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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 質量體系認證成為企業的「心病」· 3

所屬書籍: 艱難的製造

老張唯有打電話詢問當初辦理工商登記的當事人柳鈞,記不記得當年有這麼一張資料沒有提交,如今被不予年檢,而且還要給追究虛假登記責任。時隔兩年,柳鈞當然記不清了,尤其當時辦理登記全是那位熱情的招商人員前後奔走,他只要簽字畫押交錢。但去年年檢沒有查出這個問題,今年怎麼忽然有什麼資料缺失了呢?柳鈞一愣之下,問老張,是不是白匿名了。老張說可能性很大。柳鈞痛罵一聲「靠」,飛車趕去工商局。
在窗口大廳,窗口人員依然是眼皮子都不抬地冷冷告訴柳鈞,某某手續缺失。柳鈞於是問:「我當時全套辦理,如果資料缺失,當時怎麼可能辦出來?」
窗口人員不陰不陽地說:「很多人辦理登記註冊的時候不走正道,你們好好回憶一下當年是怎麼辦手續的?」
柳鈞想到這倒是他的小辮子,當初招商人員正是拿著申請資料到處走後門,窗口人員業務精通,一抓就准。可柳鈞當然不認賬:「那麼你的意思是你們中的一員當年沒把關,你現在火眼金睛把那位營私舞弊的經手人做的好事揪出來了,是不是?請問當年是誰經手,我倒要問問我在他面前走了什麼歪路。檔案就在你手裡,你請查究竟當年是誰簽的名,誰是當年那個不負責任的具體經手人。」
窗口人員頓時臉色通紅,大約是想不到還有轄下企業如此不要命,敢當面氣勢洶洶地拍案,而且矛頭反指他們自己:「沒有就是沒有,你再吵鬧也沒用。這裡是機關……」
「對,我知道你這裡是機關,所以我認定你的每一句話代表政府。那麼請你告訴我,那位當年具體經手人究竟是誰,我跟他對質。」
窗口人員轉過身去不理,祭出一貫晾著辦事人的高招。柳鈞就在大廳拍案要求說法,揚言魚死網破,舉報當年具體經手人。終於有人悄悄賠著笑臉走出來,勸柳鈞息怒,拉柳鈞去隔壁房間喝茶解決問題。又有人出來將窗口人員拉開。過後沒多久,就有人拿著紙進來,解釋說局裡去年底搬了一次檔案室,可能有一些資料遺失,本局當然不可能企業資料不全就放註冊登記過關。讓柳鈞這就補簽一份便可。
一番折騰出來,早已過了下班時間。老張走到外面才笑道:「柳總剛才很有氣勢啊。」
「贏得太沒尊嚴了,做了一下午潑婦。」
「不知道他們以後還會不會玩出其他陰招。」
「不怕,我今天算明白了,比賤、比無賴、鬧影響,就行。不過我再明白也不敢鬧稅務。」
柳鈞吵架吵得亢奮,梗著脖子開了一路的車,到公司,依然眼球充血,渾身緊繃。卻見到已經是公務員的羅慶在宿舍區與老友們打打鬧鬧,一點不像他經常接觸的那些公務員。想到以後羅慶也會同化成那幫人的一員,柳鈞心裡替羅慶可惜。
第二天上班老張拿一張單子來交給柳鈞。單子上一個政府部門對應一家協會,和各式各樣的培訓認證,老張的字不大不小,竟然整整寫滿一頁A4紙。看柳鈞大惑不解,老張解釋道:「昨晚從工商局回家後,我想了半天,覺得老是靠柳總親自去吵架,行不通。我根據這幾年的經驗羅列出這些我們今年必定被催繳的費用……」
「去年為什麼沒有?」
「去年我們處於試運行階段,這些收費遞過來的時候,我都以試運行不正常打發了。今年逃不過。」
「為什麼逃不過?如果是外企協會那樣的協會,參加一下也挺好,可以獲取很多信息。」
「問題就在這兒,外企協會的成立目的與紙上這些協會的成立目的大不一樣。外企協會,政府的意圖很明確,是配合政府服務外商,改善投資環境,以進一步招商引資。但是我寫的這些協會不一樣。早好幾年,不是96年,就是97年,國家推行公務員制度,我當時眼看一幢勞動局的大樓一分為二,東樓的工作人員全部變為公務員編製,西樓的變為事業編製。編製不同,待遇天差地別。西樓的當然不幹,東樓與西樓做了那麼多年同事,當然不能不講義氣,於是就幫助西樓的成立協會。有下屬企業來辦事,不參加協會就不給服務;或者把某些工作交給協會做一半,比如認證,那麼下屬企業不得不乖乖參加協會,每年交一筆不多不少的會費。費收多了也不行,多了就全是柳總昨天拍工商局桌子這種鬧場的了,所以普遍收費都幾百塊,最多一兩千。一個區域企業交的會費,足夠養活幾個改制分離出去的人。」
柳鈞看看單子上協會的數量,說:「每家協會的會費不高,可這麼多協會加起來,不少啦。」
「是的,我以前的企業除了單子上這些協會,還得參加政府主導的行業協會,一年總共加起來,會費得一二十萬。行業協會大多是行業專管領導退休後發揮餘熱的地方,所以……他們只要一句話,你也不得不入。我們繼續說改制分離出去的西樓人,西樓還設有認證中心和培訓中心,東樓只要發布命令,給他們管得著的某個行業某個職業設立准入門檻,不持證不給上崗,那麼西樓必然成為準入發證的獨家認證單位和培訓單位。獨家,別無分號,所以培訓費和認證費非常宰人。我們企業涉及的七證八證我也羅列在單子上了,職員工的這些培訓和認證費用,以及年檢費用,一般都是公司出,但在勞動合同里限定員工離職必須賠償。」
「你的意思是,我要是以後每遇到單子上的一筆支出,就舉報,就拍案,一年到頭忙也忙不過來?」見老張點頭稱是,柳鈞又道,「所以以後遇到類似支出,只能視而不見了?」
「是的。昨天在工商局我不反對柳總拍案,是因為每年只遭遇那麼一次兩次,得罪也無所謂。可有些部門,我們的經辦人員三天兩頭要打交道,只能花錢消災。請柳總理解。你就把它當作公關費。」
柳鈞想了好一會兒,才點頭:「好吧,算我學祥林嫂捐門檻,我們惹不起那些大鬼小鬼。」
等老張走後,柳鈞才想起去年底開外企協會之前,協會曾經寄來一份資料,其中有份小冊子是去年一年裡,各級政府大力消滅的各項不合理行政收費。他去年看到的時候還誤以為是德政,等今天聽老張一分析,懂得那些各項不合理行政收費的來由,他唯有無語。才知道原來企業除了稅負之外,還有那麼多強加的其他負擔。
後來再有類似費用前來審批,柳鈞都只能無奈地問一句那部門要緊嗎?要是要緊,唯有簽字。他覺得自己是一隻誰都可以斬一刀的肥羊。
柳石堂聽得兒子新車到貨,比兒子更早一步飛到上海,打算跟兒子一起提貨。但是等與兒子會合,見到價值不菲的新車GOLF GTI①時,柳石堂欲哭無淚,兒子花大錢買的竟然是夏利車一樣沒屁股的車,加上後備箱的門,全車才三扇車門,還不如夏利車的五門,多坐兩個人,就得爬著進后座。車子裡面他也看不出好處,內飾打造得不精緻,不是那種一看就很鮮亮的,只有GTI的招牌打磨得很精細。這種車開出去,那是會被人立即當夏利車看低的。
①GOLF GTI:大眾高性能運動高爾夫汽車。
「為什麼買這種車?」柳石堂從坐上車開出車行的第一刻起,就追著兒子問這個問題。但是柳鈞正高興地玩他的新車,沒心思理他的爹。柳石堂只能看著兒子雙眼亮晶晶地操縱新車,一邊兒生悶氣。四五十萬,竟然買一輛夏利車。他一直認為兒子能賺少花,是個極端出色的好孩子,想不到兒子平時不亂花錢,真亂起來,四五十萬買輛夏利這種蠢事也會幹。
等柳鈞終於將性能玩了一遍,才有心思告訴爸爸這車子好處在哪兒。轉彎的時候他問一聲沒感覺吧,起步的時候問一聲快吧,換擋的時候問一聲沒頓挫感吧,柳石堂畢竟是開車多年的,被兒子幾聲指點下來,即使他沒扶著方向盤,也感覺得到這車子真如小鋼炮一般。可他依然不客氣地指出:坐著不舒服,噪音大,開出去沒面子。他不肯乘這種小樣兒的車回家,坐上飛機寧可繼續出差。
與柳鈞前腳後腳提車的申華東為慶祝新車到手,呼朋喚友於周日去申家參股的、新近建設驗收完畢等待通車的新路試車。柳鈞通知錢宏明一起去,錢宏明一呼便應,獨自開著他的寶馬去往目的地。他去得稍早,一會兒工夫,他就看到一輛輛造型很不主流很不本分的車子,拽著轟鳴的聲浪彙集起來。當然也有他開的寶馬這種中規中矩車子,然而今天,中規中矩顯然並非主流。
錢宏明見到一個個駕駛者跳出車子,那些駕駛者基本上擁有年輕而無憂的臉。跟著那些年輕人跳出車子的是一個個美麗的女孩。錢宏明心想,果然都是公子哥兒,本地富豪第一代張揚的不多,許多身家不菲的老闆開的不是廣本就是別克。很快,錢宏明就見到柳鈞的新車。在柳鈞買車時候,他已經上網查到這種車子的照片,可等親眼看見,依然忍不住搖頭,模樣實在太寒酸了。
柳鈞一到場地,都還來不及與錢宏明打招呼,就被他的那些車友抓去交流彼此的車子。柳鈞見到梁思申居然也駕著保時捷在場,與申華東的車子成現場一時瑜亮。錢宏明此時成了邊緣人,跟著大伙兒一輛輛地看車子,可是插不上話。那些話題,離他很遠,那都是些飽暖後才會衍生出來的話題。錢宏明也不硬插話,他默默地聽,用他精良的腦袋刻磁碟一樣地記錄。他終於知道,飽暖之後應該追求什麼,才算不露怯。但是這些車子令人吐血的車價啊,連柳鈞沒尾巴車這種不要臉的價格都是那麼咬肉。
然後,錢宏明看著一幫人雖然嘴裡嚷嚷友誼第一,卻一個個憋足吃奶的力氣衝上賽道。他唯有微笑旁觀,看一大幫大人玩遊戲。他身邊唯有美女拉拉隊,顯得他有點兒格格不入。他左手壓在唇邊默默看了會兒,就悄悄走了。他並不喜歡這一群自以為是的驕子。
柳鈞卻玩得興高采烈,他車子雖然不是申華東的法拉利與梁思申的保時捷的對手,可是回國後第一次油門踩到底,腎上腺素升到頂,最大的愛好終於撿回來了。他跑直道不是大馬力超跑的對手,就纏著申華東和梁思申賽彎道,他將車技發揮得淋漓盡致,雖敗猶榮,結束時候,那真是全身全心全意的暢快。
一幫人賽後餘興未了,率領美女拉拉隊殺奔飯店吃飯。唯有梁思申揚著興奮的紅臉告辭了。柳鈞和申華東都鬆一口氣。尤其是申華東,梁思申在,他還想好好玩嗎?那可比他一個人一車拉上三個女孩還累啊,關鍵是照顧梁思申有責任沒樂趣。若是梁思申身後更拖出一個宋運輝,他就死定了,得抓出他老爸才壓得住陣,全場一群撲克臉的大怪,他還玩什麼啊。
飯後大伙兒K歌。柳鈞以前幾次應酬出入歌廳,對這種地方印象很差,覺得是個藏污納垢的所在。今天全是朋友,大家找一個大包廂喝酒唱歌跳舞,全然自發,哄鬧得不知多來勁。等唱歌唱餓了,出來再找地方吃飯,柳鈞都不知道自己臉上印了多少唇印,總之拿紙巾一擦,滿紙的奼紫嫣紅。
一行人也不用開車,直接奔進隔壁一家酒店。柳鈞、申華東他們眼裡只有自己瘋玩的一個圈子,卻不料有人坐在一角清清楚楚看著他們的瘋鬧,那是余珊珊。余珊珊與同事逛完街找個地方吃飯,不料見到兩個所謂大好青年的真實面目。原來所謂留學,學來的儘是這種開放,男男女女在公眾場合可以如此隨便。看到柳鈞身邊的女孩子說話時候總往柳鈞身上蹭,而柳鈞則是來者不拒。而且她也不知道柳鈞居然與申華東這麼熟,她心裡開始懷疑,這兩人是不是在她面前合演了一出雙簧。余珊珊看得心裡針扎一樣。
柳鈞根本沒有感應,與大伙兒又鬧又吃,飯後繼續酒吧,玩得筋疲力盡,喉嚨沙啞,才打車回家,睡一個好覺。第二天打上領帶一本正經地上班,又是個認真幹活的大好青年。回國這麼多日子,終於找回過去酣暢淋漓的生活。人,活了。
老張可謂是歷盡冬寒夏暑,終於拿到有關部門開出的工亡事件補償支票。柳鈞看到支票上的數額,奇道:「才這麼點兒?一次性支付,還是還有以後?」
「一次性。因為死者父母都有收入來源。」
「早知道理賠這麼拖沓,理賠金額不高,我們還不如給員工買商業保險。當然,這由不得我。」
令柳鈞想不到的是,工亡員工家屬接到通知卻不敢來騰飛取款。經事故時候那麼一鬧,柳鈞與老張也不敢去工亡員工家屬家送錢,彼此存著戒心。大家唯有約銀行見面。
柳鈞帶著出納一到銀行便看見工亡員工的父母和姐姐姐夫四個。他將支票交到四人手上,對方一看數目和他們參與追索補償會議得到的數字一樣,便一聲不吭轉身去對公窗口提現,看也不要看他。柳鈞讓出納跟上,他去對私窗口提出十萬,直接捧著一摞錢走向正擁在對公窗口數錢的一家四口,將他私人的錢與那堆錢放一起。
「這是我私人的歉意。眼下再多的錢也無法挽回你們遭受的巨大損失,非常對不起。」柳鈞深深鞠躬,起身看看工亡員工家屬的驚訝,拉起出納離開。去時,與來時不同,四雙眼睛齊齊看著柳鈞,直到他消失於門外。
私人補償十萬,事先柳鈞不曾與老張提起,當然工亡員工家屬更不會知道。那起事故之後,柳鈞常常想起一條浸血的人命,想起工亡員工父母欲絕的悲傷,更想起雙方的衝突,和衝突最後非正道的解決辦法。他今天只想用他的直覺告訴那對父母,他不是害死他們兒子的惡人,他不是蠻橫霸道的土財主,他不是不懂敬畏生命的混蛋。
但是,他當時處理問題的方法肯定有錯誤。
回國兩年多來,他不斷地遇到新問題,不斷地求解,又不斷地積累經驗。對問題的態度由原先的驚訝甚至激憤,轉為熟悉、熟練,而今在遇到日常問題時候,他已經得心應手。若是去年的工亡事故發生在今天,他相信他能處理得更好,他會知道哪兒可以進,哪兒可以退,怎麼不違背心中的原則,不削弱自己的利益,又將對方的感受考慮進去。這不,他去跆拳道館挨打的頻率已經越來越低。
他在成熟,他已經很久不曾拍案而起。
相比柳鈞的成熟速度,錢宏明女兒小碎花長得就跟春天竹園裡的毛筍一樣快。錢宏明工作忙碌,養育孩子的重任大多落在嘉麗身上。嘉麗與保姆忙不過來,好在她知道柳鈞一呼就靈,比念芝麻開門還靈。
申華東傍晚尋找柳鈞時候,柳鈞正陪著同時發燒的嘉麗和小碎花看病打針。因此柳鈞一看是申華東的來電,就條件反射地道:「沒空吃飯。」
申華東悻悻地道:「我們再怎麼也不算是酒肉朋友吧,我們是同情兄。正經事找你,我在市一機開會,希望你來一趟。絕對給你驚喜。」
「我是真走不開。陪朋友在醫院裡。你聽聽環境……」柳鈞將手機朝向一個正被針扎得哇哇叫的幼兒。申華東只得要去醫院地址。柳鈞接完電話,見嘉麗很內疚地看著他,連忙道:「我這個朋友叫我一般不會是正經事,別擔心。小碎花睡著了,你也閉會兒眼睛吧,我看著吊瓶。」
「小碎花看見是柳叔叔抱著她,特別安心。」嘉麗自己心裡也很安心,早已知道柳鈞是個負責的朋友。她放心地閉上眼睛靜養。
申華東抓著一堆圖紙匆匆趕來,看見眼前似乎是一家三口的場景,目瞪口呆了足有一分鐘,還是護士被他擋道,推他一下,他才還魂。他走到柳鈞面前,見柳鈞撮唇讓他噤聲,他左右看看生意好得不得了的注射室,只能出去外面等待。他不曉得那個小小的孩子與旁邊溫婉的少婦是柳鈞的誰,他被搞糊塗了。
申華東等了足有二十分鐘,才見柳鈞抱著小孩,耐心地配合著少婦病弱的步調,走出注射室。柳鈞見到申華東耐心等著,也是驚奇:「你還真有天大的要緊事?我送嘉麗回家,你找個地方吃飯,我立刻去找你。豪園吧,近。」
「嗯,是汪總讓我找你。本來汪總也在會議室,等不及你了。我去豪園等你。」申華東顯得病怏怏,可還是對著沖他微笑的嘉麗勉強揮手道別,心說柳鈞什麼時候找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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