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問你一個問題……」
「你甭問,憑什麼我們做死做活,賺的錢都給你們拿去花天酒地包二奶?你算老幾?」
柳鈞很是莫名其妙。但他還是鬆開腿,一把將那工人拉起來,「記住,你是我手下敗將,有種的你該知道怎麼做。還有,我憑我的技術和勤奮賺錢吃飯,我的錢來得並不可恥,你不用仇視我。」
「就這樣?」
「對,就這樣,可以理性解決的問題,沒必要動手。但——並——不表示——我——不——會!幹活。」
那工人用回絲擦血,看著柳鈞回去繼續檢查他的產品,便不再說話。他不過是一個愣頭青,被車間幾個老謀深算的挑逗起血性,想幫大伙兒出頭。既然落敗,他自然無話可說,私了的後果就是以後看見柳鈞只能百依百順。
但是柳鈞雖然贏了,也很騎士地大方了一把,心裡卻並不痛快。他其實更想騎在輸者身上,打得那人滿臉開花,因為此時此刻他滿心都是暴戾。他最近窩囊壞了,他似乎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誰都可以輕視他欺負他,連這種二愣子也罵他,可他卻不得不為產品順利出爐而顧全大局,假裝寬宏。不,這不是他的個性。
柳鈞知道此刻有幾百雙眼睛從四面八方盯著他,他埋頭做事,故作鎮定可是心裡很煩,煩得差點錯過口袋中手機的振動。幸好那邊有耐心,沒掛斷。而更讓他心中溫暖的是,電話的那端是他眼下最想說話的女友。
可是他對著電話還是說:「都半夜了,你怎麼還不休息。」他忽然覺得自己好虛偽,怎麼回國幾天,也變得入鄉隨俗了。他剛想改腔,那端卻是悠悠地跟他說對不起。柳鈞立刻明白了,拿著手機的手慢慢滑下,臉扭向窗外。潔凈的窗外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天一地的陽光。柳鈞的心裡此時卻什麼都沒有,更沒有陽光。他不知道有兩行眼淚滑過面龐,串珠兒似的落在胸前。他的臉色變得煞白。柳鈞就像一個小小的蒼白少年,面對四面八方壓來的挫折打擊,手足無措。
有工人來來往往,經過柳鈞面前,看到柳鈞的眼淚,都驚訝了,這人不是才剛打贏的嗎?打贏的人還跟小姑娘一樣地哭鼻子?眾人擠眉弄眼地走開,消息瘋狂地在整個車間里傳開了,很快,也傳到了總廠。
柳鈞發了好一會兒呆,等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失態,沒說什麼,想裝若無其事。但是他抬眼,卻見有人對他指指點點,有人對著他笑得前仰後合,還做著哭鼻子的動作。他本能地往臉上一抹,沒想到竟抹來一手的淚水。柳鈞腦袋「嗡」地一下,充血了,想都沒想,飛起一腳,踢向身邊鋁合金窗。只聽「嘩啦啦」一聲巨響,兩排鋁合金窗竟然土崩瓦解,轟然倒下,連柳鈞都被嚇了一跳。可碎裂飛濺的玻璃也刺激了柳鈞,他歇斯底里地大吼:「看什麼,幹活!」聲音嘶啞,如同狼嚎。眾人臉上有震懾的,有不屑的,也有依然看笑話的,但都不敢再笑,怕此人發瘋,拳腳招呼上來。竟然真的沒有人組織起來架走這個危險分子,也沒有管理人員上來找柳鈞談話。
柳鈞踩著碎玻璃左衝右突跟瘋子一樣期待著人們的反擊,可人們都採取漠視的態度,令柳鈞有勁無處使,撩起一腳,又踹倒一扇鋁合金窗。混沌之中,有個聲音告訴他,趕緊離開,趕緊離開,別再闖禍。可是又不知哪兒來的蠻力在推他,慫恿他繼續大鬧天宮。終於有地上的玻璃碴刺穿鞋底,插入柳鈞的腳掌。疼痛讓柳鈞冷靜,他站定了,深呼吸,理智漸漸回到身上。他彎腰拔出玻璃,誰也不看,走出車間。他儘力地將背挺得很直,很直,希望留給人們一個堅強的背影。
到了車上,柳鈞逼迫自己冷靜。可是他想發泄,想找人說話。他心裡飛來飛去都是女友的號碼,可是他知道沒用。他除非立刻追過去,可是,當前關頭,他能離開嗎,他離得開嗎?他連三天都不能離開。他只有打個電話給錢宏明。但錢宏明接起電話就急促地說:「我在開會,我在開會。」
柳鈞蠻橫地道:「我有話說。我女朋友……黃了。」
「哎,等等,我出去說。」錢宏明急急走出會議室,「十分鐘。我早不看好你們,離那麼遠,又不是牛郎織女。你可以難過,但你不用難過太久,這種結果是必然。」
「我不應該離開德國。」
「你有選擇嗎?」
「沒有。」
「可以挽回嗎?」
柳鈞想到不久前清晨打女友家電話沒人接,他嘆了聲氣:「沒有。」頓了頓,又道,「我在車間里當眾哭了,也當眾發瘋了。」
錢宏明一聽覺得問題嚴重:「你給我一個小時,我回頭找你。你鎮定,鎮定,什麼都別做,等我過去接你。」
錢宏明的關心讓柳鈞溫暖,他猶豫了會兒,決定自強:「你不用來,我就近找家醫院包紮一下,晚上再說。」
「你行嗎?別逞強,狀態不好的時候不適合工作。」
「沒問題,我已經發泄完了。」
「你又不是小孩,怎麼一點自控能力都沒有?」
「很多事讓我很胸悶。不說了,我血快流幹了。宏明,幸虧有你這個朋友。」
「去吧,國道向西,有家醫院,記得打破傷風針。」
放下電話,柳鈞默默開車去醫院包紮。回來,又若無其事地投入車間做事。離奇的是,雖然那些人的目光甚是古怪,可只要是他說出口的,那些人雖然有所嘀咕,卻都照做了,都不需要他費勁講道理。
直到快下班時候,楊巡匆匆忙忙地出現,見到的已是平靜的柳鈞。但楊巡早已聽說柳鈞的失態,也被手下領著看到踢翻的窗戶,他禁不住在窗戶邊比畫比畫,駭然,這麼粗的鋁合金,踢翻它得多少力氣?
楊巡找到忙碌的柳鈞,拍拍肩頭問:「他們又惹你?」
「沒事。楊總,我會賠你鋁合金窗。」
楊巡點點頭:「不下班嗎?還是跟中班一起下?」
「我晚點再走,中班要上兩道新工序。楊總,沒事。」
楊巡放心離開,但心裡更瞧不起柳鈞。男人,居然當眾落淚,這算什麼?自控能力實在太差,不是當頭兒的料。
柳鈞也對楊巡很失望。分廠發生事情,作為最高管理者竟然可以允許私了,而不一查到底,引以為戒。如此粗糙的管理,卻掌握著如此龐大的工廠,能行嗎?
然而,柳鈞無法對市一機的內部管理置喙。甚至,他也未必能有效管理自家在市一機加工產品的質量,他唯一的辦法只有最終拒收,可是拒收卻將陷他於無法向甲方交貨的困境。這幾乎是一個無解的結,因此他只能硬著頭皮在現場不受歡迎地繼續監督。結合此前為尋求加工企業而考察的其他廠家,柳鈞終於認清國內的工廠。
柳鈞認定,若想在國內製造好的產品,除了需要高精度的機床,管理也必須上一個精度。但是誰來管?哪來既懂前沿製造知識,又懂管理知識的人才?柳鈞還想到,他原本設想用一年時間改變前進廠的面貌,讓爸爸不用為前進廠的生存擔憂,可現實第一次逼他看清楚,照著目前他的「研發——代加工」模式,等一年後他回去德國,爸爸還能將產品持續生產下去嗎?顯然,他高估了現狀,也高估了自己。
第一次,柳鈞認真考慮錢宏明以前提出的問題,錢宏明說過:「我認為你來了就不願回去,你不如現在就開始做好說服女朋友來中國的準備。」是的,錢宏明事事料中,連女友問題也於事先警示了他。而今,女友基本上是追不回了,那麼他自己又將何去何從?
錢宏明接到柳鈞電話的時候,他姐姐正因為新屋裝修住在他家。錢宏英聽弟弟略作解釋,不禁莞爾:「可憐的孩子。」
嘉麗滿臉同情:「柳鈞真可憐,他是很愛他女友的吧。宏明你勸勸他哦,柳鈞是性情中人,這下受傷大了。」
「柳鈞從女友那邊受的傷有限。他從高中到大學經歷的女友多了,一個文化不同的女友未必能多打擊他。我看他有別的心事。」錢宏明進屋一絲不苟地更換出門衣服,他心裡更認同姐姐的說法,也懷疑姐姐話中有話,「姐,柳鈞回國,是不是自始至終就是一個圈套?」
「事到如今,圈不圈套還有什麼區別?不搞清楚更好。你能幫就幫,幫不了多陪他坐坐。一個小孩子,一上來就把全部責任壓給他,過渡都沒有,擔得住嗎?別壓出心病來才好。」
錢宏明沒想到姐姐幫柳鈞說話,不禁愣了下,也是話中有話:「再小的孩子都沒被壓垮,柳鈞挺得過去。嘉麗,你早點兒睡,姐你幫我管著她,別太貪玩遊戲。」
錢宏明見到柳鈞的時候,沒有提起柳鈞回國可能是中圈套的疑問,如姐姐所言,此時是不是圈套還有什麼區別呢?這隻會更打擊柳鈞的真性情。連姐姐都不忍,何況作為好友的錢宏明?
在停車場,錢宏明見到一瘸一拐的柳鈞,情況似乎比他想像得更嚴重。「要不要緊?我還是送你回家吧。」
「放心,即使只剩一隻手一條腿,我照樣能自己開車回家。對不起嘉麗,又把你半夜叫出來。」
錢宏明奇道:「身體狀態看上去不大好,精神狀態看上去還行啊。」
「沒,心裡很亂,但精神似乎處於亢奮狀態。你陪我坐會兒。」
「走,去喝兩杯。」兩人在酒吧坐下。錢宏明以前不大來酒吧,更多的是去咖啡店,而柳鈞似乎更鐘情酒吧,卻喝不了幾杯啤酒,純粹是形式主義。
「宏明,你以前說我既然來了,就不會再回德國。當初說這話的理由是什麼?」
「你是個有責任心的人,而你打算做的事又不可能一蹴而就。等你負責地挑起責任,短期內很難撂下。怎麼,你打算留下?」
「可是留下很難。我去醫院包紮後想了很多,也實踐了,從效果來看,我可以做好與車間工人、管理員們的協調工作。但是為了這個『可以』,我得降低一貫的道德標準……」
「說具體點。」
「我得放棄人與人之間應有的尊重,而改用暴力使對方順從。我發現殺雞儆猴啊、借刀殺人啊、仗勢欺人啊,這些詭術都很好用,唯獨不能以理服人。我很違心,但是我又知道,我不可能與全世界作對,我只有先適應環境,再謀求理想。可是……心裡不痛快,彆扭。」
錢宏明聞言奇道:「我還以為今晚我得好好勸你放棄一些理想主義的想法,沒想到你進步神速。」
「你勸我,我倒未必聽,人不撞南牆不會回頭。可見南牆是最好的老師。」
「那麼,打算長期留下了?」
柳鈞垂首良久:「我似乎是賭氣,可又想證明我能做好。剛才來的路上想到留下,一想,思路就豁然開朗。非常汗顏地發現,其實我也在浮躁地做著短期行為的事。如果留下,所有的打算都需要改變了。可是,我真的要留下嗎?」
「你有選擇嗎?什麼都不用說,留下就留下,不用給自己給別人任何理由。生活哪有理由可講?」
「我不是找理由,而是我不願留在這個環境里。好吧,我勢利虛榮,我喜歡生活工作在德國,雖然我也很愛中國。是不是很矛盾?我原以為我回來可以做很多事,可我發現已經與故國格格不入,我在中國反而跟一個大傻瓜一樣,所有的人就差當面跟我指出我在國外待傻了。我這半年下來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好了,從今天開始我決定不問為什麼了,放棄工科人士該有的一絲不苟刨根究底的精神,不再跟生活講原則。」
錢宏明一隻手轉著酒杯,想了很久才問:「想聽好話還是壞話?」
柳鈞不情不願地道:「據說忠言逆耳。」
錢宏明還是猶豫了會兒,才道:「你有沒有想過,有些人有一肚子的委屈、矛盾、煩悶、不甘,卻囿於常理連說都不能說出來,喊冤更會被砸死,唯有憋死自己。相比之下,你這些矛盾算什麼?你也別怪工人沒責任心,他們平時遇到太多不平,可他們處於如此的底層,為了生活卻唯有一路憋屈自己,久而久之就麻木了。憑什麼要他們理解你的理想你的抱負?對待他們,我的經驗是不要抱怨,用物質的方式體現尊重,即使見面遞一支香煙也是好的,最終日久見人心。你不用叫屈,而該從自身尋找問題。」
柳鈞抱頭,從指縫裡瞅著錢宏明把話說完,心中更是鬱悶轉向憋悶。原來他這麼多日子來的煩悶還都是挺優越的表現。但他聽得出,錢宏明是拿自己做了例子,因此他無話可說了,拿起酒杯跟錢宏明碰一下,咕嘟咕嘟一飲而盡。「我是不是很幼稚?」柳鈞想到上午飛踢鋁合金窗的事情。
錢宏明依然是轉動著酒杯,但笑不語。柳鈞見此,懊惱地拿兩根手指狠狠叩擊桌面,也說不出話來,直叩得手指疼痛。錢宏明阻止了柳鈞:「回家吧,你今天喝酒多,我送你回去。」
柳鈞「刷刷」抽出鈔票,招手叫小姑娘來結賬,錢宏明沒阻止,但吩咐一聲:「開張發票。」等小姑娘拿錢走後,錢宏明道,「如果留下來,一定要學會在任何場合索要任何發票,無論是個人消費還是公司消費。不要以為這事很庸俗。具體原因,你可以研究一下稅法。」
柳鈞又忍不住叩擊桌面,但選擇閉嘴,而不是反駁。相比錢宏明,他對國情知道得太少,他不能做狗咬呂洞賓的事兒。不過他沒讓錢宏明送,自己開車怏怏回家。進門,卻發覺他爸半躺在沙發上,睡眼惺忪抬起頭來。柳鈞頭大,他可以面對朋友直訴胸臆,卻未必願意對老爸說。前者是成年人可以做的,後者是成年人不可以做的。可他又清楚爸爸特意等著他,是想說什麼。他還在想著裝醉避免爸爸追問的時候,他爸爸已經啞著嗓子開口:「阿鈞,腳真受傷了?你晚上怎麼都不開手機?讓爸看看。」
柳鈞無法躲避,他爸早已飛快衝到他的面前。見爸爸想蹲下去看,他只得找椅子坐下,脫下鞋子讓爸爸看個明白。「放心啦,不是大事,出點血而已。我知道你擔心什麼,上午女朋友跟我說分手,我很有情緒,就這樣。」
柳石堂心裡很是複雜,可還是沒說什麼,只伸手拍拍兒子的後腦勺,許久才道:「爸爸只提醒你一件事,不管怎樣,市一機都不是你的,你別在那兒耍脾氣。」
「我不想太憋屈自己,但我會盡量理性。爸爸,最近我會考慮一下我們廠長遠的發展規劃,我先給你提個大概,我們一定要高瞻遠矚。」
柳石堂一聽,立刻無比欣喜。話還沒說出口,早被兒子推著出門要他早點兒回家休息去。柳石堂被兒子像推軲轆一樣地推著,不斷吩咐兒子受傷後注意這個注意那個,直至被關進電梯。但他忽然想到什麼,忙又扒開電梯門,急著道:「你隔壁住著的一個姑娘找過你。」
「知道了,楊巡的妹妹。」
柳石堂的手被兒子從電梯門掰開,塞進電梯里。他只得更加欣喜地乘著電梯下樓,心裡密密麻麻地盤算開了。
柳鈞看看手錶,看看楊邐的門,回去自己房間,翹著一隻腳,將自己浸泡在浴缸里。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他有些理不清頭緒。他在浴缸里用目前周圍的人看不懂的德語將心裡的問題一條條列在本子上,就跟他平時工作一樣,他都是那樣一目了然羅列問題,以免遺漏。然後找出符合邏輯的原因,最後給出辦法。他還是沒法像跟錢宏明說的那樣,不給生活找理由,他需要明明白白,好壞都是真實的、清楚的。
寫出來,他就能卸下包袱安心睡著了,不再氣急敗壞,也不再悶悶不樂。
錢宏明回家,妻子和丈母娘已睡,姐姐正從客卧出來,見他就問:「柳鈞什麼事?」
「他有點兒賭氣,打算留下。」
錢宏英「噢」了一聲,一笑,進去洗手間。錢宏明見此,忽然想到,姐姐會不會是柳石堂的幫手?年初為柳鈞回來的事,姐姐挺出力的。錢宏明心中不快,不願姐姐總與柳家牽扯不清。他決定以後有關柳鈞的事不再與姐姐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