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天一天地熱起來,薔薇謝了,梔子開了,茉莉與玉簪也次第在夜晚開放。錦雲里在梁思申的悉心操持下,自春到夏,鮮花不斷。
可外公卻在這般典雅繁華中,想到粗糙的雷東寶,不知那個一會兒魯智深一會兒李逵的漢子現在恢復沒有,精神頭如何,健康狀況會不會比他這個老頭子更糟?
可是他現在懶得離開錦雲里走那麼遠的路,他只好問宋運輝,雷東寶而今有沒有音信。宋運輝告訴外公,他只聯絡得到韋春紅,雷東寶一直不肯接聽他的電話。他只知道雷東寶現在能走路了,神志完全清楚了,戒酒了,戒煙了,而今最大愛好是捏一把柴刀上山砍柴,一去就是半天,砍柴回來是劈柴,劈柴之後是燒柴,可以耐心地蹲灶窩裡半天都不出來,人瘦了,落形了,嗓門小了。
外公心說,什麼嘛,這也叫卧薪嘗膽?一個才屆中年的漢子打算就這般無所事事打發後半輩子?年齡比雷東寶大一倍的他都還老驥伏櫪,壯心不已呢。比如他最近非常關心長江洪水,待在電視機前的時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長。
楊巡因關心經濟形勢而看新聞聯播,捎帶著也關註上了長江洪水。楊巡最先還看得興高采烈的,對著電視上濁浪翻滾的畫面大呼小叫,讓任遐邇一起「觀賞」。他告訴任遐邇,他以前所住的山村每到雨季,四周山上的水全部往底部村莊里流,他們經常是眼看著小溪里的水翻滾上漲,變成寬闊的大河。然後大河裡的水漫開來,他們小孩子在水裡痛快打水仗,那時候的水真清,打水仗乃一大享受,現在好生懷念,估計那什麼洞庭湖鄱陽湖一帶的孩子現在也可以狂打水仗了。當年等水一直漫到家裡,大人們的臉上才嚴肅起來,帶著他們背上家當頂一大塊油布往山上躲。小孩子還高興得稀里嘩啦的呢,現在想起來都好玩。不過雨總是那樣有規律的,下著下著,過了梅雨季就晴了。他估摸著電視里的濁浪翻滾畫面到了七八月也得因為夏季來臨降水減少而得以緩解,所以都沒當回事。
但隨著雨沒完沒了地下到七月,楊巡不好意思再沒心沒肺地「觀賞」了,他開始每天關注電視上的洪水情況。即使有時因為應酬錯過新聞聯播,回家還是會問一下那邊情況如何,有無惡化。他沒親眼見識過山洪,卻知道村裡有幾處遺迹,竟是山洪衝垮的石頭牆。電視上的洪水若是決堤,沿岸百姓的家那就得跟他當年東北時期遭憤怒礦工洗劫的電線店一樣,數年積累,一朝完蛋。他至今想起當年的困境還有點膽寒呢。他因此也不知腦子裡哪根筋搭上了,特別關心長江沿岸局勢的變化。今天一回家,任遐邇就告訴他,新聞播出了年紀那麼大的朱總理親自抵達重災區探望災民。
楊巡當即感覺那邊的境況可能比想像中更糟,要不然怎麼會驚動總理大駕。他打開電視轉了一圈,沒看到類似新聞,就上樓洗澡,看過睡夢中的寶貝女兒小碗兒,下來正好趕上晚間新聞。同看一條新聞的上海的外公看完後嚴肅地癟著嘴睡去了,這邊的楊巡對身邊的妻子道:「遐邇,我們剛才吃飯說到捐款了。他們有幾個被各自的婆婆叫去要求捐款,飯桌上凈聽他們罵人,不肯捐,可都說這回估計逃不過,要不報個數字上去,回頭捐不捐另說。」
任遐邇奇道:「都那麼有錢,捐點兒出來又傷不了筋骨,也忒雞賊。過幾天我們也得被找上吧,你怎麼辦?」
楊巡道:「不過聽他們一說,還真是那麼回事。國家平時有好處都給了東海他們那些企業,要捐錢了才先想到我們,憑什麼啊?我們個體戶不偷不搶,貓角落裡做邊緣分子,前幾年才被承認身份,讓開私營有限公司。輪到捐起款來,怎麼就那麼認我們法人地位了?你說誰會一個電話請走宋總談話,讓他掏錢,即使讓掏也掏的是國家的錢,他個人能掏多少?明顯不公平。」
「唉,是啊,每個月稅費教育附加費城市建設費什麼的我們私企從來不落下,可說起來我們私企好像是三等公民,這個不準入那個不準入,怕我們擾亂經濟秩序,等捐起錢來又要我們做道德楷模,什麼邏輯!」
楊巡「撲哧」一聲笑出來:「發牢騷也得聽知識分子發啊,你這話放今天飯桌上,就把他們的蓋了。說實話,我本來想怎麼伸把手,今天聽他們一席牢騷,我也氣不打一處來。都當我們的錢是不義之財一樣,以前拿個白條誰都敢上來收費,今天變成捐款了。就算退一步,要捐也得先找蕭然他們那些人,他們那掙的才是不義之財,說什麼也得捐點兒出去安慰良心。哪像我們提心弔膽掙這麼點兒產業,每分錢拿出去都是割肉。」
兩個人夫唱婦隨,同聲共氣。臨睡,任遐邇卻問一聲:「這個月要不要拿筆現金出來放著?」
楊巡抓抓頭皮,再抓抓頭皮:「真要做好人?」
任遐邇莞爾:「真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肯定這幾天得找你,你做好思想準備吧。」
楊巡愣了會兒,連聲說「睡覺」。今天這頓飯吃得,本來看電視看得滿腔都是熱血,硬是給吃出滿腹的反社會來。
隔天楊巡在酒店遇見宋運輝,卻得知當天早上,梁思申買了一車子的消殺藥品,帶上剛從美國回來過暑假的宋引自駕趕赴九江了。楊巡想想那輛牛高馬大的切諾基,心說那車真派上用場了。楊巡很想知道梁思申帶去多少錢,但追問之下,宋運輝不肯詳說,只說不是小數目。
其實宋運輝不便將梁思申準備用於災區的錢公之於眾。梁思申的意圖很明顯,替她爸爸消孽。她不僅自己出錢,還大大勒索了梁凡一筆,倒是放過外公,還是外公自覺將錢奉上,因此她不肯留名,不願公開,一切都希望悄悄地完成,誰也不驚動。宋引是聽說計劃後自告奮勇跟去做保鏢的,爺爺奶奶好生不舍,但是爸爸鼓勵,她幾乎是在車上倒的時差。
楊巡估計宋運輝嘴裡的不是小數目應該起碼十萬起檔。但再想到梁思申的大手筆,那個不是小數目,會不會百萬起檔?他都無心應酬,回家便告訴任遐邇,宋總太太估計捐了上百萬,這還是保守數字,兩人一時相對無言。
任遐邇好久才問一句:「宋總太太的是不是不義之財?」
楊巡搖頭:「應該不會是,以前跟我合作的時候再怎麼辛苦都不願搬出特權,人這種性格應該很難改變。」
任遐邇想了會兒,道:「他們國外的,慈善方面與我們很不同。他們那邊的富豪經常回饋社會。小碗她爹,我們現在也算是有點兒頭臉的,那個……雖然我們一肚子的反社會,可別為富不仁,我們也得有自己做人的準則。」
楊巡雖然點頭,可並沒回答。他想到很多。他想到在正統社會裡低三下四討生活的日子,想到過去幾乎遭全民唾棄的個體戶生涯,想到虎口奪食般從蕭然等強權手指縫裡扒來錢財,想到那在計劃體制下提心弔膽的生存,想到至今即使手頭再多的錢也無法准入的某些商業領域。他想到他心中纏繞不去的恐懼,那是長期遊離於體制邊緣人的警惕,警惕任何可能致使擦邊球變為違法的政策風吹草動……他能沒有怨氣嗎?他即使再是人們口中的大老闆,卻依然似乎不受體制承認。他被那些個體朋友提醒,心裡沒法不對捐款要求產生反感。他不能總吃最差的飼料,擠出與人同樣的奶,太不公平。
可楊巡即使已婚,多少在心中還是把梁思申當作天上那彎皎潔的明月。對於梁思申的舉動,他更一廂情願地往好里想,往高里傾慕。想到梁思申和他看著長大的宋引而今正在奔赴災區的路上,他有點沒法將「不公平」三個字像前天一樣理直氣壯地掛嘴邊上。他問任遐邇,究竟要不要捐。任遐邇奇怪他舊事重提,就說她的意思是,本來想捐的話,還是捐,別因為別人說幾句話就改變立場,做事得聽從自己的第一意願。
楊巡心中的天平搖擺著,但第二天被個私協會請去談話的時候,他還是毫不猶豫地嘴上開了一張空頭支票。他不甘心被那些人理所當然地要走一筆他的血汗錢。
回來後正好有人找他詢問市一機的相關事宜,希望楊巡這位眾所周知的宋總老鄉搭橋,向宋太太轉達運作市一機的意向。楊巡繞過宋運輝,直接一個電話打到梁思申的手機。可三言兩語,梁思申的話題就轉到所見所聞上。
「楊巡,不出來不知道,情況比電視上說的可能還嚴重。長江安徽段都沒逃過,堤壩岌岌可危。」
聽著梁思申充滿嘆息的語氣,楊巡忍不住道:「你幫我看看,我能做點兒什麼。」
梁思申道:「我原先想,先帶上肯定有用的消殺藥品,帶著的錢到目的地再見機行事。現在看來都不用到目的地,凡是民生物資都需要,怎麼,你也準備過來?」
楊巡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這麼花錢,不心疼嗎?」
梁思申不便解釋她心中最強烈的本意,只得避實就虛:「東海公司號召捐款的口號說,拿出你的社會責任心來,奉獻你的愛心。」
楊巡笑道:「都這麼說,可看到那些肥頭大耳的人說這種話,你不覺得諷刺?不過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我信。」
梁思申尋了一句開心:「既然相信,那麼拉兩車方便食品來。」但梁思申絕不相信楊巡這個把錢眼兒看得比天大的人會捨得花那個大錢。在她印象里,對於楊巡,做什麼都好,就是別打他錢的主意。跟楊巡合作,根本不能有雙贏這個概念,只能講求奉獻。
楊巡卻一根筋搭牢,認真上了,覺得好像是他對梁思申有了承諾似的,若賴賬不做,他便是連這麼個最後一次表白自己的機會也喪失了。他回頭沒二話,讓任遐邇取出錢來,從自家市場里的批發商那兒用出廠價直接進了一卡車礦泉水,一卡車速食麵,一卡車食油、火腿腸、餅乾等物,一車防風擋雨的塑料篷布,裝了滿滿四大卡車的貨色,他親自押車上路。
不僅是所有認識楊巡的人,連任遐邇都驚奇,覺得楊巡這麼做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清晨在市場門口統一裝車時,一行四輛一汽卡車,非常威風。楊巡自己坐在舊舊的普桑裡面,車後放滿自家捐出來的舊衣物被褥,與妻子依依話別,東西還在裝著,消息就一傳十十傳百地哄鬧開了,連市場裡面的攤主都圍過來將楊巡當西洋鏡看,因為都知道這人絕非善類。有頭有臉的幾個人笑話楊巡究竟背後是不是拿這四車貨跟誰做了交易,卻竟然沒一個人表揚楊巡做得好。楊巡反而覺得自在,嘻嘻哈哈應付著,不料節外生枝,區委書記也聞訊趕來了。
面對書記帶著表揚的詢問,楊巡竟然吭哧吭哧地應答艱難,先是避而不認,推說別人讓買,書記就逼問別人是誰,楊巡想扯到梁思申頭上去,卻被楊邐大大方方地揭發。那書記是楊巡認識並友好的,見此好笑,索性打電話讓電視台過來採訪,讓給宣傳宣傳。楊巡愕然,回頭看妻子,卻見她幸災樂禍地笑,因一家人都知道他每天強調低調低調,最不願做拋頭露面的出頭鳥,就擔心給飛來橫禍打中。一會兒記者扛著攝像機十萬火急趕到,楊巡心裡已經有了草稿。記者問他為什麼,他說有人比他去得更早,報說前方缺糧,他才跟上。記者又問他那個「有人」是誰,他說他保密工作沒做好被暴露,絕不能再招供那個「有人」是誰,大家不過是憑良心做事,都不想敲鑼打鼓趁災給自己臉上貼金。後面記者再怎麼問,楊巡都裝傻打渾過去,讓他表現崇高非常勉為其難,讓他裝傻打渾他卻是得心應手。最後還是書記說了幾句場面話,楊邐也很體面很文藝腔地幫大哥唱了幾句責任義務之類的高調,楊巡才千載難逢地紅著厚臉皮在大伙兒的鼓掌起鬨聲中領著車隊浩浩蕩蕩上路。他從倒車鏡中看到的是剛才一直沉默的妻子擔憂的目光。
一直開到外環,楊巡才給任遐邇打電話,讓她別擔心,人家總理副總理都在都去的地兒,他也不會有事。他心說不到危難時候看不出真情,楊邐還在人前口若懸河,小碗兒媽更應該發言也肯定能說得鏗鏘有力,卻一聲不吭,楊巡很是感慨。互道珍重的話說完,楊巡一聲「遐邇」,嘿嘿笑著卻有點難以啟齒,他的心情很愉快,又是非說不可。「遐邇,要早知道今天場面那麼大,嘿嘿,應該組織一下啊。你晚上千萬守著電視,不,你先回家試試錄像機還好不好用,你把那段新聞錄下來,全部新聞都一起錄,以後給小碗看她爸……不行你拿攝像機對著電視機拍,最好雙保險。我那些講話不知道會剩下多少,弄不好都剩老四在說。」
任遐邇聽著發笑:「不不,你今天說的話才好呢,實在話,即使不上電視也沒什麼。小碗她爹,今天你真……怎麼說呢,平日里大家圍著你喊楊老闆楊哥,都沒今天來得風光。而且你表現得特別好,不虛偽,不浮躁,小碗懂事後看到這段錄像,一定會為她爹驕傲。你心裡高興吧?」
楊巡道:「沒想到今天人模人樣一下,還真挺高興。你說我從小到大,沒挨老師幾次表揚,今天讓大伙兒那麼表揚,我手腳不知道往哪兒放了。」
兩人一齊大笑,任遐邇本來很擔心楊巡一路的安全,這會兒也放鬆下來:「啐,才正經一會兒工夫,又貧上了。哎,小碗她爹,你有沒有覺得其實我們也不一定得做邊緣人物。說實在的,以前我對個體戶的印象也不好,說起個體戶就跟坑蒙拐騙聯繫到一起。個體戶被邊緣化,爹不親娘不愛的,一部分原因還在自己平時的行為。即使你說那是給逼出來的也罷,你說呢?像我們今天這樣實實在在負起區書記說的社會責任,誰還敢說我們的不是?頭臉還是得自己掙,我剛才看著你那麼登樣,我也真歡喜,一邊還替小碗兒歡喜,她爸多好。」
楊巡聽著更加歡喜,是的,今天還真有這樣的感覺,好像狗肉包子上了檯面。他自己剛才也是揚眉吐氣的,他這回被示眾得心裡踏實,因此面對著電視鏡頭,他很有平常心,不用吹牛,不用浮誇,有一說一。說實話,這感覺真好。他想,這是不是走出邊緣人物,拿自己當作堂堂正正的社會中堅?這幾年,手頭越發殷實,而弟妹們也基本上成家立業,對家庭的責任,他應付起來已經綽綽有餘。或者,他是應該把責任心貢獻出來給社會了。
楊巡還沒來得及與梁思申會合,他的四車援助物就已經送到前線撤離的民眾手裡。楊巡辦事能力強,做出的事情有板有眼,很受當地民眾的稱道。但他一直沒諱言他是個體戶,聽到大伙兒說現在的個體戶真不錯,楊巡心裡想,正如任遐邇所說,頭臉是靠自己掙的。就像過去銀行不敢貸款給個體戶,他說實話,那時也覺得貸款就跟國家錢落進自己口袋隨時可以捲走一樣,那時他這人還真不是很值得相信。不像現在社會漸漸規範起來,他的心態也漸漸穩定下來,就認識到人得有所為有所不為。眼下銀行已經挺相信他,當然是看在他有家有廟的分上,這回他自發做了好事,應該給他的信譽加分了吧?看來回去還得好生修鍊。
楊巡並不是那種一腔熱血衝上頭腦就勇往直前啥都不顧的人。他自然不會忘記記掛自己能獲得的好處。
等他從長江沿線奔波了好幾天回家,曬得泥鰍一樣地又上機關辦事,他得意地發覺大伙兒對他的態度有了變化。有人雖然開玩笑說他跟著電視上的副總理一塊兒變黑變瘦,可是言語間少了輕佻,多了尊重。楊巡因此也不知不覺地言行紮實大氣起來。以前宋運輝曾教導他到一定階段後別再對人低三下四賠小心,現在看來,光有財力做底氣不夠,心裡也得有口真氣才行。
不久,楊巡對任遐邇提出組建集團,規範管理的設想,或許他心中某些無名的恐懼,真正走到陽光底下並不成問題,他要為自己爭取社會認可。
但是楊巡的豪情壯志沒亮相多久,都還沒放到家庭會議上與楊速楊邐討論,他就已經把組建集團的設想打包封存到心底倉庫「夢想」一欄。他頭腦還沒發昏,並不會以為憑他個人努力一小把,社會環境就會仙女點化一樣地發生瞬間改變。他全身多的是小辮子,他依然擔心太過招搖會引得有些人氣不過清算他的舊賬。他最終還是沒弄什麼集團,但開始設計企業管理的規範化,結合逐步完善起來的勞動人事制度,制定內部員工的福利保障。
低層人活的真累,公平二字世上本就沒有,一切都是相對而言。人生轟轟烈烈一回也就沒白活。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知足常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