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運輝經過外圍了解之後,還特意抽出一晚上時間考慮,才決定打電話給韋春紅,而非雷東寶。小雷家的情況出乎他的意料,他沒想到小雷家的攤子鋪得比他料想的更大。他是個做企業的人,就此情況稍做判斷,就大致明白,即使沒有出口受創的打擊,小雷家的資金鏈也是夠嗆,何況現在因東南亞金融局勢動蕩,出口形勢風雲變幻。
但是他也想到,雷東寶如今好面子,他自己也不願熱面孔貼雷東寶冷屁股,他還是繞一下曲線吧。他就打電話到他們的家,選擇的是晚飯時間,估計雷東寶不會在,果然電話接通,韋春紅說雷東寶在外面應酬。
兩人交流幾句各自的兒子,宋運輝便轉入主題:「大哥企業最近的日子不好過?」
「啊,連你住那麼遠的也知道了?東寶還說控制消息,不讓傳開,免得人心浮動呢。」
宋運輝心說,難怪紅偉是偷偷去找楊巡,因此宋運輝愈發謹慎:「我從最近經濟形勢分析,感覺應該對小雷家不利,因此向有關方面打聽了一下。我想大哥可能不大喜歡外人提起這事,正好這個電話是你來接。」
韋春紅聽著異常感動:「唉,宋總,謝謝你關心,關鍵時候總還是你,我本來一直想找你,你哪是外人,可那頭笨豬……我都沒臉找你……」
「情況真的不好?」宋運輝插上一句,打斷韋春紅的客套。
「不是一點點不好,是很不好。雷霆現在資金很緊張,東寶每天都在外面跑資金,公司管理都交給正明,可跑來的貸款不夠用,他們那新車間安裝吞起錢來嘩嘩嘩的,多少錢進去都跟打水漂一樣,一會兒就沒了。他又不想讓村裡人知道村裡沒錢,碰到要緊時候就自己掏腰包,我這兒現在左一次右一次已經讓他拿走不少了,我不給他,他就喝醉了跟我鬧。你說……兩個兒子一見他回家就躲起來,全家都怕他,保姆辭職不肯幹了。我都在想了,他心裡到底是雷霆重要啊,還是這個家重要啊。」
宋運輝聽得直搖頭:「春紅姐,大哥怎麼想……不,不管大哥怎麼想,他心裡應該是裝著妻兒老小的。可雷霆資金缺口大,再加十個你也填不滿,你要有考慮。」
「宋總,都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我也思量著我這幾年掙的這點子錢放到東寶手裡有沒有意義,可看著他艱難,我又不能沒良心,守著錢袋子一分錢都不給。你一說,我心裡有數了,不管怎麼樣,家裡得上一副雙保險,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可宋總,你在這兒老家認識的官多,交情肯定比東寶鐵,憑你身份走出去說話,誰……」
「春紅姐不用跟我客氣,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要不然我不會隨隨便便亂打一個電話說些空話給你聽。可大哥早前還貸不及時,已經上了銀行黑名單。市縣的銀行已經不同過往,他們現在也要考慮風險。我一圈打聽下來,看來大哥得立刻採取措施積極自救。我目前想到一個自救措施,可是我有個顧慮,這個措施執行起來,可能很傷大哥顏面。尤其由我說出來,他更會覺得我是在削他面子,所以我先找你了解一下大哥的近況,看他心情好不好,能不能好好說話。」
韋春紅感動地說:「宋總,你對東寶那真是別提了,親兄弟都不會有你這份關心。我實話說吧,在你面前我也不用遮遮掩掩。東寶最近脾氣壞透了,沒法跟他說實話,特別不能跟他提雷霆。宋總要不嫌我程度低,你費點勁先教會我,多說幾遍,我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記下來照單子說,總不會說錯,回頭我死皮賴臉地磨,總能磨出點道道來。」
宋運輝沒想到韋春紅竟然那麼快就理解他的處境和意圖,又積極主動地請纓,卸除他心中的顧慮,心裡感慨,雷東寶這人做事,別的不說,找老婆卻是一找一個準。不過宋運輝要說的主意不多,寥寥十幾句,無非是個思想,一條餌食,讓韋春紅傳達給雷東寶,讓雷東寶知道有這麼一個辦法。如果雷東寶心裡有這樣那樣的障礙,這十幾句話足以讓雷東寶做出選擇,用,還是不用。如不用,那麼他跟韋春紅多說無益。
韋春紅自然也了解宋運輝的意思,當然韋春紅也是多年職業帶來的一張甜嘴,一直見縫插針地恭維宋運輝的貼心和氣度。宋運輝都當耳邊風,這種話他聽多了。他只想快快了結雷東寶的事,回頭應對太太去,太太正要找他問話來呢。梁思申他們已經全面貫徹雙休日,宋運輝公司還在單雙周,因此這個星期是梁思申抱著可可來探親,宋運輝心裡清楚,他得給梁思申在職工下崗問題上有個說法。問題是他了解梁思申這個人,這一周考慮下來,他發現他無論從哪個角度解釋,可能都不會符合梁思申心中的道德準繩。
他今天忙得連晚飯都沒時間吃,給韋春紅的電話還是在機場大廳等妻兒時見縫插針打的。
他見到梁思申出來時旁若無人地只關心懷裡的孩子,不及其餘。若不是梁思申懷裡有個孩子,她梳馬尾巴、背雙肩包的簡單打扮真像個學生。宋運輝有些感慨,以前的她可不一樣,以前她怎麼噱頭怎麼打扮,性格非常直接,只得三個字——「我喜歡」,到哪兒都是焦點,生孩子後判若兩人。宋運輝沒良心地想,他其實更喜歡意氣飛揚的梁思申。
但無論喜歡或者更喜歡,眼前的兩個無疑是他的最愛,看到他們,雖然有被興師問罪之虞,他還是一顆心歡快起來,轉化為行動。他看到梁思申抬頭的瞬間一張臉上笑開了花,很快就見她嘴唇一撮,做出小聲舉動,示意他看懷裡似醒非醒的可可,可可迷迷糊糊間看到了爸爸,輕輕叫聲「爸爸」,伸出兩隻小手要爸爸抱,過程中連打了三個哈欠。宋運輝的一顆心軟得化為飴糖,忙伸手接了孩子。
梁思申笑道:「我下班急著趕回家,見可可跟外公兩個在玩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緬甸香粉,家裡那些老傢具雕的人臉上都讓一老一小撲了兩團香粉上去,古怪得緊。兩個人也是滿手滿臉的香粉,一個寒山一個拾得。我時間緊,捉了可可就奔機場,才剛把他收拾乾淨,飛機就降落了,可可也睡著了,也不知他們兩個下午怎麼瘋玩的。」
宋運輝聽著笑道:「人說隔代親,外公隔兩代才親。」
「我早說過外公,他反應遲鈍,想到該隔代親了,已經來不及,幸好我生個可可讓他撈到。」
「你還每天賭咒發誓以後要稍微禮讓一些外公,背包也給我。」
「算了,他巴不得我每天跟他磨嘴皮子呢,我哪天要是精神不暢懶得說話,他准一個精準的窩心腳把我惹毛了。我們還是繼續針尖對麥芒吧,這輩子改不了。」梁思申看看周圍,笑道,「這兒是你的地盤,背包還是我背著吧,不能讓我們宋總失面子。」
但走到外面,寒風凜冽中只見宋運輝的車子恰到好處地停在門邊上,走出大門,一步之遙,梁思申感慨:「二伯的車子都不大停機場門口呢。」
「今天冷空氣來,怕你們走一段路去停車場凍著。可可睡得半醒不醒的,最容易受風寒。」
「不怕,可可結實著呢,你沒見他每天跟黑拉拉練賽跑,免疫力很強。」
「剛剛給春紅姐打電話,大哥的兒子正感冒著,說最近天冷下來,小孩子動不動就感冒,又是打針又是吃藥。嚇得我趕緊回去停車場把車子開到門邊上。你猜大哥那邊情況怎麼樣?」
「很不好!」
「對。更不好的是大哥的考慮,他竟想憑一己之力渡過難關,而不是發動村民,他從家裡拿錢填補雷霆的急需。春紅姐有些為難要不要把她的私房錢拿出來支援大哥。」
「換成以前,春紅姐可能肯,可大哥跟別人在外面生個寶寶回來,春紅姐還能不寒心?」
宋運輝倒是沒想那麼多,又聯想到被雷東寶剝奪獎金兩年的小雷家村民,不由嘆一聲:「大哥別弄到眾叛親離才好,難道他是因為知道村民可能不會跟他同甘共苦,才不去想發動群眾那條捷徑?」
「沒同甘,誰跟他共苦?」
「話是這麼說,可大哥到底是帶領小雷家致富的功臣……呵,我這話作廢。」宋運輝才說一半,就理智地想到,人向來記仇容易報恩難,他經歷這麼多年還能不清楚?不能指望別人感恩戴德。
梁思申微笑:「可可又是被外公歪論熏陶著,又是被我們的高論培養著,你說以後可可長大會是怎麼樣一個人?」
「希望他是個思想獨立,對世界充滿好奇和熱愛的人。」宋運輝不知不覺就把自己的憧憬加到兒子頭上,「小引有沒有給你打電話?她現在跟我說的東西充滿新奇,她正好好體會享受。」
「我常給她打電話,她的很多感受,就是我剛出去時候的心情。我鼓勵她不要害怕。」
「難怪,她說跟你談得很好。」宋運輝把女兒跟親媽說電話後的感受吞進肚子里,「是不是環境不同的關係,我感覺你常駐國內後,性格變化很多。」
「有嗎?」梁思申沉默一小會兒,道,「這一年來我似乎總拉著臉兒。」
宋運輝騰出手摸摸妻子的頭髮,猶豫再三,還是決定自己主動提出:「我再讓你失望一下。那家合作企業下崗工人的事是我拍板的。關於理由,我想了一周,決定不解釋。無論出發點如何,過程如何,結果還是這個結果。換個時間,我可能還是會這麼做,我選擇挽救更大一部分人。不過現在通過上市操作,企業獲得融資,已經恢復生機,我準備考慮那些下崗工人。」
梁思申無話可說。宋運輝說的這是現實,發展和生存,在這個發展初期的社會裡,衝突特別激烈。只是,面對理直氣壯的丈夫,她無語了。
「在想什麼?」宋運輝沒聽到梁思申搭腔,有些焦急。
「不知道。我在想,我是不是該補休長假。」
「應該,我建議你出去走走,以前設計的印度香料之旅,或者自駕環遊歐洲,都值得考慮,我還以為你想問我怎麼安置那些下崗工人。」
「我想先知道,既然讓一部分人下崗是企業生存的必由之路,你為什麼不可以理直氣壯地做,而是先用把一部分人分流到服務公司的名義將那些有待下崗的人剝離到一家服務公司,然後才讓那家擠滿待剝離員工的服務公司難以為繼,造成人員不得不下崗,而且那部分人還因此得不到買斷工齡或者企業幫助交付養老保險等最有限的補助,甚至找不到對口的主管單位,這可不可以說是有計劃有步驟的欺騙?」
宋運輝心說,來了,他終於等到。他輕呼一聲「可可」,稍扭頭看看,見可可依然熟睡的樣子,才道:「國企裡面,讓誰下崗,不讓誰下崗,是件異常困難的事。」
「經濟考慮?」梁思申也是問得艱難,從小,她一直佩服宋運輝,而現在卻要質疑。
「我們曾經小範圍試點分流部分職工下崗,但是難度非常大,有技能的按說早自己找到活路,有些還是停薪留職的,可一說分流,又全回來了,說什麼都不願意脫離鐵飯碗,這是最出乎我們意料的。沒技能的更不願下崗,說生是企業的人,死是企業的鬼,在企業幹了一輩子,最後一定要拿著企業給的喪葬費才肯上路,這是一種難以解決的意識死結,對不起,我還是解釋吧。」
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梁思申接著問:「可是經歷被欺騙性質的剝離之後,下崗人員還能信任你們有餘錢後的安排嗎?你們除了拿得出錢,還憑什麼來管理他們?」
「你知道,這事有難度,有些難度我們已經遇到。有些下崗工人有了出路,可是他們隱瞞了,那邊掙工資,這邊讓我們繼續交養老保險,有些做了雙份養老保險。有些希望我們解決出路,可是你看看那些老企業安置老職工的附屬單位,金州這麼一家工廠五臟俱全,從幼兒園到中學,以及技校都有。養殖場從種菜種瓜種糧到養魚養豬養雞。那麼大的附屬包袱,拖得金州蔣總怎麼改革都沒法改成。我一早已經有放棄附屬企業的打算,但是把這幫人推向社會會怎樣呢?我不是有偏見……我讓大家想辦法,大家都沒有好辦法。」
「讀書的時候也討論過,太周全的福利制度,比如歐洲的,會不會是國家贍養懶人。剛開放的時候我們是被企業沉重的福利包袱嚇走的,我們當時都想,企業納稅,按說處置失業人員的事情應該是國家的責任,為什麼卻要企業負責職工的生老病死?在國內工作一段時間後才明白,這是讓企業為國家舊體制還欠債呢,很不合理。可我總覺得,你的處理方法還是不人道的,一定程度上,你毀了企業的公信力。」
「說對錯容易,做起來難。不說別人,我媽原來工作的廠子先是承包了,後來不知怎麼一轉手二轉手,低價轉到個人手裡了,所有老工人一下不知道醫藥費往哪兒報,本來就已經拿不到的退休費以後該問誰拿。我這一周才把一些社保福利之類的竅門弄清楚個小半,一團亂麻。最難的是還不知道以後還要怎麼改進,現在做的工作會不會作廢。」
梁思申不知道怎麼回答:「但願可可以後不用碰到這問題。」
「活著總是要碰到問題的,不是這個,就是那個,但願到可可他們時代的時候,有些問題不用那麼複雜。我……應該是比我早一代的那輩子人,遇到的變革太多了。他們說,該讀書的時候他們支邊支農了;等知識荒廢得差不多,粉碎『四人幫』了,他們又費勁爭取迴流,可沒有好工作等他們;好不容易生活穩定些,結婚生孩子了,卻又遇到下崗失業。這話是我從合作廠的報告里看到的,說實在的,那些人沒有工作技能,也不能全怪他們。回頭想想,我也是,一個初中畢業為讀高中而插隊的人,哪能想到後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一周想了很多,頭痛,急切地等你和可可來,又怕你見面就說我沒人性。」
「我有這麼面目可憎?」
「沒沒沒,你這段時間想得太多,太……所以我建議你出去走走。」
「可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當然無權作為評判人,我只有資格做一個質疑者,你會不會因為自身所處位置的局限,太多看到你自己的困難,強調你自己的困難?」
宋運輝一愣:「或許……吧。」
兩人抱著可可下車進去,宋季山夫婦早準備了清淡卻豐富的晚餐等著,可可腳一落地就全醒了,又鬧得不行。宋運輝看著熱熱鬧鬧的客廳,心想,梁思申小學時候的銳氣,其實一直埋在骨子深處。他看得出,梁思申的眼神有些不對,總是有意無意避開他。他知道梁思申心裡還在彆扭著。可是這也是他的選擇問題,在對待梁思申時,他選擇不隱瞞。那麼,他只有承擔不隱瞞的結果。但他相信梁思申應該會理解。
吃飯的時候,梁思申接到戴嬌鳳的電話。戴嬌鳳說她才剛從錦雲里出來,問楊巡妹妹出事是不是真的。梁思申心說外公還真八卦,但還是應戴嬌鳳要求,把事情經過大致說了一下。好在她倒是沒聽出戴嬌鳳口氣中有幸災樂禍的成分。
但是梁思申的心裡空空的,她沒找到答案,或許是她最近工作和心理的壓力過大,她真應該出去走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