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檢察院同志的交流,柳鈞特意放在公司小會議室,參與的有老張、做會議記錄的辦公室秘書,及配合查賬提供一手證據的出納,可謂人多口雜。因此,消息很快就傳了開去。繼上回柳鈞火速擒拿偷竊圖紙員工歸案之後,這回柳鈞毫不留情重拳配合量刑,又在員工中引起巨大震動。所有的人都看到,眼前有一條觸不得的線,觸之,連書生柳鈞都會殺人。這叫作底線。
申華東不知為何找到柳鈞。他約柳鈞晚上去慕尼黑酒吧喝啤酒,柳鈞正有個技術難題沒解決,謝絕不去。申華東最恨柳鈞總在他面前領先,似乎總想昭告柳鈞是勝者,一氣之下開著車子趕來搶人。趕到騰飛見柳鈞是真的穿著白大褂鑽在實驗室忙碌,他才心理平衡,心平氣和地等柳鈞做完事,也不讓柳鈞吃點兒東西,載上人就出門去。
柳鈞見申華東西裝革履,笑道:「我不記得有多少天沒穿帶扣子的衣服了。看到穿一本正經的人還真有點兒不習慣。」
申華東趴在方向盤上等電動大門徐徐拉開:「跟你談正事。」他見大門縫隙足夠,就一躍沖了出去。不料黑暗中忽然斜刺穿出一個人,攔在申華東車前。申華東連忙剎車,幸好車速還沒上去,車頭險險地頂著那人的肚子停住,車子里的兩個人全嚇出一身冷汗。驚魂未定,卻見那人退開幾步,趴在地上連連跪拜。申華東的車窗緊閉,只見大燈照射下,那是一個女人,女人似乎高聲呼喊,車子里的兩人卻聽不出那女人講的是什麼。
柳鈞等那女人再次抬頭,終於看清女人是盜竊圖紙員工的妻子。申華東被嚇得一顆心亂跳,不禁罵道:「他媽的,我最恨有些人動不動又跪又拜,一點骨氣也沒有。柳鈞,怎麼回事,是不是上了人家不認賬,被人找上門來。」
柳鈞按住申華東打算降車窗的手,冷冷地道:「繞過去。」他相信,一準有無數目光正看著他對女人的處理。
申華東不出聲,前後看看,猛一下後退,又在戛然剎車聲中險險地擦著女人而過,衝上直路。聽耳邊一聲「帥」,申華東得意地道:「你做得到嗎?」
「根據目測,通道比你車子寬三十厘米,除非新手才繞不過去。」
「問題那女人會動,好,我倒回去,你來。」
「得了得了,我做不到,行了吧。快去吃飯,餓死了。」
「怎麼回事?那女人,是不是給開除出廠的?」
柳鈞耐心解說,但才說到三句,就被申華東打斷,「知道了,這種事全世界都一樣,他們能弄得好像是你在犯罪,你偷走他們的家庭幸福,他們最無辜,卻從不想最先伸出骯髒的手的是誰。犯事了才想僥倖撞到一個傻總放過他們,犯罪時候倒是想什麼去了?」
「你常遇到?」
「三天兩頭。我那兒是勞動密集型企業,幾個廠區加起來近萬的人,每天按下葫蘆又起瓢,什麼事都能發生,你那算得了什麼。不信我們晚上說完事找個廠區宿舍悄悄去圍牆外守著,准有濃妝艷抹的半夜翻牆回宿舍。她們白天上班,晚上三陪,據說這叫搞三產。偶爾白天突擊檢查宿舍區,還能抓到做中班的在浴室賣淫。眼睛鴿蛋一樣了吧,哥們隨便露兩手就能震死你。我回國原本想扭轉公司的不文明局面,先從抓廁所浴室入手,給廁所浴室安上隔斷和門,給工人們保留點兒隱私,結果最後只好全拆了,勞民傷財。這事兒害我被人笑話至今。」
柳鈞豈止驚得兩隻眼睛跟鴿蛋兒似的,更是嘴巴猶如塞進一隻無形的蛋,張成一個「O」字:「偷核心技術的中層管理員有沒有?」
「廢話,你看看全市,那麼多類似我家的公司,那都是誰開的?設計人員做熟了,單飛自己開設計室去了;銷售員把路跑通了,單飛自己開小廠去了。公司有什麼他們拿什麼,跟自己家一樣方便。」
「你那麼大方?不追究嗎?」
「有些能追究,要不動用執法機關抓進去坐牢罰款,要不私刑,天涯海角都不放過,無非是殺雞儆猴。可不少是無法追究的,更有日久生情下不了手的。你以後慢慢會明白。」
柳鈞好久無語:「以前老是指責我爸管理不足,真自己動手才知道不足的是自己。」
見柳鈞收起趾高氣揚,申華東也開始實心實意:「差不多的,我學MBA回來,一套套理論能把我爸駁得啞口無言,結果只要一個月,廁所浴室隔斷造了立刻拆,我就意識到我脫離實際了。你不會回國一年多還沒意識到吧?」
「意識到了,可意識跟行動很有一段距離。你晚上找我談什麼?」
「跟一個農民合作,被一個農民使勁拖後腿,你說是什麼滋味。」
「楊巡……你指他是農民?」
「小農意識。」申華東不屑地說,「眼裡只有錢錢錢,只要能掙到錢,讓趴地上學狗叫都會幹,這種人怎麼合作?不瞞你說,你只能看到市一機目前很墮落,我們還有窩火合作的房地產項目。彼此理念不合,我們想做成一個樣板工程,在本地房地產界豎起一座豐碑,讓市民說起好品質的房地產公司,首先想到我們。他不考慮未來,竟想每幢樓下都設商鋪賣更多錢,不管是不是臨街,不管小區從此無法封閉。單是為一個預案,我們就相持不下拖兩個月,我們考慮索性買下他的股份,可擔心他獅子大開口。所以今天我是想找你合作一起拖垮市一機。」
「搞垮市一機讓楊巡巴不得儘早脫手?好辦,銀行利息,借給我一千萬,我準保一個月內將市一機主要利潤業務全拿下,讓市一機一口都吃不到。」
「你趁火打劫。」
「不是趁火打劫,是互惠互利。我分析給你聽,你不曉得我眼下資金有多緊張,只好每天在心裡幻想天上掉下個一千萬,我就可以怎樣怎樣對付市一機。」
「呃,會不會我們合作結束,你因此強大了,從此每天壓市一機一頭,市一機再無出頭日子?」
「以市一機的底子,我想壓市一機一頭,是不可能的。可如果市一機找死做我的產品作為主要利潤源泉,那麼,只要我有資金,我不會讓它有活路。我只要稍降價,客戶都奔我來,畢竟我的產品性能更好質量更優,客戶都會算綜合賬。」
「可是,我憑什麼信任你,撥出一千萬巨款給你?你能拿出什麼樣的實際保證?」
「我的人品。」柳鈞拍胸。
「我要看你的財務報表。給你自己看的那套報表。」
「不給看。我還擔心合作結束,你調轉槍口開始對付我呢。你家大業大,我怎麼吃得消?」
「你有點魄力好不好,我把那麼機密的事跟你說了,你還不信任我?」
「過河拆橋的多了,何況你我是情敵。嗯,我會保守秘密。」
「那麼你換個角度考慮,為了一千萬流動資金,你如果問銀行貸款,你給銀行多少資料,你也得給我多少資料。」
「不要偷換概念。我和銀行不構成競爭,我和你,只在楊巡一件事上站同一陣線。」
「死結!行,我另想辦法。」
柳鈞想不到申華東迅速結束話題,一點不給他討價還價的餘地。他急得想放棄意氣,找個借口抓回話題,可是又開不了口,兩人之間還斗著氣呢,不能讓申華東太得意。於是,兩人找地方AA制吃了一頓晚飯,又去酒吧各買各的啤酒,就是不再議論此事,只談汽車的改裝。
正好錢宏明與朋友也來慕尼黑酒吧,乾脆兩隊人馬湊在一起。申華東上回與錢宏明一起去上海買車,跟錢宏明這種小商人不對脾胃,懶得敷衍,趁錢宏明上洗手間的當兒,與柳鈞耳語:「他難道不是你小時候的忠實跟班?」
「怎麼可能。他成績一向數一數二。」
「跟班和成績無關,我的跟班常給我寫作業。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抓爬牆三陪?可好玩了,我每遇鬱悶時候就干這事兒。」
「走。」柳鈞少年心性,與申華東一拍即合,他最近總做矛盾而違心的事兒,正煩悶著呢。錢宏明想不出這事兒有什麼好玩的,不肯跟去,但大包大攬地幫兩人結了酒賬。申華東斜睨錢宏明,覺得此人傻到透頂,放著他申華東這樣的金豬不殺,居然殺自己。
聽得柳鈞會拳腳,申華東大喜,決定去一處更隱蔽的地方埋伏。兩人將車子停在半路,將手機設為震動,徒步從大路拐進廠房外面一條有點兒荒廢的機耕路,穿過高速公路下面的涵洞,眼看公司圍牆在望。忽然,有兩束雪亮手電筒光射來,照得兩人睜不開眼睛。兩人左閃右躲,光束也跟著他們晃動,閃躲中,兩人見到暗處似乎有不少人頭晃動,心中意識到不妙,開始一步步往回退出。
卻聽得對方忽然有人喊了聲:「是阿東,沒事兒,是阿東。阿東你怎麼會來?」
「搞什麼鬼。」申華東這才敢放下遮在額頭的手,開口說話。最先敵我不明,他怕被亡命之徒認出,在這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被殺金豬了。等手電筒光移開,申華東的眼睛適應好久,才看清站的人是他早年的玩伴,現在不大在一起了,也有個有錢爸爸。見老友一雙眼睛一直狐疑地掃柳鈞,申華東道:「我朋友柳鈞,我們來看看我公司外圍。你們忙你們的。」
那人看看柳鈞穿著,伸長脖子與申華東耳語:「梭哈,玩一把嗎?玩大的。」
申華東搖頭,拉柳鈞沿原路返回。柳鈞一邊兒閑著的時候卻見到草叢後面晃動的腦袋中似乎有楊巡的。等兩人退出機耕路,回到車上,柳鈞才問:「一幫人在做什麼?這麼神秘,還有專職把風的,看著像打手。」
「賭博,大賭。近期風聲緊,市區賓館不敢收容他們,賭癮熬不住的只有來這種地方賭。」
柳鈞恍然大悟:「我彷彿見到楊巡。」
申華東則是一臉鄙夷:「看樣子你是全市屈指可數有點錢卻不賭的白兔。」
「遠有拉斯維加斯,近有澳門,來這兒偷偷摸摸多沒意思。你也玩?」
申華東這才收起鄙夷:「那幫人賭癮犯了唄,澳門再近,到底也不能當天來回。嗯,看起來我聯手你的計劃可以死心報廢了,楊巡一定看到我們。」
柳鈞聞此,心裡有點兒失落,可也只能認了。
天越來越冷,不過騰飛公司的生意越來越火,柳鈞將所有利潤全部投入再生產,不捨得自己消費。他太缺資金,因此他只好每天與採購搶皮卡開。
聖誕期間,開發區外商投資企業協會組織座談會,區主要領導和分管領導悉數出場,以示對外資企業的重視。柳鈞原以為這種會不過是露露臉拍拍手,什麼用處都沒有只是白浪費時間,本不想去,但柳石堂提醒兒子,這種場合貴在認識人。柳鈞進場找僻靜地方坐下聽幾句後才知,這種會議有用,會上領導們講話比較切合實際,而且是很有針對性地跟在座外企主管們宣講政策變動,未來發展等等。會上還有幾個外商現身說法,講他們在本地發展的體會。當然是粉飾太平的多,可也能聽到不少合用的。當場也有外商跟在座政府機關人員提出不滿。
柳鈞基本上還是個管理新人,坐一邊只有聽的份兒。座談會開到四點半,大家休息會兒,等待稍後聚餐的時候,柳鈞才有空回開會期間進來的電話。
老張在電話里心急火燎地告訴他,那位偷圖紙員工的妻子得知丈夫肯定判刑,而且判得不輕後,竟然抱起寶貝兒子跑了,不見了。扔下兩個還小的女兒,與病殘在床上的婆婆。那婆婆想不開,爬出門去跳河自殺。等人發現時候已經晚了。現在河邊說什麼的人都有,怎麼辦。
又一條人命!柳鈞一口氣不上不下噎在胸口,只會瞪著身邊的大圓柱子發愣。
老張繼續道:「那邊村裡打電話來要我們公司去收屍,去領養兩個小姑娘,我跟他們說,與我們無關。」
「對。」柳鈞一口無名火上來,掐了電話。這都什麼事兒,他不管,那些人就鬧到他頭上來,他一管,那些人就家破人亡。那工亡員工的媽媽還在病著呢,現在又添兩個孤零零沒人照顧的小女孩。柳鈞不敢想,進去餐廳赴宴,可是坐下又覺得這簡直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最好寫照,煩悶之下先行告辭了。
柳鈞又去了跆拳道館,被打得屁滾尿流地出來。回家拖著腿走進電梯的時候,發現很巧,電梯里有從地庫上來的楊邐。楊邐見柳鈞這個樣子,以為他在外面打架吃虧,連忙問要不要去醫院治療。柳鈞想到楊邐是明白人,就將心裡的鬱悶沖楊邐倒出來。說到後頭,柳鈞心裡實在放不下那兩個被母親拋棄的小女孩,楊邐陪柳鈞去租屋看看。
開著楊邐的車子,柳鈞忍不住問:「我是不是很倒霉,公司才成立一年多點兒,就發生那麼多事情。」
「很正常。只是你心軟,有些事情被你放大了。」
「可是死人啊。」
「人家自作孽,你也兜著?我倒是想看看你以後怎樣收養這兩個小姑娘。別說我沒警告你,有些事情最好別沾手。」
「謝謝。我可以派人將兩個小姑娘送回老家去。」
「我還得提醒你一件事,你那個等待判刑的員工……人吧,一般很少會自我反省,得知他家破人亡,你說他會不會怪罪到你頭上,出獄後先找你報仇?」
「有這先例嗎?」
「不排除有人反社會。」
柳鈞無言以對。正好余珊珊電話進來閑聊,柳鈞才想起今天說好要利用他好不容易進城的機會,兩人見個面的。他被公司的事情攪渾了,連忙道歉,說正趕去公司處理前員工母親自殺的事情。偏生這個時候楊邐插了一句嘴:「小心,紅燈,別光顧打電話。」
余珊珊疑竇頓生,她心直口快地問:「咦,你車上是誰,你不是說你那兒是和尚公司嗎?什麼時候招秘書了?」
「不是秘書,是市一機的楊邐小姐。我回頭跟你說,這件事讓我很心煩……」
「可是你公司的事與楊邐有什麼搭界的,她為什麼跟你在一起?你說地址,我也要去。」
「對不起,我已經很心煩,你別鬧我了。」
「你心煩可以找我,為什麼找她,你們不是死對頭嗎?為什麼,為什麼?」
柳鈞不願被楊邐看好戲,說聲「對不起」,掛了電話。余珊珊這下更生氣懷疑,不斷打柳鈞電話,柳鈞索性關了手機。楊邐在黑暗中背過臉去微笑。柳鈞心說這什麼跟什麼啊,都還沒跟余珊珊說個「愛」字呢,就被管上了。這人怎麼這麼一根筋。
終於在黑咕隆咚的農村小道上摸到那家租屋的門,柳鈞見到門上鐵將軍把門,先是鬆了口氣。然後是楊邐掛著笑臉問左鄰右舍,得知有親戚過來將兩個小女孩領走,柳鈞才終於放心。
回來路上兩人一路閑聊,話題不絕,兩人至今已有不少共同朋友和經歷,聊起來比較輕鬆。柳鈞將楊邐送到家,想了想,也懶得去找余珊珊解釋,拖著被教練打得渾身是痛的身子趕緊睡覺。
於是,元旦,小年夜,柳鈞約余珊珊,不得。柳鈞也無所謂,不得就不得,他再約別人,說實話,他挺不願與玩不起又假裝很會玩的女孩子接觸。卻不知余珊珊與他憋著一股氣,一直牽掛著他。可柳鈞一直不給電話,美女到底是生氣了,再也不肯主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