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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 新產品被模仿,陷入惡性競爭 · 5

所屬書籍: 艱難的製造

等副總走開,柳鈞就得意地道:「爸爸你看,只要有實力,不需要歪門邪道。」
柳石堂冷笑:「你懂什麼。他打算晚上跟我單獨談,怕你在場拎不清,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支開你。實力是實力,門道是門道,兩者缺一不可。」
柳鈞瞠目結舌,幾乎不敢相信爸爸所言,可是他心裡卻又自覺地信了一大半。
下午,測試在大伙兒的積極主動之下,迅速完成。柳鈞看著每一個數據出來,當事人都鄭重其事地簽名畫押,他心裡覺得異常諷刺。而當然,這些紅包投資都最終計入他們前進廠的報價單里。
傍晚,柳鈞被副總派遣的職員領著參觀工廠。令他想不到的是,在這樣一家國營大廠里,見到的核心設備也都是國外進口。而國產的新設備,用領路職員的話來說,質量比改革前造的還差。總之這一天的所見所聞,讓柳鈞有點兒六神無主。他試圖找出符合邏輯的理由,可是沒有,他無法想通這一切。
回頭,父子倆拿著第一張訂單和爽快開出的定金,又攜產品去談出口採購。不等柳鈞說出汪總的提議,柳石堂早已想清楚,第一批的產品非做量不可,一舉在抄襲模仿者成事之前將研發費用賺回,將利潤賺足。當然,有樣品在手,有滿腹經綸的兒子現場流利而自信地解答技術問題,柳石堂如虎添翼。
回來,找誰製造的問題擺上議事日程。雖然內貿有少量定金,外貿有信用證可以貸款,可七折八扣下來,應付生產有餘,添置新設備依然不夠。柳鈞絕沒想到,同樣的機床,在國內竟然賣如此高價,簡直是搶錢。而更高精度的機床更是遭遇技術壁壘,無法進入中國。這就意味著他設想中有些產品的開發將不得不無疾而終,因沒有高精度的母機,就無法加工高精度的產品。在這個行業里,沒有人定勝天這麼一回事。精度,是靠一步一步地以現有科學技術提高母機性能而實現的。
對於國家而言,落後就是這麼被全世界聯手抬價,毫無辦法。而對於柳家父子而言,落後就是意味著不得不拱手將加工交給市一機,不得不讓市一機分享高額利潤,不得不向市一機袒露所有技術數據。
柳鈞並非沒考慮過讓一家工廠機加工,讓另一家工廠熱處理,而且他也曾經由爸爸領路去考察。但是有精度合適設備的工廠卻未必做得出精度合適的產品。柳鈞的考察非常仔細,經常在車間一盯就是一天,可他看到的是操作人員的野蠻態度,比如不按照說明的頻率更換刀具,致使加工精度總是遊離於公差極限;比如加工件並未得到及時妥善的處理,致使表面氧化嚴重。他與汪總提起此事,汪總給他講了市一機當年因為合資日方苛求質量,一絲不苟地規範操作步驟,導致全廠工人罷工的「光輝事迹」。如今市一機員工的近規範化操作,那還是當年日方在質量上決不妥協的態度逐步培養起來。
原來,整個行業落後的不僅僅是技術,還有態度。
交給市一機,似乎是柳鈞唯一的選擇。而市一機被楊巡和申寶田接手後,因一直拿不出拳頭產品,生產計劃從來排不到兩個月後,楊巡也揪心,既然柳鈞這邊拋出加工大單,雙方一拍即合。對於市一機的郊區工廠的部分設備而言,這是起碼滿滿一季度的產量。
但是,合同並不容易簽署。面對柳鈞遞交的厚厚一份合同加附件,楊巡特意與製造業從業多年的合伙人申寶田會商。申寶田對於柳鈞拿細緻入微的操作辦法做合同附件,倒是見怪不怪,他接觸的外商往往都有極其苛刻的要求,只要與要求合拍的利潤也能保證就行。但是合同中的保密條款與合同約定市一機不得單獨從事類似產品生產的條款,申寶田持保留意見。
楊巡卻是微笑:「申總,你何嘗見過類似條款真正見效?」
楊邐更是補充一句:「甲方只是一個書生和一個書生的父親,滑頭小老闆。」
申寶田道:「起碼按下一個人,滑頭小老闆可能比較懂規矩,書生有時候反而難弄。呵呵,楊總你有辦法的。」
楊巡出門,對妹妹感慨:「你看,錢有多要緊,我投入的錢少,市一機的日常管理就得我全擔。」
楊邐笑道:「還好申總沒要求吃飯,你快回家抓緊團聚去吧,大嫂出國待產,你就好幾天見不到了。」
但是楊巡一頭扎進合同里,滿心都是合同條款,「你說,我該耐心等著柳鈞的全系列都做出來,還是一開始就拿下?」
「一切取決於市場。」
楊巡斜他的小妹一眼:「你說的就是你大嫂經常提起的正確的廢話。他們柳家父子出門才多少天,就拿來這樣的大單,這市場不是顯而易見了嗎?我現在只愁一件事,我要是等柳鈞的全系列出來,恐怕我有這耐心,其他人沒這耐心,等全系列出來,全國人民都會做了,我還做什麼。但只拿他一個套型……到底是有限得很。很矛盾。」
楊邐猶豫了一下:「大哥,我們已經掌握一部分資料,又已經掌握柳鈞的思路,為什麼不可以自己研發?」
「這事情除非你負責,或者老三回國負責,就跟柳鈞一樣自己手頭抓住最重要資料,否則,我絕不投入。你試想,我投入一百萬,辛辛苦苦研究出來,人家出五十萬就可以輕易把我的人挖走,資料也全部帶走,我敢投入嗎?我當初就是一看不妙,趕緊叫停,我不能出錢替別人打工。可惜你和你大嫂都把專業扔了。」
楊邐脫口而出,「這種競爭真低級。」
「你說什麼是高級?賺錢就是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沒什麼低級高級之分。」
「梁思申那種……」楊邐小心地道。
楊巡立刻無語了。梁思申是他的心病。
因此,柳鈞拿出的原始合同幾乎只被很小限度地修改。因為楊巡需要柳鈞最詳細的操作步驟,並且還需要觀察合同附件的操作步驟在實際生產中的應用情況,他相信柳鈞研發的產品能獲得超值利潤和良好市場反映,絕對是因為有特殊的套路。在合同簽訂後的生產安排上,楊巡親自坐鎮,支持柳鈞的精細要求。這讓柳鈞非常意外,也順帶認識了楊巡管理上過人的變通和魄力。
正式生產之前,柳鈞獲得難得的休息。他對座駕已經忍無可忍,趁此機會帶兩盞充電式應急燈,攜汽配店裡淘來的部件,給車子做改裝,做得滿手油污。錢宏明來電時候,他只能拿剝線鉗頂一下按鍵,耳朵湊到放置在車頂的手機上聽。
「晚上有沒有空,楊四小姐家湊了一桌橋牌,你來,我們搭檔。」
「沒空,我不喜歡她。你什麼時候過來?記得進大門後右拐,找到地下停車場入口,我在A柱3號改裝大燈。剛剛在廠里花一天時間,已經把離合器整順暢了,你要不要試試?都快趕上雙離合了。」
「會飛嗎?」
「信不信我們找個地方賽跑,保證加速秒殺你。等我回頭再改一下吸氣,保證直線踩著剎車也跑贏你。」
「改吧,等你改得差不多,我去買輛更好的。唉,我今天其實負責扯皮條,楊四小姐說你對她有誤會,既然大家已經在合作了,她希望借今天打橋牌消除誤會,方便以後合作。」
「可是我真的不會打橋牌。」
「你較真幹嗎?橋牌只是個借口。不管你喜不喜歡她,只要大家面上說得過去就行。你們未來合作的時間還長著呢,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關係融洽一點豈不是好?」
「嗯,等我換好大燈上去。」
「裝大燈要不了太久。」錢宏明不客氣地指出柳鈞的故意磨蹭。
「切,我這種人會只換一隻燈這麼簡單嗎?我還加裝整流器。不信你自己過來瞧。總之我答應好的事,不會賴。」
不等錢宏明來,柳鈞聽到高跟鞋的聲音由遠及近。他臉都沒轉,就問一句:「楊小姐?宏明出賣我。」
楊邐「嗤」地笑了:「要不要我介紹你一家店?我們一家都去那兒修車,很不錯。我打個電話給他們,他們再晚也會等著你。」
「需要聲明,我不是修車,而是改裝。性質完全不同,所以感受也完全不同。」說到這兒的時候,手頭忽然一亮,抬眼,原來是楊邐幫他拿起一盞應急燈,體貼地替他照明。「哎,謝謝。這燈很重,你還是放下吧,太累。」
「還行,只要你動作夠快。你裝的這是什麼?原廠不是應該設計全面的嗎?」
「這叫整流器。裝了後你會明顯感覺油門反應加快。原廠嘛,有商業考慮,這種低級車它不會太考慮你的駕駛感受。」
「你在德國用什麼車?聽說德國賓士寶馬滿街跑。」
「對嘍,我開二手的寶馬M3,經過我和朋友們的一再改造,功率是這輛捷達的五倍。」
「不怕一刀改下去,反而破壞原來的動平衡?」
「車就是拿來玩兒的,而不該敬而遠之地供著。再說,我是誰啊!」
楊邐被柳鈞的狂傲逗笑了,她的世界裡很少遇見這種天生有心理優勢的人。沒有心理優勢的人即使富了,做出來的事也很難有漂亮的格局。而天生有心理優勢的人……她見過,人家卻看不上她。
柳鈞裝好整流器,抬頭卻見楊邐在發獃。他舉起墨黑的手指在楊邐粉臉前晃:「想什麼?」楊邐嚇得跳起來,一鬆手,應急燈掉地上,碎了。柳鈞壞水兒得逞,得意地撿起應急燈扔進垃圾袋裡:「楊小姐你讓開點兒,我試一下性能。」
「咦,你是誰啊!這種小改裝需要試嗎?直接開了上路才是。」
柳鈞哈哈大笑,果然不再上車,將門踢上。「吃飯了沒?我請你吃牛排,你領我去你曾經替我打包的那家?我上去洗個手。」
「嘻嘻,我讀書時候,系裡有個海外歸來的老師,想牛排想得又出國了。但我們都說他是不適應國內的鉤心鬥角,敗走麥城。」
「好理由。以後我如果敗走麥城,找到借口了。」
「嗯,我不是說你,你反應這麼靈敏,可見你適應國內的環境了。」
「過獎,我壓根兒就不知道你和你大哥在想什麼,你們都太複雜。」
「嘻嘻,這麼大的塊兒,還想混充小白兔嗎?人其實都是缺乏溝通,才會導致彼此猜忌。」
「猜忌的人永遠猜忌,不管溝通不溝通。因為他的內心不真實,他連自己都未必相信,他怎麼可能相信別人?我選擇真實地生活,給自己給別人一份尊重。」
楊邐一時答不上來,怔怔地回去自己家裡更衣。直到梳洗妥當,才想起這個書生乃是從哲學的德國回來,難怪說出來的話這麼拗口。她不由得笑了,這個又玩汽車又玩哲學還會彈鋼琴的大男孩非常可愛。末了,楊邐在心裡又補充一句,比那個漸漸胖得圓頭圓腦的錢宏明有意思多了。
柳鈞說什麼都無法喜歡楊邐這個人,見到一個資質粗陋的人玩弄小聰明,簡直跟看草台班子演莎士比亞一樣滑稽。請楊邐吃牛排,實在是基於睦鄰友好關係的目的,要不然對不起宏明的關心。反正他也想牛排了。但他直到替楊邐開車門時候才意識到楊邐將原先的衣服換了,這麼隆重,倒是讓他對自己的態度愧疚起來。於是他上了車,就主動耐心地給楊邐講解改裝後的優點,對此,楊邐作為一個有工科底子的人,到底是能很快領會的。一路談得很是愉快。
進了牛排館,柳鈞一吃就是兩塊,兩隻大盤子放到柳鈞面前,甚是喜人,楊邐看著抿嘴而笑。楊邐最後見柳鈞用麵包將盤子收拾得乾乾淨淨,不禁心裡駭笑,這人怎麼一點兒體面都不講。
兩人快速吃完回去,柳鈞忍不住問:「楊小姐,有個問題我一直想知道答案。我在市一機加工套件,最後會不會被你大哥拿去照抄了?」
楊邐沒想到此人會問得如此直截了當,竟是好一會兒沒法回答。「我跟大哥都推測,你的加工件最後工序出來那一天,我們市一機得有不少工人技術人員被其他廠家重金挖角,從此脫離市一機。這是你害市一機的。」
柳鈞無言以對。都一樣的德性,楊巡又怎能免俗?他想半天,才道:「你們可以用保密條款起訴辭職的員工。」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起訴什麼?」
「那麼,我特意放置在合同中的保密條款,既然你們做不到,為什麼還簽字,不怕違約嗎?或者說,你們壓根兒沒把合同當回事?」
「我們對合同的執行態度,你在這幾天的生產會議上應該已經有所體會。大哥手頭不是只有市一機一處產業,但是他最近的心血都投在市一機,我們已經非常儘力。關於保密……而且,我們也預計將成為受害者。那麼柳先生,你還準備怎麼指責我們?」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在我的理解中,合同,必須是得到簽約雙方絕對理性地執行,要不然就是違約。」
「柳先生,你講不講道理?」
「楊小姐,合作關係中的契約,難道不應該得到絕對尊重嗎?」扭頭見楊邐怒火中燒,柳鈞忙道,「好吧,好吧,我閉嘴,我們之間就契約精神的理解可能存在分歧。但我需要提醒你,對契約的不尊重,很可能受到契約的懲罰。」
「柳先生,你這是威脅。」
柳鈞愁眉苦臉,連理性的對話都能被理解成威脅,他還有什麼話可說?本來錢宏明好意,安排他與楊邐睦鄰友好,現在看來不行了,反而越鬧越僵。但是他最後還是忍不住:「楊小姐,我說最後一句。在我的理解中,合同是承諾。人應該負責地履行自己簽名的承諾。這是一個成年人應該有的品格。」
「你是在指責我們不守承諾,沒有品格?」
「不說了,你自己理解。對不起。」柳鈞頭大萬分,但依言不肯再解釋。他腦袋裡卻是隱隱地想到,如果市一機因被挖角而違反保密條款,卻又因特殊國情而無法起訴追究那些被挖角的員工,那麼市一機違反保密條款是不是可視為遭遇不可抗力?如果是這樣,那麼倒是可以理解楊邐的憤怒了。而他心裡更加堅定地意識到,汪總說得對,想要保密,唯有把秘密爛在自己肚子里。他必須想盡辦法創造條件,把住熱處理那一關的秘密。
錢宏明早到,沒想到見到的是電梯里衝出來的一對冤家,楊邐還雙眼含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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