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總瞭然地笑:「所以當初楊總一看見研發費用升到五十萬就不幹了,他是個很精明的商人,絕不肯做虧本買賣。但你也不要怕。你可以第一批就做一個短平快,量攢大點兒,價格適當點兒,考慮一次性把研發成本做回來。等第一批做完,估計各地仿冒的都冒出來,你的價格就上不去了。」
柳鈞聽得愁眉深鎖,幾乎啞口無言,頓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估計第一個模仿的就是市一機。楊總已經虎視眈眈,措施多管齊下了。」
汪總「嘿嘿」一笑:「我今天出來就是帶任務的。不過你只要捏緊最後一道工序,誰也拿你沒辦法。」
「我爸廠里沒熱處理車間。」
「你爸也沒錢造。」老黃聽到這兒,才插進話來,「你們想第一批放量,難。原料採購的錢哪兒來?」
柳鈞想了半天,才道:「我不會讓我爸後悔。」
汪總善意地道:「有你這樣的兒子,你爸這輩子都不會悔。」
柳鈞忍不住問:「楊總難道不覺得明目張胆地竊取別人的知識和勞動是不道德的嗎?」
汪總嘆一聲氣:「所以我一直羨慕你,你起碼還有點兒自主權,我現在只有被委以模仿『重任』。市一機以前是有好幾件自行研製設計的好產品的,唉……」
「如果都不研發,我們國家的製造業還有前途嗎?總應該有辦法的。」
「小柳,你有點理想主義,難得你爸爸會支持你的理想主義。不過我還是提醒你,真正進入實際操作時,一定要慎之又慎,多與你爸爸商量後再做決策。如果相信我,你也可以來諮詢我。」
坐在前面的老黃忍不住回頭看看後面的汪總,又看看披頭散髮的柳鈞,心說這兩人搭上鉤了。老黃後來一直斜眼看著柳鈞開車,心中若有所思。別人,老黃不服,但是這位汪總卻是本市赫赫有名的高手,整個行業的內行人都拿汪總當祖師爺敬著。以前市一機多少新產品都是汪總領頭開發,老黃從來只有仰望的份兒。因此,車到分廠門前,老黃獨自對柳鈞道:「汪總說的話,你要聽。汪總是個大有身份的人,比他們楊老闆有身份得多。」
柳鈞點頭道謝,一個人去后座拿十套樣品。老黃沒有猶豫,走去伸一援手。老黃第一次見識到日本人蓋的廠房,最讓老黃吃驚的是車間光滑如鏡的地面,幾乎纖塵不染,與前進廠的油污遍地大相徑庭。柳鈞看出老黃的困擾,就給他解釋:「這兒有些設備的防塵防震要求非常高,所以車間裡面的通風管道需要特殊設計,像那邊那台停著的,如果底部基礎沒有做過特殊處理,這樣的平板車過去的震動都會讓它精度偏移。」柳鈞不用再說下去,老黃也已經明白,這種地方那是斷斷不能扔成品的。即使柳鈞不再解釋,老黃還是抑制不住地頻頻點頭,如雞啄米一般地機械。
在如此亮堂的車間里,老黃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周圍沒幾件是他能上手做的,那麼多光潔漂亮的機器都不是他熟悉的樣子,甚至連刀具,都似乎大不相同,老黃見了就一直琢磨人家該怎麼磨這些刀具,老黃就一直一聲不吭緊緊跟著柳鈞,調動全身感官接觸眼前的新事物。即使柳鈞沒有說明,老黃也知道這些機床比柳石堂寶貝一樣藏在原翻砂車間的機床要好得多。而老黃見到,柳鈞與這邊的工人一唱一和,異常融洽。
十件樣品加工多久,老黃就看了多久,都沒離開樣品十步遠。看了那麼久,老黃明白一個道理,其實加工的原理還是差不多,不同的是設備的操控。原本是人拜師學徒多年操練才有的操控能力,現在都交給了機器,所以眼前一個個毛頭小子都能做出精度超高的成品,而且廢品率極低,而那些老黃引以為驕傲的多年經驗在這兒看似完全無用。在這個大車間里,老黃心頭陣陣危機感不可遏制地升起,他覺得自己被邊緣化了。
老黃不禁想起他那個曾經非常有名的箍桶匠師父,那時候,多少人打破頭想做他的徒弟,而師父也是驕傲於一技之長,鑽在手工手藝里精益求精——就像他現在將舊機床打磨得爐火純青。而早在若干年前,到春節時,師父家已經不再門庭若市,只有他這個當年不招待見的徒弟還拎著禮物上門。多少集體國營的機械廠倒閉後,個體廠家爭著搶人,可沒人願意搶師父,而退休工資又是少得可憐,如今師父只有棲身城市的一處冷僻街道,擺著門面只有一米來寬的小五金店,做一些老頭老太送上門來的小活計。
看看眼前簇新的機床,和說著他聽不懂的術語的柳鈞,老黃第一次意識到,他將很快很悲哀很身不由己地重蹈師父的覆轍。
雖然十件樣品都試樣成功,可回程路上,柳鈞和老黃都是情緒低落。唯有汪總一直詢問一處他認為設計非常奇巧的曲面的設計原理,柳鈞手裡握方向盤,口頭表述不清。但是老黃插嘴:「汪總,雖然我一直非常敬重你,但你不應該問阿鈞太多,瓜田李下不合適。」
柳鈞和汪總都是一愣,汪總連忙解釋:「我沒其他企圖,對不起,對不起,忘了,我不問了。小柳,你設計中運用到的數學知識非常有趣,我聽著很受啟發,回頭你推薦幾本書給我。我看市一機沒幾個人能領悟,你不用太擔心他們抄襲全系列。」
老黃八面玲瓏,立刻接著道:「我是粗人,說話直接,但看起來是多慮了,別人我不敢保證,汪總肯定不是那樣的人。汪總是公認有資格的人。但是汪總啊,我們老一輩的不能不承認,我們落後了。阿鈞,你今天聽我耐心講兩個老故事,我師父和我……」
汪總雖然被眼前這個油污滿身的粗人頂得不愉快,可他這輩子經歷的風浪多,涵養好得驚人,臉上紋風不動。但聽著老黃現身說法,講那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故事,他動容了。老黃講的又何嘗不是他汪總?
「以前背毛主席語錄,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我不會講大道理,只好搬老人家的語錄。你爸的前進廠跟我們一樣,也老了,過時了。該怎麼救前進廠,阿鈞,你要拿出你的那一套。」
「老黃,你是個通達之人,我想做小柳思想工作的話,你兩個故事就說明問題了。」汪總非常感慨,他知道工人們有著過人的智慧,可沒想到老黃有這等見地,「小柳,市一機目前已經被類似問題困住。因為決策層的短視,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全力啟動開發新項目,於是老的沒法在開發新產品中獲得提升,新的沒法獲得實踐經驗,看上去整個技術部門人浮於事,更被決策層視為雞肋,決策層也更不指望倚仗自己的技術團隊開發新品,寧可花錢買圖紙來消化,或者抄襲模仿成品。我看到最可悲的還是技術人員心態的變化,很多人被消磨得不唯科技,而唯利益,技術人員的那種理想主義蕩然無存,不再討論愛好,不再追求上進,心態變得異常庸俗。目前已有惡性循環的傾向。這已經不是市一機的問題,而是行業內的通病。剛才老黃說得沒錯,短視,總有一天會被世界拋棄,市一機目前的這條路走不通。小柳,你走自主研發之路,從大方向來說是正確的。但是眼下大環境不佳,自主研發會很艱難。你要有思想準備,你也要心有堅持。」
柳鈞最沒想到的是老黃拿自己挺尷尬的故事來鼓勵他不能走原路,必須創新,這幾乎不是他原先認識的那個動輒得咎的老黃。而汪總更是看得高遠。他剛才一顆焦躁的心安定下來,他想,堅持到底,相信這個社會總是遵紀守法的人更多,也相信這個社會不會永遠短視地停留在模仿層面。
但是,錢宏明在酒吧里捏著一杯黑麥啤酒,對著剛剛理了頭髮的柳鈞連連搖頭:「連契約都不能相信的年代,你還能相信精神?」
「我選擇相信契約。如若不然,什麼都不用做了。」
「你說我該看著你,讓你從一次次的違約中汲取教訓呢,還是阻止你,不惜與你翻臉?」
柳鈞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你的好意,我會事前將契約做得妥當。喂,你胖了。」
「有這麼快?嘉麗才胖得多,整個人都快變圓的了。我最近日子好過,丈母娘過來照顧嘉麗,我也順帶有好飯好菜吃,真是這輩子都沒有過的安逸生活。」
「你不是三天兩頭出差?」
「出差相比無望的負擔,算得了什麼?不瞞你說,我姐現在賣了老房子,按揭買入新房,每天生龍活虎地又是忙工作又是忙裝修,人也還胖了。不說這些,你跟我說說你的打算,我做的生意多,幫你一起參詳。我看別的先不提,我們可以先把市一機楊總當標靶,假定跟他合作,需要留意點兒什麼。」
錢宏明不同於柳鈞,他對人性的認識與柳鈞有著本質的區別,過去的苦難讓他不憚以最壞惡意揣測中國人。再說已經見識過楊邐明目張胆的偷窺行為,已經說明楊巡的態度。他料定,等在柳鈞前路的將是無數貪婪的大嘴,以柳鈞這種在國外實驗室里養傻了的技術型腦瓜,他估計柳鈞對付不了,必然處處碰壁,他得幫柳鈞防患於未然。柳鈞,大約是他唯一不需要用惡意來揣測的朋友。
但是錢宏明沒想到,柳鈞不斷用老黃態度的改變,和汪總始終充滿理想主義的支持來說服他,告訴他,人是充滿善意的,只要加深認識即可。錢宏明差點兒拍案而起,他從來可以自如地掌握自己的情緒,他今天卻實在被柳鈞惹毛了。他拿拳頭敲著小桌,憤怒地道:「柳鈞,我可以一天都不說一句話,我跟別人一向惜字如金。那麼你看在我今天說那麼多話的份上,你聽我的!不,你聽朋友的!做技術我不是你對手,做生意你是完全的空白。而你有必要清楚一點,從現在起,你、是、開、始、與、生、意、人、打、交、道。」
柳鈞見錢宏明如此激動,不禁瞄向錢宏明的大酒杯,顯然此人不勝酒力。可是他也承認錢宏明說得對,他在生意方面一片空白,需要爸爸和錢宏明的幫助。也唯有爸爸和錢宏明才會無私地硬塞給他幫助。雖然他有自己的一套理念,最後還是乖乖地聽從錢宏明的安排和指點。他們確定下一步該如何與人合作。
回頭,柳鈞不讓錢宏明酒後開車,他將錢宏明送到樓下,這條路,他因為之前照顧崔嘉麗,早已走得熟門熟路。夜,有暖風撲面,正是敞開著車窗在黑夜中滑行的大好時光。好友的拔刀相助、老黃和汪總的善意,都增強了柳鈞的信心。
柳石堂眼看兒子的樣品試製工作進入倒計時,立馬掐著秒錶出門接洽生意。柳石堂想不到這回的生意竟然與過往完全不同,不僅是渠道與以往不一樣了,以前接觸的都是專職的小職員,這回則是高層主管,下面無數的關卡還得層層檢測,套路亂得柳石堂不得不重新摸索。而且對方的要求也不一樣了,他們非得見到樣品,還要求由他們自己的質監部門拿出樣品的種種檢測數據。更不用說那些外資採購辦。柳石堂雖然知道兒子的設計也是經過無數試驗而來,可還是被前所未見的陣仗唬得有點兒擔心,在他眼裡兒子還是個孩子,孩子嘛,出點兒小差小錯都是難免的,他不知道兒子的玩意兒經不經得住這些個嚴格的考驗。
兒子終於拿著滾燙下線的樣品來了。十件樣品,加上防鏽包裝,整整佔領一後備廂,再加半個后座。柳石堂看見兒子好歹是理了頭髮乾乾淨淨地來,先放下一半的擔心。然後看樣品,這真是他從來都欽慕不已的精緻。別看依然是鐵疙瘩,可在行家眼裡,一個鐵疙瘩中能看出無數美妙的設計。柳石堂還在戴著手套細細地看,旁邊兒子開腔問他要不要戴領帶。柳石堂回頭一看,兒子已經換上筆挺的西裝,人高馬大,儼然是個帥小夥子。柳石堂笑了,這件是他自己做出的精品,他連忙說,當然要戴領帶。但是柳石堂心裡卻是被兒子問糊塗了,正正規規穿西裝難道還有不配領帶的時候嗎?
柳鈞與爸爸一人拎一套樣品進去人家的企業。先去一位負責開發的副總的辦公室,那副總正拎著電話不知跟誰說閑話,指指沙發讓父子倆坐,看樣子沒有暫停的意思。柳鈞乖乖地就座,等待那副總打完電話。柳石堂卻跟獻寶似的從報架取下幾張舊報紙鋪地板上,將樣品外面的包裝打開,放舊報紙上。柳石堂非常滿意地看到,那副總急促地結束電話,繞過辦公桌,蹲下細瞧。
於是柳石堂得意地介紹:「我兒子,德國博士,這是我兒子最新設計的樣品。我們整整為此投入五百萬。」
副總不語,戴上柳石堂遞來的紗手套,親自拆開來細細地看,尤其是用兩根手指拎起一片精巧的軸瓦輕晃。看到副總的這一動作,柳鈞就知道這位副總是個行家,那副總一眼就抓住套件的關鍵:「強度過關嗎?」
「不僅強度過關,疲勞測試也沒問題。這是我們自己的測試報告。」
「列印的,嘿嘿,裝備換了嘛。」副總接過柳鈞遞來的報告,卻並不忙著看,而是先看柳鈞一眼,才起身走到光亮處查看報告。但是副總看了好一會兒,卻慢吞吞問出一句話,「真的投入五百萬?」
「還不到點兒。」柳石堂正要表功,卻被兒子搶了去,他鬱悶得不行,連忙背著副總給柳鈞遞眼色。
「還不到?」副總驚訝地轉回身看向柳鈞。
「是的。但如果全系列都出來,估計要遠超。只是爸爸的經費快被我榨乾到賣房子了,所以我就先出成品,以成品養研發。」
副總看看單純的兒子,再看看圓滑的父親,不禁笑了。這樣的回答,想讓人不信都難。副總不由得在心裡對柳家的前進廠添了幾分好感。這種好感,即使柳石堂在副總面前低三下四一年都換不來。
於是,副總一個電話,柳家父子被安排去中試,接受樣品測試。出門左拐,走進樓梯,柳石堂眼看左右無人,就揪住兒子道:「阿鈞,以後技術的問題你回答,其他都爸爸來回答。」
柳鈞笑道:「爸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研究表明,人記不住所有的謊言,如果遇到有心人隔段時間多問你幾遍,你肯定露出馬腳。不如老老實實講真話,沒有心理負擔。」
「生意是生意,生意場上沒真話。你得答應爸爸,算爸爸求你。」
柳鈞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跟爸爸進去中試,就見爸爸與一位主責人員交談時候,飛快塞給對方一隻紅包,對方笑納。然後每接觸一個測試員,爸爸就塞一份禮物,於是換得大家「老柳、小柳」地親切招呼,爸爸也在中試賓至如歸。柳鈞非常吃驚,爸爸這麼做是在干擾測試結果,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似乎都認為「禮」所當然。
等中午被安排去食堂吃小鍋菜,柳鈞趁無人當兒焦急地對爸爸道:「你不用行賄,我們的樣品絕對過關,而且剛才他們副總說我們的產品性能更優於他原先的設定。你何必呢?你這麼做,得出的數據反而缺乏說服力。」
「你啊,要不是爸爸資金吃緊,真該讓你頭破血流撞幾次,吃幾個教訓。你以為我這麼做只是為幾個數據過關嗎?我首先要插隊,要不然猴年馬月他們都不會主動測試我們的樣品,等死你,耗死你;其次我要他們給我客觀公正,不要胡亂憑常識填幾個數字,而懶得開動機器。」
柳鈞驚愕:「不會吧,即使有一兩個蠹蟲,不至於全部貪婪。」
「有一個貪,足以帶壞整個部門。人都會心理不平衡。快別說了,副總來了。」
副總也來食堂吃飯,見到柳家父子,特意關切地拐過來招呼:「小柳還是第一次來我們公司?」
「是的。」柳鈞想站起來說話,被副總親切地按住,「貴公司很有規模。而且從貴公司啟用我們的產品來看,貴公司強大的不僅僅是規模,而是實力。」
柳石堂心說,小子還是很會一邊拍甲方馬屁,一邊吹捧自己產品的嘛。副總果然笑道:「晚上下班後如果還不累,我派個人帶你全廠到處轉轉,你應該喜歡看廠。」
「不會累,我最喜歡看廠。」
副總對柳石堂微笑:「老柳,你可以讓位給接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