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宏明笑道:「我其實一直想打斷你。你想過沒有,如果你出的工資夠高,你還需要看他們臉色嗎?面子再大,都不如錢大。你與其花時間操這份閑心,不如把精力花到提升產品上去。你爸鑽在裡面拔不出來,你也畫地為牢,捨本逐末嗎?」
柳鈞恍然大悟,喜形於色。錢宏明繼續循循善誘:「別被人人都會拿來嚇唬你這二毛子的所謂中國特色打倒,說到底,最強大的還是經濟規律。」
「對,我要把今天這種事變為暫時現象,變為歷史。下一步我還是多花點精力尋找適銷對路的,又有點兒技術門檻的產品。宏明,你讓我茅塞頓開,謝謝你。」
「給個實際行動。」錢宏明指指場中那架誇張的雪白鋼琴。柳鈞心領神會,仰頭想了想起身。很快,錢宏明看到整個酒吧的人驚訝地看向今晚穿得道貌岸然的柳鈞,大家沒聽錯,柳鈞一本正經彈出來的正是大家從小耳熟能詳的「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錢宏明剛想笑,忽然意識到柳鈞這是用音樂向他祝賀,恭喜他將榮升新爸爸。一會兒,耳熟能詳的主題變得有時藏匿,有時隱現,音樂時而歡快,時而沉靜,時而跳躍,時而詼諧,就像夏夜幽深的星空,純凈而璀璨。音樂是那樣的美麗,錢宏明即使不懂,也是聽得會心微笑。
柳鈞起身的時候,全場向他鼓掌,他並沒太當回事兒,這是他常得的待遇。他只是大聲告訴大家,這是他送給好朋友准爸爸爸爸錢宏明的禮物,莫扎特的《小星星變奏曲》。錢宏明猛烈鼓掌,心中悠然神往,以後他不管有兒子還是女兒,都得讓孩子學鋼琴。
柳鈞才剛回座,酒保送來兩杯威士忌加冰,附贈一張名片。柳鈞眼明手快一把抓來名片,見上面羅列一大堆頭銜,下面才是「楊邐執行董事」。柳鈞不認識,他也不想結交女孩子,便將名片遞給錢宏明。錢宏明卻是相當識貨,抬眼環視,就找到窗邊一桌三位女子,其中一位正是而今城中風頭正勁的楊家四小姐楊邐。錢宏明與柳鈞簡單說明一下,當即拿起威士忌前去道謝。
柳鈞沒有動彈,只是扭頭看去,見那桌三名女子中的一位正是白天對他橫眉冷目的鄰居。他啞然失笑,他看到那位女鄰居也對著他捂嘴而笑。柳鈞這才肯起身加入錢宏明的行列。
楊邐大方地笑道:「對不起,柳先生,早上拿你當壞人。我們那幢樓眼下裝修的人家多,早出晚歸經常會遇見面目可疑的人,結果把你也錯認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大嫂任遐邇姐,這位是我二嫂毛毛姐。」
錢宏明在一邊微笑,看著柳鈞一如既往地被女孩子眾星捧月。楊家大嫂任遐邇坐錢宏明身邊,伸過頭來輕輕問道:「錢經理,你朋友還單身嗎?」
錢宏明立刻看一眼精雕細琢的楊邐,也是輕道:「柳鈞是個大好科學青年,未婚,剛德國回來。」
「有女友嗎?」
錢宏明不清楚柳鈞心裡會怎麼選擇,因此含混地道:「不清楚,他昨天才回來。」
任遐邇扭頭就是一句:「柳先生學成歸國,怕是德國那邊有好多小姑娘黯然神傷了吧?」
「怎麼會?我跟女友約定一年後回去,一年很快。」柳鈞根本就沒把任遐邇的話當什麼大事。錢宏明卻見在座三位女性的神色都變了變,不禁心中暗笑,城中從此患鑽石王老五之禍害矣,他才不信柳鈞的一年之約。而柳鈞正焦慮於前進廠的改造升級,既然楊家掌管著市一機的一半,他當然不肯放過如此難得的機會,他向頭銜一大串的楊邐提出問題:「市一機目前最看好的市場是什麼?」
「目前我們看好汽車零配件製造。怎麼,你也有這打算嗎?」
柳鈞見楊邐說得有點兒遲疑,以為楊邐怕他刺探情報,就豁達地道:「這在國際上是一個大市場,我也有意幫我爸爸發展這方面的產品。」
錢宏明至此才插了一句,「市一機的機床設備在全市領先,柳鈞,以後大家都是朋友,新產品試製中可以問楊小姐商借加工設備,如果有技術問題,你們也可以互通有無。」柳鈞連忙附和。
楊邐不由得看了大嫂一眼,才道:「好啊,歡迎,我們可以合作。」
柳鈞熱切地道:「那麼我明天可以去參觀市一機的設備嗎?謝謝,謝謝,拜託,拜託。」
大伙兒都看著柳鈞大男孩似的表情發笑,還是任遐邇道:「我明天先聯絡一下,如果決定下來,基本上會安排在下午,時間上沒衝突吧?」
「謝謝任姐,謝謝毛毛姐,謝謝楊小姐。」眾人見此,哄堂大笑。柳鈞也跟著「嘿嘿」笑了幾聲。大家又閑聊幾句,錢宏明與柳鈞回桌。柳鈞才坐穩就道:「剛才那位楊大嫂是不是犯了全世界已婚婦女愛拉郎配的通病?在這個問題上倒是沒有中國特色。宏明,這種事以後請幫我一口拒絕,早拒絕比晚拒絕少傷感情。」
「很多人希望多幾個選擇,主動一些。再說,楊小姐的各方面條件不錯。」
「她不好玩!」柳鈞不願多談,就轉了話題,「宏明,其實中國特色還是不能忽視。明天我爸將拿著樣品去談生意,我打算不跟去,免得打破常規。包括生意談下之後,爸爸需要安排生產,我剛才也決定了,不參與。我不能把有限的精力摻和到陳舊的系統中去,去試圖改進沿襲千百年的痼疾,我不是神。我準備將我的工作與爸爸的工作平行展開。如你所說,我們可以誘使陳舊系統自發拋棄陳規陋習。就這麼決定。」
錢宏明聽著覺得有道理,可心裡又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一時難以開口表示支持或者反對。
柳鈞看著錢宏明欲言又止的犯難樣兒,哈哈大笑,「我這麼做有理論依據。有些困難,我們不一定非解決不可,我們得計算解決成本。若是成本太高,何不繞開困難。未必前路只有一個選擇。」
「理論是理論……」可是錢宏明依然說不出自己心驚肉跳的理由,反正總覺得哪兒有不對。這時他手機響起,他一看是姐姐的號碼,心跳更是加速。果然,電話里是姐姐急促的聲音,他爸不行了。
「柳鈞,你結賬,我爸有問題。」錢宏明跳起身就走,幾乎是橫衝直撞地,一不小心撞在裝飾欄杆上,痛得他捂著胯部好一會兒直不起身。柳鈞見此招呼小二,拍下一百元錢,緊跟著衝出去,正好將錢宏明堵在車門前。
「你坐後面,我替你開車。」
「不,柳鈞,這事你別插手。快讓開。」
「你不在狀態。」柳鈞身強力壯,將錢宏明大力頂開,搶了駕駛座位置,「廢話少說,快,給我指路。」
錢宏明沒再拒絕,繞到副駕,看柳鈞一氣呵成,幾乎是漂著飛上大路。遠遠看見紅燈,柳鈞隨口問一句:「要不要闖紅燈?」
「別。」錢宏明左手握拳,緊緊頂在唇邊,滿眼都是緊張。一半是為爸爸的安危,一半是為柳鈞的車速。幾乎是綠燈才一亮,車子便「轟」地飛出,連平行的一輛計程車都被遠遠拋在他們後面。錢宏明感受到飛機上才有的推背感。也唯有這樣的速度,才跟得上錢宏明的焦躁頻率。
很快,車子就到錢家樓下。錢宏明衝上樓去將父親背下來。柳鈞慢慢走出車外,這才感到渾身不對勁:多年以後,他再次見到錢宏英。錢宏英也看到了他。但大家都立刻轉頭忙忙碌碌,誰也沒吱聲,反而異常的安靜,靜得極端反常。安置下後,錢宏明返回副駕駛座,輕輕對柳鈞道:「不用開太快了,好像……」
柳鈞沒應聲,依然衝刺。
到了醫院,車未停穩,錢宏明二話沒說,打開車門,背上已經瘦得沒幾兩肉的父親直奔急救區。但是錢宏英晃晃悠悠地走出車門,卻沒跟上,一屁股坐在車頭,筋疲力盡地垂頭掩面。
柳鈞依然坐在駕駛座,怔怔地注視著眼前這個仇人。他心裡有隻魔鬼在跳躍,他剋制再三,才沒將手挪向手剎。良久,他嘆了聲氣,將車鑰匙拔下,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將鑰匙插入錢宏英手掌,便轉身走開。
走了幾步,柳鈞亂鬨哄的腦袋裡才想到,剛才錢宏英一直與錢父坐在后座,看她那樣子,錢父可能無救。他千不該萬不該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他看到同樣是瘦得沒幾兩肉的錢宏英在寒冷的夜晚只穿了單薄的毛衣,似乎在夜風中瑟瑟發抖。柳鈞心一軟,將身上西裝剝下,走回幾步草草披到錢宏英身上,自己趕緊避瘟神一樣地閃了,跳上最近的一輛計程車。
錢宏英大驚,抬眼茫然地看著計程車尾燈漸行漸遠,可她無力做出任何反應,依然沒舉步走去急診室。而肩頭的西裝已經為她冰涼的心帶來絲絲暖意。
力氣終於一點一滴地回到身上,錢宏英慢慢走去急診,不出所料,看到站在急診室門口走廊發獃的弟弟,而急診室裡面的病床上躺著他們冰冷的父親。姐弟齊齊看著裡面,都沒有一句話,卻也沒一滴淚。快十年了,他們幾乎日日夜夜都提防著這一刻,可等這一刻終於到來時,他們反而只有全心的麻木和渾身的疲憊。
人流在他們的身邊來來往往,他們被一寸一寸地推向牆邊。他們早已清楚下一步該做什麼,可是兩個人都是空洞著雙眼,眼光沒有焦點。熒白的燈光打得他們面無人色。
而在城市的另一頭,柳鈞瞪著雙眼,兩隻手將鍵盤敲得如急風暴雨。可是滑鼠點向發送,他才意識到這個家並沒聯網。他瞪著給女友寫的長信,將飯桌擂得山響。他非常後悔,他今晚怎麼會做了這麼沒心沒肺沒頭沒腦的事,簡直是鬼使神差。他眼下唯有向女友傾訴一途,可是這一途也給堵了。他沒有使用電話,因為在電話里,他肯定只會堅強地道一聲天涼好個秋。他抓著頭皮坐了好久,毅然起身,衝出門去,繞小區夜奔。
楊邐夜歸,正好見到柳鈞從大門前跑過。微醺的她開心大笑,認定柳鈞是個單純而有才華的大男孩。剛剛任遐邇還跟她提起柳鈞不錯呢,可是,大男孩哪有什麼男人的味道?
楊邐心裡分外惦記剛才另一個男人那種壓抑著驚惶的眼神,那樣的眼神在她的心底深處似曾相識。那個男的叫什麼?她剛才都沒留意。她從包里翻出酒吧里接到的名片。錢宏明,呵呵,並不高明的名字,而且也有並不高明的身份。是啊,哪兒還有讓她痴痴仰望的人呢?她伸出中指輕輕彈去眼角的淚滴,高跟鞋敲打在車庫的水泥地上,一聲比一聲寂寞。而寂寞竟也是藕斷絲連,妄圖牽手漸遠的回聲,絕望地纏綿在楊邐的身後。
這一夜,好多失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