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運輝沒料到梁思申速戰速決去了父母那兒,他跟外公一起接到電話後,聽外公自言自語,他沒聽清楚,他忽然也有了去看一個人的衝動,他看看手錶上的日曆,對外公道:「外公,我想去看看東寶大哥,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
外公猶豫一下:「我這老保姆得替你們看著兒子。」但又忍不住道,「那邊冷,吃不消,呃……有沒有好點的賓館?」外公也好奇那個魯莽的雷東寶究竟做了些什麼事,而且外公閑不住。
「有賓館,還不錯,我讓人給外公訂個套房?」他說話的時候撥電話打聽得今天有航班過去,又讓紅偉訂房。
外公點頭,立即讓小王著手準備行李。宋運輝則是自己上去收拾行李,他還得收拾可可的東西,偏偏可可跟著上來一定要蜷在行李箱玩密室藏寶,宋運輝將他拎出來,他笑嘻嘻地又爬回去,他嫌箱子逼仄,就把爸爸收拾進來的東西扔出去,弄得宋運輝手忙腳亂。外公看上面兩個人總是沒個完,心裡奇怪,讓小王上去瞧,小王看見就笑死了,轉達給外公聽,外公連連誇獎可可幹得好。
宋運輝終於拖拖拉拉下來,可可還興奮得嘎嘎亂笑,抱著爸爸的頭亂搓頭髮。宋運輝一手拎箱子一手抱可可小心覓著樓梯終於走到平地,才看清楚外公已經換上一件黑色貂皮領子呢大衣,手套圍巾帽子戒指一件不少。宋運輝不由看看自己隨意套上的羽絨服,趕緊把可可放下,自覺衝上樓去換了一件大衣,也是黑的長大衣,是梁思申給他的配置。外公這才滿意地點點頭,一行帶著可可保姆浩浩蕩蕩地出去。
兩個人心照不宣,尤其是外公,他喜歡出眾,喜歡權威,因此不等人家認識他的心靈美,他先裝備齊全壓倒眾人。宋運輝則是知道此去必與雷東寶交談,他不免想到上回雷東寶見他時那妄圖壓他一頭的念頭,因此他也需要裝備。
飛機到達便見到紅偉吊著脖子等待,但宋運輝沒見到雷東寶,心裡失望,外公則是不客氣地問宋運輝:「東寶為什麼不來接我?架子那麼大?」
宋運輝見紅偉為難,就道:「我只說我來,沒說外公來。」
「才初六,正月初六,他有多大屁事拖住,你來他也不接?擺臉子給我們看?」
宋運輝自己心裡也生氣,就沒回答,只對紅偉道:「你們稍候,我去看看回程機票。」
紅偉忙拖住宋運輝,內疚地道:「宋總別生氣,機票的事情都交給我,我們先去賓館,我開著書記的車來。」
外公跟宋運輝道:「你去看機票啦,我們休息一晚上,明天去你家。我看你東海公司去。」
宋運輝沖紅偉笑笑走開。紅偉異常尷尬,又不好說什麼,只好一直賠笑。他來前通知雷東寶接機,但雷東寶春節沒人給他燒飯,這幾天一直吃東家喝西家,他去人家家裡,當然都是好酒好菜,起碼酒要喝足。他聽說宋運輝來,但宋運輝不是直接給他打電話,令他心裡很沒意思,就屁股黏在椅子上不動,將車鑰匙交給紅偉讓紅偉看著辦,因此就不高興地多喝了幾杯,躺在家裡睡午覺了。
紅偉很無奈,他不用轉身都能猜出外公一定是黑著一張老臉。宋運輝買好機票,一行上了雷東寶的賓士車。紅偉只好對宋運輝說實話:「宋總,書記大概是喝醉了,小三射門叫不醒。最近他本來心情就不大好,還不知什麼原因,大過年的韋嫂和書記媽扔下書記去海南玩了,這幾天我看書記每頓喝醉。」
外公明辨秋毫:「媽媽的,孬種,怕我罵他,裝醉做縮頭烏龜。」
紅偉辯解:「書記不是做縮頭烏龜的性格。宋總,書記最近難,我看著他酒量也不如從前。今年春節上門的人倒還是挺多,但大多是要債的,像你們這樣專程來看書記的今年不多。書記要是沒喝醉,不知道該多高興!」
宋運輝原是想學梁思申,放棄其他雜絆,專心兄弟感情,面對面地與雷東寶商討面臨困難,為此他特意拐來經驗老到的外公,沒想到他的主動換不來雷東寶的接待,他也懷疑雷東寶佯醉避他。但紅偉說得那麼懇切,他也不便說什麼,就道:「我們先住下,外公需要休息,回頭還得勞煩紅偉哥帶我去小雷家轉轉,很久沒來了。」
外公道:「不去小雷家,我睡午覺。」
宋運輝沖外公賠笑:「小雷家冷,外公就賓館待著,我去請大哥來。或者……外公有沒有興趣去我老家看看?」
「不去,哪兒都不去,我累啦,別跟我說話。」
紅偉也跟著賠笑,但是沒敢插嘴,知道這老頭脾氣暴。宋運輝安撫下外公,才問:「紅偉哥,春紅姐與大哥……沒什麼吧?」
紅偉卻不知道那茬:「能有啥事,韋嫂還帶著婆婆一起去海南,婆媳好著呢。對了,聽說書記最近倒是一直住村裡,忙得沒時間去市裡住。」
宋運輝聞言,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看來那兩夫妻有問題了,也看來雷東寶現在工作生活全都一團糟。一念及此,他只好又一廂情願地替雷東寶開解,因為雷東寶工作生活都不如意所以才避他,並非其他原因。
安頓下了外公和可可,他跟紅偉去小雷家。但宋運輝心不在焉,他已經準備調整思路,將來此獻計獻策改為糾正雷東寶的不良心態。紅偉則是一路感謝,又不斷告訴宋運輝現在小雷家的困難,以及村民對雷東寶的誤解。
宋運輝從來就沒指望村民能服服帖帖,有議論才是正常。他聽了半天,看到面目全非的小雷家出現在眼前,他這才能將看過的報表、梁思申的描述和小雷家的發展聯繫在一起。他讓紅偉停車,步行走進村子。紅偉後面緩緩跟著,開著車窗大聲指點給宋運輝聽,這是什麼,那又是什麼。
宋運輝自己是做工程一步步進階的,看著這麼大規模的安裝場面,又想到紅偉找楊巡所說的技術人員紛紛離職,他連連搖頭,安裝工程千頭萬緒,需要一個極其內行的領導班子,類似小雷家的現狀要搞好眼前這一大攤子,他憑經驗覺得難。他又回頭向紅偉確認:「你說的那個技術骨幹沒回來吧?」
紅偉道:「那個沒回來,但等我回來,工程師又走了三個。」
宋運輝點頭,心說即使資金不出問題,這麼大規模的安裝工程也肯定是問題不斷,進度必然是跌跌撞撞。沒想到小雷家搞了十多年,至今依然保持土法上馬的風格不變,這種管理意識,若不是過來親眼看了,還體會不到。
路上照舊的臟,風吹起來撲面的細灰。宋運輝且行且問,紅偉將車子開到空曠處也停住下車,跟著他一起步行。他們不急著去雷東寶家,兩人一起先將幾家工廠大致繞了一圈,才往迴路走。
紅偉避開來來往往的村人,輕聲問道:「宋總,你看呢?怎麼救才對?」
宋運輝搖頭,「沒救」這兩個字在舌尖轉個圈,又咽回去:「需要動大手術。」
紅偉卻鬆口氣,道:「只要還能動手術就行,等下我讓其他幾個人也一起來聽你指點。」
「不敢說指點,紅偉哥,我們討論。可是……我擔心的是大哥,他能不能轉變觀念。」
「書記說你曾叫他削掉一半產能,組織最精銳力量強攻,他說他絕不。」
宋運輝笑:「以前我沒號脈,亂開藥方。紅偉哥暫時不要請其他幾個,還是讓我跟大哥單獨談談。」
「好,你們慢慢聊,我讓我老婆做幾個菜。」
宋運輝點點頭:「大哥會發動群眾,卻不大會團結群眾,幸好還有紅偉哥你這樣的兄弟朋友不離不棄。呵,門口的樹都長這麼高了,你們都沒鑰匙?」
紅偉站門口射門再三,又仰頭叫好半天,都沒聽見雷東寶在上面有任何動靜。宋運輝仰頭站著想,雷東寶究竟是真沒聽見,還是假沒聽見?這時候他注意到,雷東寶家的窗戶還是過去的那種老式木框窗,風吹雨打,木框上的油漆早已脫落,老舊不堪。而周圍其他人家的大多已經改頭換面,換成鋁合金窗。宋運輝想,雷東寶或者是做人不拘小節,也或者是跟不上時代,但總之是對潮流變化不敏感的。
不斷有人聽見叫喊聲探出頭來瞧,又看到紅偉身邊的宋運輝而好奇,好多人認識他,自認有頭有臉的就趕緊過來握一下手。但來人如士根、正明者,都秘密小心關注著宋運輝的神色,揣測他與雷東寶的互動。畢竟宋運輝自雷東寶釋放後,再沒來過小雷家,今天還是第一次,但細心的來人也從態度較以前和藹可親的臉上看出宋運輝更加權威,因此更加留意宋運輝的一舉一動。
宋運輝可比雷東寶細心得多,他跟每一個說話握手,都是不加掩飾地觀察著握手的人,一圈兒下來,他對紅偉道:「還沒應聲?」見紅偉搖頭,他斷然道:「砸塊玻璃,誰爬進去開門。」
小三連忙找磚頭砸碎玻璃,又舉起另一個精壯小夥子,扒開插銷,翻窗進去,將房門打開。宋運輝當即走進去,拍拍那小夥子的肩讓他出來,他跟大家說聲不好意思,就關門落鎖將自己關在門內。他心裡有個不好的推測,他懷疑雷東寶裝醉避他,估計讓大伙兒活捉現場的話,雷東寶這傻瓜本來現成可用的宋氏虎皮大旗就此失效。他有時還真厭憎雷東寶,可讓他今天當著那麼多人給雷東寶沒臉,他做不出來。那麼,就關上門,做成人民內部矛盾。
他走上二樓,就聽到樓上鼾聲如雷。循聲源找去,見雷東寶大冷天手臂露在外面手掌放在腦袋下面正睡得痛快,模樣就跟圖畫中的放牛娃似的。宋運輝看清楚這些,轉身下樓,開門對外面還站著的眾人道:「有什麼辦法解酒?」看到雷東寶是真醉真睡,宋運輝心裡釋然,雖然依然清楚雷東寶明知他來卻喝醉,無非是借喝醉不與他面對。
正明笑道:「書記喝醉了叫不醒,叫醒了也沒用。」
宋運輝道:「以前不是號稱千杯不醉嗎?我記得他中午喝醉午睡一會兒就可以上班。」
紅偉如實道:「書記現在酒量差了點,喝醉了也比過去愛睡。有次喝醉了我們沒注意,他自己滑桌底下躺著睡著了。」
「得睡多久?」
紅偉看向小三,小三道:「現在書記只要喝醉躺下,一般都得第二天早上才起,不管是中午喝醉還是晚上喝醉。」
宋運輝當眾拉了好一會兒臉,才道:「紅偉哥,你安排個人看著大哥,他如果醒的話……我們幾個先過去賓館,士根哥,正明,還有這位三主任吧,我們一車過去,難得見面,我請大家吃飯。大家……跟嫂子請假沒問題吧?」
士根訕笑道:「我還是不去了吧,我現在半退休,喝酒不會,聊天說不到一塊兒。」
宋運輝拖住士根,笑道:「士根哥若肯賞光,我開車接送。」
士根不好再說,但臉上顯然是皺紋緩和,揚聲與站在不遠處的兒子打個招呼,跟宋運輝一起走向車子。宋運輝搶了紅偉手裡的車鑰匙,眾人客氣一番,見實在拗不過宋運輝,也只得魚貫進入坐下。宋運輝這才道:「大哥不管怎麼起落,最後跟在他身邊的總是你們幾個,說起來,除了三主任,我們幾個已經認識十多年了。」
小三忙道:「宋總請叫我小三,我才多大,當不起三主任。」
士根坐在前面,聞言只是笑笑,但是沒說話,紅偉道:「說起來這十幾年變化還真大。」
宋運輝道:「士根哥,你兒子上初中了吧?看著他長大了。」
士根才道:「剛上高中了,犟得不行,每天跟我爭長短,什麼事情都要辯個高下,宋總女兒還沒初中吧?」
「還沒,不過快了。你說他們這麼瘋長,我們還能不老?士根哥有五十了吧?」
「明年,明年請宋總過來喝酒。」
「剛才說大哥現在酒量減少,也該是時候了,我都忘了大哥也奔五十了。印象里大哥好像一直是那樣子,每天使不完的精力。」
士根笑道:「書記以前可沒那麼胖。宋總倒是一直不胖,宋總生活有規律。」
「太太管著。」宋運輝呵呵一笑,「士根哥,不瞞你說,我今天來想討教你這個旁觀者,小雷家到底是怎麼了?剛才跟著紅偉哥一路看下來,一路都是問題。」
士根也不由看了看宋運輝,但士根現在也無所謂,他已經是給壓到底層的人,他就直說:「小雷家現在看上去麻煩很大,但書記看上去沒有辦法。原因追究起來,根子還是出在書記個人身上。宋總找我們誰都沒用,最應該是好好找書記談,讓他不要一意孤行。我以前仗著老面子找書記提過意見,書記沒聽,看來還得宋總出馬,其他具體我也說不上來,我離開雷霆很久啦,他們怎麼操作我沒權過問。」
「哦,士根哥能否把以前跟大哥提的意見和我說說,方便嗎?」
「方便,以前我提的時候想單獨談,不過書記說公開談,大家都聽到我提問書記解釋。一條是村原有豬場魚塘沒歸在雷霆,那部分承包收入由誰保管的問題;二條是徵用村土地後的土地徵用費由誰保管的問題;三條是在雷霆上班的村民只拿有限工資,上繳獎金由雷霆支配是不是合理的問題。」
不用等士根說出雷東寶的解釋,宋運輝就已經知道依雷東寶的性格,那些錢會流向哪裡,由此,宋運輝不由深深擔憂起雷東寶在小雷家村的群眾基礎來。雷東寶對他都這樣,對村民還能有什麼好辭色?如此看來,這雷東寶別說是活路沒有,連死路都被他自己堵死了。宋運輝無心開車,也無心掩飾,將車停到路邊交給小三,自己退到后座。
他做企管多年,最清楚錢在大家眼裡的分量,因此每到加工資或者崗位工資調整時期,他都是嚴陣以待,再三再四擬訂調整方案,小心掂量各方平衡,可即使這樣,每次依然麻煩不斷。那麼那些已經記在村民名下不菲的錢卻被雷東寶強行佔用,村民該有多少不滿?而如今又眼看雷霆陷入困境,村民被雷東寶佔用的錢眼看將陷於泥淖,大家將如何憎恨佔用他們的錢又管理不善讓他們的錢有去無回的雷東寶?他不知道雷東寶還做了那麼多蠢事,果然士根旁觀者清,三個問題直指雷東寶死穴。而雷東寶卻笨到要求士根公開對話,而非私下解決,真是無知到狂妄。
一旦雷霆有個風吹草動,這三筆錢歸還成疑,那些村民都得揭竿而起。
車上眾人都沉默,都偷偷看宋運輝臉色。紅偉以前出差沒親耳聽到士根諫言,只是風聞士根與雷東寶吵過一架,今天詳細聽了,又見宋運輝嚴陣以待,他不由想到楊巡的提醒,他錢多,對那些個錢不是太在意,但是別人呢,連正明都再次回頭認真品咂士根這三個問題的滋味。
車到賓館,宋運輝安排他們幾個在他的套房歇息喝茶,他則是上樓找外公說話。他將雷士根的三個諫言一說,外公奇道:「東寶腦袋灌水泥了?」
宋運輝沒有回答,又把他見到的小雷家一幕跟外公詳說。外公認真聽著,一直搖頭。等宋運輝說完,外公道:「東寶還待在村裡幹什麼,趕緊轉移資產逃走,我看沒辦法。」
「只有救活一個完整雷霆,大哥在小雷家才能好好待下去。外公你看……」
「他待小雷家幹什麼?繼續禍害?到一定規模後,他不是管小雷家那料了,他該被歷史拋棄了。我看你現在被傳染笨病了,這麼簡單的問題你還沒看清?你現在只有一件事能做,給東寶留條後路,讓他有地方投奔,其他沒了。」
「外公能不能下去跟小雷家的幾位大員談談?」
「去幹嗎,醫死馬?我才不幹那蠢事。你趕緊打發了他們,找輛車帶我四處看看,別白來一趟。」
宋運輝只好放棄,他打電話要賓館派一輛車,他寫下地址,讓司機趁天還亮,帶外公、可可、小王、保姆去幾個地方轉轉。他則是下樓與小雷家四個聊天。至此還有什麼可聊?宋運輝也沒了幫忙的信心,他不信失去民心的雷東寶能有本事力挽狂瀾,再度帶領小雷家村民絕境逢生。但既來之,則安之,他還是找話題與眾人談了兩個小時,又一起吃了頓飯,才親自送他們幾個上車離開。
宋運輝回到自己房間,單獨想了半天,越想越燥熱,將窗戶打開透入冷空氣。他在寒冷的窗口站了好久,才回身給正在海南度假的韋春紅打手機,他告訴韋春紅,雷東寶可能會在小雷家待不住,他要韋春紅做好最壞打算。
韋春紅大驚:「為什麼?又是坐牢?」
「我今天到小雷家,情況不樂觀,坐牢不坐牢還是次要,最嚴重的是眾叛親離。」
韋春紅失色:「宋總,你說這話要負責任。」
「我負責任地建議你,轉移所有財物,靜觀事變。對大哥我已經沒建議了,你可以轉告他,他沒處去可以找我。」
韋春紅無法抑制地問:「這麼嚴重?有這麼嚴重?」
「對,你好好考慮。你任何選擇我都會尊重都會接受,但希望你跟我打個招呼,讓我有所準備。」
韋春紅聽著那邊掛斷電話的「嘟嘟」聲音,一直倒吸著冷氣沒法接受宋運輝所言。
但外公說他打草驚蛇,弄不好韋春紅就此捲鋪蓋離開,雷東寶落個人財兩失。宋運輝覺得韋春紅應該不會離開雷東寶,當年雷東寶坐牢時候韋春紅的表現讓他印象深刻。但他也不知道韋春紅這次會如何選擇,無論韋春紅怎麼做,他相信自己言行一致,都能接受,只是,心中則是最希望韋春紅別離開雷東寶。
外公卻不管宋運輝心不在焉,拖住宋運輝道:「你好像在老家挺是個名人嘛,問路只要提到你的名字,十有八九不會落空,你家那房子是你工作後造的?」
宋運輝應聲「嗯」,轉頭應對付可可的糾纏,良久才又回答一句:「我出錢,大哥代我去世的姐姐出力。」
「你那時候工資夠造房子?」外公驚奇,「現在工資反而少得我都替你叫屈。」
「我自己造肯定不夠,揩大哥的油,不過那時候出國一趟省下來的生活費兌換成人民幣,數量可觀。」
「那倒是,以前國內外生活水準相差巨大,有錢先修祖屋,這想法倒是鄉土。」外公在宋運輝背後眯起眼睛,冷不丁問一句,「你當年在那麼個偏僻的農村,心裡的理想是什麼樣子的?今天的發展在不在理想之內?走到外面後,有沒有忽然發現以前的理想全部很可笑?」
宋運輝被外公問得一愣,定下心來回想,但得再細看外公表情,確信外公問題之後沒有陷阱,才道:「還在農村的時候理想很局限,書本教育多少,我的思維空間也就多少,我家庭成分不好,當然不敢奢望能有今天,那時候的理想是做個科學家,當時想只要好好讀書逃出去。」
「不過我聽思申說好好讀書對你來說是奢侈的想法。」
「好在恢復高考。那時候坐著火車去上學,火車輪子滾一圈,我的眼界擴一圈,到了學校更是被那些有經歷的大同學和紛至沓來的信息打得眼花繚亂。大學四年就是海綿一樣吸收知識,以期跟上大城市同學的腳步,腦袋裡的想法被快速發展的社會裹挾著劇變,經常在現有認識上確立一個理想,卻很快被下一波思潮否定。畢業後社會正等著我們去創業,忙得都沒時間想太多,等到一定程度,更多是回顧總結,展望未來,再也不會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外公聽了點頭:「我也說,哪來那麼多理想信念,我當年戰亂時候最想的是活命保本,除了漢奸什麼都可以做。媽媽的,所以說能堅持理想、信念到成年的人都是蜜水裡泡大不知世事艱難的幸運兒,以後再看思申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啐她。你以後也不許寵著她,養個好高騖遠的老婆,你累不累?」
宋運輝不同意:「自己辛苦,不希望再看到親人重蹈覆轍。做男人的有能力讓妻兒享福,算是本事吧,可惜我的收入跟不上思申的開銷。」他至此才明白外公為什麼問他這麼古怪的問題,外公從來只關心自己,即便關心他,也不可能關心到心裡去,交流思想還是第一遭,原來是為思申。看起來老頭子不聲不響挺在乎外孫女。
外公道:「你這想法老派,我喜歡老派男人。不過別矯枉過正,養出一幫不事稼穡的寄生蟲來,可可的教育我得盯著,你才脫貧,不懂高深教育。思申自己還是小孩子,小孩子帶小孩子玩還行,教育?呸!」
宋運輝哭笑不得,又不便揭發外公養出兩個大好兒子,至今有家歸不得,只得道:「外公經常當著可可面非議他媽媽,應該不是好教育。」
外公老臉一紅:「你別管我,你還是教育你那好大哥去,想辦法怎麼給他自己在小雷家留條活路。你千萬別妄想通過你那些官朋友拉東寶過這一關,不過我相信你不會笨到沒救,搭上自己得來不易的地位。」
宋運輝不死心地問一句:「真沒希望了?」
外公道:「你腦袋還正常吧?」
宋運輝訕笑:「此一時,彼一時也,時勢造英雄,時勢毀英雄。」
兩人議論的當兒,一車回家的小雷家四個骨幹卻是各懷心事。尤其是士根,更不可能在這幾個人中間隨便說話。但快到小雷家的時候,正明卻開口了:「你們有沒有看出,宋總到賓館後態度有變化?」正明說完很久,見大家都不搭話,就點名道:「小三,你說士根叔的三點是不是對宋總影響很大?」
小三不敢亂說,但又不能不答:「我光顧著開車看路,沒怎麼留意。」
正明輕「哼」一聲,又對紅偉道:「紅偉哥,看了宋總的變化,我很擔心。本來……我是把宋總當救星的……以前小雷家最難時候,靠宋總提攜才活過命來,這回我看他後來吃飯說的話都是繞圈子。」
紅偉斷然道:「那是因為宋總還沒跟書記談話,我們算什麼,他跟我們拍胸脯拍錯地方了。」
正明道:「也是,你看我心急的,眼看一根救命稻草在眼前晃,心急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抓住再說,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這角色。士根叔,還是你最有資格,老資格,沒說的。」
士根卻是在黑暗中閉目打盹,一言不發。該說的他都倒給宋運輝了,從宋運輝的態度,他看得出宋運輝比這一車其他三個都明白,他倒是看不出宋運輝前後態度的變化,估計那是正明杜撰,宋運輝不是那麼膚淺沒城府的人,顯見正明別有用心。他絕不會敷衍正明遞來的探詢,正明是什麼貨色,他旁觀幾年更看得明白,小雷家落在正明手裡,更沒他的好。
紅偉也煩正明,見車子拐上村道,不得不抓緊時間道:「今天與宋總的談話,我看局限我們四個人小範圍知道,都別傳出去。」
小三立刻答:「我有數。」其他兩個都沒回答,紅偉也不好強求。
但小三回家卻是好好琢磨正明車上說的這幾句話,再琢磨紅偉與士根的態度,心裡越發感受到雷東寶的權勢猶如比薩斜塔,岌岌可危。
紅偉回到家裡也是回想宋運輝的態度,但他想來想去,宋運輝除了將方向盤交給小三之外,看不出態度有什麼變化,可是又不能由此認定正明沒看出什麼,他又何嘗不是擔心得恨不得宋運輝當場拍板表態,他自己也很失望於宋運輝的態度一直模稜兩可。
紅偉想來想去,走出家門,站在寒風中對著這一溜五幢與眾不同的房子發獃,過去的四大金剛,如今還剩兩個。其間有人來了,有人走了,走的人都是讓人如此遺憾,但是他無力改變雷東寶的決定。原以為今天宋運輝終於肯來,會是小雷家的轉機,他沒想到雷東寶知道宋運輝來而喝醉,純粹是故意,書記為什麼故意迴避誰都看得見的救命稻草?
紅偉皺眉看著白天被宋運輝敲碎的玻璃窗,不甘心機會就此錯失,他從家裡搬來凳子,拔開插銷跳進屋去。屋裡鴉雀無聲,紅偉驚異一下,忽然意識到,雷東寶如雷的鼾聲呢?他輕手輕腳地摸上樓去,才到卧室門口,就聽乾澀的聲音道:「幹什麼,小輝走了?」
紅偉嚇了一跳:「宋總回賓館了,書記剛醒?哪兒開燈?」
「不開,你們說些什麼?」
「宋總只問我們一些雷霆存在的問題,他可能有話只肯跟書記說。」
「他不說,你們也不問?」
「宋總架子大得很,正明看見他都兩手自覺放腿上,跟幼兒園孩子似的,誰敢亂問。」紅偉說話的時候,自己摸出手機撥打宋運輝所住賓館的電話,卻不料被雷東寶伸手將手機搶去。紅偉奇道:「書記,你真不想見宋總?」
雷東寶不語。黑暗中,紅偉看見雷東寶好久不眨眼睛。「書記,多個幫手多條路。」紅偉不知道雷東寶究竟什麼想頭。見雷東寶依然長久不語,紅偉火大了,「書記,宋總請來王老先生,老老少少專程來一趟不容易,為此他明天得耽誤春節後第一天上班,你不說別的,起碼見個面請頓飯,盡個道理。他們明天早上飛機走,你說吧,你想不想明天早上六點醒,送送他們。你要想送,今天不管多晚過去一下最好。你要不送,你這個親戚從今算沒了。」
雷東寶沒料到紅偉捅出他急欲迴避的話題,他終於開口:「我家的事,你少插手。」
紅偉不依不饒:「宋總早已跟你不是一家,你們關係跟宋總和我一樣,只是朋友。我幫宋總問你,你到底見還是不見,做人不能對不起朋友的好意。」
雷東寶翻身而起,炯炯雙目盯著紅偉,即使在黑暗中,紅偉都能感覺到其中之壓迫。「不見。」但是雷東寶無法說出理由,他旋即又鑽進被窩,他有些被動地希望紅偉趕緊離開。
紅偉卻追著問:「書記這麼對待朋友?」紅偉終究不敢用小雷家安危來擠迫雷東寶,怕雷東寶臊了翻臉。
「給我拿點吃的來,快。」
「書記是對朋友說話,還是對下級說話?」
雷東寶被逼得躺不住,摸出手機一把塞進紅偉懷裡,道:「你看著辦吧。」
紅偉看看雷東寶,稍做動搖,旋即穩定心神將電話撥打出去。很快接通,但沒人,紅偉讓總機轉接到王老先生房間。果然是宋運輝接聽。「宋總,今天這麼累還沒休息?有個人倒是睡醒了……」
「紅偉哥,多謝你今天一直幫忙,大哥就在你身邊?」
「是啊,書記不知道你賓館電話……呵,你看我廢話這麼多,我讓書記接聽。」說著趕緊將電話塞回雷東寶手裡。
雷東寶無奈接了手機,耳機里卻傳來宋運輝並不客氣的聲音:「大哥怕見我?」
雷東寶沒想到一向對他說話婉轉的宋運輝來個黑虎掏心,但他既然已經接了電話,也就硬撐著場面,不知不覺又坐了起來:「對,這兒的閑事你別多管。多大的事兒,讓你大忙人操心。」
雷東寶沒想到電話里卻傳出的是外公的聲音:「我不忙,但我了解情況後也不想為你操心啦,看起來你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救,乾脆不給我們添煩。東寶啊,最後一句忠告給你,趕緊安排個接班人,你啊,這麼胖的人多的是病,借口來上海治病住院吧,以後雷霆的事與你無關。別等大伙兒明白過來撕碎你。」那邊外公拿著分機說完,就把電話擱了,因為他知道宋運輝不會跟雷東寶說得那麼直接。他搶著說了,省得看宋運輝磨蹭,他眼睛出血耳朵生繭。他擱下分機,對宋運輝道:「違心的話易說,肆意的話難說,難說的話我替你說,急病用猛葯,你不用謝我。」
「你這幾乎是休克療法。」宋運輝不置可否,因電話那端的雷東寶一直沒有出聲。
雷東寶果然被外公的話打擊,但想了會兒,卻道:「王老先生也有看錯的時候。這兒不比別的工廠,這是小雷家村,村裡大多數人是不出五服的親戚。打斷骨頭連著筋,這邊的人只要我一聲令下,立即抱成團。」
「你不要自欺欺人,我已經找紅偉、士根、正明和小三談過話,看來不是雷霆沒救,而是你沒救。你在,以你的經營思路,雷霆一定沒救。你不許忠言逆耳掛斷我電話。」
「他們說什麼?士根懂什麼?」雷東寶焦急,一點都沒感覺身上只穿一件棉毛衫,室內天寒地凍。
「大哥,你有局限,這麼大規模企業不是你能掌控的。你的文化程度跟不上,你的學習能力跟不上,還有你的觀念更新也跟不上……」宋運輝不知不覺也跟著外公下了猛料,但他終究不如外公的生猛,「該是你放手的時候了……」
但是雷東寶聽不下去,將電話塞回紅偉手中,自己跳下穿衣,衝去衛生間。
宋運輝聽到紅偉的聲音響起,不得不中止:「紅偉哥,大哥十幾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紅偉也無言以對,他不知道兩兄弟電話里說了些什麼,可是雷東寶這種態度,他無可奈何,只有放棄,頹然看著雷東寶出去的方向。
雷東寶沒想到宋運輝這種時候嚴厲指責他,將他鞭撻得一無是處。他當初坐牢時就感覺宋運輝有否定他的嫌疑,當初就有指揮他的意圖,被他抵制了。但這回果然,他不過是遇到點困難,好了,宋運輝又急著跳出來說他不適合。他都懶得說,他不是今天才空投到小雷家的,他自己打造的企業,他跟不上?笑話。他最清楚自己的雷霆,如果不是出口受阻,什麼事都沒有,但雷東寶沒話跟宋運輝說,誰讓他總是倒霉的時候被宋運輝逮到呢。他不想再說什麼,就跟過去在牢里一樣,不解釋,事後做出來就是最好的證明。
但雷東寶心裡隱隱感覺到,其實宋運輝與他那個妖精老婆差不多,本質上否定他這個大老粗,否則宋運輝怎麼會說出他文化程度跟不上的話,還說他學不進去,當他的腦袋是大糞塞飽的嗎?雷東寶自尊非常受傷,摸出香煙點燃,也不回卧室,開燈下樓找吃的。
紅偉見此,現在很能理解千里迢迢飛過來的宋運輝的心情。
走下樓梯,紅偉見雷東寶從堆滿禮物的八仙桌上拎出一包什麼餅,拆開來吃,雷東寶還問紅偉要不要,紅偉搖頭,他哪裡還有心思吃零食。他有點想開門離開,但終究沒走,從雷東寶的煙盒裡抽出支煙,點上坐雷東寶對面悶吸。
雷東寶三口兩口吞下幾隻餅,搖搖熱水瓶沒熱水,隨便接了一些自來水喝下。雖然吃得不舒服,可好歹算是打發了飢餓。當然,生水喝進肚子里總歸是不舒服,尤其是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天氣。他見紅偉不肯走的樣子,只好問:「你晚上和小輝吃的?」見紅偉點頭,跟他賭氣,他心裡反而好受,又問:「小輝他自己公司沒事了?那麼閑。」
紅偉替宋運輝不悅:「我問了,他們公司出口更麻煩。國外現在不承認人民幣的匯率,國內銀行匯率又不變,他們又是進口原料又是出口成品,每次報價都要再三討論,很影響利潤。」
「他們不怕,他們大國營有國家抱著,要錢給錢,要政策給政策。」
「聽說現在也沒了,現在一邊喊國企深化改革上面不給錢了,一邊喊做好下崗工人安置工作,國家看來不抱了。宋總說他們公司算是有名的效益好,因此這回匯率動蕩,中央來人先到別的公司調研,最後才到他的公司,看了之後好像說東海公司都勉強,看來需要調整政策。宋總說政策總是會有的,國家不會扔下出口創匯企業不管。」
「唔。」雷東寶吃完餅,將包裝袋往茶几上隨便一扔,見擱在煙蒂堆積如山的煙灰缸上的煙已經燃盡,掉下來將茶几漆面燒出一團黑,他懶得管,又抽出一支煙點上,「你有沒有跟他說只要出口恢復,我們這邊就沒事?」
紅偉道:「書記,我開車載你過去一趟吧,不管好壞,多聽聽別人的意見總是好事,王老先生也在呢。」
雷東寶有苦說不出,他怎麼跟紅偉說那兩個人勸他引退,怎麼跟紅偉說宋運輝批評他不上進不好學,他只好道:「算了,沒法解決內銷,也沒法解決外銷……」
「見朋友!朋友老遠過來,見見總應該吧。」紅偉忍不住怒氣,聲音開始拔高。
雷東寶還是有苦說不出,定定看著紅偉,道:「你知道他電話里跟我說什麼?」
紅偉一愣:「宋總既然特意來,不管他說的話好聽難聽,單是沖著他的誠意,我看書記硬著頭皮也得去聽著。」
雷東寶冷著臉道:「你不知道別亂指派,回家睡去,我頭痛,我也睡覺,幾點啦!」
紅偉愣愣地看著了雷東寶一會兒,終於一聲不出,大力將煙蒂撳進煙灰缸里,撳塌一座煙蒂山,招呼也不打就走了,開門關門,弄得地動山搖。紅偉滿懷憤懣,在門外悶站了會兒,沒有拐進去自己的家,取車直奔忠富的養豬場。
雷東寶默默看紅偉走出去,很久很久,頭髮都沒動個分毫。一個人安靜下來,他回想王老先生說的話,回想宋運輝說的話,包括以前王老先生對他說的,以及宋運輝通過韋春紅傳達給他的話。今天王老先生說得更明確,連退路都給他想好。可他們為什麼這麼看死他?還有宋運輝今天說的更是新鮮,好像是他搞垮雷霆似的,他在雷霆才沒救。那他倒是要問一下宋運輝,雷霆到底是怎麼來的?宋運輝明明最清楚雷霆的來龍去脈,憑什麼睜著眼睛說瞎話?問問全天下的人,誰不知道,雷霆就是他雷東寶,雷東寶就是雷霆,他怎麼可能離開雷霆,宋運輝不笨,因此這麼說肯定別有用心,他不想撕破麵皮,也不願與宋運輝對吵。對,他為此才不去見宋運輝。
但雷東寶吸完一支煙上樓繼續睡覺,卻一時睡不著,腦袋裡翻來覆去都是宋運輝的質疑。宋運輝以前從沒說他跟不上雷霆發展,今天聽了紅偉他們幾個的話,哪兒看出他不行了?究竟是哪個問題讓宋運輝認為他不適合管雷霆?
雷東寶畢竟是重視宋運輝,將宋運輝的話翻來覆去想了好久,可他想來想去,還是認為宋運輝不理解他也不理解小雷家。比如他當年搞承包,起磚窯,哪件事做出來都有人反對,可最後結果呢?結果證明他正確,他完全正確。
雷東寶翻一個身,舒坦地伸直四肢。對,他應該相信自己,不能被一時困擾所迷惑。
他又想,好漢子敢作敢當,他要對宋運輝說個明白。可直起身子卻發現他忘了問紅偉他們住的是哪家賓館,更別說房間號,而且他多年不打宋運輝的手機,知道宋運輝手機早換號碼,他最多只能打到秘書手裡。他猶豫一下,又沒好意思問紅偉,就找小三要宋運輝所住房間號。
雷東寶開門見山:「小輝,我剛才睡醒,腦袋還迷糊。我跟你說,你看錯我啦。我,雷東寶,這十多年,從做承包開始,用陳書記的話說,一路跑在別人前面,不為世人理解。我每次領獎上台,領導都是表揚我敢為他人先。這點,你承認不承認?」
宋運輝看看身邊剛睡下的可可,不敢驚醒他,只好壓低聲音道:「以前對。」
「現在還是對。你屁股坐在國營,你不知道我們這邊做事比你國營要艱難多少,說到底你不理解,你沒法理解,我們這邊太複雜。複雜程度,就像我是大人你是小孩,你小孩沒法看懂我大人在做什麼。但我不怪你,我給你半年時間,不用半年,我拿性命擔保你收回今天的話。」
宋運輝聽了發覺自己很無力:「我也最希望看到半年後我收回我的話。但我有個疑問,你除了憑過去經歷推斷你這回依然是跑在別人前面之外,還有其他什麼依據來說明你現在依然意識超前?」
這還需要依據?雷東寶豪氣干雲地道:「小雷家群眾的支持就是依據,我年前又拿來一堆獎狀就是上級部門的肯定就是依據。你還要什麼依據?過去大家都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作為領導,你也應該培養一些群眾意識。」雷東寶此話出口,感覺說得暢快,而且感覺這些話的水平夠可以。
「都不是科學依據。」宋運輝繼續無力,兩人的對話完全牛頭不對馬嘴,「說到超前意識,我去年讓楊巡提醒你留意出口問題,調整產品布局,你做到沒有?但我不做事後追究,你也請好漢不提當年勇。我只問你三點,你對今後一年的市場格局如何理解,你將如何調整產品布局,你將如何調配手下人事?」
「你不用問,我今天再怎麼說你都不會信,我說了你也不會懂,體制不同,但半年後我恢復元氣,我不說你都信。明天早上你們幾點去機場?我送你們。」說出這些,雷東寶躺床上挺了挺腰杆子。
「明天六點,你能起就來,起不了也沒關係,我已經訂下賓館車隊。」
雷東寶這回終於把宋運輝駁得無話,但是他短暫開心過後,卻又忐忑,心裡七上八下沒了底。但想到宋運輝問的三點,這真是太簡單了,這是企業最基本的套路,他怎麼會不知道,宋運輝說到底還是不理解他,看低他。半年,他咬牙切齒地想,半年後看宋運輝怎麼說。當兵時候就知道,穿皮鞋的打不贏穿草鞋的,他的雷霆是農村走出來的草鞋兵,別看樣子不好,可戰鬥力強,戰鬥意志更強,不信,走著瞧!
宋運輝回想與雷東寶的對話,他想到幾個方面,首先,自信到極端,便是盲目;其次,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最後,做企業的首要是市場意識。雷東寶資質有限,偏又現在盲目自大,他真拿雷東寶沒辦法了。
他想,他現在應該夠資格說句仁至義盡。多年管理經驗告訴他,資質差的人,多說無益。他一向是這麼做,但是他這回感性當頭,因此他出師不利,本身就是他自己的問題,誰沒個偏執的時候呢?就像雷東寶追著過去經驗跑,他則是追著雷東寶苦口婆心,都是痴人。他更灰心了。
紅偉也是灰心,指望宋運輝能夠對雷東寶有所為,沒想到雷東寶一意孤行。他跑到忠富養豬場,將已經睡下的忠富拖出被窩,滿屋子搜出一瓶酒幾塊餅乾一包豬頭肉,兩人對酌。
忠富倒並不覺得意外:「書記一向一意孤行,又不是今天第一天這樣。」
「以前沒那樣。」
「以前你跟書記臭味相投,沒覺得。書記為人,我敬服,但是要我跟他相處,我不行,我以前這麼跟你說過吧?說到原因,我當時說不適應書記的工作方式,其實就是不適應他的一言堂。書記一向不聽勸,他不跟你講道理,他只服從自己的理由,也要別人都服從他的理由。別人別想說服書記,除非書記哪天腦袋開竅自己轉彎。我常干著急,乾脆不跟了,我著急自己的,落個清靜。」
「可是書記以前走的路都對。」
「紅偉,我們今天說的你可別說出去,被人聽見顯得我沒良心,你看我的養豬場現在發展得怎麼樣?」
「好。我沒想到你這麼快連冷庫都有了。剛才也看了一下,一個春節下來,你這兒的豬賣得差不多。」
「不瞞你說,紅偉,我心裡有兩個字:踏實。我擴張得雖然不快,可是一步一步都是看準市場需求來走,每一步走出去,我都是心裡有底。不像過去,別看老大的沼氣池很噱頭,還全市第一家養牛蛙養羅氏沼蝦弄得轟轟烈烈,可我一直提心弔膽,總是摸不準書記決策的準頭。好像是遮住眼睛做事,蒙對一個是一個,沒有延續性的規劃,沒有可預見的長遠。可是我這話跟書記沒法說,一者他不會聽,二者他做的事好像總是抓大牌總是抓對牌。我只有出來做自己的,起碼落個心裡踏實,你信不信,我的規劃都可以延伸到三年後。」
「你的意思是,書記這回抓牌沒抓對?」
忠富猶豫一下,道:「我不大方便說,你喝酒想想,對比對比我的三年規劃。」
紅偉依言不語,豬頭肉下酒,好好思考忠富的話。果然,他們雷霆的規劃除了銅廠因為以前由項東設計項東規劃,還有頭緒可循,其他的現在回想起來大多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缺乏連貫。他以前有意不多管雷霆閑事,免得與其他人員衝突,因此沒覺得怎樣,現在還真不能回想,這一回想,他心裡不踏實起來:「忠富,你悶聲不響,蔫主意太多。」
「不敢,我跟你們不一樣,從開始就沒心服口服。紅偉,我在想士根的那三條,不能不說,士根以前做到老二,還做得讓人心服口服,水平到底是有的,你看這三條,眼光毒辣。」
紅偉點頭:「我也在想士根的話,你說大家會不會反?」
忠富道:「我不知道,沒人帶頭,我看難反。能帶頭的你或者正明,除非你們以後不想做事了,要是宋總不滿,你們以後還想做人?」
「我當然不會,於情於理都不會,做人這些義氣肯定有。我擔心正明已經估摸到宋總不滿書記,有些蠢蠢欲動,我回頭踢正明一腳,別以為書記上面沒人。」
忠富卻道:「紅偉,你先自保。你們那個不歸屬雷霆的公司名不正言不順,要是別人捏了把柄,存心搞死你們的話,書記首當其衝,你老二。」
紅偉臉色大變:「你知道?你怎麼知道?」
忠富道:「憑我對你們幾個的了解,基本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別以為村裡其他人都是傻瓜,總有幾個腦袋清楚的。」
「沒事的,關鍵的人都有股。」
忠富點頭:「那就好,書記僅憑這個公司,輕易抓住幾個關鍵人物的人心,高!」
紅偉搖頭道:「當時考慮鎮里參股雷霆,不想讓鎮里不勞而獲,而且我們手腳乾乾淨淨,每一筆賬都有規矩。不會像過去士根藏的那幾張白條,白痴看見都知道有問題。」
「這個出發點的話,大家都是自己人,一條心。紅偉,我們多年兄弟,還是提醒你,先自保,不要愚忠。」
紅偉從忠富那兒出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黎明。酒早已喝完,豬頭肉和餅乾也早見底,但他拉住忠富不讓睡,終於把埋藏在心底最深處好幾個月的憂慮向老兄弟吐露。這些憂慮說起來很對不起書記,很否定書記,要不是忠富,他對別人還不敢說,可忠富不同,尤其忠富肯定了他的憂慮。
難道小雷家那麼大的家業,這回真的又將面臨大劫?想到過去雷東寶坐牢時小雷家經歷的那次大劫,他這回該如何自保?
紅偉回家,車子開到車棚,卻想到節後追討貨款與雷東寶位置安穩之間的關係,心裡壓力很大,坐在車上發獃,從雜物箱里摸出香煙來吸。可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越想心越煩。
過了一會兒,朝著旁邊車位倒入的車燈打斷紅偉的思考,紅偉心說誰還這麼晚回,卻見小三從副駕位置跳出來。透過頭頂打開的天窗,紅偉聽到正明的聲音在對小三說:「你先走一步,我後腳再走。」紅偉驚異,看著小三離開,沒有吱聲,他立刻意識到,這兩人開車找地方一直談到現在,估計話題與他找忠富談的差不多。而從小三和正明的言談,可見兩人之間已經達成什麼諒解。
紅偉心頭思緒翻滾,等著小三走得不見人影,他跳下車,拉開那輛車門。正明顯然是一臉吃驚,捏著香煙的手緊張地停留在唇邊一動不動,兩眼滿是慌亂,兩人對視良久,紅偉俯身道:「收斂著點,別不給宋總面子。」
「呃,紅偉哥你別走。」正明手忙腳亂,一個踉蹌衝出車門,緊緊扯住紅偉的袖子,四顧無人,才輕道,「紅偉哥,不瞞你說,我愁啊。你說今晚宋總提的那些個問題,有幾個是我們正經答得上來的?我回家將宋總那些問題與雷霆一比照,我們雷霆全是漏洞,我坐不住了,找小三商量該怎麼辦才好。我們總不能再盲目等著國家政策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來,萬一政策不下來呢?我們這樣東抓抓西扒扒得到什麼時候?我還想明天找紅偉哥談呢,要不現在就找個地方說話?我擔心雷霆,雷霆是我們大家這麼多年的心血啊。」
正明緊張地看著紅偉,他不知道紅偉這個鐘點一個人待在車裡究竟是什麼意圖,逮他和小三勾結的現場,還是等他回來說話?因此正明將話說得懇切再懇切。整個雷霆他可以得罪其他人,卻不敢得罪紅偉,因所有客戶都捏在紅偉手裡,這幾年一方面是雷東寶有意放權,另一方面是紅偉自己加意籠絡組合,雷霆的進出兩道口子全被紅偉掌握,這樣的人,除非得罪了就離開雷霆,否則以和睦相處為上。
紅偉聽正明所言正是他今晚所慮,心說英雄所見略同,估計小三也是一樣。想到還不肯接受諫言,甚至躲避見宋運輝的雷東寶,他不由嘆了口氣,遞一支煙給正明:「我剛才睡不著,躲出來想年後怎麼做。催款還是要催,可是該怎麼催,該怎麼與你生產配合,我心裡沒底。我在想,能不能要書記開個會來協調年後資金安排,可以讓我們心裡踏實地照做,我愁死了。」紅偉說著,有點身不由己地被正明「塞進」駕駛座後面的位置。
正明鑽進車子:「紅偉哥,我跟小三討論的就是這個,但是操作上……一言難盡。」
紅偉想了好一會兒,卻道:「你和小三討論了就好。」他伸手將車鑰匙一轉,拔鑰匙出來,交到正明手心:「別年輕氣盛,記得把方案隨時通知我。我困死了,睡覺去。為了雷霆,你們多辛苦。」
正明愣愣地看紅偉離去,心裡七上八下。他也知紅偉當然與小三不同,紅偉資格太老,不可能三言兩語便與他交心,但是細細回味紅偉今天跟他說的所有話,感覺前後半夜立場已經不同,似乎越來越善意。他眼看著紅偉的身影在路燈下轉來轉去,最後消失,不久,寂靜夜空中傳來關門的聲音,他又在車上坐了會兒才慢慢踱回家去。他心裡有一絲興奮,但也有被紅偉警告過後的警惕。
大概是因為白天睡得太多,雷東寶晚上睡得並不好,時時警醒,醒來則是看一眼手錶,翻轉再睡。五點多醒來時候見外面天色依然黑沉,他沒有猶豫,起身下床,他準備去送送宋運輝。他下樓從八仙桌上挑了幾件看上去比較登樣的禮品,飛車直奔市區賓館。到達時,正好見宋運輝在總台辦理退房。他大聲與宋運輝打個招呼,沖著外公走過去,但外公雙手支在拐杖上,一雙眼睛睡意矇矓地看著他,面無表情。
雷東寶當即很尷尬,將伸出想握的手縮回來,斯斯文文地招呼道:「王老先生沒睡好?」
外公斜睨雷東寶一眼,懶得說話,剛才宋運輝已經告訴他昨晚兩人的一次通話,他心裡早在後悔來這一趟,不該好奇心重,他懶得跟這種說不通的人白費勁。不像跟外孫女吵架,那反應多靈敏,吵起來才好玩,反而是可可站在一邊兒看著這個龐然大物,好奇地打量。
雷東寶見外公不理他,這才有空看到穿得小圓球似的可可。他稍微蹲下,與可可對視片刻,道:「叫我姑父。」
可可卻從太外公腿邊躲到爸爸腿邊去,一路叫道:「No,you are a big fat man.」
雷東寶頓時氣餒,雖然他兒子壯過可可,可是人家一口英語,豈是他兒子可以企及。他不知道小孩子說的是什麼,只見板著臉的外公終於一笑。宋運輝也回頭笑道:「可可不認識你,以後多見見就好。」
雷東寶卻細心地想到幾年前他坐牢的時候,宋運輝帶著女兒去看他,見面第一件事就是讓宋引叫他姑父,他一顆心溫暖至今,對了,那次也是春節,室外天寒地凍,他乾脆地對宋運輝道:「還沒聽你兒子叫我姑父。」
宋運輝道:「小引跟我打電話時問起你,說今年暑假回來不知道能不能見你一面。」
「小引是個好孩子。」雷東寶只好放棄,但心裡更生疑竇,因他知道宋運輝是個非常講究細節的人。「她在美國成績好不好?」
「還行,好了,我們走。大哥,你回吧,去睡個回籠覺,我們叫了賓館車子,謝謝你來送我們。」
雷東寶都聽出生分:「你前面走,我後面跟著。」他不由分說拎了一隻箱子出去。
外公慢吞吞跟上,走到外面,看看雷東寶的賓士,又看看賓館的半新皇冠,卻鑽進皇冠裡面,又招呼一聲:「小輝,你來管著你兒子。」
宋運輝沒有猶豫,安置好行李,與雷東寶打個招呼,便鑽進皇冠車裡。雷東寶一愣,等前面皇冠車子開出,他才鑽進車裡,氣得面色鐵青。他沒依言跟上,方向盤一轉,去了韋春紅的那個家。但是見到小區大門的時候卻是發愣,對了,他跟韋春紅兒子保證不騷擾他們母子的。他將車習慣性地開進小區,熟練地停到樓下,卻沒法走出車門,他得說話算話,但是他看了宋運輝活蹦亂跳的兒子後,很想自己的兒子,他的寶寶。
他猶豫再三,考慮到韋春紅正帶著老少幾個在海南曬太陽,他下車上樓,即使看看熟悉的屋子也好。
但令雷東寶意外的是,防盜門應聲打開,他的鑰匙卻沒法插進房門鎖眼裡去。他還以為沒找准鎖眼,俯身看清,卻發現眼前的鎖眼呈十字形,與他手裡的扁平鑰匙全不相配。韋春紅難道這麼潑辣,將鎖換了?顯然是。雷東寶在賓館門口累積起來的火氣更進一步,狠狠一腳將防盜門踢上,噔噔下樓回去車上。他媽的,個個都是白眼狼,他餓著肚子開車回村,依然是冷鍋冷灶,但家裡有一整八仙桌的別人春節送來的禮物。
宋運輝沒見雷東寶跟上,臉上也沒流露出什麼,連外公也沒提起雷東寶,一行若無其事地上了飛機。
但上班間歇,宋運輝忍不住打個電話給老徐。一則開市拜年,二則通報雷東寶的情形。他並沒向老徐隱瞞任何雷東寶的近況,他也說了他的擔憂。老徐倒是沒有迴避話題,還勸宋運輝放寬心,說有些事情有其必然發生髮展規律,外人更多的只能盡心,儘力還得看有沒有地方讓使力。老徐還說,他關注雷東寶本人,而不再如過去做縣委書記時候一樣關注小雷家。宋運輝豁然開朗,是啊,他這是給雷東寶的「雷霆就是雷東寶,雷東寶就是雷霆」的話給繞進去了。老徐的話提醒他,他前階段確實管得太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