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電話,柳鈞想想年輕愛玩的梁思申,再想想一本正經的宋運輝,若有所悟。他一邊上路,一邊回撥開會期間不便接聽的來電,有個電話號碼很陌生,他打通,那邊的女聲就自來熟地問:「騰飛公司的柳總?您好您好!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叫崔冰冰,工行市分行的皇牌信貸員,呵呵。我從朋友那兒看到您申請高新企業認證的報告,很有興趣,想約個時間上門談談。」
「噢,你好。」柳鈞說完就想到,人家「冰冰」有禮地稱呼他「您」,他卻用了一個「你」,可是從小習慣改不掉,他只好將錯就錯了。「現在就可以,我二十五分鐘之後到公司。」
那邊的崔冰冰非常爽快地答應。但是柳鈞卻看到時鐘已經接近下班時間,二十五分鐘之後就是下班時間。以他對銀行那幫大爺,尤其是四大銀行那幫大爺的了解,他懷疑崔冰冰得爽約。於是柳鈞一路等著崔冰冰來電反悔,結果一路等不到,卻一進公司大門,就見到門口一輛白色帕薩特,帕薩特里剛剛鑽出一名女子,鮮紅的真絲圓領衫,齊肩短髮,微胖,唇紅齒白,手臂一條紅瑪瑙珠子手鏈,未語先笑。柳鈞一眼就認出,這不是在豪園門口借生日發酒瘋的阿三嗎?難道崔冰冰就是阿三?說什麼皇牌,不會是黃牌吧。
「阿三,你好。」
阿三微微一愣,就笑眯眯道:「柳總吧?真好效率,這麼快連我匪號都打聽出來啦。下班時間談工作,不過柳總應該不會見怪。柳總就這一片廠房嗎?」
崔冰冰若無其事地遞上名片。反而柳鈞一頭霧水,難道這個無厘頭一樣的阿三還很有名?「是的,只有這一片。」
「我問朋友借閱了貴公司的資產負債表,難道貴公司的固定資產全放在設備上?這是我今天上門想解開的第一個謎團。」
柳鈞喜歡崔冰冰直奔主題的態度,更喜歡崔冰冰信手拈來一連串數字的神功,這才對這個無厘頭阿三刮目相看:「確實,固定資產分配在資產負債表上看不出來。請去我辦公室,我有本公司全部設備價格的複印件。你也可以換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進車間現場看看。」
「行,先看資料後看現場。喂,柳總,您問誰打聽到我?」
柳鈞扭頭看看並肩而行的崔冰冰,忍不住笑出來:「我見過你,在豪園,你生日那一天,你跟一幫女朋友玩得很盡興,追著人瘋砸蛋糕,我正是被你們追砸的其中之一。」
柳鈞等著看崔冰冰表現尷尬,卻不料崔冰冰笑道:「哈,記得記得,我那天對著蠟燭許願天上掉帥哥,然後我記得很快就跳出來兩個帥哥,我的許願靈極了。當時喝多了,沒記住人臉,既然柳總是帥哥,那就不會錯了。蛋糕好吃吧?我特意從上海拎回來的。另一位帥哥是誰?介紹認識認識,這個願還真是靈光得不行。」
柳鈞反被吃豆腐,看起來這個阿三醉時惹不起,清醒時候依然惹不起。「另一位是小K申華東。我等下去他家吃飯,你不妨一起去。」趁著進門找複印件的當兒,柳鈞仔細看清楚手中崔冰冰的名片,一看職位,頗有點兒不信,這麼年輕,這麼無厘頭的人,居然已經位居市分行的小中層?可是看她開著帕薩特,應該門面不假。
崔冰冰拿到文件袋,打開一看就遞迴:「對不起,英語全還給老師了。柳總跟我說一下吧。」
「是德語,不如我們下去看圖對照。對不起,我們公司沒有一個女員工,請崔小姐換一下我的乾淨工作服,牛仔褲和運動鞋穿進車間無妨。」
崔冰冰倒是熟絡無拘,套上柳鈞龐大的工作服,還笑嘻嘻甩一個水袖做一個鬼臉。被工作服掩住紅裝的崔冰冰,柳鈞更不把她當女人看待。兩人先去新建研發中心大樓,看裡面的昂貴儀器,對照資料圖上面的馬克標價,一目了然,看圖說話。看完研發中心,崔冰冰的評價是整幢樓每一個角落都比總經理室豪華舒適。再去車間看設備,依然是看圖說話。
一圈兒下來,夏日的天色早已黯淡。崔冰冰石破天驚來了一句,「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你的貸款這麼低,呵呵,貸不到吧。我第二個謎團揭開了。」
「咦,為什麼?一方面是你們這樣的四大行不願搭理我,一方面是股份制小銀行給我的貸款額度有限,原因是什麼?」
「首先,你損益表上面的利潤數字實在是太漂亮,漂亮得假,不像是傳統機械製造企業,要不是我看你申請高新技術企業認證,我先拿你當騙子看待,而且是不成熟的騙子,做假報表水平太次,一看就是假外資的練攤出身個體戶水平。單純看報表,誰也不會想到你的車間里金屋藏嬌。承認嗎?」
柳鈞想不到還有這麼個理由,「國內的機械……嘿嘿……名聲都給低級加工敗壞了。這種毛利,在我以前服務的德國公司屬於很正常。」
「你是真外資?」
柳鈞不予正面回答:「我持德國護照。」
「坐我的車回城吧?我們路上可以繼續談。」
柳鈞從善如流,脫掉工作服扔進保安室,上了崔冰冰的車。想不到崔冰冰性格硬朗,開車不到十米卻讓柳鈞皺起眉頭。為小命著想,他強烈要求撤換司機,好在崔冰冰也不堅持,兩人換個位置。
「我們繼續。第二個原因,你固定資產中的地皮佔比太小。我們銀行看你能拿出什麼做抵押。設備,是我們最不要的,轉手太難。那麼地皮,你那麼小一塊地能估價多少?所以你只能拿到一點點貸款,其餘只能給你開承兌。你目前的貸款銀行有沒有跟你說明其中的原因?」
「沒說。可我錢不夠才問你們銀行貸款,而且以我目前的產能,這塊地綽綽有餘,我掙來的利潤只夠買設備,買了設備就沒錢買其他的,你看我的設備都多貴。」
「你的想法有你的道理,但不是跟銀行打交道混貸款的好思路。大言不慚地說,我之所以成為皇牌信貸,是因為我做一筆貸款,交一個朋友,而且不是酒肉朋友。我通過充分深入地了解一家企業,幫助發掘企業的成長性,就這樣。起碼,你從沒見過我這種主動出擊,送上門來的四大行大爺,是吧?」
柳鈞也不知道這個皇牌抑或黃牌滿嘴是吹牛還是真話:「那麼我該怎麼獲得更多貸款?」
「有不少企業是這麼做:利潤再投資,一部分買地,一部分買設備,或者甚至租賃設備。買地的好處有兩方面:一是方便貸款做抵押物;二是等待地皮增值。就目前來看,有不少圈地成功的企業,我看他們資產表上的資產增值,主要體現在地價評估增值上,辛辛苦苦做得的利潤,哪能跟這種增值相比?基本上是又輕鬆又快捷又量大。」
「問題是我的資金有限,更新設備又是當務之急。」
「誰家資金都不閑著,但有人大膽,買地等升值的同時套出貸款……自己去領會吧。目前一般人拿地不容易,但像你這種有項目的外資製造企業拿地,又另當別論。全體政府機關大約都夾道歡迎你外資進場,還提供你最優惠地價。這其實是很簡單明了的一條思路。」
柳鈞聽了心中豁然開朗,以前跟他接觸的信貸員也有隱隱約約說起,可是他沒往心裡去,因此也從無深入探究,被崔冰冰明刀明槍地一說,他才算真正明白工業區里一家明明效益並不怎樣的公司,兩年里眼看著它規模飛速膨脹,發展勢頭驚人,他原來一直搞不明白那家公司哪兒來那麼多的錢呢。「可是資金鏈綳得這麼緊,到固定還貸期拿不出錢還銀行,豈不是很糟糕?」但是柳鈞這句話問出,自己心裡就有了答案:遍地的地下錢莊,異常便利快捷的民間融資,即使利率很高,可是拿來調幾天頭寸,還是可行的,「哦,有數了。」
「儂真是老靈光咯。不過最大前提是企業有潛力,要不然銀行不敢冒險。」
「只是……你一向這麼直接跟只有一面之緣的人說出銀行的秘密嗎?不怕被你們銀行亮黃牌警告?」
「我出道至今,這麼毫無保留地傳授秘訣,你還是第一個。呵呵,夠獻媚吧?」
柳鈞聽得毛骨悚然,心裡無比懷疑兜里那張名片的真偽,這年頭,尤其是財大氣粗的工行市分行,能出這麼一個平易近人到獻媚級別的信貸員嗎?柳鈞抓緊時間斜睨一眼,卻正好見到崔冰冰抱臂笑眯眯看著他,落落大方,卻笑容詭異。他心裡更加懷疑,企圖趕緊脫身,心生一計:「受教了,我每天鑽在車間里,你說的這些還真沒去想。呃,你這車是不是好多日子沒換機油了?聽著聲音不對勁。」
「這也聽得出來?」崔冰冰異常好奇。
「當然,我每天做的就是這種事。你想像一下,你用手掌搓木板是什麼聲音,手掌抹厚厚一層油之後又是什麼聲音,區別很大。」
「對啊。我買來一千公里時候去4S店保養過一次,他們說很好很好,我後來就沒再去過一次。」
柳鈞大驚,指著里程錶問:「你開了這麼多公里,還沒換機油?」
這回,崔冰冰收起鎮定,心虛地道:「我就市區開開,而且開得不快的,車子也經常洗……」
「這叫隔靴搔癢。你可以想像一下你的手臂在水泥上磨,多磨幾下破皮了。機械也是一樣,沒有機油保護,很快磨損。既然我看到了,不能不管。」柳鈞徵得崔冰冰同意,開去4S點,結果人家關門。他就非常熱心地聯繫他熟悉的車行,到店裡打開前蓋一片墨黑,他忍不住笑出來聲來,當場與老闆敲定需要換機油及其內部機械的清理。一切安排停當,崔冰冰現場監工,他趕緊溜走去申華東家了。
這邊崔冰冰還感激得不行,覺得柳鈞耽誤約會幫她這個車盲事事安排妥帖才走。那邊柳鈞一到申華東家,就讓申華東家在場眾人幫忙打聽工行有沒有崔冰冰那麼一個女人。在場有在工行開戶的朋友都幫忙打電話詢問,一輪問下來,答案令柳鈞吃驚,崔冰冰一點兒沒騙他。反而他被大伙兒猛烈取笑,四大行對他冷漠點兒吧,他要抱怨,對他好一點兒,他又要疑神疑鬼,倒是讓四大行很難拿捏分寸。
在場的都是車壇老友,來之前基本上已經上網查過國內國外的網站,眾人對於紐約的飛機撞大樓,並無太多新鮮見解,與宋運輝提出的並無二致。湊一起基本上還是為了玩,飯後就開起一桌麻將。爬不上麻將桌的柳鈞提出國慶節前找個地方吃螃蟹賞桂花,眾人一致叫好,很快便擬出最佳地點,最佳行動方案,當場就有人一個電話過去與養螃蟹的聯繫下最好的螃蟹,有人則是與桂花濃密的農村聯繫好飯店。申華東當即將方案上傳到車壇。
看著申華東上傳,柳鈞笑道:「剛才我說的那個崔冰冰,就是在豪園門口扔我們一身蛋糕,還罵我們奶油的阿三。」
「什麼,那個十三點?正常時候怎麼樣?難怪你疑神疑鬼。」
「你自己去看,她那車子,估計得修到半夜十二點。」柳鈞將崔冰冰車子情況一說,旁邊聽見的幾個人笑得前仰後合。想到崔冰冰並非無厘頭,而是真的找上門來說正經事,對於一個四大行小中層而言已是非常難得,柳鈞收起起初走避三舍的念頭,與申華東家保姆要了一盒蒸餃,去車行探班。
果然見崔冰冰坐在車行里無聊地拍蚊子看電視。崔冰冰見到柳鈞去而復回,開心得不行,跳起來接過飯盒,連聲道謝:「柳總,我還替你想到一個原因,你的車子太寒酸,換門面好點兒的吧。」
車老闆大聲道:「柳總車子不比你的便宜。人家那馬力,轟出去小鋼炮一樣,內行人才買他那車。」
崔冰冰驚訝,「柳總,我對你越來越好奇,回頭找時間再去你公司,你得給我講講你辦公司的思路。」
「不給貸款不讓進門,呵呵。」
「貸款的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我都傾囊而出了,你還想怎樣?見過我這麼爽快的人嗎?」
「沒見過,你態度好得不正常。」柳鈞讓崔冰冰吃蒸餃,他去幫車行老闆修車。等車子修好,柳鈞打算掏出錢包,旁邊的崔冰冰早眼明手快,把柳鈞的手按住,她摸出自己的錢包,將修理費結清。這又讓柳鈞心中稱奇,大好的讓他掏錢的機會,崔冰冰卻很廉潔。看起來崔冰冰還真是貸一筆款交一個朋友,而且不是酒肉朋友。更讓柳鈞不適應的是,崔冰冰硬是提出送他回家,而不理什麼男士有義務送女士回家這種鬼話。可是半路上崔冰冰又提出請柳鈞做她陪練,陪著她在城裡轉了一圈又一圈,提高她的駕車臭水平。柳鈞若非見過崔冰冰將數字如數家珍,真想將她腦袋擰下當木魚敲。幸好崔冰冰脾氣好,笑嘻嘻地一邊說自己笨,一邊死不悔改,氣得柳鈞臉色鐵青,她才將柳鈞扔在小區門口,哈哈大笑而去,彷彿她就是為刺激柳鈞的火氣而來。
柳鈞本就對崔冰冰將信將疑,雖然出於禮貌,十分鐘後又打崔冰冰手機問她安全到家沒有,被崔冰冰連聲讚美得他都會臉紅,可是心中疑團還是在電話里跟他爸和盤托出,想知道那女人究竟打什麼主意。柳石堂的話讓柳鈞差點兒跳起來。
「前陣子我不是回家閑著嗎,我托朋友去說李××的女兒。那個李現在退居市政協,不過這一家弟妹不少,全在市裡當官,勢力你可以想像。昨天朋友才回話說李××對你的條件挺喜歡,打算安排個時間先與你見個面……」
「搞什麼,相親?老土,不幹。」
「我知道你嫌相親土,不敢跟你說。那個李××的女兒就在市工行上班,李××是女的,她女兒姓什麼我倒是忘了問。」
「是啊,有些人在家是某某某女兒,出嫁後改稱呼變成誰誰誰太太……什麼,市工行?崔冰冰調戲我?」
「我也懷疑是。否則你想啊,像市工行那種地方,尋常人混到信貸已經不容易,起碼得從櫃檯做起做上好幾年。更別提這麼年紀輕輕做個小中層,沒一點兒背景哪兒行?我明天問朋友打聽清楚。」
柳鈞終於明白崔冰冰為什麼一晚上都笑眯眯的,態度好得不像四大行信貸員,敢情她就在偷看他的好戲,那心情,自然是要多愉快就多愉快。想通這點,柳鈞鬱悶得直撓牆,生氣爸爸一直瞞著他。
因此崔冰冰再次邀約上門面談的時候,柳鈞一口回絕了。正好他也有事,宋運輝親自打電話過來,讓他去設備小修現場看特種配件安裝調試,基本上就是大考中的口試。雖然柳鈞的產品已經在實驗室模擬環境下經受住考驗,可是誰都知道現場情況千變萬化,弄不好頭頂掉下一頂脆生生的安全帽,也會砸得設備失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