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還以為他爸爸委決不下:「爸爸,你今晚好好考慮,但時間不等人。我明天去財務根據去年繳稅情況給你做一份減免稅收的數字。再有一點,市區昂貴的地皮置換到開發區相對便宜的地皮,其中的差價可以讓我們在設備更新升級方面大做文章。」
「你好像考慮很久了?連資料都看齊全了?」
「是的,從決定留在國內那天起,我出差都帶著資料,有空就看,我需要補課的東西太多。但是爸爸,我不是一竅不通,不是不行,而是我跟你有截然不同的考慮。」
柳石堂默不作聲地看著兒子,看了很久,但還是無法做出決定,揮手讓兒子回去,明天再談。他很想找個人說說,可是這種事,除了老婆,跟誰都無法說出口。柳石堂胸口憋著一團悶氣。
柳鈞走後,傅阿姨出來收拾。柳石堂見到傅阿姨心裡更火,但是他能忍。無奈他兒子年少急躁不能忍,摸到楊巡的七寸狠狠打下去了,可是楊巡那條蛇太龐大,打,只會招來更殘酷的反噬。柳石堂頭痛不已。可事已至此,兒子回去德國有用嗎?沒用!他已經沒有退路。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跟著兒子出走德國,一條是照著兒子說的做。
兒子是不是吃定了他?
柳石堂夾著香煙,在屋子裡兜圈,滿心煩悶。可是想了半天,他還是先給兒子打電話,為自己剛才的衝動做彌補。
「秋涼了,別再洗冷水澡。」
「什麼時候吃不消什麼時候停止。爸爸你打算說什麼?」
「前進廠是爸爸命根子……」
「對不起。」
「說到前進廠,爸爸太激動了。其實你做得很好,你比爸爸那些朋友的兒子都出色得多,你缺乏的只是國內的經驗。爸爸剛才不該這麼否定你,你別放心上。」
「爸爸……」
「別說了,我們父子不用說對不起,你也不會把爸爸說你的放心上。你洗澡吧。」
這話卻也提醒了柳石堂自己。他對兒子這麼信任,那麼剛才又懷疑什麼?實在是看別家父子為鈔票反目看得多了,誰都會疑神疑鬼。可是,他的兒子與別人的完全不同,他的兒子有才,在德國的收入不會比他一年的實際收入差。兒子根本沒必要下那麼大力氣來謀他那麼點兒財,只要回德國去兒子就海闊天空了,反而是他死死地拖住兒子。
那麼,他還懷疑什麼,遲疑什麼?
「阿鈞,明天開始,爸爸賣老廠,你建新廠。出手要快,爭取半年建成。」
「明天星期天,什麼都幹不成。」
「訂計劃!」
雖然爸爸在電話那頭是大吼一聲,可是柳鈞卻對著電話舒展了眉頭。爸爸似乎很有被迫逃亡的意思,柳鈞卻覺得,這才是最佳的選擇。要不然,留在前進廠原址,想擴張,沒地皮沒資金,還有那一大幫黃叔、徐伯等人的掣肘。改變的決定出於被動,而他們的選擇卻是主動。
可柳鈞此時也對前進廠依依不捨起來。那幾乎是他從小到大的另一個家,他即使離家多年,回到前進廠,依然能閉著眼睛在車間裡面行走無礙。他拿著幾份各式各樣開發區工業區的資料看了會兒,心中卻一直壓著前進廠的影子,腦子裡飛來飛去的都是前進廠的一磚一瓦。
資料再也看不下去,他起身出門。下地庫取車,還沒看到自己的車,就見入口處大燈雪亮,飛馳進來一輛普桑。柳鈞見此不好,連忙閃到柱子背後。那車飛馳而過,「嘎」一聲,停在彎道中間。柳鈞才看清,這是楊邐的車子。柳鈞本想走開,這家的大哥實在無賴,他不願搭理楊邐。可回頭,卻見楊邐跌跌撞撞出來,步履不穩。喝多了,柳鈞想。他見楊邐搖搖晃晃用力關門,車門關上,她也趴在車門上不動彈。柳鈞看不下去,只得上前攙扶。他見到楊邐微微抬眼認出是他,忽然嫵媚地一笑,他只覺得楊邐半個體重都壓到他胸口,順著他胸口軟綿綿滑下去。柳鈞驚得拿德語喊德國上帝救命,大力抱起楊邐,免得她妄圖從大地獲取力量。
將人抱進電梯,柳鈞俯身按樓層的時候,忽然覺得耳根有觸感,他又不是不識人事的純情小生,頓時火燙了半邊臉蛋。抱扶著的溫香軟玉也環抱著他,而且還不安分地不停蠕動,呢喃著他的名字。柳鈞繼續小和尚念經一樣地向德國上帝求救,全身動都不敢動,唯有兩隻眼睛緊緊盯著電梯跳躍的樓層指示,指望快點到達。
終於將楊邐抱出電梯,楊邐卻嘀咕不願回家,不要一個人待著,緊緊抱著他不放。柳鈞豈敢逗留,擅自打開楊邐的小包摸出鑰匙,將人塞進屋裡。楊邐雖然醉得糊裡糊塗,卻跟能精確地將車開回家一樣,她緊緊摟住柳鈞脖子,精確地找到柳鈞的唇。
柳鈞掙扎走出楊邐家門的時候,就像格鬥場剛下來,連忙趁一息尚存,拔腿逃離。沿路,看到那些媚眼亂飛的霓虹燈,他很有下車進去的衝動。他連連告誡自己,不可以,不可以。他一往無前地開向前進廠,最終勝利到達。
門衛的話兜頭澆了柳鈞一盆冷水,門衛告訴他,他爸爸先他一步,早已一個人進了金工車間。
所有的信念瞬間消失,柳鈞躡手躡腳步入金工車間小門。
他見到爸爸一個人背著手站在夜色中,背影那麼孤獨,那麼渺小,看上去很是彷徨。
「爸爸。」柳鈞見爸爸受驚回眸,他分明看到爸爸眼裡的淚光,「爸爸。」他大步過去,爸爸卻回過頭去,背著他拿手背拂過眼角,「爸爸,我捨不得,忍不住過來看看。」
柳石堂本不願讓兒子看見眼淚,但聽兒子這麼一說,他的眼淚又剋制不住地往外奔涌。柳鈞心酸不已,伸手抓住爸爸的手,緊緊握住。他的眼前都是楊巡的影子。雖然撤離前進廠是他主動做出的選擇,可是,他恨楊巡。
嘉麗產期在即,錢宏明減少出差。但他已經習慣了奔波的日子,在家待上三天就開始閑得慌。周日一早就打電話給柳鈞,約一起打網球。得知柳鈞已經約下與工業區招商人員談話,錢宏明扔下網球拍,便趕來柳鈞家會合。
楊邐一夜醉酒,清晨早早起來,依稀還記得自己是開車回來。她下樓去找車,果然,車子停在彎道中央,挨了被擋道車主好幾個腳印。循著記憶的腳步,楊邐更是記起來,昨天似乎還有旖旎風光,有強壯的手臂和堅實的胸膛。楊邐屢次醉酒第二天總有一個重要項目,那就是滿小區尋找昨晚停放在不知哪兒的車。但今次與眾不同,她得絞盡腦汁地回憶究竟有沒有與人纏綿,那個男人又是誰。但她分明又確認她的衣服是完整的。
楊邐不敢確定,以為她是做夢。慢慢走回電梯,看見電梯按鍵又回想起熟悉的一幕,她記得很想擁抱那個人,而且也付諸實施了。是誰呢?應該是誰扶她回家。難道是保安?電梯到點,楊邐一步跨出,抬眼,見柳鈞和錢宏明兩個站在面前。錢宏明先跟她打招呼,可楊邐卻看著柳鈞,臉「轟」地一下燒了起來:是他!
錢宏明眼尖:「怎麼回事?」
「咳,昨天楊小姐喝醉,可能把我錯認了。楊小姐,我們出去辦點兒事,回見。」
楊邐羞得滿臉通紅,連聲說著「再見」,先沖回自己家裡去了。錢宏明看看她,卻被柳鈞一把拖進電梯。
「你們倆?」
「別瞎猜,我做個好事,結果被她借酒非禮了。別這麼笑,拜託,我不是愛佔便宜的人。」
「是是是,多的是投懷送抱的,哪兒需要你主動佔便宜去。有沒有考慮過她?」
「不喜歡。哎,外資是不是很受歡迎?我聯繫的時候他們說周日不辦公,但我一說是外資,他們立刻改口。」
「記得去年那場席捲亞洲的金融危機嗎?許多亞洲國家虧就虧在外匯儲備不足。所以現在更加註重招商引資,各地方官員都有引進外資的指標。我們出口也是很受重視,危機之後銀行借貸方面優惠許多。」
「難怪你趁機出來單幹。」
「我在猶豫。辭呈遞上去後,老大找我談話,他開出非常優厚的條件,讓我獨立創建開發區分公司,財務基本獨立核算,上繳一定比例利潤,但信用證擔保由公司來做。其他都馬馬虎虎,最關鍵是最後一條。你知道,我如果辭職出來設立私營公司,去銀行開信用證的話,需要交比例很高的保證金。但我們公司不同,公司是銀行求著它去開信用證,誰家許諾的保證金比例低,公司去誰家開證……」
「哦,你們公司是融資大戶,銀行比較青睞。」
「不僅如此,還由於我們公司是市外經貿委下屬國企,銀行對國企傾斜相當大。我被老大這麼一拉,有點兒不想走了。我跟老大談了很多,把所有我辭職出去開公司所能擁有的靈活都拿來跟老大談,要老大授權給分公司。老大竟然有條件地答應很多,超乎我的想像。但老大提出的條件也很苛刻,他給分公司壓下來的年進出口總額幾乎是我部門今年總額的三倍。他說,否則他難以向其他幾個部門經理交代為什麼如此厚待我,他沒法搞平衡。」
「三倍?大躍進了。你擔心完不成?」
「事在人為。但我不能答應得太爽快,免得老大以為我很輕鬆,明年他准拿別的經理來壓我,再度提升業務額。」
「可是三倍,不是兩倍,你這個躍進會不會太大?」
「人有壓力才跑得快。再說我原先在父母那兒耗的時間精力非常多,現在沒了,我可以一門心思做業務。」
「可你將添丁進口,升級做爸爸可不輕鬆。」
「我這不已經讓嘉麗辭職了嘛,而且丈母娘也幫著。」
「好好乾,你一定行的。我也今天開始算是創業,我們要不要比試比試?」
錢宏明微微一笑:「不跟你比,我直接走上軌道,又有公司財大氣粗做依託。你呢,開個規模不大不小的廠,以後麻煩多著呢,我勝之不武。」
「既然你已經不打算辭職,為什麼還跟我出來見招商人員?全不搭界的。」
「多了解沒壞處,多了解規則,以後跟類似廠家接觸時候可以有的放矢。」
「有什麼的?」
「目前還不知道。」
柳鈞跟看怪人一樣地看看錢宏明,非常不理解。
車行半個多小時,他們到達一處工業區。招商人員早等在辦公室,進門就非常熱情地倒茶寒暄。柳鈞開頭就問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他有德國護照,但是資金早在半年前回國時已經兌換成人民幣,還有以前陸陸續續匯來的錢也被兌換成了人民幣,卻都沒留下收據,那麼他可不可以用人民幣出資。
這個問題柳鈞在一處國家級開發區和一處已經形成規模的工業區問過,但是招商人員都是面有難色,按照規定,註冊資金一定得是外匯。不料今天這位招商人員卻一口答應沒問題,由他去向上通融,而且程序如何如何,並非他信口開河。然後,招商人員一份一份地拿出文件,告訴柳鈞優惠政策,並信誓旦旦地保證,這些都是國家發放給外資企業的優惠政策,而非地方土政策,而且都是直接免稅,而非一年後的退稅。決不會出現有些地區漫天給優惠,入戶後卻無法兌現的情況。
其實招商人員若不說這些,柳鈞根本都不知道某些地區還有恭請入門、關門打狗的惡政,連錢宏明都是沒聽說過。柳鈞一邊聽介紹,一邊隨手做記錄。以前他跑的兩處因為當時目的還不明確,只是泛泛了解。這回則是不同,他根據對以前兩處開發區資料的研究,非常有針對地提出問題。他要的除了數據,還是數據,其他任憑招商人員說得天花亂墜,他都放在次要。這是他的工作方式,他向來只拿數據說話。可苦了招商人員,難得遇到這麼磨人的外商。
錢宏明基本上沒怎麼說話,除了看到招商人員臉色尷尬時候才插嘴打個圓場。錢宏明雖然沒做記錄,但他也是仔細地聽,默默地心算。他發現,外資企業的優惠真多,多得讓人眼紅。以前只知道外企有兩免三減半的優惠,今天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雜七雜八的優惠,而且都是刀刀見紅最實在的優惠。
中午請招商人員吃飯,終於輪到錢宏明找話來說。錢宏明認識的人很多,說起來與招商人員有好幾個共同認識的人,於是話題就扯到工業區所在縣鄉的行政隊伍上去了。柳鈞對此完全不懂,唯有傻愣愣地聽錢宏明熱火朝天地與人扯人事八卦,講誰誰有希望再往上升,誰誰懷才不遇準備另闢蹊徑,誰誰看來政治生命到此結束,等等。柳鈞想,這也是錢宏明說的多了解沒壞處?可他也沒見到好處在哪兒。
中飯後各自回家。錢宏明上車就道:「這家可以作為順位前三的候選。」
「為什麼?」
「就是剛才飯桌上聊的。這縣的書記年輕,要政績,做事魄力大,捨得投入,懂得放水養魚。我常聽人說辦實業對當地行政環境要求挺高,不像我們貿易公司可以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你們有廠房設備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要是遇到個關門打狗的政府,你就會陷死在裡面。」
「呃,還有這麼一道講究。沒想到。」
「服氣嗎?」
「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