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申聖誕節的時候與外公一起去日本商談,但無果而回。她和外公都不死心,元旦回來繼續保持接洽,眼見得日本經濟形勢越來越圖窮匕見,那家日方企業的立場越來越動搖。外公玩得興高采烈,一步步地設局做出欲迎還拒的樣子,挑逗日本那家公司的神經。梁思申本來一本正經地做著,卻看外公玩得有趣,就罷手看著外公玩,配合外公挑逗。沒想到外公跟她吵架總能黑虎掏心,玩正兒八經的收購也一樣能牽著對方的神經擺布,搞得對方欲罷不能,一步一步地進入外公設下的圈套。共同經歷了,一起深入了,梁思申才能嘆為觀止,這才明白外公雖然並不一定會她那一套中規中矩的辦事手段,外公卻有幾十年練就的老到眼光和過人閱歷。
於是她把搜集到的其他企業信息也說給外公聽,讓外公的業餘生活變得豐富多彩,令外公的眼神又迸發蓬勃朝氣,因此外公時常得意地摸摸自己因年老而頭髮稀疏的腦門,故作深沉地問可可,外公是不是越來越像禿鷲?可可哪裡知道外公的意思,看到外公給的禿鷲圖片,對比研究之下,從媽媽衣櫥里拿出一條毛圍巾在外公肩膀那兒圍上一圈,這才嚴肅承認外公像禿鷲了。
外公攬鏡自照,本來還是笑嘻嘻的臉一下凝住,看著和禿鷲一樣滿是皺褶的脖子和臉,很是不自在起來,竟然鬱悶了一整天。他想賴掉,偏偏可可已認準他是禿鷲,追著叫禿鷲阿太。梁思申不知,還以為外公自我標榜強悍的收購作風,心裡還覺得外公挺自戀,就沒阻止可可,弄得外公更是灰頭土臉。
梁思申本想帶上外公、小王和可可一起去宋運輝那兒包個賓館套房過春節,順便讓外公看看宋運輝的公司,沒想到總部發函讓她回去一趟,有事相商。既然梁思申不去,外公自然是不肯屈尊去宋家的,那似乎顯得他老無所依太彷徨。他也不讓宋運輝帶走寶貝可可,害得宋運輝只好兩頭跑。
梁思申被通知回總部與人力資源相關人員談話,說是談她的職業安排。梁思申想到的是吉恩的禿鷲盛宴邀請,一路好笑地想到,難道吉恩三番兩次勸誘不成,乾脆直接從大本營著手挖牆腳了?她當然不能答應,她現在安家中國上海,雖然最近諸多不快,可她已經變得逐家而居……可是,梁思申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她乘上飛往美國的班機,想到彼岸熟悉的環境風情,心情卻是那麼愉悅甚至暢快呢?
她似乎是衝出什麼令她呼吸艱難的羈絆,她好像迫不及待地想登陸那另一片陸地。
但令梁思申驚訝的是,吉恩並不知道她來的消息。這下樑思申有些糊塗了,與吉恩無關,那麼有關她的工作安排究竟是怎麼回事?
答案並不需要太久等待,梁思申如約上去談話,但是她沒等一小時約談結束,已經變臉出來,可梁思申的心裡在笑,抑制不住地笑。她沒想到,人事叫她來所謂詳談她的職業安排,竟是希望她回來美國,接受短期培訓,原因……哼,梁思申心裡還是笑,不用笑別人,這回只笑她自己,笑自己的幼稚。
她沒有逗留,她哪兒都不想去,熟悉的華爾街已經在她眼裡變得可笑,她頂著寒風匆匆回到酒店,在溫暖的浴缸浸泡良久,繃緊的肩膀才鬆弛下來,她茫然地望著天花板,心裡卻是再也笑不出,只余濃濃的沮喪。原以為自己英明神武,臂可跑馬,卻原來只是該死的無知的眼高於頂。水冷了,她才出來,拔掉電話捂頭睡覺。只覺得橫貫全身,令她幾年來精力充沛地享受工作、享受生活、工作生活兩不誤的一口真氣全泄了,此刻除了睡覺不想做任何事。
醒來時候梁思申腦袋空空蕩蕩,伸手開電燈,才發覺這裡不是她的家,她又是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打電話到錦雲里。她撥下上海區號的時候,才想到撥的是外公的電話,她腦袋裡猶豫了一下,手上卻順勢撥下去,沒有停止。她想到,她似乎應該先跟丈夫說,而不是跟討厭的外公說,但外公已經接起電話。
「什麼事啦?小輝明天才來,你算算時差,別搞錯。」
聽著外公一如既往的強悍和不耐煩,梁思申反而感覺親切,似是怕被電話那端外公看見似的,偷偷伸手輕輕揉開凝固了不知多久的顏面,盡量平靜地道:「外公,我決定全職與你合作做禿鷲。」
「少來,給人開除了還想我記你情,珠算沒學,算盤倒是天生能打,怎麼回事?」
梁思申這回沒頂回去,老老實實地道:「沒被開除,我好像還有點用,他們想把我調離中國,還想讓我深造,給我升級,可是我忽然不想做了,其實都是一回事,是我原來無知。」
「到底怎麼回事?說痛快點。」
「沒,沒事了。今天進去就問爸爸的事,我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全不知道。然後他們說我什麼能力很好,過往的工作考核也很好,總部需要我這樣的人……我全知道了,他們的潛台詞是我不再適合待在中國……」
「你們上海辦事處不也早先因為這種事請走一個子弟?這種事情是遲早的,你難道不知道?」
「我原以為上海辦是入鄉隨俗。」
「天下烏鴉一般黑,因為什麼派你到中國,當然有同樣原因讓你回去。很簡單,你以為你能力超群?比你強的人多的是,比如我和小輝。不過你還行啦,老美沒把你就地正法,還把你調到美國高升,算是沒辱沒我王家血統,怎麼,哪兒不對?把你就地正法才對?」
「不是,我沒想到全不是這麼回事,我沒想到事實跟我想的全不一樣,我還以為這邊都很職業,很講規則,我沒想……」
「那是你傻。」外公都不要聽梁思申的申訴,「我走遍全世界,哪兒都一樣,什麼事只要跟錢搭一起,都沒個乾淨的。你們那行當算計的都是大錢,即使規則也是黑的,你還什麼講規則,你是給洗腦了才不覺得黑。你跟我說禿鷲,禿鷲是幹什麼的?你做禿鷲玩得高興,你想過被禿鷲吃的人是什麼想法?股票又是什麼?衍生品又是什麼?都是內行人空對空玩外行人的遊戲。只有你才以為是數字是科學,笨蛋!難怪你一會兒控訴你爸一會兒又控訴小輝,敢情你學校出來還沒長大過啊,會不會太弱智,難道以前是我高看你了?」
梁思申被外公罵得無法應答,無奈地道:「原來我比我能想像到的更傻。」
「幸好只有我發現,要是你那些老美同事也知道,你一早給就地正法了。」
「我再好好想想。」
「想什麼啊,有什麼好想的?一清二楚的事,你又不是可可,這麼簡單的判斷都沒有?早點辭職回來最好,我調教你。你別告訴我你厭惡這個黑暗世界,從此關門做家庭婦女,有閑了去證券公司玩數字,你別告訴我,我警告你。做人現實點,都是讓迪士尼教傻的。」
梁思申放下電話哭笑不得,她又不是不知道外公是什麼德行,卻還第一個打電話給外公,難道她正是討罵去?可是她心裡卻明白,外公把答案打包給她了。不,其實她已經知道答案,外公只是點穿而已。現實地說,確實哪兒都是一樣,她再不用把這邊當作天堂當作最後的精神家園,除非她是精神病。那麼她對此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只是她的心裡很失落,理想呢?幻滅了?那麼容易?還是她早等著這一天?
她辦完辭職手續,毫無懸念地直飛邁阿密。爸爸媽媽在等著她,等了一年,幸好還趕在春節,但願爸媽不會拒她於門外。
飛機向南,陽光越來越明媚。但世界的色彩看在梁思申的眼裡,已經褪盡瑰麗。想到正要去見的爸媽,她硬下心腸堅持了那麼多天不去探望的爸媽,可她到今天才知道這個堅持非常可笑,到今天才知道以前這二十多年的認識都是被她人為地塗上理想主義色彩的假象。二十多年,人家楊巡等人估計早在童年時期就適應了的世界,她今天才看清。其實爸爸不是……的,媽媽不是……的,宋運輝不是……的,所做的工作不是……的,所接觸的規則不是……的,遍數下來,似乎只剩下小小的可可是真的。對,還有碩果僅存的外公,外公率性得徹底,倒是有屬於外公自己的真實的世界觀。梁思申不由得深深懷疑,她第一時間給外公打電話,是不是潛意識中早認定外公的真實。
時至今日才能體會外公的可愛,理解外婆一輩子對外公的縱容。
而原本高大的爸爸,原本睿智的丈夫,還有那些原本偉岸的親戚們,反而都不是那麼回事。她自己也不是,她只是個外公說的理想主義傻瓜。這些人是怎樣,包括她是怎樣一個人,其實外公早就跟她提起過,而且一直掛在嘴邊,果然她愚鈍,她以前反而還認定是外公嘴壞。其實外公嘴上雖不歌頌禮義廉恥,做人倒是說一不二,最不虛偽。
她想到事後給宋運輝打的電話,丈夫很理解她的選擇,也支持她的選擇。但是宋運輝的意見與外公的不同,他說她逃避,沒有挑戰現實的勇氣。梁思申心說挑戰也要看挑戰什麼,她現在厭惡那種滿嘴標榜高尚的企業文化,實則百無禁忌的虛偽,話說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後者偏要擺出道貌岸然的職業精英狀,她以前不知道便罷,現在知道了,既然活在這個世上避無可避,她寧可學外公直來直去。
梁思申一路胡思亂想,看看這個西裝筆挺的可能是衣冠禽獸,看看那個笑容可掬的可能是道貌岸然,一下子忽然看出去似乎都沒了好人。即便是下了飛機坐上租來的車子,也依然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父母。一生做人的行為準則忽然成了虛妄,那麼她現在該如何言如何行?再加今天去看爸媽,本來就是一件高難度的事情。
她將車子開到爸媽住的地方,一眼便認出已經在照片上多次見過的建築,她沒敢下來,就坐在貼膜的車窗後面深呼吸。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該解釋還是道歉?還有,爸媽會怎樣地怪罪?她甚至有了臨陣退縮的打算。
而此時爸爸走了出來。爸爸顯然是詫異自家院子外怎麼停了一輛車子,不免多看了幾眼,看得梁思申心裡「咚咚」打鼓,更想逃避。但是爸爸沒過來,爸爸精神很好,他出來是來剪花,但才一刀下去,屋裡的媽媽也沖了出來,梁思申從微降的車窗後聽出,媽媽在「教育」爸爸插花用的花應該剪長柄,別總不捨得下刀子,爸爸唯唯諾諾。梁思申看著,眼淚抑制不住地流淌。
眼看爸媽剪好花轉身進屋,梁思申腦袋發熱,便衝出車去。爸爸媽媽這時也看到了,媽媽比爸爸反應快,沖在前頭,三步兩步,便與女兒撞在一起,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其實見面很簡單,什麼話都不用說,爸爸還是爸爸,媽媽依然是媽媽,女兒就是女兒。
最簡單的關係,梁思申發現她給搞得複雜化了。
她陪爸媽住了幾天,幫他們買了台電腦,連上網路,教會他們發送電郵,瀏覽網頁,又跟著爸媽與幾個華裔見面吃飯,還陪爸媽去醫院做了一次全面體檢。上飛機去日本前,又被媽媽用美食喂得無法彎腰,但是她一直沒跟爸媽說她工作變動的事,自然更不會與爸媽說梁凡出事大家亂成一團,此時的爸媽在她眼裡已成了需要她照料的老先生老太太,那些傷筋動骨的事情,她擔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