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運輝從北京回來,便去探望了一下雷東寶。他見到的雷東寶已經能正常睜眼睛,可是一張臉變得歪鼻子歪眼,四肢則是不靈光了一半,生活無法自理,最要命的是思維依然遲鈍。他看得出雷東寶不想見他,非常不想見,以至於一起吃了頓病號飯後,雷東寶就借睡午覺不理他了,可是看到他進門那一刻,雷東寶卻又分明滿眼睛的欣喜。他能理解雷東寶此時的心情,沒有一隻老虎是心甘情願地待在動物園裡讓人參觀的,被鐵籠禁錮的老虎個個無精打采,理都不理外面的人。雷老虎也是一樣,捆住手腳的凄涼時節,雷東寶心裡一定寧願沒人看見。
雷東寶睡著後,宋運輝與韋春紅商量,未來是住市區還是住回小雷家,住回小雷家有沒有顧慮。韋春紅卻是只有一個答案,雷東寶連市區的家都不願回,不願以現在這副面目見任何一個熟人。她現在也不知道回頭該怎麼辦,要不到見不到熟人的鄉下找間房子,每天曬太陽種菜,讓她的兒子寄宿在學校算了。
宋運輝考慮之下,聯繫楊巡,問楊巡暫借老家的房子,楊巡豈有不答應的,送都送不進呢。韋春紅當即過去一看,雖然這個家荒蕪多年,草木森森,她還是非常滿意,回來市區就推著宋運輝別回醫院,堅持讓宋運輝回去上班,不用搭理現在的雷東寶。宋運輝也知道雷東寶現在需要心理療傷,但好歹他來看過一趟之後可以放心。
回到家裡,他也有私人問題需要面對,他隱隱覺得梁思申對他與過去很不一樣。但究竟好或者不好在哪裡,他也說不上來,梁思申依然對他親昵,跟他單獨在一起時也還是黏在一起,可他為什麼覺得她好像離得他有些疏遠了呢,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宋運輝有些提心弔膽。
趁著這回梁思申過來辦理接手蕭然在市一機股份的手續需要住上一段時間,宋運輝想與妻子好好談談。事前,他請教感情生活豐富的虞山卿,卻覺得虞山卿的答案不適合真正相愛的兩個人;請教家庭和睦的尋建祥,又覺得尋家的精神生活與梁思申格格不入。
然而,怎麼與梁思申開口?已經慣於在大會小會上面對台下千萬雙眼睛的宋運輝忽然有了裹足不前的膽怯,那膽怯甚至猶如當年第一次走上厂部會議室講台,面對咄咄逼人的水書記、費廠長、劉總工等人的時候。可那時他起碼心裡對技術有底,現在心裡的底卻是虛無得很,愛,可以成為他的底氣嗎?而他現在擔心的正是兩人之間愛的變化。他不免想到當年對待程開顏的時候,當他心中無愛,他可以做得如此決絕。梁思申會嗎?
沒等宋運輝下定決心開口,梁思申卻在到達第一晚握住宋運輝的手,嚴肅而認真地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宋運輝不知道妻子要跟他說什麼,卻毫不猶豫地道:「你說,我全部答應。」
偏生梁思申知道宋運輝對她一向是說到做到,聽聞丈夫如此爽快,愣了一下:「你知道我要跟你說什麼?」
宋運輝並不諱言:「你最近對我有看法。我不願我們之間有隔閡,可我沒找到原因,既然你已經找到……」下面的話宋運輝忽然咽住,覺得很是信誓旦旦的肉麻。
梁思申一下很內疚,感覺自己好像恃強凌弱似的,在兩人感情的世界裡,一向是她主動,她總是索取很多很多,丈夫總是包容著她,就像今天,他全無招架,開門揖盜。她忽然想放棄,做人不能太得寸進尺,有這樣愛她的丈夫,她還想要怎樣:反而是宋運輝今天非解決問題不可,不願再看到妻子在他身邊的時候卻目光游移,他鼓勵梁思申繼續。
梁思申猶豫之下,終於將手中的本子打開,將那張宋運輝在金州新車間開工現場的照片拿出來,放到丈夫手裡。她說:「我這幾天考慮了,我愛這樣追求事業的你,愛直言不諱批評我對老師胡說的你,愛那個直言『我很驕傲』的你,愛為大哥操心得沒原則的你,愛幫我跟外公鬥嘴的你,愛西湖邊內斂又奔放的你,愛一直堅韌智慧的你。但是我最近心裡對你越來越有非議,覺得你越來越面目模糊,前陣子我才想到,你變了,你變成外公嘴裡那種千人一面的官僚,直到見你又黏黏糊糊對大哥割捨不下,我才意識到,你如今已經很少流露人性的一面。對不起,我會不會說得太嚴苛?」
「你儘管繼續。」宋運輝被說得面紅耳赤,即使他知道自己道路的最終肯定是官僚,可被梁思申如此點明,他還是吃不消。「可是工作環境……我可能已經有些職業病。」
「是,我也覺得太苛求你,一定是我太不寬容。可是,我們相識相知這麼多年,我真的覺得你丟失了很多過去很好的品質,你變得很冷漠。外公說你工作環境太複雜,你又奔跑得太快,因此來不及好好地思考。這方面我也有同感,我辭職後才考慮,我在忙忙碌碌中究竟迷失了些什麼,我發現我迷失了我的性情。」梁思申見宋運輝不由自主地點頭,她將手中照片豎起,「我要一個有血有肉有愛的性情中人。」
宋運輝終於不得不婉轉指出:「你真正想說的是不是我工作中缺乏人性,現在距離民眾越來越遠?」
「是的,你現在工作中對成事的因素考慮太多,人的因素考慮太少。包括考慮你自己,為了成事,你個人也放棄太多。」梁思申認真上了,她基本上也是認準了宋運輝不會生她的氣,她頗為有恃無恐。
宋運輝卻得為妻子的指責找出理由:「你對我的工作了解並不全面,當然與我平時說得不多有關。現在我們的話題,包括電話中的話題,80%是有關可可,5%是有關其他人,屬於我們兩個的只有15%。而我更擅長傾聽,導致你了解我工作的時間不多,對不對?」
「兩碼事。」
「不,一碼事。我沒告訴的你是,我做那麼多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提高員工收入。比如在老家合作項目的收入大部分用來提高東海的福利,你知道而今國企的收入相對外資而言很沒優勢嗎?可是我們國企又有這樣那樣的規矩,我只好另闢蹊徑。還有整合那家上市公司也是基於同樣的考慮,現在基本上實現個人收入與企業效益雙豐收。其他還有許多,有空你可以調查一下社會工資與東海公司員工工資福利之間的對比,比上不足比下大大有餘。對於人的因素的考慮,我一直沒有放棄。」
「是的,你一向做事很有考慮,可是現在你越來越理性,理性得可以犧牲一部分東西來達到目的。比如犧牲你自己的好惡原則,犧牲有些人的生計,最麻煩的是,決定犧牲某個群體的時候,你很理所當然的態度。換作若干年前,當你作為某個被犧牲的群體,從小到大遭受不幸,你作為被犧牲個體是何感受?你有沒有將心比心一下?如果為了某個目的可以理所當然地犧牲某人或者某物,那麼誰也難以保證哪天你我,以及你我的某些底線也會被誰犧牲,那實在是很危險的想法。」
宋運輝差點被噎住,心頭不免有些激動。雖然以他之豐富閱歷,依然可以寬宏地把妻子的指責一笑置之,可是既然牽涉他最不願意回憶的過去歲月,他心裡不以為然:「套用你的話,兩碼事。這是個百舸爭流的年代,有競爭,就必然有淘汰。競爭選擇,不能說是犧牲,與那個時代的選擇不同概念,然後你看,我們集中力量辦成事,成功後可以做很多事,帶動很多人過更好的生活,包括提攜那些被競爭淘汰的人。」
「先破壞,後修復,已經被證明是條歪路,修復的社會成本與經濟成本都很巨大……」
「思申,這已經是社會問題,你這麼要求我個人,不公平。」
梁思申雖然在丈夫面前幾乎為所欲為,可是到底不願看他氣急,更因為這些問題更多涉及社會制度的完善,宋運輝到底不可能鬧獨立王國,她便立刻轉了話題:「好啦,我該說的說完。大前年我去小雷家,大哥指給我看一處山道,據說正是你走出大山求學深造的通道,聽說也正是在那條路上,你姐姐遇到大哥。我對那條山路很好奇,灰狼,我現在有閑,要不等小引放假回來,你請假出來,我們一家去那條山路走走?」
宋運輝奇道:「那條路還通著嗎?你……想探訪我的心路歷程?」
「你草木皆兵。」但被宋運輝一說,梁思申倒反而牽掛上了,好像走那條山路真的有什麼象徵意義了似的,她是真的不願意看到丈夫變成真正意義上的政客,她挺希望,他是一個例外。
宋運輝被妻子糾纏不過,其實他也好奇那條他雙腳丈量著走出的山道如今會是怎樣,他也不擔心妻子的探尋,那都是小事。他只擔心與妻子的一席嚴肅談話,那看來是她的心結,那麼必然得成為他的心病。他回想剛才的對話,他怎會是失去人性,這一嚴重指控顯然不正確。他雖然先說一步,她任何要求都可以答應,可是不合理的要求呢?考慮到梁思申心裡因此的齟齬,想到夫妻關係可能轉向「貌合神離」,宋運輝卻無法不把談話當回事,不把要求當作不合理。他太愛她,他無法想像哪天她對他失望,就像她失望於她父親的貪婪。她若冷落他,他的人生會崩塌一半。
他想,或者他應該與妻子更多溝通,關於有些事的考慮,他有諸多無奈,可他也意識到,如果是意識形態方面的重大差異呢?就像……他以前看待他的導師水書記,當時,那時怎麼看水書記怎麼是白臉奸臣。想到這兒,他不由一陣心驚,他的太太,會不會也像他當年看水書記一樣地看他?他再想,即使時至今日,他又如何評價水書記的人性。捫心自問,他對水書記的人品評價還真不高。那麼,而今他自詡水書記的嫡傳弟子,旁人評價他,是否亦如他評價水書記?
宋運輝雖然極其推崇水書記的手段,可畢竟並不認同水書記的為人。他注視著遙遠的水書記,不由在行動決策時候開始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