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運輝接到雷東寶的電話,說他十月一日到,希望最先看到的是宋運輝,宋運輝當然答應。但是計劃沒有變化快,十一那天東海公司出了一件生產事故,宋運輝作為主管領導立刻趕去現場,沒法趕那個與雷東寶見面的第一時間,他只好委託梁思申幫他去接人。
梁思申擔心雷東寶的車子走錯路,帶著可可和貓貓,駕著問申寶田借的車,迎在進城的必經之地。可可最愛坐在車子里出遊,一路非常配合。梁思申從電話里聽得出雷東寶有些不滿宋運輝的有事,心裡覺得雷東寶挺不可理喻,而且後來的電話都是韋春紅跟她說,雷東寶不再對她吱聲。
終於,幾經聯絡之後,梁思申看到一輛雪亮的賓士車掛著韋春紅說給她的車牌而來,緩緩停到她的車邊,而後面還跟著一輛墨綠的佳美。梁思申還是第一次見,對雷東寶這樣的派頭很是錯愕,腦袋裡不由浮現上半年去小雷家村看到的大發展的一幕。她還愣著,韋春紅已經從車子里鑽出來打招呼。不做飯店後的韋春紅富態了許多,又白又潤,燙過的短髮做得很大方,身上穿的是玫紅套裝裙,手裡抱著一個胖娃娃,身後跟著韋春紅跟前夫生的兒子。
梁思申也忙下車,終於見到來之不易的寶寶。她繞到另一個方向,才能抱出自己的兒子,與雷東寶的寶寶對比。雷東寶這時候艱難而勉強地從車子里鑽出來,一看梁思申手中的兒子,哈哈大笑,對韋春紅道:「看,我兒子生出來比小輝的兒子重,現在養大了還是比小輝的兒子胖。」他對看似並不服氣的梁思申道:「你別不服氣,我兒子也吃外國奶粉,用外國尿布,穿外國衣服。」
梁思申當然不服氣,她科學撫養兒子,寶寶比可可胖,只能說明寶寶超標,但她一笑置之:「大哥原來憋著勁兒想跟我們可可比,回去我任務重了,我們先去賓館好嗎?楊巡給訂了套房,我已經拿來鑰匙。」
「行,回去再聊,寶寶老路邊吃灰不好。」
梁思申看雷東寶上車,一個年輕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跳下來的,趕緊過去替雷東寶開門。梁思申問還沒進去的韋春紅:「大哥最近發展得很好?」
「是啊,銅廠和電線廠都有新車間投產,專門接外貿單子做,生產排得滿滿的,你們可可會站了嗎?」
「都能爬幾步了呢,回頭去賓館讓兩個小的一起鬧。」
梁思申抱著可可回車上,帶雷東寶的車隊去賓館。路上接到宋運輝電話,問接到人沒有,梁思申說了雷東寶的派頭,宋運輝笑道:「他來炫給我看,他發展得好,我都替他舒一口氣。」
梁思申道:「你沒事了趕緊回來,我吃不消他,也懶得應付韋姐。看韋姐跟孵杜鵑鳥蛋似的替你大哥養兒子,我一想到孩子的來歷就氣不打一處來。」
「人家自己都沒在意,你替她生什麼隔壁氣。我已經上路了,等會兒跟大哥一起吃晚飯,你小心看住可可,我很懷疑大哥養出來的兒子跟他一個德性,動手打人是家常便飯。」
「哎喲,對了,等可可能走會跑了,我們趕緊送可可學散打去,以後有的是見面機會啊。你沒看到,大哥的兒子真有相撲選手的身板哪。」
宋運輝聽了大笑:「是不是大哥惹你了?還是貶低我們可可了?」
「後者,我氣不打一處來。」
「行,我打好預防針了,回頭見面跟他沒完。敢說我們可可!貓貓沒跟著?」
「跟著,貓貓不高興下去跟姑父見面,貓後車座不露頭。你跟她說話。」
貓貓拿到手機,就笑道:「爸爸,姑父真像香港黑幫老大,真滑稽,還有個戴白手套和墨鏡的叔叔給他開車。」梁思申一聽就笑出來,可不,她怎麼沒想到。這不稀罕,她在上海也見過類似雷東寶的企業家,擺噱頭不知道怎麼擺,要麼就近學大領導出巡,要麼眼睛向外向港台片取經。後者就是雷東寶現在那個樣子了。她不明白雷東寶幹嗎要那樣,以前那麼簡單爽朗不是很好嗎?
跟著雷東寶一起來的還有一直與楊巡相熟的紅偉夫婦和正明夫婦,這兩對夫妻輪流開後面的佳美。尤其是紅偉,經常來這邊出差,多得楊巡照顧。車隊經過市中心,紅偉一看門口人山人海的商場,就對開車的正明道:「你看,楊巡的商場生意多好。他現在出息大發了。」
正明看著,道:「還是自己出來做最好。」多少有些忌妒,想當年楊巡賠著小心問他要電線的時候,他可是架子大得很,現在沒法比了。
紅偉道:「你還沒看到楊巡其他鋪子,這傢伙悶聲發大財。你說他的商場生意怎麼好得跟白送一樣?」
紅偉和正明的妻子看到商場門口大紅字的時候早瘋狂了,天哪,買三百送一百五,那不是打對摺嗎?竟有這等好事,當然不會搭理丈夫們的議論,兩人商量到賓館住下後天塌下來也不管了,先來楊巡的商場擠人陣。
梁思申的車子里,宋引看著商場的喧囂,道:「阿姨,美國的商店到聖誕節的時候會不會也這麼熱鬧?會不會跟我上回去的紐約的那家玩具店一樣要排隊等進場?」
「也熱鬧,但肯定沒那麼多人,大多數店裡不用排隊等,你想不想聖誕節去一次美國?」
「想,但最好跟阿姨一起去。爸爸不愛逛街,把我往虞伯伯家一扔,讓我自己想該去哪兒玩,可我真想去阿姨說的百老匯和第五大道,他們卻帶著我去看動物園和玩具店,都把我當小孩子。」
「我也真想逛街,想死了聖誕節去美國購物,可現在不行,以後時間寬裕就帶上你。」
「真的嗎?那我寫日記記下來,阿姨,你一定要兌現哦。還有,到了賓館我可以不下車嗎?」
「不可以,今天太陽好,你關在車裡得烤成白灼基圍蝦,為什麼不下車?」
「我不喜歡姑父。阿姨說過,不喜歡就別勉強自己。」
梁思申停車,笑道:「我保證,你貓在車裡被太陽烤,一定更不喜歡。」
宋引無奈地跟著梁思申下車,見到雷東寶他們的車子先停在賓館大堂門口,等一大串的人下了車,那車子才跟來停車場。她悄聲與梁思申道:「姑父挺傻的,這麼大的人還愛現。」說完做個鬼臉。
「爸爸低調,不喜歡出風頭。」
「可是爸爸再不出風頭,我們老師同學還是知道爸爸。」宋引見與雷東寶他們還離得遠,追著說個沒完。
「低調需要自信和實力做基礎。好了,我們別說了,我們尊重別人的選擇。」
「可會不會太虛偽?」
「不,我們只是不說。虛偽是表面一套背後另一套,與我們的不一樣。」
「真複雜。」宋引沒再接著說,因為已經走到等在大堂中央的雷東寶一行身邊。但她只擺擺手說聲「Hello」,沒做任何稱呼,她直覺地不喜歡眼前這個姑父,她早忘了以前還挺喜歡這個姑父的。她沉默地跟在梁思申的身邊,一手也搭在童車上,一起幫著推弟弟的童車,對於韋春紅連珠炮一般的讚美,她只羞澀地回以「謝謝」。
紅偉和正明的妻子趁老大兩夫妻的注意力都對準宋引,忙抓住梁思申問楊巡的商場是怎麼回事。梁思申笑道:「楊巡鬼主意多,他五一時候搶先推出買三百送一百,一天下來,整個商場就跟遭洗劫了一般。後來陸續又買送了幾次,不過規模較小。這回推出買三百送一百五,今早聽楊巡說,有不少人早早打聽得這消息,昨天還有外地人特意趕來這兒住下,到商場看準要買的,該試穿的試穿,該開單的開單,方便今天一早衝進門搶先下手。」
連韋春紅聞言都問:「哎喲,那我們現在去還來及嗎?」
梁思申笑道:「聽說開到半夜呢。」
韋春紅看著懷裡的寶寶取捨了半分鐘,毅然對紅偉正明的妻子道:「你們趕緊去,記得幫我看看有沒有便宜的。」
得此話,紅偉正明的妻子拔腿衝出門去,商場離賓館不遠。紅偉笑道:「去掐屎尖吃呢,這事兒。」
紅偉是撿雷東寶愛聽的說,雷東寶平日里常說「吃屎也要掐尖」,但這話聽到梁思申和宋引的耳朵里,兩人都愣住。宋引輕問:「阿姨,我沒聽錯吧?」
梁思申還沒說,雷東寶先笑道:「嘿嘿,小姑娘比小輝講究多了。」說話的當兒,雷東寶先昂然進了正明搶先按著的電梯。宋引吸取上一句的教訓,就小聲用英語道:「Hi,lady first。」梁思申聞言立刻豎指於唇,給宋引一聲「噓」。雷東寶又不是傻瓜,問梁思申:「小引說什麼?」
梁思申並沒掩飾,道:「在很多場合,都提倡女士優先,比如進電梯,大多先生會禮讓女士走在前面。」
雷東寶道:「洋規矩到中國用不上。我們中國,男人是家長。小引,你們小學發表格下來讓你填家長,你填誰?」
梁思申一聽立刻嚴肅地道:「大哥,你不該問這個問題。」
雷東寶當即知道自己問錯,閉嘴不說,但電梯到點,他還是率先出去。宋引卻看著韋春紅的兒子,嘴巴鼓了幾下,終於什麼都沒說,但等大家進房間安頓好,宋引用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道:「阿姨,弟弟要換尿不濕了,要不我帶弟弟回家?」
梁思申明白宋引的意思,拿眼睛瞥瞥自己身上背的尿布包,宋引看見眼神卻輕微搖頭,梁思申只得對雷東寶道:「大哥,對不起,要不我先回去一下,等下再過來。宋已經在路上,很快能到。」
韋春紅看得明白,搶著道:「當媽不容易,難為你抱個小的拖個大的還去路口接我們,我送你下去。」
梁思申沒推辭,與韋春紅一起下去。到了下面,韋春紅拉了梁思申走開幾步,輕道:「小梁,你可別為以前你大哥對我的事幫我生氣啊。你大哥說到底是個好人,可他是個土人,不會說好聽的話。」
梁思申忙笑道:「怎麼會呢,我又不是小孩子。韋嫂,現在你好嗎?」
韋春紅笑道:「怎麼會不好,你看看我的臉。倒是你,看上去好像累得慌。」
「我還在餵奶,尋常護膚品不敢用。韋嫂,你別出來了,外面鬧。」
梁思申辭別韋春紅,宋引出門就回頭看看,見沒人跟來,才道:「阿姨,他們投訴我了是不是?」
「沒有。你說的是你的實話,他們沒理由投訴你,別擔心。」
「那麼,阿姨,我能知道韋姨跟你說的話嗎?」
「能。她以為我還在為她的事生氣,可我不是。我問她的話,她沒回答我真話。但那是她的生活,我不會再多問。」
「多問不行嗎?我如果關心她,我會多問。」
「我多問需要有兩個前提,首先她必須愛她自己,其次才是我心裡想關心她。人若是自己都不關心自己,別人的關心都是白搭。做人一定要自尊、自強、自愛。」
宋引似懂非懂地點頭,她感覺阿姨的教育與別人有點不一樣,別人都是用最簡單的話跟她解釋,彷彿她是不識字的小孩似的,阿姨從來拿她當大人,其實她喜歡被當大人對待。阿姨坐上車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她就主動幫忙拴好可可專用車椅上面的保險帶。
打電話給梁思申的正是戴嬌鳳,戴嬌鳳用一貫綿柔的聲音問:「梁小姐,外公今天不在?我還準備今天找他說話呢,給他帶來好幾隻佛手,他念了一年的好東西。」
梁思申笑道:「外公被我媽媽接去玩,得過幾天才能回來,佛手能保存幾天?」
「你也不在?本來交給你也一樣,你識貨,看門的保姆還不讓我進呢。你在哪兒?今天什麼時候回來?」
梁思申猶豫了一下,道:「我在我先生家裡,應邀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
戴嬌鳳沉吟一會兒,道:「是不是參加楊巡的婚禮?」
梁思申沒料到戴嬌鳳知道,這時隱隱有些感覺,戴嬌鳳今天打這個電話來,並不完全是帶佛手給外公,便道:「是的,他們明天的婚禮。」
「我冒昧問一下,你見過新娘子嗎?新娘子是怎麼樣一個人?」
「我沒見過,我先生見過,是楊巡商場的得力財務,非常能幹。」
「她……美麗嗎?」
「我見過的女人中間,能比你美的不多。」
戴嬌鳳一笑:「其實你早知道,你真有城府,我可以繼續問你一個問題嗎?」
「請。」
「新娘是什麼文憑?」
「重點大學本科,不僅學習好,工作能力也很好。」
「這下楊巡媽可以高興了。恭喜他們楊家終於找到一個文憑高能力強不漂亮的長媳,你能幫我把話帶到嗎?」
「估計不能。如果可以,某個合適的時候,我會把你生活得很好,先生很愛你的現狀說給楊巡。」
「那你能把楊巡的電話告訴我嗎?」
「戴,何必,是不是誰今天有意告訴你這個消息?」
「是。梁小姐,你不知道,當年他媽欺負我的手段多陰毒,話多難聽,可那時候我才多大,他媽就那麼忍心欺負我,楊巡他今天有臉心安理得地結婚嗎?」
「戴,你一向是個多快樂的人,還想著那些幹什麼,那傳話的人是誰?那人真不懷好意。」
梁思申本希望戴嬌鳳知道她的態度後適可而止,沒想到戴嬌鳳卻哭了,道:「是,我不知道就算了,偏讓我知道。其實我這幾年都大致知道他在幹什麼,可他真還有臉結婚……」
梁思申沒法將戴嬌鳳的邏輯搞懂,只好一個勁地勸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戴嬌鳳則是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在戴嬌鳳的嘴裡,楊母幾乎是個典型的惡婆婆。梁思申至此也才大致弄清楚戴嬌鳳與楊巡的關係,一直到可可耐不住媽媽總不關注他而哭起來,戴嬌鳳在那邊聽到才肯放手。梁思申大致明白,戴嬌鳳只是需要一個宣洩的渠道,要不然楊巡現在是多大的目標,戴嬌鳳想要找還不是容易。但若戴嬌鳳知道楊巡曾經追求過那個宣洩的渠道,不知道會作何感想。令梁思申沒想到的是,戴嬌鳳似乎對楊巡還有很深的感情。而令梁思申更沒想到的是,楊巡嘴裡如聖母般的楊母,對別人卻有如此苛刻的一面。老天真會捉弄人。不過梁思申佩服戴嬌鳳的直爽,敢愛敢恨。
哄了可可回駕駛座,抬頭卻見宋運輝過來。她對宋運輝簡單交代一下,又說了戴嬌鳳的電話,她說的時候,宋引從車窗鑽出頭來,笑嘻嘻地道:「爸爸,阿姨剛接了一個電話,一個女的一直哭啊哭啊,哭得弟弟也跟著哭了。」
宋運輝過來摸摸女兒的頭,奇道:「你以前不是喜歡姑父的嗎,怎麼忽然不喜歡了?」
「不知道。」但宋引還是歪著頭想了一會兒,道,「姑父現在像《皇帝的新裝》裡面的皇帝。」
「哦,為什麼?」
「不知道,憑感覺。」
宋運輝笑視梁思申:「這麼嚴重?才多少日子,變化那麼大?」
「說不出來的感覺,或許放到別人身上不會覺得有什麼。但忽然見到一個挺實在的人一年不見忽然變得叱吒風雲起來,很不習慣。你上去看看吧,我們晚上就自己吃了。韋嫂……真是三從四德。」
宋引卻是不依:「爸爸,早點回來,你不能總跟一個我們都不喜歡的人待在一起。」
宋運輝笑視女兒,沒答應,告別上去。梁思申笑著旁觀,想當年,她也是爭取民主的主兒,家裡爸爸媽媽做什麼她都要投一票才行。於是她也追上一句:「對,你不回來,我們就看電視不睡覺。」
宋運輝笑著揮揮拳頭。他又不由看看梁思申指給他看的雷東寶的座駕,如今他的座駕有排量限制,他又保持低調,日常一輛合資奧迪打發過去。倒是見到市面上不少人換了好車,比如他現在走得挺近的申寶田也換了輛賓士500,車牌更不知道下多少苦功夫跟誰換的,最後三個數也是500。雷東寶的這款是賓士E320,車身很是寬大,倒是適合雷東寶的身材。好像楊巡還沒換車,風裡雨里還是那輛老普桑。
想到這兒,宋運輝不由有些對楊巡刮目相看,這小子,越發沉得住氣了。
宋運輝到了雷東寶所住套間,是小三給開的門,小三對他畢恭畢敬,對雷東寶更是畢恭畢敬。雷東寶緊跟著小三過來,一來就緊緊握住宋運輝的手,使勁得想把宋運輝掄起來似的搖。宋運輝不知道雷東寶幹嗎要那麼激烈,笑道:「你幹嗎,大哥,想摧毀我?」
雷東寶看著宋運輝被他搖得天地變色,彷彿這樣才滿意過來,將手放了,笑道:「很多日子沒見你,你白了,可沒胖,你那個好老婆沒好好養你?」
宋運輝跟韋春紅也握了手,又不顧雷東寶的逼視,與在場的紅偉、正明、小三寒暄後,才道:「我剛上來前看到你的車,不錯啊……」
「你開什麼車?現在。」
「我開奧迪。」
「走,開開我的車,很好。」雷東寶向小三一伸手,小三連忙掏出沉甸甸的車鑰匙交給雷東寶,雷東寶立刻轉手交給宋運輝,回頭對其他人道:「你們自己吃飯,我跟小輝玩車去。」
雷東寶說話間就推著宋運輝往外走,宋運輝有些莫名其妙,不由自主地走出門去。到了電梯,他才有閑暇問雷東寶:「你有什麼私密的事要跟我說?」
雷東寶反問:「我們見面,難道不應該單獨說話?還是你現在不想跟我單獨說話?」
宋運輝奇道:「你吃槍葯沒?我沒法去接你,你沒見思申抱著小孩這麼不方便都去接你了嗎?火氣這麼大幹什麼?我家太座出面比我出面更難得,知足吧。」
雷東寶緊緊盯著宋運輝,道:「嗯,這才像人話,這話有人味。」
宋運輝莫名其妙,與雷東寶一起走出電梯,一路問雷東寶是不是吃錯藥了。雷東寶反而笑逐顏開,肉掌一掌一掌地扇向宋運輝的背,走出門的時候乾脆大掌攀住宋運輝的肩,勾肩搭背而行。宋運輝還是不知道雷東寶為何如此,恨不得揮拳往這張肉圓似的臉上砸出個究竟來。到了車邊,宋運輝就不理神經兮兮的雷東寶,將車子里外打開,圍著看個究竟。雷東寶叉腰站在一邊,得意揚揚地道:「這車不錯吧?」
宋運輝道:「值得嗎,你現在到處找錢,找得我那些朋友跳腳要我阻止你找他們。你說你花那麼大價錢買這麼一輛車,何不拿這錢去換個車間?你怎麼算的經濟賬?你還在草創階段,別先想著貪圖享受。」
雷東寶道:「前面是人話,後面的我不聽。進去說話。」
宋運輝不明白雷東寶為什麼要把他的一句話分割成人話和非人話,他回想一下,似乎沒什麼區別。他坐進駕駛室,心裡也有些不舒服,不理雷東寶,顧自試車轉圈,加速,剎車,幾下下來,才道:「我帶你去看看楊巡的幾個產業。楊巡現在擴建他的建材城,手頭資產已經不少。他至今開的還是一輛普桑,我夏天坐過一次他的車,拉空調就拉不了速度,就是那麼簡陋。你看……」
雷東寶理直氣壯地道:「你屁股坐在國營大企業領導位置上,拿出去就是副廳級幹部,跟誰都平起平坐,你哪裡知道我們這些人怎麼辦事。我呢,農民!老徐現在也不待見我。別人看到我,能看到我身後小雷家的產業嗎?不能。我實話告訴你,你們國家單位沒幾個人做事是認真的,沒人肯實實在在調查我雷霆的實力背景,絕大多數人看人只看表面。你讓我看楊巡,你不知道我換了車子換了衣服,做人鼻孔朝天,出去辦事順利多少?老王先生就比你明白。」
宋運輝搖搖頭,這話申寶田也跟他說過,申寶田說現在的人只敬羅衫不敬人,不得不逐年為行頭加碼。他斜睨羅衫筆挺的雷東寶,知道雷東寶以前不是個講究吃穿的人,可憐現在也不得不順應時勢。他道:「原來是這樣,這車子買了多少天?」
「半年多了。」
宋運輝點點頭:「村裡人有沒有反對意見?」
「有什麼意見?我老大,做什麼不可以。只要雷霆擴大,錢掙更多,小雷家大變樣,他們放屁都不響,照樣跟我後面吃屁。你想說什麼?我們不是你們國營企業,屁大的事都要開會討論。」
宋運輝還是點頭:「半年多,夠你習慣好車大派頭的待遇了。大哥,你是個率性而為的人,這輩子主動想到控制自己七情六慾的時候很少。眼下為了辦事需要,你提高自己的待遇,久而久之,我看你越來越脫離群眾了。今天進門我看你和紅偉、正明他們的關係,已經拉開距離。還有那個辦公室主任小三,對你一臉諂媚,只差背後裝一條尾巴隨時對你獻殷勤……」說話的時候,因為動腦筋動得厲害,宋運輝找地方停下。
雷東寶心中那種反感的感覺又強烈起來,搶話道:「小輝,你教訓我?你身後不是也一幫馬屁精?」
「大哥,我今天對你是肺腑之言,並沒有打壓教訓的意思。我剛做老大時也飄飄然過,但我現在自律,知道老大有很多事不可以做。我現在身後一幫馬屁精,但我心裡清楚自己在幹什麼,我會控制他們的度。但你的性格大而化之,你把握不好這個度,你會先是因工作需要,後來則是習慣,再後來你會迷失,以為自己果真本事超群,一言九鼎……」
雷東寶今天見面後第四次打斷宋運輝的話:「難道你不認為我在雷霆裡面一言九鼎?雷霆發展到今天,難道不是我一個人的本事?」
對於雷東寶霹靂般的叱問,宋運輝掌握著方向盤,目光前視,即使沒在開車都不想看雷東寶。這時有交警騎摩托車過來敲車窗,宋運輝看了一眼,才掏出證件遞給交警,微笑而不容置疑地道:「我稍停會兒,有些事,謝謝。」
交警看一眼便交還證件,笑道:「對不起,宋總,打擾,打擾。」
雷東寶看著眼前這一切,不屑地道:「你還不是一樣,你以權謀私做得這麼順溜,還教訓我?」
宋運輝一愣,確實,他訕訕一笑,道:「好,都是旁觀者清。你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我是瞎操心。」
「你操心,我領情,但你跟我說話你能教訓我嗎?我是你姐夫,是你大哥。」
宋運輝本想解釋,可心裡忽然反感,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笑笑道:「好,我沒把握好度。走,我領你吃最好的海鮮去,你現在財大氣粗,請客。」
雷東寶此時心裡也有些沒意思,道:「還是回去吃,給你看看我兒子吃飯,回去教育你老婆怎麼養兒子。」
宋運輝也當作忘記剛才說要帶雷東寶參觀帶雷東寶吃最好海鮮的說法,一起轉回賓館吃飯。席間,他見正明和小三幾乎殷勤得卑躬屈膝,紅偉倒是坦然許多。他以往也是見慣有人獻殷勤的,可是今天見了分外刺眼。
吃完飯,趁梁思申打電話來的時候,宋運輝就借口走了,他沒興趣跟著正明小三沖雷東寶賠小心。
第二天,宋運輝為替楊巡做證婚人,特意提早來到楊巡包的總統套房,美其名曰對台詞。梁思申當然也一起來,將可可丟在家裡交給婆婆帶。看見楊巡的時候,梁思申不得不想起昨天戴嬌鳳的哭泣,感慨世事無常,她沒見識過楊巡嘴裡聖母一般的楊母,可是見識過戴嬌鳳。在她眼裡,戴嬌鳳是個不錯的女人,如今的楊巡在她看來也是不錯的男人,可是那一男一女卻是相遇在錯誤的時間,一段姻緣成了孽緣。
同屋另一個新郎楊速也在整理裝束,楊速比楊巡高,因此長相上面看著就出色了一些。兩人裝扮好一起出來的時候,梁思申忍不住同宋運輝道:「男人不用長得漂亮,但一定要有事業養出來的氣度襯底。我看楊巡比楊速登樣不少。」
宋運輝斜睨一眼:「我呢?」
梁思申以手加胸,極其肉麻地道:「你是我的阿波羅。」
宋運輝噴笑,他本來想也肉麻一把,但見楊巡走過來,只得止住。
楊巡到兩人面前扭著被領帶勒緊的脖子,笑道:「有沒有沐猴而冠的意思?」
宋運輝笑道:「你別總貶損自己,我看著不錯。來,我們對對台詞,讓你妹妹過來串一下新娘子。楊速,你也過來。思申你看著。」現場即使少一個客串新娘,宋運輝也要明確一下,不肯讓自己太太上陣。於是尋建祥笑嘻嘻地站到楊巡身邊,客串起新娘來,笑得一屋子人前仰後合。楊邐則是一上來就站到楊速身邊。楊巡很懷疑,若不是兩兄弟一起結婚,只他一個人結婚的話,楊邐還會不會從上海特意趕來。
終於鬧哄哄過去,兩兄弟分頭出發迎接新娘。
楊巡坐在車上有些哭笑不得,臨出門時,梁思申提醒他戴嬌鳳已經知道他結婚的事,說反應很大讓他做好準備。戴嬌鳳、梁思申,對他而言如此特殊的兩個人,卻是如此奇妙地因一件事串在一起,而他最終與之結婚的卻是另一個人。昨晚,任遐邇如常地與他並肩戰鬥到半夜,曲終人散才仔細檢查一遍安保之後一起回家。楊巡相信,任遐邇會與他一直並肩到死。
今天是人稱大喜的日子,但對於經歷過人生多少悲喜的楊巡而言,無法像楊速一樣樂得跟傻瓜似的合不攏嘴。因此婚禮的準備和安排,當然是他多管一些,誰讓他腦袋清楚。他本來想請宋運輝做男方家長,但宋運輝不肯,只肯答應做證婚人。楊巡當時也只能在心裡遺憾了一把,不過退一步想,證婚人也不錯了。婚禮就是給人看的,宋運輝做他的證婚人,已經夠給人無限遐想。做他的家長,倒還真是肉麻,以宋運輝這樣的明白人,做不出來。
跟他一個車隊的人裡面沒有楊邐,這是任遐邇的親口要求。任遐邇對工作精益求精,但對生活小事性格隨意。因此任遐邇這回難得提出要求,提出不想見到楊邐吊著架子到她家迎親,楊巡只能答應。只是楊巡心裡有些遺憾,他最希望任遐邇進門就做起楊家的長嫂,幫他協調與楊邐的關係,可惜任遐邇不買賬,說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任遐邇的娘家太遠,不方便專人化妝,因此就把任遐邇自己買的房子臨時用作娘家。走下車子的時候,楊巡不由跟身邊的尋建祥道:「你看,這就是她自己買的房子,還是來我商場工作前就買的。」
尋建祥笑道:「你們倆都能摟錢,還讓別人怎麼活啊。」
楊巡笑:「我能摟錢,她更擅長的是算計錢,我們兩個是天衣無縫的搭檔。」
尋建祥想問一句你到底是想找搭檔還是找老婆,但終於沒問出口,樓梯口埋伏的鞭炮驚天動地地響了。尋建祥今天是作為司機而來,看著年輕男女們在樓梯口互相扯皮的一幕,不由得回憶起自己與老婆戀愛結婚的種種,作為一個過來人,他心裡挺替楊巡的婚姻可惜,楊巡這人,經歷的女人太多,找妻子功利性太重。他不知道任遐邇心裡究竟怎麼想,但終究楊巡是個錢多的,這世上想綁定楊巡的女人不要太多。
楊巡今天強盜扮書生,難得地沒在雙方扯皮中開口充當主力,而是耐心等待朋友們轟開閨門。千呼萬喚之下,終於任遐邇穿著婚紗出來了,楊巡看見就會意微笑。為穿這一見鍾情的婚紗,任遐邇已經節食一個月。楊巡旁觀著都替她辛苦,奉勸她不如換套婚紗,她偏不,硬是每天晚飯時看別人去食堂吃飯,她眼睛碧綠地啃手指頭,與天斗,與地斗,鬥私批修一念間。楊巡一次好笑地問她,她為一件衣服都能如此執著,是不是以後對選定的丈夫會從一而終?任遐邇當時問他怕不怕,楊巡的回答是巴不得。但心裡卻有些怕,一輩子那麼漫長,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遇到什麼不可知的事情,若是有個萬一,身邊這個執著的女人就是定時炸彈了。而當時任遐邇卻神妙莫測地說,衣服是死的,人是活的,豈可一概而論。對這句話,楊巡至今還沒想出究竟真實含義是什麼。
但是面對著終於成功裝入曼妙婚紗中的纖細得一點不像麵包的他的新娘,楊巡還是與眾人一樣喜氣洋洋地按照程序一步一步不厭其煩地做下去。終於把老婆娶到手了,他可以歇一口氣,回頭找個空一點的時間,攜任遐邇去老家拜祭一下。他把這個主意與任遐邇說起的時候,任遐邇笑睨著他,說了一句「家祭無忘告乃翁」。他一時有些擔心任遐邇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不過現在好了,結婚了。
他用的婚車是問申寶田借的賓士,他自己的普桑都沒好意思拿出來用。他的伴郎們想盡辦法將新娘拐到婚車上後散去,他上車對任遐邇笑道:「你今天特別漂亮。」
不料旁邊任遐邇的大學同學兼伴娘咄咄逼人地問:「我們遐邇平時難道不漂亮?」
「對,你平時從來只說我能幹有本事,對此我耿耿於懷。有人說情人眼裡出西施,你眼裡似乎從沒看到西施嘛。」任遐邇即使做了新娘也不甘示弱。
楊巡笑道:「西施算什麼,我們遐邇只有一個。」
伴娘也笑道:「對於這種似是而非的回答,我們有理由表示鄙夷。新郎請回答,遐邇究竟好在哪兒?」
任遐邇扭頭解釋給楊巡聽:「你慘了,我同學大學時候是辯論隊主力,如今轉行做律師,最慣於挖掘疑犯隱藏心底最深處的雜碎。」
一車眾人聽了都笑,尋建祥道:「是老公,不是疑犯,不能亂挖掘。」
伴娘笑道:「老公還在任命進程中,不趁這個大好時機深挖細掘,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啦。新郎,你能否起誓,以後每天由衷地對太太說一聲『你是最美』,無論太太是青春少艾,還是雞皮鶴髮?」
「能。」楊巡迴答得非常乾脆。
任遐邇笑道:「你能,我還嫌肉麻呢,我就怕謊話說一百次變成真理,情人眼裡真出西施,那挺麻煩。」
楊巡失笑,這就是任遐邇,但伴娘卻道:「一個女人難道不可以是先生眼裡唯一的西施?這明明是最合理的要求。」
任遐邇扭頭對楊巡道:「你不會嘴裡說西施,心裡偷偷改成東施吧?」
楊巡依然笑道:「兩位姑奶奶饒了我吧。」
任遐邇立刻對同學道:「你看,這位大兄弟今天難得老實,趕緊痛扁。過了這村沒這店。」
楊巡笑道:「欺負我老實。」
尋建祥得笑個不停:「你們倆收斂著點,今天你們是新郎新娘,是挨我們欺負的主兒,哪能你們自己先鬥起來,那我們還欺負啥?」
伴郎這才慢吞吞地插嘴:「你們儘管窩裡斗,我錄音了,回頭現場放。」
尋建祥後來沒再插嘴,跟著前面的攝像車繞城一周,聽後面鬥嘴。心說這樣也好,這對新郎新娘只要楊巡肯稍微退讓一些,倒是旗鼓相當,楊巡以後生活不愁沒精神。現在看來楊巡肯退,但不知以後如何。婚後柴米油鹽,多的是磕磕碰碰。
終於繞到賓館,兩對新人一起站在門邊迎賓。楊巡與來賓寒暄之餘,忽然問任遐邇一句:「你光著膀子冷不冷?」
「今天怎麼會冷?哎,你站直,立正。」
楊巡有些羅圈腿,經常不知不覺就站成一個瘦瘦的「0」字,他聞言立刻站直了,微傾身子對新娘道:「今天賓館冷氣開得有些冷,你真不怕凍?」
任遐邇撲閃了幾下被睫毛膏拉得跟扇子一樣的睫毛,低聲道:「你今天真傻。」
「哎,還真是。」楊巡立刻領悟過來,任遐邇心裡熱著呢。他賊笑道,「你是最美。」
任遐邇忍俊不禁,恨不得扔掉花束捂肚子大笑,終於咬牙切齒地忍住,才道:「不許陰謀陷害,學學老二,人家多像個結婚樣兒。」
楊巡還想再貧,卻見又有來賓進門,忙又投入寒暄。任遐邇看著忙碌的楊巡心想,怎麼辦,跟著這活寶,她也越來越活寶了。不過她似乎以前也是個大快活,後來掙扎著生活,人才活得越來越沒勁。剛才楊巡的噓寒問暖讓她心裡溫暖,從此之後,不用單打獨鬥了吧。
婚禮進行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宋運輝到場後與雷東寶打個招呼,就攜梁思申坐到本地政企要人的桌上。雷東寶與那些同樣來自楊巡老家的親朋好友坐在一起,眾人對座位是最敏感的,見此都是議論紛紛。
在梁思申的眼裡,當然台上新郎新娘,都不如她的夫君美。不過她沒忘眼觀六路,雖然楊巡說會布置老鄉監控,她還是擔心楊巡忙昏頭了,忘記戴嬌鳳那個細節。她擔心昨天電話里咬牙切齒的戴嬌鳳忽然出現在現場。好在全程太平。楊巡當然是必須到她和宋運輝面前來敬酒,她有些好笑地審視著楊巡,卻沒從那張厚臉皮上看出任何尷尬。她只是替看上去挺聰明的新娘擔心,這樣的楊巡,尋常人太難駕馭。反而宋運輝讓她不用擔心,未來楊巡的財權都肯定掌握到新娘手中,楊巡不敢輕舉妄動。但是梁思申想,這就夠了嗎?婚姻中最需要的難道不是愛?
雷東寶在婚禮後突然改變計劃,連夜起程回家。宋運輝沒細究雷東寶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與梁思申一起送到停車場。等一行兩輛車子絕塵而去,梁思申問:「你們昨天談得不愉快?」
宋運輝嘆息:「他身上曾經讓我欽佩的精神消失了。其實從他出獄那時候起,我已經感覺到他變了。」
「難怪,我認識他晚,我說呢,沒從他身上看到你描述的素質。咦,我電話。」
梁思申在包里找電話的時候,宋運輝沉吟著道:「我有點擔心……我還擔心……算了。」
梁思申看看宋運輝,但只有一張嘴,她選擇接電話。那邊卻是外公。外公霸氣十足地道:「思申,你告訴小輝給他女兒辦簽證,你也開始準備起來,聖誕假期你送我和你媽去邁阿密。」
「幹什麼?你不是說不跟去了嗎?出爾反爾老頑童也。你不能霸佔我媽,我爸需要我媽。」
「秋天啦,一想到這邊的冬天,我老骨頭痛。思申啊,你要講理,我跟你媽分開那麼多年,我要趁還有精神,照顧你媽幾年,算是補償。你爸呢,他日子還長,別跟我老頭子搶。」
「誰照顧誰啊!我不答應,我要跟我媽說。」
「你媽已經答應跟我去美國照顧一段時間。你別沒良心嘛,最起碼你和你媽得一起陪我到邁阿密,對不對?靠我和小王,怎麼到得了?」
「你究竟心裡怎麼想的?你今天口氣太正常,我反而有懷疑。」
卻是梁母接起電話,笑道:「別沒規沒矩,外公說得對,那邊新入住,去了需要收拾,我不去看著總是不放心,還有你那兩個舅舅,我也擔心。先去了再說,要回來也容易,現在不是以前。再說你也得讓媽媽去美國玩玩。」
梁思申立刻沒話說,只一個勁埋怨外公一天一個主意。要外公親口發誓不再改變主意之後,她才結束電話。回頭見宋運輝已經與人聊上天,她走過去等了會兒,等那人識相離開,她就跟宋運輝道:「外公打算讓媽媽陪著遷居邁阿密。還要我跟你說,要你準備小引的簽證。」
宋運輝奇道:「他前不久還在跟我說,他要看著明年初他手裡的股票上市,他還說他想進股市攪上一腳。」
「我也不知道,他說他怕死上海的冬天了。不過現在去也好,正好讓小引去那兒補習半年英語,免得跟我當年一樣死命追進度。」
「小引的學費得我出,別讓你外公掏腰包。」
梁思申笑道:「如果有幸旁邊有私立學校,那費用你肯定掏不起。如果是公立,不用掏錢。我們分你我幹什麼。」
宋運輝笑道:「不是那意思,我們現在崗位工資改革後,我又不窮。」
「那麼從明天起,可可的奶粉錢,你太太的服裝費,錦雲里的水電日雜費,都你負擔。」
「你的服裝,嘿嘿,你的服裝,除了你的服裝,其他以後都是我開銷。」
「那太太的胭脂花粉費呢,太太買花戴的費用呢,太太的花天酒地支出呢?」
宋運輝只好投降:「我不是把工資卡做副卡交給你了嗎,全由你拿去支配,我樂得不管。」
「楊巡家的支出,以後不知道他太太有沒有絕對支配權?」
「懸。」
「我也這麼認為。」
兩人都想到兩年前的那一出,都看得出那時候楊巡對梁思申多麼傾心,而且梁思申非常影響楊巡的前途,楊巡卻依然在賬上做了小手腳,而那個平民出身的新娘又能奈楊巡何?
楊巡幾乎是被扛著進新房的。楊巡本來說把唯一的總統套房讓給楊速做洞房,但是既然楊巡喝醉,楊速就做主將大哥抬進總統套房,自己進另一間豪華套房。眾人又鬧了會兒,見楊巡倒在床上大睡,就嬉笑離開。任遐邇將角角落落搜了個遍,揪出兩個聽房的,這才掩門扔掉折磨了她一天的高跟鞋。回頭對著睡得沒一點樣子的楊巡看了好一會兒,一個人靜靜地將兩人的關係前前後後梳理了一遍。其實今天如楊巡所言,只是一個儀式,而他們真正的開始,是在領證那天,楊巡硬是擠占她的小窩,而她沒再堅拒。
楊巡很會做人,很知道怎麼關心她,愛護她,讓她身心全都愉快。但就是因為楊巡做得太老練,太高段,她反而心裡一直不踏實,總感覺自己被動得像個傻瓜,還不如今天楊巡喝醉了傻傻地躺在這兒,可以任她擺布。
她換下衣服,洗去鉛華,換上睡衣,坐下慢慢收拾楊巡,她的丈夫。她心裡有個小小的疑問,明天早上,楊巡會不會跟她說「你是最美」?想到這四個字,她不由莞爾,她覺得楊巡肯定會說,這麼好的耍貧機會,楊巡豈會放過。
這是愛嗎?任遐邇躺在楊巡胸口,聽著他心臟有節奏地跳動,心裡非常確定,她已經越來越離不開楊巡。她在登記的那一刻還有懊惱,總覺得是被楊巡花言巧語逼進婚姻登記處。今天她心想,其實她又何嘗不是將計就計,順水推舟,先下手為強地將敬慕的人變為自己的人。
她等待明天楊巡再跟她說「你是最美」,期待楊巡以後每天都跟她說「你是最美」。她會提醒他。謊話說一百次就變成真理,她要把這四個字變為楊巡的真理。
這一夜,唯有楊邐孤零零一個。大哥醉得人事不省只見周公,二哥關門洞房花燭,她於婚禮之後等了好久不見有人安排她,只好灰溜溜回家。越想越沒意思,想到晚上還有一班火車,就去了火車站,連夜趕回上海。火車上的楊邐心中異常失落,強烈感覺到結婚後的楊家,她不再是被關注的焦點,大哥二哥都沒頭腦,只顧得了一頭忘記了她,她心裡很是怨憤。
也是夜車,但與楊邐南轅北轍的是雷東寶一行。雷東寶上車就鬱悶地跟韋春紅說他要睡覺,明天準時參加市裡舉辦的經驗交流會,除非是寶寶哭鬧,誰也別叫醒他。但是雷東寶這麼愛睡的人,卻是閉上眼睛一直睡不著。
車子離城好遠,周圍已經一片黑暗,只有前面正明開著的佳美的紅色尾燈稍稍影亮裡面車廂。雷東寶卻忽然道:「春紅,今天小輝這樣對我。」
「輕點。」韋春紅先看看寶寶,見寶寶依然安睡,才道,「說起來,我也看不慣你昨天那麼對宋總。人家與你沒親沒故的,這樣對你是本分,對你好才是意外,你哪能要求他太多。你看你,昨天先冷落小梁,帶來的禮物也不說先交給小梁。然後也不說對宋總客客氣氣。你也不想想,到底是你倚仗他,還是他倚仗你。今天喜宴上他這麼做也沒錯,你本來就只是個有錢的,你擠人家那堆里幹嗎?」
「誰說我倚仗他,他不倚仗我?我們以前是什麼關係,我從來……」
「噓,輕點。我知道你們的關係,你們以前一個是姐夫一個是小舅子,現在是兄弟關係。可我們不說別的,就算是親兄弟吧,人家已經當了那麼多年上萬人大公司的老總,你見面呼五喝六的人家怎麼吃得住?私下拗手腕便罷了,還當著我們那麼多人面,你存心不給他面子。」
「我從來這麼對他。你什麼道理,難道人富貴了,可以不叫爹娘,不認兄弟?」
「你究竟是宋總爹娘,還是宋總一個娘胎爬出來的親兄弟?」
「你這什麼話,我跟他是親兄弟能比的?」
「你這樣想……好,隨便你怎麼想。」
「有些東西你不懂,我比你懂。特別是男人們的東西,你們女人別摻和,小輝就是讓他老婆摻和壞的。」
「好啦,我不懂。不過還是提醒你一句,你別總看不上小梁。小梁別說是宋總屋裡人,她娘家什麼勢力,她自己什麼財力,你老這麼跟她對著干,不是為難宋總嗎?」
「說你沒見識你還不認,小輝有今天是靠老婆娘家的嗎?他這個老婆嫁他前他已經是宋廠長,記住。他靠自己。」
「我不多說了,再說你又說我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
「女人就不該摻和男人的事。」雷東寶不以為然,也不再說話,閉目睡覺。
前面小三一直沒說話,司機也沒說話,就跟不存在一樣。雷東寶發作了一通,這下算是睡著了,只有寶寶中途哭著要吃的,他才迷迷糊糊醒來一下,但沒他的事,他接著睡。一覺睡到家裡,隨便洗漱一下,就直奔會場。
會場上面,市領導第一個跟他握手,又很重視他的意見,說他話糙理不糙,雷東寶憋了一天的勁終於又落回到實處。原來他只是水土不服,現在則是回到自家地盤。
宋運輝清早送走妻子,駕車回家,半路接到外公一個電話,讓他過幾天有空去上海面談。宋運輝心領神會:「是不是思申爸爸的事?他沒收手?」
「你倒是靈敏,既然你已經想到,我也直說給你。我越看越覺有鬼。你給我想個辦法,怎麼跟你丈人老頭說。」
「該威脅該利誘的我都說了,你以為我還能說什麼?」
「小輝,你不要這麼問我。你要清楚,你現在是這個家的主力,你不動腦筋誰動?你是官場的人,你應該有更多辦法。你無論如何要想,要解決這個問題。我昨天一整天勸他提前退休,跟我去美國,到了美國我有辦法,他一整天敷衍,我看他賭徒上性了。我告訴他,萬一有事,他害自己那是他自作孽,他也會害我女兒,害思申,害可可,小輝你想過沒有,你會最受連累。可他老是跟我說,他心裡有數,非常有數,拿我當老糊塗。這事,小輝,即使為你自己,你也得想辦法解決。」
宋運輝停車仔細聽外公說話:「外公,你讓思申媽先跟你出去是最正確的……」
「正確個屁,我女兒不在,他更可以肆無忌憚。」
「我思考過後基本上認定,思申爸有恃無恐有他的底氣,他不是一個人,他和梁凡綁在一起,也就是跟更多人綁在一起……」
「媽媽的,我不要跟你說了,我活那麼大年紀,我不相信一個國家會允許這種蠹賊存在。我高看你了。」
「外公,你聽我說完……」但是那邊已經傳來「嘟嘟」的忙音。宋運輝看看手機,想撥回去,不過想想外公該說的基本上都已說明白,他再打過去無非是跟外公辯論,沖外公那脾氣,不順耳的哪聽得進去。他繼續上路,腦袋裡想的事全部換成岳父。
外公說得沒錯,岳父如果出事,最受傷的只有他,可他能怎麼辦?大義滅親,舉報?別說做不出手,他手裡也只有猜測沒有確切證據。他最希望的還是岳父能迷途知返。剛才外公打斷他的話,他還想說的是,他不知道梁凡的舅舅們有沒有參與,若是參與,事情更大,因此他豈敢貿然行事。
他一路細細回想有關岳父與梁凡的種種細節,猜度是不是有更多的人參與到此事中來,還有,梁凡的籌資額度到底有多大,以及除了梁凡那一塊,岳父還有無其他動作。他想得頭痛。他還頭痛一點,梁思申似乎掩耳盜鈴。昨晚聽外公說去邁阿密,此後梁思申一直為外公尋找怕冷的理由,究竟是在說服誰,他心裡最清楚。他頭痛要不要跟梁思申指明。
沒幾天外公回上海,兩人又就此事好好議論一番,都覺得不會沒事,但也沒證據表明有事。外公更是信誓旦旦地說,肯定有事,說他這輩子見多識廣,不會看錯。
但宋運輝小心起見,設法打聽下來,岳父風評還行,大家都說可能吃點拿點,但抓錢的可能性比較小。省行不同市行,接觸的大多是大項目大國企。宋運輝稍微放心,不過外公還是決定出國去,他擔心女婿萬一有事,連他都會被扣在國內回不了美國,這種事「文革」時期發生太多,他至今無法修正心中的偏見,他更擔心弄不好他的錢會被混作女婿的錢充公,那才是要了他的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