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嗎總跟我搶壓軸。好吧,你給我說說CIF③報價和L/C④支付的流程。我需要最基本的知識,尤其需要了解最容易出錯的點。我已經看了一本實務書,但總覺得虛。你最好舉實例。」
③CIF:成本加保險費加運費。
④L/C:信用證,一種銀行開立的有條件的承諾付款的書面文件。
「每天做死外貿已經夠煩,你還讓我炒冷飯。」錢宏明雖然抱怨,卻沒拒絕,想了想,拿出自己經歷過最典型的一個案例,細細給柳鈞講解。柳鈞將此與自己看書所學的對照起來,基本上是一點就通,舉一反三,又問了許多問題。
「看來L/C拒付與合同關係不大。明白了,說說你的事,你在我出差時候一天一個電話催我回來,肯定有大事。」
「既然知道我有大事,你也不連夜飛來幫解決,夠朋友嗎?」
「嘿嘿,真是天大的事,我們的手機似乎還不至於有人竊聽。說吧,你看我咬著麵包趕來見你,別一臉怨婦相。」
「我想出來單幹。可去年前年外貿幾乎滅頂這一幕還在眼前,去年有國營大進出口公司做靠山,單幹後遇到什麼事,就全一個人獨吞了。我在家裡一說,全體反對,連囡囡都在她媽肚子里踢打。」
「其實你打定主意的事,他們別想扭轉你,是吧?你是想讓我去說服嘉麗,讓她安心生孩子,是吧?」
「我的心思都瞞不過你。」錢宏明訕笑。
「說說利弊,我得負責任地說服嘉麗。」
「其實很簡單:這麼多年做下來,我個人已經有非常穩定的業務量,我現在手頭的積蓄可以維持家人一年有房有車的生活,我隨時可以回去大公司依附。我進可攻退可守,想不明白姐姐和嘉麗為什麼都死命反對。」
「你們一家辛苦動蕩那麼多年,剛剛安閑下來,他們想過一段清靜日子。」
錢宏明點頭:「還有呢?嘉麗對這方面應該感受不深,為什麼她也激烈反對?」
輪到柳鈞微笑:「不會你對嘉麗了解至深,對自己反而不了解吧。別看你性格非常溫和的樣子,其實你內心比我激烈得多,你讀書做事從來有股非常強烈的狠勁,爭當出頭鳥。嘉麗大概是怕你鑽了追求經濟利益的牛角尖。」
錢宏明聞言,愣愣地看了柳鈞很久:「不一直是你在爭勝好強嗎?」
「我?當然。但我雷聲大雨點大,你雷聲小雨點大。其他還有什麼需要我的?」
「沒了。最先半年我會比較辛苦,一切從頭開始,包括辦公室都得一窮二白地租建起來。正好嘉麗生孩子,雖然嘉麗媽媽在,但我出差的時候,有些體力活兒得麻煩你,我不放心其他人,嘉麗單純。」
「完全不是問題。辦公室找到沒有?我那房子,現在樓上樓下有不少做了公司,你要不要?三個月後你盈利了再收你房租。我不想要保姆,一個人住那麼大房子太浪費,打算住廠里去,可以吃食堂,還……」
「別使勁找理由了,知道你想替我省初期費用,幫我順利上道。多謝,不要你房子,我開始時在家辦公都行,財務都打算外包呢。」錢宏明說著摸出中華香煙,不過頓了一下,「你還不歸順煙民隊伍?不遞煙說話費勁嗎?」
「別招安了。高中時候我吸煙你怎麼說的?臭流氓!我現在一看見煙心裡就有陰影,你害的。現在我返璞歸真了,這個世界也得讓你們這些早先的香流氓享受享受。」
錢宏明舉打火機對著煙頭想了好一會兒,笑了,才將煙點燃:「柳鈞,跟你說話最不費力,我才說半句,你把後面的都接上了。而且你厚道……來,看看這包煙,我教你一些道兒上的知識,以後你送人煙酒用得上。」
「不用以後,已經用上了。直接砸錢,省得在煙酒上費心。你別說話說半邊,你說我厚道,後面是什麼?」
錢宏明想半天,自己也接不上這半句。柳鈞又催,他只得道:「別逼我,我好不容易……」說到這兒,錢宏明頓住了,怔怔看著柳鈞不語。柳鈞卻有些領悟了,伸手拍拍錢宏明依然握著香煙的手,笑道:「所以說,語言表達能力也是一門大學問啊,這不,噎死了?以後找我多練練。咱光屁股兄弟,你怎麼出糗都不在話下。」
錢宏明舉拳放到唇邊,微笑。他想到的,柳鈞也想到了,不過柳鈞總是寬厚,不像姐姐雖然也了解他,卻字字不留情面地剝皮。他在柳鈞面前無拘無束,全心信賴,甚至——中學時候已經開始有所依賴。
但柳鈞畢竟不是場面上混熟的高手,冷下去的話頭還得錢宏明熟練地撿起:「你最近怎麼樣了?沒見你做技術。」
「我賣技術。既然一定會被盜版,不如自己先低價賣了,好歹收回點兒成本。回頭,我剛與爸爸談下來,我也準備單獨創業。我現在已經有些計劃,等我整理出思路,你幫我一起論證。」
「資金夠不夠?是不是先上測試設備?」
柳鈞被問住,因為他的計劃里,壓根兒沒有測試設備的一席之地。可是,他不是一直抨擊國內企業重生產輕科研嗎?今天輪到了他,他卻首先想到的是買機床。包括他的大學同學,替他規劃發展計劃的時候也幾乎沒人提起重點優先建設研發中心。是大家都已經對自主研發心灰意懶?
「怎麼?」錢宏明看到柳鈞的失魂落魄,異常擔心。
「我整理一下思路,回頭找你談。我發現自己迷失方向了。」
但是柳鈞決定在糾正方向之前,先得趕緊把最後一件心事處理掉。他踩著市一機兩批進出口合同交付日期奔赴國外,拿的是余珊珊給的,他電話確認過的那兩家公司總部的地址。他的德國護照幫了他進出國境的大忙。
柳鈞委託當地律所,將有關專利侵權的律師信遞交給兩家公司總部。同時,他也提供了一份獲得他專利授權的所有公司名單給那兩家公司。
他幾乎沒有在外逗留,就回國了。他已經將權利委託給律師,他也清楚那兩家公司面對這種律師信該有的正確態度。他心裡非常悲哀,他的知識產權被侵害問題卻是在國外得到輕易地解決。還是老外將替他狠狠地復仇。因為那兩家公司都在國內設有辦事處,國內的辦事處不能違反中國的專利法。
柳鈞回國,並不意外地聽說,市一機的外銷產品已經發貨裝船。很快,船正在海上漂浮的時候,楊巡將接到買方雞蛋裡挑骨頭找出單證紕漏,對L/C拒付的通知。錢宏明說過,只要買方不想收貨,對信用證有的是處置辦法。柳鈞很想知道,明知信用證已被拒付,船卻依然穩穩地馳往彼岸,增加越來越多的運回費用,楊巡這個鑽在錢眼子里的人該如何的心痛如絞。
楊巡可知道,他施加於別人頭上的,別人終有一天會加倍返還。作用力一向伴隨著的是反作用力,這是力學的基本。
柳鈞一個人悄悄地出國,又悄悄地回國,跟以往出差一樣,便是行李也拿得不多,依然是他常背的雙肩包。進入小區時候被楊邐的車子從身後追上,兩人見面都是訕訕的。柳鈞則是剛剛擺了楊家一道,凱旋,便主動相問:「下班了?」
「是啊。呵呵,我大嫂美國生完孩子回來了……」楊邐說到這兒,又不知道自己幹嗎說這些,忙換了話題,「你出差?最近你都挺忙。」
「是啊,處理後續技術問題。」柳鈞不願撒謊,但也不能將自己做的事告訴楊邐,只能含混一下糊弄過去。
小區道路狹窄,下班又是車流高峰時期,開始有車子在楊邐後面按喇叭。楊邐如釋重負,連忙與柳鈞說個再見,一溜煙鑽進地下車庫。柳鈞竟也覺得如釋重負,他心裡詫異:他又沒做壞事,幹嗎心裡緊張,難道反而還是做賊的理直氣壯了不成?同理,傅阿姨偷竊了他的技術,結果反而是他不要見傅阿姨,傅阿姨還堂而皇之地待在他爸爸家裡,害得他都不想去爸爸家。這世界很顛倒。
信用證被拒付,可貨船卻由不得楊巡,一分一秒地遠離中國,將發回的運費越拖越高。楊巡更恨的是,以前憑信用證所貸的款已經到期,這筆款子沒法續貸,可兩單信用證被拒的生意卻將大筆流動資金死死地壓在海上動彈不得。楊巡從知道被拒那天起就每天急得跳腳,可是天高皇帝遠,他的關係、他的腦筋都在國際貿易方面派不上用場,即使市一機進出口部的幾個人被他罵得狗血噴頭都不見效。
有內貿的幾單生意因別家低價競爭而遭毀約的先例,楊巡認定這兩家外商也是因為相同的理由拒付。他指示進出口部與買家商議,提出降價銷售。可是對方的反應依然是因單證不符而拒付。楊巡急得團團轉,由進出口部安排,向專業的外貿人員求救。
楊邐一樣著急,她約錢宏明詢問解決辦法。等楊邐前前後後將經過一說,錢宏明不知怎的,聯想到前不久柳鈞才剛向他諮詢出口的詳細規則。想到中學時候班級籃球隊在柳鈞的率領下大玩規則,偶爾能與校隊打得你來我往很不出醜,他相信,柳鈞玩規則的習慣一定也會帶到工作中。但錢宏明不動聲色地給楊邐解答疑,細緻地分析種種可能,唯獨避開老外最頭痛的專利侵權這一條不談。
等送走楊邐,錢宏明一個電話打給柳鈞,問市一機的L/C拒付是不是他乾的好事。果然,柳鈞的回答不出他所料:「我一切遵從規則,而已。」
「雖然你是遵照規則辦事,可你這招太凶了,你完全可以略施薄懲,在裝船前讓買方通知結束合同,給楊巡一個教訓。國內現狀就是這樣,你又何必太執著?現在楊巡損失慘重,等哪天他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你說他會怎麼處置你?」
「但楊巡也應該明白,我不好惹。我不怕他知道,我已經有防衛考慮。你想他還能怎麼處置我?他都是那些不入流的陰招,嚇唬嚇唬我爸這種也不講規則的人。他不敢搞大,他想搞大,人家也未必幫他,那是違法。」
「柳鈞,你這種想法很……我寧願相信你這是被楊巡惹毛了。你怎麼知道楊巡不敢搞大?你有空來找我,我告訴你楊巡旗下幾個產業怎麼擺平小流氓的事。他本身就是一個灰色的人,沒事少招惹少接近。」
「你的意思是,他會對我使用流氓手段?」
「對,他給逼急了什麼招都會。你這回夠逼急他的了。」
「究竟是我逼急他,還是他咎由自取?」
「兩個人只有權勢相近的時候才有可能坐下來講理,我們都還不夠讓楊巡平等合理地對待。你好好想想該怎麼辦,這個秘密遲早會被楊巡發覺。」
「我很悲憤。」
柳鈞花那麼多差旅費處理了自己被侵權的案子,處理的時候還很激憤,可是處理完卻覺得這回出手陰損,心裡還有點兒內疚,這下,他一點兒不內疚了。他面對的根本就不是個善茬兒,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保護自己。
但是柳石堂聽兒子回家一說,驚呆了,一張臉憋得血紅。
柳鈞見此不妙,想到小中風,急得連聲大叫:「爸你怎麼樣,爸你說話。」
柳石堂照著兒子胸口就是一拳:「你闖大禍啦!你趕緊回去德國,這兒我會處理。」
「爸,你何必怕成這樣,楊巡是人不是鬼。」
「是人才麻煩。別說了,你趕緊收拾收拾走吧,越快走越好,三年五年之內別回家了。」
「我一走,楊巡不是全對付爸了?要走一起走,不走都不走。爸,我有辦法。」
「你沒有辦法,你還嫩,你對國情一點都不了解,你的辦法行不通。別鬧了,回去收拾,明天我送你走。」
「我有辦法!」柳鈞被爸爸的完全否定激得大喝一聲,聲音在小小陽台回蕩,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見到傅阿姨從小房間探頭探腦來看,他橫了一眼,盯著傅阿姨縮回頭去才罷休。
「說吧,讓你說痛快,別以為我委屈你。」柳石堂火氣很大。
「很簡單。爸爸賣掉前進廠,然後用我的名義去開發區建立外資企業。不是有人一直覬覦我們的地皮嗎?我已經了解政策,外資工廠的優惠非常多,兩免三減半和進口設備退稅,加上開發區稅費優惠,只收殘疾人保障金和義務兵優待金,爸爸即使只做原本的生意,在稅費方面便可以每年少繳不少……」
「這又怎麼樣?你以為逃到開發區算是逃到天邊了嗎?」
「不,我們不是逃,而是甩掉歷史包袱。我們賣掉前進廠,未來再有什麼查稅之類的問題,也只與新的法人代表有關,追索不到我們。我們重新開始,一切遵循規則,吃透規則,利用規則。這是我早有的打算。」
看著兒子似乎深思熟慮,甚至思謀已久的樣子,柳石堂心中忽然升起一陣寒意。若是都照兒子說的做,那麼他手中不是連金工車間都沒了嗎?而且,全部照著兒子說的做,他以後在廠里什麼都不是了。柳石堂無法吱聲,他不斷在心中勸慰自己,那種篡黨奪權的事情別人家沒出息的兒子才會幹,他兒子秉性純良,逼他兒子做都未必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