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東寶終於感受到資金的困擾,小三提醒他入不敷出,他讓紅偉出差回來就過來談話。
談話的時候,雷東寶手裡捏著小三給他的報表,緊皺著眉頭:「這個月出口訂單比上月少,真是讓小輝說中了?」
紅偉揉了揉疲倦的臉,道:「我們集團一個月的表現還不能算,他們外貿說,他們有些生意遇到老外拖著觀望的現象。不過還看不出進一步的動向。」
雷東寶想了想,道:「老外什麼時候開始觀望,什麼原因觀望,你弄清楚沒?」
紅偉搖頭:「沒問那麼清楚,應該是近期的事。好不好再問一下宋總,他們也做外貿的,再說他們早已開始關注。」
雷東寶心虛,卻反而批評:「你這懶漢,做人有點志氣嘛,你現在是這麼大公司的老總,你工作要自己做,腦筋要自己動,不能總靠在別人身上偷懶耍滑。這樣吧,你安排外貿的跟我吃飯,我們一起問問。你先睡一覺去,看你眼皮都睜不開了。」
紅偉笑道:「昨晚跟他們搓麻將一直搓到上火車。唉,現在不敢睡,我還是自己過去一下進出口公司,問問他們出口到底怎麼樣。我們的出口要是受影響,得影響全局呢。」
雷東寶只有比紅偉更關心全局:「你先談談,談的東西先跟我通個氣,晚上一定約吃飯,我自己再問清楚。」
紅偉走後,雷東寶立即致電項東,問他有沒有辦法調整在建工程進度,改齊頭並進的大兵團作戰為各個擊破,以便完工一個投產一個,投產一個產出一個,這樣負擔較小。雷東寶打這個電話,可謂厚著臉皮。因為去年規劃這個大工程的時候,項東謹慎,建議按照產品工藝流程,先建下游項目,再以下游項目的產出和需求支持中、上游項目。項東說這樣的話雖然工期會較長,但是穩紮穩打。雷東寶當時不以為然,那規模太溫吞,何來令人耳目一新的國際化?而現在,雷東寶看到工程資金鏈面臨的隱隱危機,他無法不想到項東過去的提議。
項東在電話那端卻嚴肅地道:「書記,現在收縮戰線已經沒用了,不會降低任何費用。首先,我們已經訂了全部的設備,即使我們不安裝,設備還是得依照合同運來,我們得執行合同支付設備款;其次,安裝公司已經進場那麼多天,忽然要他們一半以上的人員和設備撤離,我們未必付得起那退場費,也等於浪費前期高額進場費;最後,我們已經養熟一半的工人現在沒法遣散,遣散的話一方面是對過去已經付出的培訓的浪費,同時遣散工人對士氣打擊極大。我們還得照舊養著,因此人力成本也沒法降。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雷東寶皺眉沉默良久,時間長得讓對方項東都以為斷線,「喂」了好幾聲。「小項,你先別說那麼滿,你今天別忙,給我關小屋子裡好好想半天,怎麼把最近每天的支出降低一半。」
項東道:「行。不過書記,還有電纜方面的新工程也在上。我建議是不是開會討論一下?」
雷東寶皺眉:「好,明天上午八點半,集團總部開會。」
雷東寶很想下午就開會決定,可是他現在還沒接觸外貿人員,在摸清出口訂單本月比上月少的確切原因之前,這個會不能開。雷東寶一隻胖手一直按在電話機上,他其實從小三那兒拿到報表開始,就很想打宋運輝的電話。剛才批紅偉不動腦筋總想找宋運輝求助的話,其實一半是說給他自己聽,逼自己不要沒骨氣,不要涎著臉又找上宋運輝的門。做人得爭氣,宋運輝明顯疏遠他,他是宋運輝的大哥,不是小弟,沒有他找回去的理兒。
他按在電話機上的手慢慢抬了會兒,又沉沉落下,如此再三,始終沒打出那個給宋運輝的電話。他想再看看,再聽聽,起碼落個胸中有數,別找上門去討人取笑。
紅偉下午就傳遞給雷東寶各處拜訪尋來的消息,並不樂觀,除了外商對從哪國採購舉棋不定之外,進出口公司還說那些已經遭到衝擊的國家原先下的訂單基本告吹,有些對方單位都已消失。沒告吹的這邊擔心他們的支付能力。紅偉總算以餐敘名義邀來四個出口業務比較多的外貿經理,但大家都說沒心思吃飯,最好是找個清靜包廂方便說話。
雷東寶一聽著急了,立刻要小三清查雷霆的每一份出口合同,要求每份合同全部電話或傳真落實合同另一方的情況。首先必須確保手上的合同萬無一失。
反饋還沒回來,雷東寶已經在辦公室坐不住了。他心裡記得清楚,他手下電纜廠的出口訂單大多來自亞洲國家。楊巡不是說亞洲國家是重災區嗎,紅偉不是也說那些進出口公司出現變故的合同大多來自亞洲國家嗎,雷東寶額頭冒出黃豆般的汗珠,他焦躁地想,可別讓他手下的公司中獎。
小三非常能體會雷東寶的心情,因此每查證一份依然有效的合同,他就一個電話趕緊報喜一下。但是他不敢向雷東寶報告可能有危險的合同。紅偉看不過去,不許小三報喜不報憂。紅偉與雷東寶是開襠褲交情,到底是膽子大一些,他好好壞壞全說,讓雷東寶心裡有數。這時候紅偉覺得平時把他也伺候得挺周到的小三這小子真像奸臣。
眼看到吃晚飯的時間,紅偉不得不丟下手頭事情先走。他不由自主地撥了個電話給項東,自作主張地希望項東放下手頭工作,抽時間過來一起吃頓飯。他在正明和項東之間,本能地選擇了項東,他認定項東應該更能從飯桌上聽出動向。但是項東在聽他解釋原因後,卻說現在正有重要設備吊裝,實在走不開。紅偉無奈,只能讓正明趕去飯店。
飯店包廂八個人,四個分別來自不同的進出口公司,四個來自雷霆集團,其中一個是雷東寶的專屬司機。大家就當前形勢對出口的影響討論再三,都覺得形勢不容樂觀。到七點的時候,大家幾乎是一致要求小姐把包廂里本來拿來給食客即興唱歌用的電視機換到中央台,大家難得專心地關注新聞聯播。雖然他們關注的內容在三十分鐘時間裡才佔了一小會兒。
越討論,雷東寶心越寒,話越少。大伙兒心裡也不舒服,吃完飯誰都沒提餘興節目,各自散去。雷東寶站在車邊對紅偉、正明道:「都回家好好想想,明天開會拿點主意出來。」
正明道:「項總剛才要是也在就好了,不會明天開會一上來什麼都不知道,現在時間等不起。吃飯前我打電話讓項總來,他說沒空。」
紅偉睨正明一眼,沒說什麼,不想得罪同村人,可也不願落井下石。雷東寶聽了也沒說什麼,但心裡不快,他想到很多,比如過去項東一再勸他謹慎擴大規模,又一再告誡不要完全依靠外貿,還提出必須抓緊產品更新換代以應對市場風雲,而今似乎都被項東說中了,可今天對於他縮減工程規模的要求,項東卻又說不可行了。項東今晚拒絕正明的晚飯邀請,是不是與這些事有關?雷東寶不免疑神疑鬼,更想到項東曾經與其他同類廠老闆私下見面的事情。
回到家裡,難得見到還沒睡覺的寶寶。可雷東寶心不在焉,對於胖乎乎的寶寶擲上來的乒乓球懶得接招,坐在沙發上喝悶水。直到一隻乒乓球擲上他的水杯,發出一聲脆響,母子一起大笑,連在屋裡做功課的韋春紅兒子小寶也跑出來看,雷東寶才放下水杯。韋春紅讓兒子繼續回去做作業,她順手帶上那間書房門,輕聲問雷東寶:「什麼事不舒心?」
「資金可能出問題,而且問題不小。我們手頭還有多少錢?」
韋春紅裝傻:「前天剛收到一筆租金,還沒用出去,我留下一千塊,其他可以都拿走。」
雷東寶才不吃韋春紅那套,道:「我們所有家財折價多少?」
韋春紅只得道:「我的折價多少,你管不著。你的,扣去給那狐狸精的,加起來一百多萬,我都替你買了街面房。幹什麼,你想拿自己的錢貼補村裡?你應該從雷霆拿的獎金,還跟大家的一起扣著沒發呢。」
「你嚷嚷什麼,我就那麼想想。明天先開會,看有沒有辦法解決,如果不行也先找關係要貸款,要後面問題真嚴重了,還得動員幾個錢多的掏出來支援,我總得帶頭。」
韋春紅道:「你願意別人還不願意呢。再說了,你那一百多萬,其中三十幾萬還壓在買了一直造不好的高樓里,你拿不出多少,你的錢對雷霆來說只是些毛毛雨,還是想辦法找貸款吧。」
雷東寶「嘖」了一聲:「加上你的。等過這個難關,我加倍還你。」
韋春紅扭頭走開:「不要,別人搶都搶不到的街面房,我賣掉幹什麼?不用兩年那些街面房價錢准翻倍,還翻得不看任何人眼色。你別提什麼加倍還,老夫老妻的,我不好意思掙你的錢。」
雷東寶臉色非常不快,冷冷道:「擔心我還不起?算了。」他起身進了衛生間洗澡,緊張一天,出了一身臭汗。
寶寶被雷東寶驚得撲進韋春紅懷裡。韋春紅心不在焉地安撫著寶寶,兩眼則是看著衛生間的門若有所思。不,不管雷東寶肯給她多少,她的錢,她得自己管著,她又不是管不來的笨蛋。
一會兒雷東寶出來,見韋春紅還抱著寶寶晃來晃去,就道:「寶寶怎麼還不睡?」
韋春紅正出神著,聞言驚起,道:「差點忘了時間。東寶,你那兒資金真那麼緊張?」
雷東寶沒好氣地道:「雷霆要是出大問題,我要是再坐牢,你想怎麼辦?」
「什麼話,觸一次霉頭還不夠?」韋春紅抱起眼睛半開半閉的寶寶進去卧室。心裡卻不禁想到,如果雷東寶再來一次牢獄之災……她才想到一半,就「呸呸」起來,怪兩人都是烏鴉嘴:「那麼大雷霆,現在想倒也沒那麼容易呢。」
雷東寶卻道:「倒?太容易了,越大倒得越狠,你沒見寶寶摔跤,一骨碌就起來,我們倒是摔一跤試試。」
韋春紅輕道:「別胡說,你們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你們現在那麼多人,那麼大產值,倒了那麼多人失業怎麼辦?那麼多貸款還不了怎麼辦?政府這回才不會跟過去一樣看著你們倒不管。」
雷東寶心頭一亮,也是啊,現在的雷霆已經不僅是小雷家村的雷霆,現在雷霆的影響力已經擴大到涉及參股的鎮政府,擴大到需要他們的產值奔百強縣的縣政府,還有市政府。現在誰敢眼看著雷霆倒下啊,最起碼的,雷霆關係到那麼多人的吃飯問題呢。還有銀行,他現在要告訴銀行的是,來,幫我渡過難關,否則我還不出錢,大家一起死。
這麼一想,雷東寶心情好了許多,即使後面紅偉又來電話,告訴他電纜廠的兩單外貿訂單現在幾乎可以確定已經無望,他還是能夠安心睡個大覺。因此第二天早上開會,紅偉、正明、小三,甚至項東的臉色都不大好,雷東寶卻依然精神抖擻,而且反常地早到一步。因此正明進門就笑道:「看到書記坐鎮,我就跟吃了顆定心丸一樣。」以往紅偉聽了會覺得肉麻,今天看著雷東寶鎮定如昔,倒真是與正明一樣如吃下定心丸。
項東坐下就主動開口:「書記,昨天二號工地主機吊裝基本上是一次定位。安裝公司的那個吊裝工是個老鬼,晚上光線不好,只用兩隻小太陽照著,他照樣找准位置,一次成功,看起來進度可以因此加快一些。」
原來昨天項東沒來一起吃晚飯是因為這個。雷東寶因此又舒心了一些,他不由瞥了正明一眼,但沒說什麼。會議開始,雷東寶讓正明將昨晚討論的情況先說明一下。等正明說完,他才道:「看起來雷霆要準備過緊日子,而且也不知道緊張到哪天才完,你們都發表一下意見,看有什麼解決辦法。有個前提,一定要把工程進行到底,不能半途而廢。小項你把你昨天的話再說一遍。」
項東無奈,只好把昨天跟雷東寶說的工程無法停頓或無法收窄戰線的話重複一遍。
但項東話音剛落,正明就道:「我有一些意見跟項總探討一下。設備款的問題,實在不行就拖著暫時不付嘛,我們過去的登峰曾經靠這種辦法渡過一次次的難關,現在難關當頭,再來一次也沒什麼。」
項東當然反駁:「這麼做是短期效應。比如說我們至今沒法從兩家銅礦進貨,我們的人上門就給趕出來,對方說是過去吃我們苦頭太多。所以我們不得不捨近求遠到別處進貨,影響成本。」
正明反唇相譏:「現在不是得罪一家就吃不上飯的日子,現在東方不亮西方亮,這家不供那家供,斷不了頓,跟過去物資局卡你一下就死完全不一樣。我們現在要解決的是擺在眼前的大困難,必須採取非常措施,你想做長遠,你也得留條命拖到長遠,項總你說對不對?這種事項總可能接觸不多,我們小雷家人經歷得多了,沒什麼大不了。」
雷東寶聽了點頭,他昨天聽到項東的話,也是與正明一樣想法。但項東道:「我們按照合同都是有付款期限的,過期不付,後續設備他們肯定不發。」
正明見雷東寶點頭,忙再接再厲道:「看催貨的怎麼說話。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再說職工問題,我們可以把三台設備的安裝人員集中到一台,只要安排得當,正好集中火力打殲滅戰。」
項東冷笑一聲:「安裝人員的培訓都是針對特定機組,放到別的機組安裝,做個基礎工打個下手倒是可以,做主力可不行。雷副總的這個提議以及前面拖欠不付的提議,恕我能力不夠,做不到。」
其他人都聽得出正明的步步緊逼,卻都想不到項東否定得乾脆,其他人都不說,紅偉也在筆記本上圈圈畫畫,頭也不抬。雷東寶想做個裁決,可一邊是他倚重的技術能手項東,一邊則是有應急對策的正明,他得思考如何進行一個折中。
但這時正明搶著又道:「既然是改變計劃,肯定需要在某些方面做出犧牲,比如幾家安裝公司的進場離場問題,我們不可能照顧得面面俱到,需要在某些方面做出少許讓步。沒辦法,犧牲小節為大局嘛。當然,改變進度是一個幾乎需要推翻過去布局,全盤重來的辛苦事,但凡事只要有心,只要心在小雷家,人在小雷家,沒什麼做不到的。」
項東聽到這兒,臉色劇變,他不看正明,對雷東寶道:「書記,對於這種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唯心提議,恕我能力有限,不能無限跟進雷副總的超前思想。但我提請書記注意,工程安裝必須以科學、嚴謹的態度,積極穩妥地推進,決不能一哄而上,追求不切實際的時間效益,等投產運行時候事故頻發,甚至爆炸出人命,那就來不及了。」
正明聞言也臉色劇變,當年銅廠爆炸,他的臉上還留著明顯疤痕,他將杯子一頓,正想開口,雷東寶大喝一聲:「都閉嘴,讓你們想辦法,不是讓你們吵架,繼續發言,紅偉。」
紅偉當即放下描畫半天的筆,抬頭髮言,但他就事論事,只講與自己一塊工作相關的問題,堅決不涉及其他,講完就閉嘴。他不是雷霆正式員工,理所當然不說。但在場的人也幾乎與紅偉差不多的態度。只有電纜廠的人因為也涉及基建工程,他不敢再說一句與剛才項東正明爭論相關的話,只一個勁表態爭取加班加點提前完成安裝。
雷東寶聽半天找不出一句有用的,心裡感嘆小雷家每遇大事情,總是絕無例外的只有他一個人來拿主意。他不想再聽下去,草草結束會議,留項東談話,他讓項東不要多心,整個雷霆誰都沒拿項東當外人。然後他要求項東回去再想想,真到資金嚴重緊張時候,是不是可以考慮做做小人做做無賴,首先考慮雷霆自己的存活問題。
項東領命而去,雷東寶卻頭痛。他心知以項東這樣一個行事正規的人,讓項東做小人做無賴拖延賬款不付或者別的,那是為難項東。項東不是不肯做,而是做不到,他沒那花言巧語的無賴厚臉皮,還真是只有正明這個經歷過起落的人才做得到。他昨天還想著讓正明協助處理那些設備廠家,可是今天開會兩人當場衝突,那往後兩人還如何配合?說不得,到時候還得壓壓正明,讓正明老老實實配合項東。目前在小雷家,沒人能取代項東。雷東寶想,要不在電纜項目上先開始動用正明的辦法,在現實表明可行的前提下,再要求項東照做。
他把正明叫來,要正明到電纜廠蹲點。正明領命而去,非常踴躍,當然很有好好做出來要項東好看的意思。
而雷東寶找到陳平原會商,陳平原基本同意雷東寶以貸款綁架銀行的想法,讓雷東寶先人一步,從銀行和政府機關兩方面著手,開始密集籌款工作。
可是,小錢容易,大錢太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