去了那麼久還沒回來。他太了解梁思申,吃飯時候已經看出梁思申微笑下面的冰山,他只能慶幸她還是微笑著,當然,他也知道梁思申不會不微笑。可是他為她憂心。
等夕陽西下,太陽光繞過錦雲里的屋頂,將探入錦雲里圍牆的一蓬梧桐葉照得塗金鑲玉,宋運輝從落地長窗看到梁思申終於帶著小徐回來了。他看到走出車門的梁思申與小徐談得很好的樣子,不由莞爾。老徐敏銳地捕捉到這份不屬於會談氣氛的微笑,不由得順著眼光往外看去,一看之下便是明了:「小宋找了個非常稱心如意的太太。」
「她很好。」宋運輝沒有收起微笑,直言不諱。老徐聽了微微一笑。
那邊梁思申與小徐帶著剛做的銀簪子給三個坐在香櫞樹下的老人看。大家說笑了會兒,就又是吃飯。晚飯是中餐,基本上是迎合老年人的胃口,飯菜做得軟熟。但時下盛行的山珍海味自然是一件不少,還加上樑思申從香港帶來的燕窩和雪蛤。梁思申說起才剛在香港參加的蘇富比春季拍賣會裡面的珍品,外公則是補充他參加過的那些有驚有險的拍賣,在座的都聽得津津有味,眼界大開,這一頓飯大家都覺得吃得挺有檔次。
飯後,外公親自送徐家一行到大門口,由宋運輝載著徐家一行去住賓館。
梁思申看著大門關上,對外公道:「你做戲水平一流。」
外公哈哈一笑:「看鈔票分上。今天的香櫞花開得好,天氣也好,挺給我面子。」
雷東寶吃了個悶飽,只覺得在這個香噴噴的院子里站著沒法消化,就對梁思申道:「我出去走走,你們別擔心我。」
梁思申本著做主人的客氣,道:「大哥想去哪兒,我帶你去,晚上計程車難找。」
雷東寶道:「憋了一整天,說了半天話,說什麼都不知道,我得去外面遛遛,透幾口氣。」
外公聽了又是哈哈一笑:「傻蛋,讓人使了還當人家是好人。」
「誰?你說老徐?他幹嗎使我,我又幫不上他什麼忙。」
「呵呵,這其中的細微奧妙,你怎麼看得出來,思申都恐怕蒙在鼓裡呢。」外公卻儘是冷笑,並不解釋。
梁思申受外公提點,轉念一想,也不由得冷笑起來,原來如此。她不由得看看依舊茫然的雷東寶,心生同情:「大哥,別理我外公,我陪你出去走走,回頭正好遇到小輝的車子就乘回來。」
雷東寶又不是傻子,等走到外面,就問道:「到底老徐叫我來幹什麼?」
梁思申見他既然非問不可,就道:「老徐嘛,對他和他父母這樣的人來說,錦雲里是極大誘惑。可是他想來,就得接受我們的招待,他又不願頂著利用職權的口實,那口實聽上去挺下作。拉上你來,此行就變成漂漂亮亮的敘舊了,上海之行才算符合他們的顏面。你知道他來,宋得掏出多少腰包?回程機票,兩間賓館一夜住宿,還有兩餐的珍饈,你說老徐會不會算賬?」
雷東寶聽了愣了半晌,才問:「小輝跟老徐在搞什麼?」
梁思申連忙辯解:「公事。」
雷東寶不由得「操」了一聲,心說難怪說了一下午話,他都沒拎出半個頭緒:「小輝知道嗎?」
「他昨晚還在奇怪。到底薑是老的辣,只有外公看得明白。」
雷東寶聽了這話,心裡才舒服起來。只要小輝沒有算計他。他感慨道:「我請前縣委書記陳平原做我顧問之後,才知道我有時候吃虧了還不知道。還幸好我皮實,頂得住。你們這些個知識分子啊,拿那些個想鬼點子的力氣去做事有多好。」
「做人境界不一樣,自然想法也不一樣,不能強求統一。」
「不痛快。」
「那是你的想法。」
「那你幹嗎不痛快。」
「誰不痛快?」
「你痛快你還陪我出來?」
「你前言怎麼推出的後語,什麼邏輯關係。」
「我不清楚你什麼關係不關係,你就是不痛快。」
「一個硬幣扔上去,百分之五十機會是反面,你就雷鐵口吧,總有一半蒙中。別自己不痛快找我撒氣。」
雷東寶果然是一肚皮不快,本以為最信任最推崇的人,被梁思申和外公一看卻是那樣沒意思,偏偏他想來想去又清楚梁思申說得沒錯,再加前面早有陳平原的話打底,他想不信都難。他來前還一肚皮熱情,沒想到卻是這般結果,他心裡更是悶氣,但他自然是不肯在梁思申這個小姑娘面前說出疑問,他只是梗著脖子道:「你知道我不痛快,就不會讓著我點?你還是我弟妹呢。」
「別人憑什麼給你撒氣。冤有頭債有主,你想找老徐撒氣,我現在就回去開車載你去。」
「你走,你走,我不跟娘們吵架。」
「對,你當然不能跟女人吵架,贏了,是勝之不武;輸了,更慘。幸好你現在明白。」
雷東寶頭痛,他最擅長的是粗話,是巨靈大掌,可這些對著梁思申都施展不開,只得更加鬱悶地道:「你走,你咋還不走,我不跟你吵。」
「都走出這麼遠了還讓我一個女人獨自回去?這是夜裡哦,一個女人走夜路多危險。」
「你這女人真煩,麻煩精。走,回去,我寧可沒出來,小輝怎麼吃得消你。」
「早跟你說了,做人境界不一樣,想法不一樣,小輝就喜歡我這樣的。可憐韋嫂,遇到你這麼個不會憐香惜玉的。」
可惜雷東寶說不出「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之類的話,又不能罵「小妖精你懂什麼」,更不能說韋春紅不知多中意他,怕太流氓。只有憋悶,反而把老徐為了面子叫他來上海的悶氣給忘了,一路光顧著跟梁思申吵架。梁思申跟雷東寶鬧了會兒,一天的悶氣也出了不少。迴轉路上倒是誠心誠意地道:「韋嫂跟著你還是好的,大哥你天生寬容,不會小肚雞腸。」
「少堵我嘴,小輝來了我照樣告狀。」
「告唄,看你家小輝向著誰。」
話說著,宋運輝正好開著車子轉回來,一眼就看到一條細的一條圓的人形在前面晃,特徵太明顯,他一看就認出是誰,便踩下剎車,降下車窗問:「你們沒休息?」
「休息個頭,讓你們搞一下午腦子,這下你們都滿意了?」雷東寶邊說邊拉開副駕車門,自顧自坐了進去。梁思申只好坐到後面。雷東寶不死心,沒坐下就把梁思申的推測說了出來,又追著問:「是不是,是不是?」
宋運輝一時沒吱聲,想了會兒,才回頭對梁思申道:「你怎麼想到的?我還琢磨了一下午,就是不明白乾嗎大老遠地要大哥來上海陪著。」
「外公這個老狐狸提示的。」
「難怪。」宋運輝說了兩個字後便沒了聲音,似乎是專心開車。一邊的雷東寶便心裡明白,宋運輝肯定梁思申的猜測,他這時候反而沒別的話說,長長嘆了一聲氣,冒出一句「知識分子啊……」便沒了下文。
宋運輝只得意有所指地道:「你別嘆氣,都是人在江湖,有些時候不得不做些妥協。」
梁思申聽著明白,宋運輝這話是跟她說的,但她已經跟雷東寶夾纏不清地吵了一頓,心裡早悶氣一清,因此很能體諒宋運輝的無奈,伸手指耙了下宋運輝的頭髮,輕道:「理解。」
宋運輝提了一天的心才放下,對雷東寶道:「大哥,明天我陪老徐他們到上海各處走走,你要是也去,我就換思申的車子;如果不去,讓思申帶著你到處走走。」
「算了,我明天一早坐火車回家,你老婆我不敢麻煩她,這個麻煩精。」
宋運輝不知道梁思申怎麼折騰了雷東寶,不由得笑道:「你那麼大塊兒怎麼會真跟她動氣。對了,你不是銅廠二號機組上馬了,正對這銅礦流口水嗎,你跟思申說說,她對收購什麼的最懂。」
雷東寶到地兒了跳下,鬱悶地道:「我跟你老婆沒話說,又不能捏死她,又看你面上不能罵她,凈挨她耍無賴。呀,老王先生太極拳很溜啊。」
「別說,跟我吵幾句,你不是不悶氣了嗎。」
雷東寶聽了一愣,看著梁思申甩手進門,忍不住對宋運輝道:「你老婆真是妖精,你吃得消她?」
宋運輝笑道:「她幫你消氣,你還怨她?沒良心。」
「都你們有理,你們這幫臭老九。」
那邊外公緩緩地收起姿勢,深深吐納一口,才一邊做起太極雲手,一邊不緊不慢地道:「東寶啊,你來,我跟你說。別生氣,這種事常有,這個社會從來官最大,官說什麼做什麼,你看著聽著就是,別往心裡去,別認真拿他們當回事,他們要沒了印把子,啥都沒有。看看,他們做一輩子官的,跟我做一輩子商的,怎麼比啊。這件事告訴你一個教訓,別跟官做朋友,對他們,你能用,就交往,不能用,遠遠避開,理都不要理。你現階段能用得著的只有你那些地方官,老徐這種官太遠啦,你以後敷衍他一下就行,別太實誠。」
雷東寶沒想到老頭子把他叫過去說的是這些,他聽著有點道理,但辯解道:「老徐以前是我們那兒的地方官,以前跟我很好,哥們一樣。」
梁思申原本是進去的,聞言不由得從門口倒退出來,靜靜聽完,喲了一聲,以示存在。宋運輝對外公說的道理也懂,但沒想到外公還會和顏悅色地寬慰人,看來還真是喜歡雷東寶的。他也站住,想聽聽後面還說什麼。外公果然繼續不緊不慢地道:「官啊,誰進了這條道,慢慢地,慢慢地,姓啥名啥都不重要了,最後都變成同一種人:官,這叫同化。沒辦法啊,大家都那麼做,你能不那麼做?所有的異類都是要做出頭椽子的,活不長的,何況是在最磨人的官場。要麼走人,要麼成官僚,沒第二條路。你聽懂我的意思?所以你對哪個官都不要太當回事。」
外公這話說出,在場的其他三個都沒了聲音,尤其是從小在官堆里長大的梁思申,更是如醍醐灌頂。她不由得將眼睛瞥向正轟隆轟隆向著官僚方向奔跑的宋運輝,想到他這一整天的言行,不由得暗自嘆息。她都快弄不清,外公這話究竟是對她說的,還是對雷東寶說的,她真是感觸太深。
宋運輝也是不由得想到自己,想到自己本來只是一個技術員,慢慢地,慢慢地,可不也成個「官」了。他看向梁思申,見梁思申也瞪著眼睛看他,院子迷醉的燈光下,他看到的是梁思申兩隻依然純粹的眼睛。他想到,剛入大學做學生證的時候,他的眼睛也是這樣,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即使透過鏡片,都能看到四射的光彩,不過他現在「官」了。
雷東寶知道外公這人說話一向高深得很,今天這是對他說,才說得那麼直白,他也想了,外公這話對,比如陳平原,現在無官一身輕,人都大變樣了,與過去說話做人完全不同。那麼老徐?那就讓老徐「官」去吧。他這下更沒什麼可憋氣的了,說聲「薑是老的辣」,這還是照搬剛才梁思申的話。但雷東寶還是不免想到,說來說去,他就是因為身份與人差距太大才受到此般待遇。他不得不反思出獄後被宋運輝強摁著施行的低調,他繼續低調下去,人們會不會認定他一直沒法翻身,從此看死了他?
宋運輝沖梁思申走過去,勉強微笑道:「外公真是人老成精。」「是啊,是啊。」梁思申一時難以回答,因為她想到小時候看人上她家的門,她爺爺她伯父還有她爸爸對待人家的態度,心中有些哭笑不得。其實她是最熟悉的,可是換作宋運輝求人的時候,她怎麼就看不慣了呢。而她工作中,也有時不知不覺在利用女性的優勢吧,有時候自知理虧,她不知不覺就小了聲音,細了音調,讓上司不忍指責。誰不是有求於人,又被人求呢?誰知道爸爸見上司時候又是什麼模樣,只是沒讓她見到而已。等聽到宋運輝問她「想什麼」,她沒答,但反身一個擁抱親吻,道:「你的事情有眉目了嗎?這一天可真辛苦。」
宋運輝沒想到是這待遇,驚異了一下,礙於有旁人在,他沒梁思申開放。「老徐來上海,事情基本上定了一大半……」宋運輝邊說邊推梁思申進門,等進門,將其他兩人隔在門外,才道:「很多政策執行起來彈性很大,同一件事,你可以被高標準嚴要求,也可以睜隻眼閉隻眼,很多都是看執事者的態度。遇到這種比較高級的審批,我這個主事的不出面,意味的是我們的輕慢,後果可想而知。可是我出面……我其實是個技術型官僚……」雷東寶在外面看到,心說這個妖精對宋運輝倒是膩得很,奇怪的是宋運輝現在小動作也多,跟以前很不一樣。
梁思申道:「我懂。我在想我自己,這個項目結束後,我估計得側重開拓,唉,以後跟官們打交道的機會可得多了,怎麼辦呢。哎,灰狼,不過你今天會不會表現得操之過急了點,顯得太熱衷。」
宋運輝還是背後冒出冷汗,佯笑道:「有嗎?不過我是真的心急。老徐這兒是一關,後面還有無數關卡等著我。還有,思申,我來上海,一直蹭著外公的,而且一直以來是他在支持我,我得給他一個報答。」
梁思申有數,宋運輝自己工資不高,但是來上海用車用電話用什麼,外公都是大方得很,主動奉上,錦雲里有時都跟是東海廠駐上海辦似的。可是宋運輝又怎可能白吃白用。再有,結婚以來兩人的開銷也都是她出大頭,基本上宋運輝只要顧著他父母女兒的生活便可,像宋運輝那樣的人,又怎可能心安理得。他橫里沒法出,總得想辦法在豎里找補。可見,她無形中給宋運輝的壓力也非常大。
外公鍛煉完了和雷東寶進來,一見小兩口又湊一起私語,就故意問了一句:「小輝,怎麼樣了?」
「可以了。明天我帶他們去崇明一個農場走走,中飯外面吃,下午直接去機場。」
「唔,你跟我來,我拿幾樣東西給你,敲敲釘腳。思申也來,幫我找幾張申報,今天聽老徐說起過去的事,我想到有兩張說到他們家的,剛看到過,找出來裝個好匣子送他們。這種禮送出去比你們尋常請客送禮要有用點。」
雷東寶幫不上忙,但也跟去書房,一眼看到滿滿一屋子的書架,都驚呆了。他再看梁思申,心說書讀多了不都是成書獃子的嗎,怎麼會出這麼個妖精?雷東寶一點都想不到,書中還會出一個名叫「顏如玉」的妖精。
但是梁思申理解歸理解,想到宋運輝白天神情的時候,心裡還是怪怪的不舒服。
宋運輝第二天送走老徐,趕著回來與梁思申匆匆見一面,便不得不分離,回去處理工作。對於這麼個活色生香的太太,他即便是滿滿的操心,可也身不由己,只有相信兩人自小建立起來的感情。回到東海,宋運輝又吩咐在北京的手下打點其他幾位要緊人物,而他這邊,則是開始照著審批將於近期獲得通過的可能安排工作了。
自從春節團聚後,宋運輝基本上已經養成不間斷經常給梁家父母打個電話的習慣,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問好而已。但是梁父總是想繼續春節的話題,要求宋運輝找時間過來一趟,實地考察一下他看中的幾家企業環境。他也會派人立即將這幾家企業的資料專程送上。但當宋運輝提出要不要跟梁思申說的時候,連梁父都猶豫了。梁父最終還是要求宋運輝別說此事,等此事稍微有了眉目後再說。兩人心照不宣,知道梁思申不肯濫用職權牟取私利的脾氣。
宋運輝雖然答應了梁父,心裡卻是並不願意瞞著梁思申,也沒法做到裝作忽略而忘記告訴梁思申的樣子。那麼聰明的梁思申在他面前總是簡單、簡單、再簡單,幾乎沒用心機,全然透明。反而以前腦袋並不怎麼樣的程開顏都還知道對他用用心機呢。讓他又怎麼可能忍心瞞著梁思申做事。他想來想去,決定還是趁哪天見面時候面對面地將事情告訴梁思申,她有情緒,也可以當場解決,而不用隔著一條電話線費思量。
可梁思申最近忙手頭一個項目的上市,連續做空中飛人,他沒法見到她,只好將事情先行擱置起來。但心裡有些七上八下的,尤其是按照進程去了梁思申老家,與梁父會面,與梁父推薦的那些企業領導會面之後,他更是有些擔憂。
雷東寶終究是沒有如他賭氣所說的第二天即走,既然來了上海,既然見到老王先生,他就磨著外公討經驗。他發現對著外公說他雷霆這半年來的發展就容易多了,因為他只要說個頭,外公就心急地幫他想好尾,而且這想好的尾基本與他做出來的差不多。若是差得多,那他就縮回脖子等著老頭子罵。老頭子罵起來那是一點都不客氣的。
但雷東寶對銅礦的妄想,被外公一頓暴風驟雨般的罵給澆滅了。外公說,既然以前說銅冶煉行業最賺錢的是中游電解加工企業,而不是銅礦,為什麼一定要買利潤微薄的銅礦非要搞個大而全才舒服。雷東寶反正膽子一向大,就理直氣壯地說出自己的意思,說有了銅礦,就更有自主權。而且雷東寶還聽人說,那些礦產資源類的東西只有越采越少,又不是做磚頭的泥巴,哪兒挖下去都有,全國都沒幾處有銅礦,少才珍貴。因此雷東寶想著,占著!
外公最先覺得雷東寶說得有點道理,有些不甘心地閉嘴不說了,但絕不肯表揚雷東寶說得好。問題是外公是個心高氣傲慣了的人,讓他承認剛才說的錯誤,那是打死他都不肯的,而即使他不承認,他只要自己意識到剛才否定得魯莽,他心裡同樣是不舒服。他這樣的人,能馬失前蹄,讓雷東寶以為他不英明嗎?那是萬萬不行的。
外公多的是借口避開話頭給自己時間找理由扳回一局,因此雷東寶眼花繚亂地看著外公撥弄茶葉煮水泡茶之後,聽到外公又振振有詞地說開了。外公說推測到礦產資源會升值,這誰都會,最笨的就是雷東寶這種人,早早拿錢去佔了一座礦山等發財,這純粹是守株待兔的愚蠢行為。萬一銅礦要到十年八年後才升值,這麼長一段時間裡不是一大筆錢都給銅礦困死了嗎,土財主才那麼做。銅礦這種礦產資源,聰明人只有眼看著升值機會來到,才肯下手購買,買了讓它一年內就升值,升得差不多了就拋掉,轉手另一項高利潤生意。只有傻瓜才會讓錢占著茅坑不拉屎。
梁思申在旁邊聽著哈哈大笑,知道外公在強詞奪理,但也不能不承認外公說得有理,不過這種高級別的投資理念顯然不是雷東寶現階段能接受的,也可能不是雷東寶這個樸實性格的人能做到的。但雷東寶果然還是被打擊到了,越想越覺得外公的話有理,都不知道十年八年後會不會升值的東西,現在買下占著他本來就緊張的資金,多虧,他又不是沒有其他投資渠道。於是雷東寶說到做到,一下就滅了那個買銅礦的想法,而是準備一直觀望,等看到有巨大利潤可能的時候才買。他心裡想,這種老牌帝國出來的人真不得了,怎麼什麼都能看得比他透比他深。
外公看到雷東寶這麼傾服,當然是沾沾自喜,喝了好一大口茶。但是對於雷東寶主抓整頓全縣電線小廠卻一分錢都不要的事實,外公自然是又予以了疾風暴雨式的批判,說這簡直是愚蠢透頂、全無經濟意識的行為,是不符合目前提倡的市場經濟氛圍的大鍋飯行為。雷東寶雖然不服,但是沒反駁,老頭愛說就說唄,他感覺老頭子這回沒看到他義務勞動所產出的社會效應,老頭是不會知道現在全縣的小電線生產廠家對他是多麼服帖,這種服帖對他的銅廠是多大的利益支持。做老大要有付出有回報,不能只知道佔便宜卻什麼都不付出,那樣做不長。不過老頭對他教育甚多,讓老頭說幾句就說幾句,他雖然脾氣並不怎麼樣,可能忍的時候,比烏龜都堅決。
但雷東寶千問萬問,都沒法問出如何解決他而今流動資金緊張的最佳答案。隨著周圍小電線廠用銅的逐步增加,銅廠流動資金捉襟見肘。而隨著集群效應的逐步體現,電纜廠設備開足馬力生產,電纜廠的流動資金也告急。可是雷東寶的貸款還是希望渺茫。他現在每天被流動資金逼得火燒屁股。可是外公卻一聽這個話題就想到雷東寶既然貸款無門,肯定就得嘗試私人借貸,跟他討教那不就是試探他的意思嗎,外公當然顧左右而言他。
雷東寶回到小雷家,就被小三告知陳平原要他找時間去一趟。陳平原現在是雷霆公司的顧問,但從不來小雷家坐班,有事的時候都是一個電話打給雷東寶,讓雷東寶去市裡商量。別人都還背後腹誹陳平原一介落毛鳳凰拿著雷霆公司不菲的顧問費還如此做作,雷東寶卻並不這麼想,雷東寶理解陳平原而今不上不下的心理,那種地位巨大改變導致的心理煎熬,他當初還沒被保外的時候也領略過,他曾經非常害怕回到小雷家後沒立足之地,因此他願意敬著陳平原三分,反正他皮實,去一趟市裡看陳平原也沒啥費勁,再說陳平原這個人那是真的有才。
陳平原看到進門的雷東寶一臉油光,撇嘴道:「不是車來車往的嗎,怎麼每天弄得紅燒豬頭一樣?」
雷東寶並不在意,拍拍自己胸膛,道:「你別嫌我,我剛從上海回來,說你找我,我臉都沒洗就趕來你這兒。我不買銅礦了,我讓小輝老婆的外公說服了,老頭子就是高。」
「他怎麼說?」陳平原伸出一條腿,攔住雷東寶衝進他家衛生間的腳步,就是不讓雷東寶在他家洗臉,這傢伙常搞得一地都是水。
雷東寶無奈,只好回身到一把木沙發上坐下,將老頭子的話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陳平原聽了不由自主地點頭,認真聽完了,陳平原才道:「我也早跟你說買銅礦要三思,不過我的原因不一樣,我給你查了政策,你這種鄉企想買異地銅礦,做夢。見了老徐?」
雷東寶點點頭:「他挺好,還見到了他兒子,都不錯。」
陳平原看看雷東寶的臉,奇道:「怎麼,受氣啦?活該,自己送上門去讓人玩弄,到底怎麼回事?」
雷東寶想不說,但是陳平原挖空心思就是要問出個究竟。雷東寶不耐煩了,只好道:「他變了。」
陳平原嗤地笑了出來,這才滿意地道:「這就錯啦。不是他變了,是你們之間的社會關係變啦,算了,花時間買個教訓吧,又沒傷筋動骨。我今天叫你來,是給你介紹一個人,人已經來了,住在旅館裡。你給我回去你老婆飯店裡好好換件衣服洗乾淨臉再來,你這樣子走出去,人家還以為今天吃飯啃紅燒豬頭。」
雷東寶呸了一聲,笑著起身道:「也不表揚我先殺奔你這兒,連家都不回,你想介紹誰給我?我以前沒聽你說起過。」
「一個國營電解銅廠的年輕工程師,名字你還跟我提起過,我今天給你請來了,你得給我好好待他。你那破公司,別的都不少,我看少的就是技術,而且少的是核心技術帶頭人。你還記得是誰嗎?」
「項東?」雷東寶眼睛瞪得銅鈴一樣,「他肯來?你怎麼說動他的?」
「我怎麼說動他的你別問,我反正答應他這兒的市區戶口和房子都給他落實,其他的你聽了也沒用,我拿你錢財替你消災,這點事情還不會居功。你快去洗澡換衣服,換件登樣點的,別……」
「別紅燒豬頭,哈哈。」雷東寶笑著打開門,「項東這個人,我聽說肯學肯干,與工人打得火熱,就是不大會團結領導。這種人好啊,跟小輝一樣,有前途。我早前問正明能挖來不,正明說人家國營的哪肯過來。」
「正明是怕項東來了,他得徹底交出銅廠吧。你說,解決戶口,解決檔案,還有什麼不肯來的理由?這些關係問題我會解決。你快走,再不走我得熏香除臭氣了。」
「那是,正明那幾根小腸子。我走,我走。」雷東寶走在樓梯上,快活得想跳起來。項東啊,多的是可以去的地方,陳平原到底通過什麼法子把項東請來見面的?他無法不佩服陳平原那張能把死人說活的嘴,非常佩服,以前就見識過陳平原腦子一轉稍微一撥弄就把一件事提升到一定高度,讓別人服服帖帖無話可說,這也是過人的本事啊。他也無法不佩服陳平原超前的行動能力,人家怎麼就看到他現在急欲全速擴張的迫切心情呢?他此次上海之行認識到,他不能僅僅局限於收回江山,擴大規模,他更需開創一個新天地,令人對他刮目相看:讓宋運輝不要再指責他衝動,令老徐不會再止步於他們之間的差距。那就需要大力引進得力人才。那個項東,他要定了,排除千難萬險,都要項東進門。
雷東寶背著手衝進韋春紅的飯店,一頭扎進浴室洗澡。韋春紅跟著出差了好幾天的丈夫上樓,站在浴室門口問:「你啥時回來的?你不是說上海待一夜就回嗎?」
「才多待兩夜,哪那麼多廢話。你說,如果小輝來管我們電解銅廠,我得出他多少工資?」
「工資不工資先別說,你怎麼擺平正明。就算你自己親手管銅廠,你總也得給正明幾句話交代。」
「正明,現在不上不下。說到技術,新一批人上來,技術比他精,說到銷售,紅偉面前沒正明的份。」
「你想甩了正明啦?可正明知道你們太多貓膩,甩了麻煩。」
「誰說甩了,正明好歹全面發展,電纜、銅廠、銷售都知道,再說辛辛苦苦跟我那麼多年,功勞苦勞都有點,我沒你那麼黑心黑肺。要不我提拔他當我副手?紅偉會不會吃醋?媽的,就這麼定。有個副手,以後進機關找小老爺燒香磕頭的事都扔給正明。說正事,給銅廠廠長多少錢?」
「別個廠長多少錢,銅廠當然也多少啦,你一碗水要端平的。就算真是小輝來,總不能比你收入高吧?」
雷東寶想了想,道:「不行,銅廠跟電纜廠都不同,以後重點發展銅廠。你外面門關上沒有,我出來啦。」說著也沒等韋春紅退出,就走出浴簾,擦乾穿衣。
韋春紅早見怪不怪,還讚歎一句:「腰圍又大了,每天都得給你改褲子。誰要來管銅廠?」
「還沒談下,讓陳書記一起去談。等下接人過來,邊吃邊談,你整桌陳書記愛吃的。」
別看雷東寶胖,穿起衣服來卻是麻利,說話間就勝利完成,又蹦躂幾下震服帖了,就擦著韋春紅出去,拎包下樓,都沒二話。他到門口時候才想起來現在的宋運輝出門時候還得跟妖精老婆親熱一番,他不由得回頭看看乾薑癟棗般的韋春紅,甚沒興趣,又轉回頭走了出去。
項東住在火車站旁邊的旅館,沒什麼檔次,就二三十塊一天的光景。雷東寶一看就得出結論,項東沒錢。
和他一起乘車來的陳平原道:「還用說,那邊的銅廠要有錢才怪了。跟你說好,除了戶糧關係,市區一套三室一廳房子,我答應他的是年收入不少於我的五萬一年,你答應?」
雷東寶不由得驚道:「陳書記,你可真能談,我還以為得不止十萬。」
陳平原道:「要不省下的五萬給我?我等下給你引見後你們自己找地方談,我回家。大熱天的,我懶得跟你們混。」
雷東寶笑道:「五萬塊錢不給你,我給你輛桑塔納開開,你不是自己會開車嗎?」
陳平原有些吃驚,站在旅店門口不急著進去,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雷東寶:「你不是說錢緊?」
「再緊也不能虧了你。如果今天跟項東談得好,我也給他買一輛,讓他以後回市區房子方便。」
陳平原沒想到雷東寶做人這麼義氣,一時挺感動的,卻有意板著臉道:「要買買奧迪,桑塔納我開不出去,掉價。」
「買不起,明年要是流動資金緩過氣來,換。」
陳平原沒有應聲,知道雷東寶說一不二,他拍拍雷東寶的肩膀,帶雷東寶一起進去旅店。進去看到項東,三個人寒暄之後,雷東寶看到陳平原竟然原原本本將剛才旅店門口的對話跟項東複述了一遍,一句不漏。連那句「如果今天跟項東談得好,我也給他買一輛」都沒落下。複述完畢,陳平原都不讓其他兩人插嘴,對著項東語重心長地道:「說這些話的東寶,這個胖子,最近一直在為找錢奔波。多的我不說,小項你是個明白人,下面的事你們自己談吧。這一輛車千萬別讓飛嘍,看你自己本事。」
陳平原果然說走就走,扔下雷東寶和項東在房間里相對。項東看雷東寶對著他上下打量,眼光出奇地好玩,不由得好笑道:「雷總看我幹什麼?」
「我看你挺像我小舅子,我以前每天想著挖他出來,結果他官越做越大。走,去我老婆飯店邊談邊吃,你別有壓力,談不好談得好,你都還是項東,不會少你一塊囫圇肉。我不會假客氣,一張臉也沒啥好看的,你別跟我粗人在意。」
項東對眼前這個粗人有些哭笑不得,一時對會談有些迷惘起來,不知道被陳平原天花亂墜地煽動到這兒來,是不是個錯誤,但他沒吱聲,跟著雷東寶出來,一起坐車到韋春紅的飯店。但是他看到雷東寶雪亮的進口車,卻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好的車,卻沒流動資金。
雷東寶卻一開始沒談銅廠,而是跟項東談起宋運輝當年在金州總廠技改遇到麻煩,不得不謊稱患甲肝,到他家來躲著曲線救國。他現在已經理解宋運輝當年為什麼不肯離開,寧願憋屈,因為宋運輝說過離不開金州那麼大的舞台。他現在也有大舞台了,站到大舞台上,再回想過去剛創業時候的規模,那是完全不一樣的心情,連他這個粗人都感受得到。但他還是替那時候的宋運輝憋屈,那哪是人過的日子,做人怎麼能委屈成那樣。
然後他告訴項東,他現在的規模在全省同類企業中屬於前茅,但在全國當然是排不上號,國字型大小企業比比皆是。他現在好在,有可以看到的利潤預期,也就是說,有繼續擴展的潛力。應該說,這個舞台現在已經不小,而且也熱鬧了。他直接問項東怎麼想。但項東回答之前,他卻又肯定地說項東簡直沒有拒絕的理由。
項東真是一時無語。他這麼個技術高超的人,多的是人請他,請他的人也都是出的高工資,他一向來者不拒,都有接觸,以便自己有所選擇。但雷東寶這樣的一上來用小舅子宋運輝的事暗射他跳槽的矛盾心態,又對此理解得基本一絲不差的,還是唯一。他現在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很想跳槽選擇一個好的舞台,有物質基礎,又有施展空間,這都需要一個能知人善任的領導。對於雷東寶,他最初只感覺此人是求賢若渴的大老粗,但雷東寶這一席自說自話下來,他倒是看出這人粗中有細。
韋春紅自雷東寶落座後,就一直在好奇,因此借倒水過來瞄瞄,見雷東寶一桌坐的是個白面書生,戴著一副眼鏡,面相實在,哪裡有宋運輝的樣子。雷東寶看著戴眼鏡的就是書生,其實宋運輝早就不是書生,而是個官員模樣了。
雷東寶見韋春紅偷偷摸摸來,白了她一眼,索性把韋春紅介紹給項東:「這位是我愛人,這家飯店是她開的。」
項東客氣地起身遞上名片與韋春紅握握手,心說這對看上去像是一起苦過來的夫婦,但他沒跟韋春紅說太多話。雷東寶和韋春紅都看出此人一身傲氣。項東坐下,就很直截了當地問:「雷總,如果我加盟,您希望我做什麼?」
雷東寶道:「我也正要問你,你的技術是沒話說的,其他你還能做什麼?」
「照保守而穩妥的辦法,我應該以技術進入,彼此考察後再定。但是作為雷霆這樣的鄉鎮企業,裡面的關係網相對比其他廠家複雜,人員盤根錯節都是不出五服的親戚,我如果只作為一個技術人員,根本無法發揮。」
「這個不是問題,雷霆只有一個頭,我。問題是你以前做的大多是技術,也做技術管理,但你沒做過經營。」
「對於這方面,我來前已經打聽過,雷霆銅廠的產品比較單一,基本上只做給電線電纜用的產品,而且產品銷路就目前雷霆並未達到飽和的產量來看,不成問題。另一個是進料的問題,我了解進貨渠道。」
「那麼說,你全廠拿下來是沒問題的?」
「是的,但您得放權讓我發揮。如果我們能談下,車子房子戶口都可以暫時不要,我過來看三個月,彼此熟悉。」
「我找上你本來就是誠心誠意的,既然你也這麼誠心誠意,還有什麼可討論的。還有我們銅廠的設備,你也是不用問的,那兩條線對你小菜一碟。你說還有什麼?最多還有我這個人,我這人是粗人,用你,就信你,放你權,給你大方福利,沒其他廢話,你只要試過三個月就曉得。要是你試著不行,我二話不說送走你,只要你不害我,我也對外一句廢話都沒有,所有損失我不會找你算賬。怎樣?很簡單嘛。」
項東愣了一下,心說還真是挺簡單一件事。本來還當作終身大事一樣地考慮跳槽,怎麼事情放到雷東寶嘴裡就成區區小事了。對的,他有技術,不怕沒處去,為什麼不放開膽量試試,別止步於磋商。項東不由得覺得自己有些好笑,明明簡單的一件事,他非要想得那麼複雜。可見化繁為簡,也是智慧。「那行,雷總,回頭我安排好家裡的事,就過來試三個月,彼此若合適再談繼續。試用期間拿固定工資,三千一月,行嗎?」
「行,你也爽快。吃菜,我提我的要求。現在銅廠好像是電纜廠的車間,做出來的東西都只給電纜廠用。我的目標是把銅廠做成獨立的,不能電纜廠有點問題,銅廠也跟著一起垮台,我要做雙保險。可是我想不出該往哪個產品發展才算有前途。好好壞壞的選擇太多了,可我們不比國營廠,我們的方向一定要准,要不我們都得喝西北風,沒人供著我們。請你來,你一定要把我的這個思路放在主要位置,發展出獨立的銅廠。眼前我們雷霆的情況是這樣,流動資金緊張,外債有一點,是以前留下來的,不多,也不用急著還。」
「不是可以跟銀行借?」
「銀行討厭我。可我不能不要貸款,我正讓陳書記幫忙。誰都知道,我這種資產負債率接近零的企業,只要貸款進門,就發了。你說我這舞台行吧?哎,你以後叫我雷書記,我以前是村書記,他們都叫順口了,改不了。」
項東話不多,只微笑聽著,默默想著。但雷東寶也是個不會天花亂墜的人,他把該說的說完,也不說什麼了,於是兩人都默默吃菜。雷東寶忽然想到一事,才又道:「你來先住我家,不住宿舍。為啥呢,就你說的,廠里都是村裡人當家,你住我家,他們怕我,不敢給你下絆子。等你坐穩位置,你想住哪兒就哪兒,隨你挑。」
項東不由得疑惑地問道:「雷書記這麼爽快,一直給我提供便利,但你有沒有想到我會做什麼手腳?」
雷東寶笑道:「你一外鄉人,小泥鰍掀不起大浪,我不怕你使壞。」
項東聽了不由得又笑了:「雷書記,你看問題一針見血。」
「不是我一針見血,是你們知識分子想得太複雜。一針見血的是我小舅子老婆的外公,老人精,以後有機會帶你看看。吃,本來請陳書記一起來的,他硬是不肯跟我吃,說我一吃起肥肉,他先倒了胃口。」
「陳書記……聽說……」
「這事我告訴你,陳書記是個有本事的。」兩人終於找到了話題,雷東寶將小雷家近幾年的發展說給項東聽,項東則是說了他所在廠最近幾年的事情,彼此談得並不投機,因觀念不同,但都能退讓一步,倒也將一頓飯時間抻得長長的,吃了兩個多小時。吃完,雷東寶跟韋春紅打個招呼,將項東送回旅館,他則是一刻不落殺奔正明家。
雷東寶還沒到正明家,正明卻早已得到雷東寶會見項東的消息。因為韋春紅的飯店現在幾乎是雷霆的食堂,早有認識項東的業務員看到雷東寶和項東吃飯。消息傳到正明耳朵里,正明心裡一團焦躁。電纜廠那群新冒頭的有技術有幹勁,而且還抱團,又有現在的新貴小三加盟,他已經無緣插手。若再來一個項東,那麼他去哪兒?因此他在心裡求爺爺告奶奶,希望雷東寶與項東談不成,最後談崩。
但萬一談成了呢,他與妻子商量,他能怎麼辦。兩人飛快地想出很多正明的下場,個個下場都比較悲慘,村人逢低踩的毛病他們又不是不知道,士根的下場就是絕好的例證,因此兩夫妻不得不想到走還是留,怎麼走怎麼留。越想越生氣,正明想自己說什麼也是雷霆的開國元老,又是雷東寶坐牢時候的守家功臣,雷東寶怎麼說不用就不用,要來新人替代他了呢。但雷東寶連士根都可以說不用就不用,他正明又算什麼呢。說起來,雷東寶還是記恨剛出來時候他沒去迎候吧。
正明正抓耳撓腮,家中大門被人拍響,不僅門響,外面還傳來雷東寶的大嗓門。正明兩夫妻對視一眼,這一刻,正明相信項東和雷東寶肯定談下了。他臉色鐵青,但也不得不走去開門。
雷東寶一進門就看到正明臉皮僵硬,立刻明白,道:「知道了?給我看臉色?」
正明勉強笑道:「哪敢給書記看臉色,書記請坐,喝茶。」
雷東寶開門見山:「我請項東來,已經談好,先試做銅廠三個月。我不會虧待你,我打算安排你做雷霆的副總,我下面就是你。你從項東來那天起,不再具體負責工廠具體事務,就這麼定。」
正明沒想到是這麼個安排,他想了好久,才問:「那我做什麼?」
「不是說做副總嗎?我管不過來的事你來管,你一張臉比我長得好,以後大多數事情你出面。」
「書記,我哪裡敢搶你的事。你管著審批權,你是雷霆的標杆,我怎麼敢越過你?你還是給我個乾脆的吧。」
「你什麼意思?你說我架空你?我是沒義氣的人?你看低我?那你說,你想幹什麼?本來我想聽陳書記的話把雷霆改集團,總部設到市裡去,這些事都你來做,我最煩這種水磨工夫,你去做最好。好,你不幹,我培養小三。」
正明在雷東寶一連串的決定下一張臉掛了下來,哭喪著道:「書記,你還是沒給我具體工作。」
「我也不知道雷霆變集團能變出些什麼花頭來,你自己找工作做,也給我找事情做。都要我教你的話,還讓你做副手幹嗎,叫小三就行。你在基層有一定威信,換紅偉就不行,紅偉在兩個廠的根子沒你深。你好好想,這兩天跟誰也不許說,要麼答應,要麼離開雷霆,兩條路。想出來之前,你給我關門裡,不許離家一步,我走了。」
正明兩夫妻看著雷東寶連沙發都沒坐熱就走,都一致沒出聲挽留,眼睜睜傻愣愣地看著他出門,好一陣子的沉默。好久,正明妻子才道:「這算是重用呢,還是架空呢?」
正明茫然地搖頭:「不知道,都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正明妻子憂心忡忡:「若說真是架空,也不像,他這霸王……」正明妻子忽然想到門還開著,忙先去把大門關了,對自雷東寶來後就一直站著沒挪窩的丈夫道,「他要真不給你事做,照他一向的霸道,哪裡需要繞個圈子把你架空了才殺?是不是怕你說出些啥去?」
「他哪會怕我鬧啊,他連士根都敢說不用就不用,我算老幾?只怕我還沒鬧起來,就得讓他指揮四寶把我們一家滅了。可能他又要給項東位置,又有些不捨得放我。要不,我自己開電線廠去?也不行,要麼離開本地,否則電線廠還是在他控制下,紅偉現在想讓哪家小電線廠死就哪家,也狂得很,不行。」
「要不,真的老老實實做他副手?可這個位置難坐啊,責權不分明,擺明以後要跟他起衝突嘛。這不是讓你以後天天跟著他背後做孫子嗎?」
正明頹然坐下:「你看孩子做作業去,我好好想想。」
正明妻子離開,留下正明一個人在客廳里發獃。他想了所有的因果,若從收入從社會地位兩方面來講,委曲求全地留在雷霆輔佐雷東寶是最佳出路。可這個輔佐的位置沒根基,而且又是未來職責不清的情況下,難啊,都得看雷東寶的臉色。雷東寶只要翻臉,就全玩完。這位置風險太大了。可是,項東的來已經註定了,他也可以肯定的是,雷東寶一定會血腥地坐鎮銅廠,直到把項東穩穩插入銅廠才會罷休。他正明再興風作浪也改變不了事實,除非他頂翻雷東寶。他更不可能偏居到電纜廠,沒雷東寶支持,回不去了。他想來想去,還真只有兩條路,沒中間道路。
他想,在眼前還沒翻臉的前提下,他選擇留。以後不行,起碼也有一個口實,是雷東寶對不起他。
既然留……
正明毫不猶豫地起身,速戰速決,先找雷東寶把話敲定了,別蠍蠍蟄蟄還什麼考慮幾天,反而不討好。他敲開雷東寶的家,沒想到雷東寶卻已經上樓洗漱睡覺,還是雷母來開的門。他也不客氣,直接上樓去找雷東寶,因他知道,遲一天早一天,對於在雷東寶心中刻下的印象而言,那是截然不同。
果然,雷東寶挺開心,半躺在床上表揚正明腦袋清楚,乾脆就布置任務,讓正明開始去市裡物色辦公室,好的話索性買個小樓,正式開始構建集團架構。
正明答應了回到家裡,又想了半天。從今往後,他正明在小雷家的優勢全沒了,雷東寶可以隨心所欲處置他,全都看他未來的表現。看來他必須開始好好逢迎雷東寶,讓雷東寶見他如見親人,就跟雷東寶看見從小一起同學的紅偉一樣,那才能保住自己的位置江山永固。至於怎麼做,正明一時也想不出,但總之是投其所好。正明想,這不是古代的奸臣嗎?可是,不如此,他還有其他選擇嗎?
過幾天,項東就被雷東寶很高調地迎進小雷家,安插在銅廠廠長位置上。而正明在忙於建構雷霆集團之餘,見縫插針地找機會在雷東寶面前晃晃,摸摸雷東寶的順毛,不管仔細觀察雷東寶於公於私究竟最急需什麼。
不久,正明在多次請示雷東寶的意見後,買下市區二類地段新辦公大樓的整整一層,請人粉刷裝修,迅速弄出個樣子。又登報招聘新人以充填集團辦公室。而向工商機構改註冊的工作也緊鑼密鼓地展開。他其實也一直密切關注著項東的工作,他想看看,項東如果坐不穩,雷東寶又將如何收場。他看到項東上任之後,連續兩個星期沒有任何動靜,只一個勁地調研調研調研。他又看到項東晚上住在雷東寶家,經常與雷東寶談到挺晚。他心說看這樣子項東把雷東寶勾引住了,因為他了解雷東寶,如果雷東寶對話題不感興趣,那是猴子屁股坐不住。那麼,他回去小雷家重新主持兩家廠子的希望基本也沒了。
正明只好死心塌地做他的集團公司事宜。改一個名目,工作卻是千頭萬緒。但正明兩家大廠都管了,還能怕這些瑣碎小事。他還能找出時間親自面試絡繹前來應聘的年輕人。其實是他心裡煩悶,想看看小年輕們在他面前出洋相。
然後正明看到了馮欣欣,當馮欣欣坐在才裝修了一半的大辦公室里等面試的時候,正明一眼看到她就覺得熟悉。正明想來想去想不出,面試的時候也忍不住問了好幾個問題,看自己是不是與馮欣欣有過交集,看起來也沒有。正明只感覺這女孩子文文靜靜的,說話細聲細氣的,看著挺舒服,打字速度快,能熟練操作WIN3.2,就讓馮欣欣留下電話回家等通知。但不確定用不用這個馮欣欣,因為她學歷不高,才職高畢業。
正明一直到晚上回到小雷家,看到雷東寶的家,才忽然醒悟為什麼看著馮欣欣眼熟,原來馮欣欣像雷東寶去世的妻子宋運萍。正明當時就站在黑暗中笑了,而且笑得非常輕鬆。回到家裡,正明並沒對自家妻子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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