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騷傷肝,我不做悶騷男。但楊小姐,我接下來是不是得被迫悶騷著幫工亡家屬辦理艱巨的申請補償手續?」
「不,你只要悶騷地挑撥工亡家屬自己去糾纏工傷理賠人員就行。」
「柳鈞不忍心的,別看他被工亡家屬刺激得想殺人,等一覺睡醒他又是糯米心腸一個,南牆撞不死他。」
「不要刺激我。」柳鈞無奈地看著總是揭發他的好友。
楊邐微笑道:「柳總讓公司出面,可能還不如家屬不要命地糾纏有效。」
錢宏明笑道:「看,理論用於實踐了沒有?舉一反三了沒有?」
楊邐正色道:「錢總同志,今天不適合說這些。」
錢宏明依然笑道:「你別以為柳鈞是氣球,他沒那麼嬌貴,信不信他轉身就在女朋友面前神氣活現。」
楊邐依然面不改色:「柳總跟女朋友真不容易,這麼千山萬水地隔著……」
「早不是了。」柳鈞隨口胡謅,「你還記得余珊珊嗎?你們市一機出去的,我前陣子公司開工告一段落,千辛萬苦聯絡到她。」柳鈞終究是對楊邐有所保留,不肯將與余珊珊一直有所交往的底細透露出來,免得楊巡懷疑上余珊珊。
「她……她……她很漂亮。」
「謝謝。」柳鈞不再多說。錢宏明也閉嘴。在錢宏明看來,柳鈞最薄弱的環節乃是處理人際關係,楊巡的妹妹惹不得,不過他的幫忙點到為止,多則無益。
「女朋友不反對你打拳嗎?跆拳道究竟怎麼分級別的?」楊邐很快就恢復鎮定,若無其事地引開了話題。
錢宏明餐後送柳鈞回公司,兩人在公司門口看到死者的父母愁眉苦臉地守著一爐三炷香。錢宏明要柳鈞直接進去公司,柳鈞在車內看了死者父母一會兒,搖搖頭讓錢宏明將車開進公司。既然對方不可能承認他們的兒子作為成年人而不懂自保是自己找死,而他也不可能承認他作為工廠主必須盡到幼兒園阿姨的保護責任。那麼即使未來情緒平靜下來,彼此也沒什麼可談的。
這一周,簡直是柳鈞的劫難,看到他的工程師們圍著他的破車拆得熱火朝天,柳鈞都提不起參與的興緻,他唯有用電腦般的腦瓜子計算著企業每一道環節的成本,設法通過進一步優化工藝,以進一步壓縮成本,贏取可憐的利潤,還高利貸的利息,彌平死人事故造成的巨大經濟損失。他原本設想降低售價,掠奪中間市場,擴大產能,現在不可能實現了,他的資金計劃因事故而再度與銀行失之交臂,他唯有在束手束腳的煎熬中等待。
周日,柳鈞想換個生活方式,好好散心,便徵用公司採購的皮卡,裝上切割好的不鏽鋼管與工具,約余珊珊一起去兒童福利院。他上次去的時候細心觀察到那邊的樓梯有牆壁沒扶手,大門的斜坡和台階也沒扶手,福利院多的是腿腳不靈便的孩子,他打算幫忙安裝。余珊珊照例是一約就成,她喜歡與柳鈞在一起,她是美女,多的是拒絕追求者的經驗,卻少有愛一個人的經驗。她不懂矯揉造作,欲拒還迎之類的腔調,還想自己坐公交過來工業區與柳鈞會合呢。
可福利院的院長對於此類破壞整體觀感的行動不肯貿然答應,柳鈞驚奇萬分地看到院長打電話請示去了。在余珊珊給小朋友們指導作業,柳鈞爬上爬下打掃衛生的當兒,宋運輝、梁思申夫婦帶著兒子可可匆匆趕來。夫妻倆聽院長一說,都覺得挺好,是個周到的好主意。於是柳鈞被阿姨們找出來開始安裝,院子里另一個成年男性宋運輝理所當然地捲起袖子給柳鈞打下手。宋運輝只自我介紹姓宋,也不端架子,儘力做一個好幫手,柳鈞便當作不知他是誰,該做什麼做什麼,該說什麼說什麼。他的驕傲讓他不願巴結楊巡的後台。
宋運輝不免看到柳鈞那枚僵硬的無名指。但見柳鈞將焊機、切割機、衝擊鑽等工具使得得心應手,便估計柳鈞這枚手指是玩機械玩傷的。他本能地喜歡這個小夥子處處表現出來的一絲不苟,他也是個工程技術人員,他也喜歡較真,即使眼前這種看似不重要的活計,他也願意配合柳鈞測量樓梯斜角,根據斜角按著計算器精確計算介面位置,並根據柳鈞指示用切割機割出不鏽鋼管介面處的斜角。因此他們兩個根據計算切割出來的管子安裝起來不需要現場修邊,看似精工細作了,其實速度並不亞於那些毛手毛腳的。
柳鈞本來對宋運輝的印象非常差,那種給楊巡當後台的人,那人品該多下作,可實際接觸下來,他的看法改變不少。等院長親自過來請他們去吃中飯,他忍不住由衷地道:「老宋,我回國一年多,真正無需督導、工作中自覺始終保持認真態度的人,見識到的還不足十個。你太稀罕了。」
「不到十個?」宋運輝幾乎是重新打量了一下柳鈞,「抽樣人數多少中的不到十個?」
「我喜歡你提出的問題,大多數人可能直接答覆我『這麼稀罕啊』。我因工作接觸的人數超過一千,也就是說,比例還不到百分之一。」
宋運輝想了想,道:「差不多,就這比例。」
柳鈞想不到宋運輝的話這麼少,可是看樣子又不是擺架子。倒是梁思申見兩人進門洗手,對柳鈞微笑道:「對不起小柳,食堂不搞特殊化,我們跟孩子們吃一樣的飯菜,不在意吧?」
「沒關係,我不挑食,好像珊珊也不挑……」
余珊珊從一邊冒出來,笑道:「梁姐說的真正意思是我們跟孩子們吃一樣多的飯菜,小朋友吃一碗,你不能吃兩碗。不在意吧?不在意吧?」
「傳說中有不吃飯光幹活的田螺小伙兒嗎?記得只有田螺姑娘。珊珊田螺姑娘,你就別勉強冒充人類裝吃飯了,你的那份我做做好事替你吃了吧。」
宋運輝看這一對你來我往地調笑,跟妻子道:「小柳做事很認真,想不到也挺會玩。」
梁思申看出柳鈞是個容易說話的人,等大家各自取飯菜坐下開吃,她問柳鈞:「小柳,你們工程師是不是經常會在工作中遇到人身傷害?」
「這兒?」柳鈞伸出左手無名指,既然他們問了,他不打算隱瞞。「我算是個不錯的工程師,本來我挺驕傲工作幾年下來,全身還不見一塊因工作留下的傷疤,結果回國沒幾個月就在楊巡手底下破功了。這是他想教訓我,指使人做的。」
「楊巡?那個開集貿市場的楊巡?」梁思申追問的時候,宋運輝卻旁觀不語,覺得柳鈞與他第一次見面就告楊巡的狀,太過巧合。
「是的,楊巡的市一機侵犯我的發明專利權,被我上訴到法院,他動用政府機關逼我撤訴。那是第一回合,當時我憤懣得爬山去了,正好遇到避雨的你們。但我當時太年輕氣盛,氣不過楊巡自認為理所當然的侵權,在國內又不能依法討到公道,我給買他產品的兩家國外客戶發律師信,導致客戶拒收,楊巡損失慘重,才會拿我手指出氣。」
「那幫流氓還打斷柳鈞兩根肋骨,害他在床上躺了整一個月。」余珊珊不知道眼前男女與楊巡有瓜葛,說起來比柳鈞放開得多,「連我去醫院看柳鈞都得偷偷摸摸問同學的同學借護士服,怕被楊巡眼線看見。什麼叫為富不仁,楊巡是最好樣本。」
宋運輝聽得臉上變色,他大致清楚楊巡這個人很不循規蹈矩,可如此無法無天卻還是第一次聽說。若柳鈞也不是個好東西倒也罷了,可他憑閱歷認定柳鈞這個人算得上是個好青年。但宋運輝當然不會表態,反而是梁思申道:「我認識楊巡好多年,對他為人大約清楚,你們能說具體一點兒嗎?」
余珊珊不滿宋梁夫婦看上去沒什麼強烈同情心,尤其是對她喜歡的柳鈞沒同情心,而又有點兒居高臨下的態度,強硬地道:「我們不會找楊巡的朋友擊鼓鳴冤,不需要楊巡的朋友做仲裁。柳鈞有能力解決他自己的問題。」
「敵人的敵人不一定是朋友,敵人的朋友不一定是敵人。對不起,小余。」梁思申盡量微笑,對柳鈞道:「難怪後來好一陣子沒見到你。」
敵人的朋友雖然不一定是敵人,可柳鈞也不指望他們是朋友,而且他很認同餘珊珊的驕傲,伸手與余珊珊緊緊一握,余珊珊眉開眼笑。「我自己創辦的工廠剛啟動,新手上路,諸事事倍功半,恨不得變成千手觀音。欄杆其實早就切割好,可一直抽不出時間來一趟。」
「是不是太認真,凡事親力親為,不放心交給別人?」宋運輝問一句,憑的是他的親身經歷。
「最先是這樣,後來緊抓培訓工作,用知識和制度約束工人行為,我才漸漸給解放出來了。最初放不開,新招工人的態度普遍比較浮躁,我若是放任他們設計馬虎一點兒,工藝馬虎一點兒,操作馬虎一點兒,質檢再馬虎一點兒,最終產品就差得沒邊兒了。我製作了很多牌子,到處掛,上面只有一句話:保持始終如一的態度。所以見到老宋的態度,我跟見親人一樣,稀罕啊。吃足苦頭才更覺稀罕。」
「悟性不錯,方向也抓得不錯。做技術的抓管理,常常會抓錯地方,不懂抓大放小。」宋運輝點頭肯定。
「老宋的口氣怎麼像當官的?」余珊珊繼續反感有人在柳鈞面前充權威。
「老宋本來就是官,東海集團的老總。」柳鈞跟余珊珊解釋的時候,見梁思申瞪著他,解釋道:「我恨楊巡,不高興跟你們有瓜葛。」
宋運輝被柳鈞和余珊珊搞得有點兒糊塗,看余珊珊瞪著他的樣子,不像是作假,可柳鈞真的不是設計與他接近嗎?梁思申奇道:「我們被楊巡背書①了?」
背書:本義支票背後的簽字或圖章,後引申為一方為另一方做背景支持。
柳鈞聳聳肩,默認。余珊珊依然口無遮攔:「你們難道不是?我從分配來這個城市的第一天起,就知道宋總是楊巡後台。當然,沒有紅頭文件,你們可以賴賬。」柳鈞聽余珊珊一說便開始笑了,他第一次覺得沒遮攔也是好事。一直笑著聽余珊珊說完,最後補充一句:「賴不賴賬,都是既成事實,難道還發書面聲明否認?」
宋運輝被兩個心直口快的年輕人說得無言以對,扭頭跟妻子道:「我們看起來得為背書章承擔責任。」
「我們沒有討伐的意思,我跟楊巡的妹妹楊邐還是經常通電話的朋友。既然梁姐問起,我一向不高興撒謊,說就說唄,也沒太見不得人。總比被人誤會我是因濫賭才斷指的強。」
宋運輝在柳鈞的坦蕩面前,反而收起剛才的懷疑,自覺地相信起眼前這個大男孩說的每一個字,相信柳鈞並非刻意找他告狀或尋他難堪。梁思申快人快語:「我理解你,我也吃過楊巡一個大虧。怪我先生,他認識楊巡的時候,楊巡才初中畢業,已經肩扛起失去父親家庭五口人的生計,其吃苦耐勞的精神讓旁人動容,我先生對他的印象從此先入為主了。對不起,柳先生,我先生有責任。」
柳鈞吃驚,他想說不用道歉,余珊珊已經搶在他面前:「我覺得你們不用向柳鈞道歉,你們也已經夠倒霉,名頭被楊巡拿去扯虎皮大旗,楊巡那種人什麼都做得出來,他心裡沒有忌憚,底線極低。跟這種人吧,沾邊都不行。」
柳鈞忙替余珊珊解釋:「不好意思,珊珊也是楊巡手底下的受害者,她在楊巡那兒工作時候,因為大學剛畢業有一年試用期限制,辭職會被退戶口退檔案回學校,她被楊巡要挾使美人計,非常侮辱人格。她是個做技術的女生,接受不了醜陋的事情,期滿一年立刻辭職。」
宋梁面面相覷,心說難怪這女孩說話忒沖,原來也是對楊巡深仇大恨。還以為楊巡如今成家立業,家大業大,也開始做起慈善,那些下三濫的事肯定已經收斂,不想……柳鈞和余珊珊就是明證。可可與小朋友一起吃好飯,拿著飯盆子過來得意地讓父母驗明正身,說明他吃飯有多乖,一桌四個大人才暫時放下這個話題。
飯後,宋運輝繼續配合柳鈞幹活,兩人都沒再提起此事,不過聊了不少各自工作方面的思考。柳鈞初掌大權,多的是問題,可是他並不怎麼看得上他爸的經驗。眼下當然抓住宋運輝問個沒完。管理,若非親歷,有些條規事先抓破頭皮也未必考慮得周全,需要的除了經驗,還有思考。宋運輝言簡意賅,正合柳鈞脾胃。雖然柳鈞的話十有八九是提問,但閱歷豐富的宋運輝已經從中看出柳鈞的為人。
裝好欄杆,宋運輝提議去看看柳鈞的工廠,柳鈞卻提出公司謝絕閑雜人等,不願破壞公司的工作氣氛。對此,宋運輝倒是理解,他也不喜歡公私不分。於是梁思申帶著可可,送余珊珊回城,宋運輝跳上柳鈞的車子,跟去騰飛公司。公司門口,不免見到依然守在門口的工亡死者家屬。對此,宋運輝見怪不怪,做企業的誰若沒見過這等陣仗,便算不得滿師。柳鈞解釋了此事,但等宋運輝說起他們行業的意外事件,柳鈞唯有目瞪口呆的份兒。以為他的安全觀念已經足夠,不料還有更講究的。
宋運輝是個行家,雖然不屬於機械行業,可是見多識廣,又是基層技術出身,自打走進車間,他便從角角落落髮現精心考慮設計的痕迹,而那還屬於硬體。他更欣賞車間內各類物品的有序擺放,他只要抬頭看看行車,低頭看看設備布局,便能推知那些擺放位置都是經過路徑計算,這份用心已經難得。更難的是,工人在工作中對這份用心的維護,由此可見車間內一絲不苟的管理,這才是難中之難。不過宋運輝心想,工廠小,管理相對容易。
等站到研發中心大廳,宋運輝道:「你剛才不是一直口口聲聲解釋資金不足嗎?這兒投入夠大。」
「硬體投入其實是有度的,軟體投入才是沒底。雖然我最近被一些事搞得焦頭爛額,賬面資金捉襟見肘,但下月的展會,我依然準備包車組織全體研發人員去看,去見識,去擴大視野,去拓展思路。而且我打算建個中心機房,建立一個大大的資料庫,包括測試資料庫、標準件和非標件圖庫等,以後調出來就可以用,用起來就順手,少走彎路,多用巧勁。其實投入都是有產出的。」
「我的投入經常遇到員工培養出來便辭職的問題。你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我有一次拿著勞動法和實施細則研究了一整天,發現沒有辦法阻止人員流失,也幾乎很難有辦法追討賠償。我是工廠,有實體,搬不走,凡是風吹草動有罰款有官司,全部可以將我一逮一個準。但是我追討個人賠償卻很難,官司可以打贏,執行卻是個難題,沒有司法系統配合的追償行動,投入追償成本可能還高於賠償額。即使追到了……」柳鈞不禁嘆一聲氣,將前兒發生的前員工偷圖紙案件告訴宋運輝。
宋運輝搖搖頭:「我已經麻木了。說起來我的人大多數是給私企挖走。」
參觀出來,外面已是晚霞滿天。宋運輝想了想,對柳鈞道:「讓你為福利院做那麼多事,中午沒招待好,晚上我在豪園請客。我讓太太先過去,你也喊上你女朋友。」
「對不起,宋總,我不同楊巡媾和。謝謝你費心。」
「純粹吃飯聊天。」宋運輝不由分說,推柳鈞上車。但柳鈞沒叫上余珊珊,那豪園是什麼地方,那是楊巡的老巢,余珊珊那性子會闖禍。他是男人,兵來將擋,再大損失也就肋骨手指,可是余珊珊女孩子不一樣,有些事女孩子承受不起。於是宋運輝也便不叫上太太。
如同楊巡進豪園,宋運輝在豪園也是得到超等待遇,但是與楊巡受全體簇擁的熱鬧待遇不同,宋運輝異常低調,只有一位領班陪同,領班一路上就把誰誰在,在哪個包廂等情況清晰告訴宋運輝。宋運輝聽到楊巡在,就吩咐一句:「他不用過來。」
柳鈞看著這一切,心說還真是純粹吃飯聊天。兩人坐下就談技術問題,談的是宋運輝最感興趣的國產化問題。但柳鈞不知道的是,宋運輝在豪園吃飯,還是第一次提出不要楊巡過來敬酒陪坐。因此楊巡聽得領班傳達,好奇上了,想方設法問清楚宋運輝請的是誰,領班不知道,他就要領班形容來人的長相。領班只能一次次地借端菜機會,將見到的柳鈞面貌形容給楊巡,可惜楊巡心中搜遍達官權貴,沒一個長相符合領班形容,因此楊巡很懷疑來人可能是來自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