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出生不久,錢宏明便去香港出差。他平時是個頭面講究的人,但這回為了女兒,幾乎是空箱子出去,滿箱子回來,箱子里大半是女兒的東西,其餘是妻子的東西。嘉麗看見漂亮實用的小衣服和奶粉果泥等食物,喜歡是喜歡,可是一問價格就埋怨丈夫不該大手大腳。錢宏明以後乾脆不告訴嘉麗,他又不是那種不知道量入為出的人。好在嘉麗也是個愛做甩手掌柜的。
錢宏明一邊挨嘉麗嘀咕,一邊奮力安裝香港買來的功能超多的嬰兒車,可是怎麼安裝都有幾個零件沒用上,他將說明書看了又看,也看不出錯在哪兒,索性一頓卷包拎去柳鈞家裡。柳鈞手指拆線後已經出院,在家卧床修養肋骨。
門是柳鈞開的,茶也是柳鈞斟的,若非錢宏明從來知道柳鈞走路如腳底裝彈簧,換作外人還真看不出柳鈞毛衣下面還是五花大綁的病軀。令錢宏明吃驚的是柳家的溫度,老大一間屋子都是撲面的暖,比有一屋子上老下小的他家還暖和,非常奢侈。果然,錢宏明找到起碼三隻電熱油汀。但他也看到客廳乒乓球台般的大桌子上面,全是工作資料。他原以為自己已夠勤奮,不料這邊還有一個拚命三郎。
這個拚命三郎耳邊夾一個電話,利用與設計院通話核對數據的當兒,三下五除二,將嬰兒車拆成零件,又順手將零件分門別類排放於桌上,然後轉去一間客卧拿工具。錢宏明跟去一看,有一堵牆上裝了三米多長的兩排鐵架子,無數又黑又亮的工具插在鐵架子上。另一堵牆邊則是放著鉗桌,上有台虎鉗和搖臂鑽床各一台,整間屋子幾乎滿滿當當。而柳鈞則是順手拔出兩把螺絲刀,因自己不能彎腰,又差遣錢宏明從牆邊工具櫃第三格拿什錦銼兩包。
錢宏明不知什麼叫作什錦銼,打開小抽屜一看,不禁「哇」的一聲叫出來:「暗器!」只見巴掌大的透明塑料包里並排裝著十來支還不到筷尖粗細的銼刀,有尖有圓,有扁有方,形狀各一,狀如武打小說中的獨門暗器。再往下翻,更有彎頭的,曲面的,似乎更應屬於四川唐門所有。錢宏明愛不釋手,索性拿出不同形狀的三包。
柳鈞自言自語:「暗器?」再看,果然。他因為從小接觸到大,都沒把什錦銼往暗器上想,此時也忍不住捂胸跟著錢宏明笑。「你那嬰兒車好像被撞過,有個塑料軸套有點兒內凸,銼幾刀就行。」
「哦,我拿著嬰兒車沒法上飛機,只好拆散了做行李。你只管旁邊指點,我自己來裝,這暗器很好玩。」
「當年報考專業你還不肯學機械,好玩吧,還有更好玩的。我還是那句話,玩機械才夠男人。」
錢宏明笑而不言。他當年有選擇嗎?沒有。因此他只能挑選據說最朝陽最賺錢的計算機專業。可是陰差陽錯,畢業後從事的也不是本專業。早知如此,其實大學都不用讀,照樣做得不比外貿專業出來的人差。
錢宏明專心操作什錦銼的時候,柳鈞又接電話,周日也是異常忙碌。依然是設計院給他來電。他們前天送圖紙過來交底,柳鈞雖然不懂,卻可以連夜上網查閱資料核對設計,當天就給設計院電郵過去一長篇疑點。那家設計院非常負責,看起來也沒什麼周日之說,不斷來電給予說明和糾正。這回來電是來告訴柳鈞為什麼設計鋼筋密度大於柳鈞所查標準。柳鈞聽完就啞了,不過更信服設計院的認真細緻。他放下電話對專心致志裝配嬰兒車的錢宏明道:「你相信嗎,設計院說,全國市面上能買到的鋼筋普遍比標準偏軟,原因是鋼筋主要產自小鋼廠,小鋼廠冶煉水平不足或者計較成本,鋼筋硬度普遍不達標。同理的還有帶鋼、角鋼,以及這些鋼衍生出的製成品。我的天哪。那麼我的鋼結構頂棚牢度是不是很可疑?往後造廠房時候的腳手架是不是也得另行加固?我那些標準緊固件是不是也得加粗?怎麼到處是偷工減料的?」
錢宏明想都沒想,就道:「所以我給女兒買國外產的嬰兒車。呃,你還沒聽說過地條鋼吧?我看報紙上說很多鋼筋還是地條鋼做的呢,更不得了,根本就是脆的。」
「有沒有信譽可靠的品牌?」柳鈞想到去市一機加工的艱難,立即自問自答,「沒有。即使有,也是鳳毛麟角。」
錢宏明一笑:「對,所以我做任何產品,質量始終由我親手把關,從不放心交給別人。但即使這樣,也經常會出現不可預測的事件。我接觸的國外客戶也是經常不放心,自己跑過來看。」
「我已經有深刻體會。那麼,建設安裝開始後,所有的採購,所有的工地現場監理,都需要我親力親為么?」柳鈞再次想到在市一機做加工時候所遭遇的工人們匪夷所思的態度,自問自答,「必須,唉。」
「有件事情很離奇。楊邐問我能否安排市一機的新任老總與你見面,她說那位老總看了市一機產品後想與你談談。」
「確實離奇,不過他只要開個好價,我看談都不用談,賣給他。反正我早沒脾氣了……不,換那條,鉤子旁邊的那條,你手裡的目測一下就知道尺寸不對。」
錢宏明看看手裡拿的構件,再將桌上柳鈞指點的那根拿來並排一比,一尺來長的兩條構件才差不到一厘米:「我靠,你還真是天生做機械的料。」
「老百姓心裡都有一桿秤、一把尺。」柳鈞半躺在藤椅上,聽得大門一聲響,見爸爸拎著吃的用的進來看他,「呃,宏明,你別回頭。」他連忙走過去將爸爸堵在門口,讓爸爸先回家去。柳石堂心中不快,可架不住病弱的兒子捂著胸口跟他比畫手勢,只能離開。眼下柳鈞不能行動,許多辦手續去現場等工作都是柳石堂在做,因此父子兩個每天都得坐一起好好會商,互通進程。正因如此,柳石堂心中的失落感才有所減輕,他還有意加快辦事節奏,總是超越兒子的進度表,讓兒子越發重視他的本事,離不開他的本事,說到底,他心裡就是不肯放手。
柳石堂並沒離開,而是坐在地下車庫等錢宏明,他不信才得了女兒的錢宏明會在兒子家裡待久了。
果然,很快錢宏明就拎著嬰兒車下來。柳石堂啟動車子跟上,搖下車窗道:「小錢,你剛才看見了,我兒子為你可以不要我這個當爸的。你現在也當爸了,你設身處地替我想想。你也是男人,一樣在外面花天酒地,我沒少在KTV看到你抱三陪,你還有什麼不理解的,幹什麼離間我們父子。」
錢宏明一聲不響,將嬰兒車塞進后座,關門開車離開,將柳石堂的話當耳邊風。
柳石堂點到為止,冷笑看錢宏明離去。他只需把話扔給錢宏明,小子想在他和兒子面前扮正經,還嫩著呢。但還沒等柳石堂熄火升車窗,只聽地庫出口處「嘎嘎」悶響,他連忙扭頭看去,那不是錢宏明的車子擦了地庫出口牆壁嗎?好好的大路,怎麼會撞到牆?柳石堂又是一聲冷笑,看錢宏明歪歪扭扭駕車離開,心說:「心裡有鬼的人,裝啥正經。」
柳石堂回去樓上與兒子談話。最近老黃總追著他,說是不肯移駕市一機,一定要進騰飛新公司,還說柳石堂不答應就是拋棄老兄弟。柳石堂心說過去他追著老黃說好話的時候,老兄弟去哪兒了?但老黃還說他不答應就找他兒子,他只好將老黃的要求轉告給兒子。
柳鈞當然不答應,要不是為了好好送走黃叔、徐伯等人,他又何必屈辱於楊巡的條件之下?而且黃叔參觀市一機分廠後難道還不清楚,這麼大年紀的人面對德國進口設備,還不是廢人一個,何必自討苦吃?但他不學爸爸老兄弟長老兄弟短那一套,他直接打電話給黃叔,明確告知騰飛公司不設傳統加工設備,沒有黃叔用武之地。
沒想到老黃也很乾脆:「照你意思,我是不是別混了?」
「不會,傳統加工依然會存在,騰飛以後也需要傳統加工,但都會外包。黃叔大有用武之地。」
「你告訴我,德國還有沒有前進廠那樣的廠子。」
「我對全德國的工業了解不深,就我所在公司來看,因為人工比較貴,有些只需要常規加工的標準件已經外包給人工便宜的東歐等國了。」
「好嘛,就是這意思,很明白的,我沒幾年可以混了,你別不承認。所以我不能去市一機繼續混,一直混到絕路,我得進騰飛,再苦再累我都得學。」
柳鈞聽得目瞪口呆,見爸爸沖他攤開手,他估計黃叔也是這麼跟他爸說話。他只得耐心道:「黃叔,別那麼悲觀,中國的發展沒那麼迅速,起碼到你退休前,你還是車床邊的一隻頂。」
「你才回國不了解,你可以問你爸,我們這種老街道廠出身的人,沒有退休,手停口停,哪天不能動了,哪天才是退休,哪天也可以死了。到市一機我沒幾年可混,阿鈞你得給我留一條出路。你們父子不能有事要人,沒事甩包袱。」
柳鈞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答應考慮,才能將電話擱下。一問爸爸,果然如此。他此時才開始有點兒理解黃叔最初對待他的態度,黃叔既然有後顧之憂,當然在能做的時候爭取將利益最大化。爭取利益最大化的前提當然是必須千方百計地保留與老闆討價還價的勢力,甚至不惜設法驅逐操作數碼機床的人。他當時一上來就剃老黃的頭皮,老黃怎可能不給他一個下馬威?柳鈞當真是沒想到事情竟然這麼複雜,居然有這麼深的淵源。
但是騰飛能給老黃留位置嗎?父子倆的回答很明確:不能!雖然他能體會老黃心中深切的危機感,可是他何德何能,背得起老黃的一輩子嗎?而且,以老黃的德性,是個容易背上的嗎?
從爸爸嘴裡,柳鈞了解到有更多像黃叔一樣沒有社保沒有醫保的人在各個工廠工作,那些人被叫作民工。那些人前有狼後有虎,後事無法得到保障,做事怎能平心靜氣?柳鈞漸漸地從一件件事例中學到經驗,重新思索如何建立他新騰飛的企業文化。
終於在柳鈞快被閉門養傷憋死的時候,醫生高抬貴手,允許柳鈞帶著諸多限制出門了。柳鈞出門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相熟的修車鋪,想給車子安裝減震。他往後多的是跑工地的機會,他可不敢拿自己的肋骨開玩笑。但進那兒一瞧,沒看得上眼的。於是修車鋪老闆怒了,嘩啦打開一道中門,拉柳鈞進他私藏寶庫,非要柳鈞承認,不是鋪子沒東西,而是柳鈞車子不行。柳鈞一看,哇,滿滿一屋子的二手配件掛滿屋頂牆壁,空氣中充滿令人激動的機油氣息。他終於挑選了心儀的裝備,讓老闆幫忙裝上。老闆見他是個真內行,也終於肯開金口告訴他,這些配件都來自廣東,那兒有專門拆賣進口二手車配件的市場。柳鈞卻是徜徉在一屋子的二手配件里想,好多東西,其實不一定非要用在車上,將來土建和設備安裝時候需要牢靠的零部件,寧可來這兒找二手國外貨色,價廉物美。因為國產優質產品,尋覓起來太累太難。
這種感受始終貫穿騰飛公司的土建過程。首先是土建項目的招標。來者是一個個地自我壓價,一個個地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只為請柳鈞出去吃飯喝酒唱歌玩樂。但是柳鈞心裡有個底價,分別是建築設計院與他從業的高中同學幫他算的。他想不到的是,那些報價竟然都遠遠低於他的底價,他都想不出那些人怎樣可以將工程保質保量地做出來。因此他分別耐心地與那些項目經理談,核對他們報價的可行性;與項目技術人員談,諮詢施工步驟如何可以符合圖紙設計。可是談著談著一到吃飯時間,項目經理就千方百計將柳鈞往高檔飯店餐桌拐,擺出非餐桌不能談的架勢。每次柳鈞說不用吃飯,你們只要把我的工程保質保量做好,他就發現大伙兒看他的眼神裡面充滿憐憫和鄙視,彷彿他是一個怪物。
柳鈞需要猛做心理建設,才能將這種眼神視若等閑。他警告自己,雖然飯桌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但是吃人家的嘴軟,為了保證施工質量,他必須堅持自己的質量理念,與那些人保持一定距離。幸好有柳石堂偶爾居中調劑一下,但是柳石堂很明確,把關的是他兒子,他不發表意見。
然而,他們柳家的項目說大不大,要求卻是很多,好些還比較超前,是施工隊第一次遇到,所以即使眼下施工隊受去年亞洲金融危機影響,活計不多,可對柳家的項目都是視同雞肋。終於,說好說歹的,尤其是在柳石堂的幫眼之下,終於確認一家有高規格廠房建設經驗,又看上去比較規矩實在的建築施工企業。騰飛公司破土動工了。
同時開工的是二十公里開外的市一機新分廠。雖說騰飛公司因柳石堂的堅持,好歹半夜擺豬頭點香燭,放了幾個鞭炮,請了幾個神,騰飛和建安的主要負責男性職員全都到場,儀式結束後也熱熱鬧鬧大吃一頓,可是這等熱鬧,相比市一機新分廠開工,那是提都休提。市一機新分廠的奠基儀式上名流雲集,前來祝賀的人,全市人民叫得出十之八九的名字,奠基儀式還上了電視和報紙。柳鈞心中賭了一口氣,他一定要比市一機做得更好更快。
柳鈞早就做好了自己挽袖子當監工的準備。因為雖然有專門的監理公司做現場監理,可柳鈞根本就不相信監理公司的質量意識,果然,那些人跟市一機工人一樣喜歡說「馬馬虎虎過得去」,若是設計鋼筋間距10厘米,他們看到是11厘米就眼開眼閉。因為他們心中認定建築乃是糙活。然而柳鈞不一樣,他說一不二,即使他清楚一排鋼筋間距11,另一排間距9,其實不影響強度,可是他堅持,他掛在嘴邊的話是必須堅持始終如一的態度。然而正因為他招標時候有言在先,又當面商議價格的可行,而且最後也不是選的低價者中標,現場施工負責人也無話可說,可是全都怨聲載道。因為如此精確,勢必影響進度,增加勞動強度。但是他們看到柳鈞認真到拿著建材做強度試驗,也只能將悶氣吞進肚子里。但都紛紛說開了,這麼不變通的人,怎麼做工廠?絕對虧死。
好在柳石堂已經看兒子做過一票,而且是賺得很好的一票,要不然准得與施工隊同聲共氣。因此,施工隊的人被柳鈞磨得怨聲載道,並非沒想過趁柳鈞不在的時候飛速趕工,以生米煮成熟飯來變通,但是,柳家還有一隻狡猾的老狐狸柳石堂是最佳替補。施工負責人火大之下,將一塊因質量不佳返工敲下來的鋼筋水泥疙瘩當作新年禮物,披紅挂彩地送給柳鈞,水泥意味著不開竅,支棱的鋼筋意味著腦神經短路。這個新年,柳石堂本以為能收到施工負責人的大禮,結果只有一塊水泥疙瘩、兩條銹鋼筋。
但是,工程卻是保質保量按時順利地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