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閉上眼睛,眼前飛來飛去都是宋運輝兒子可可機靈的身影,連嚴謹的宋運輝也對兒子在會議期間的搗亂網開一面。柳鈞即使是旁聽會議,他今天還是冒昧伸手強抱可可好幾次。他硬下心來:「我不會改變決定,希望你理智地理解我的態度。我今天開始搬去市裡住,希望你冷靜考慮。」
「你什麼意思?」崔冰冰見柳鈞鎮定自若地攤開手,聳聳肩,神情猶如應對一個尋常談判對手,她心碎了,「我如果不簽字,你是不是準備提出分手?換句話說,你以分手要挾我?」
「在零和遊戲里,必須有人退出,局面才會有所改觀。我們這樣僵持不是辦法,在所有措施都已採取,我已黔驢技窮的前提下,我們需要分開一段時間,冷靜思考。」
「這不公平,只有你才敢提出退出一段時間,我不敢,你瞅准我離不開你。」
「那是你以為。男人同樣有感情和名譽。如果你願意,請你跟律師商談修改協議細節。唉,這在你看來又是很無情的談判,我不敢參與,以免以後無法與你見面。我走了,晚上睡覺前別忘記鎖門關窗。」
「等等,這是你的地盤,應該是我走。」
柳鈞當作沒聽見,大步出門,鑽進車子里飛速離開,他已經看見堅強的崔冰冰眼睛裡蘊含的淚水,他怕自己心軟。可是這個死結非解開不可,而且他相當理智地想到,對於他猶可,而對於崔冰冰,生殖的生理年齡轉眼到頭。難道兩人不明不白地一直如此同居?
柳鈞開車到外面路邊停下,才收起冒失,想到一個嚴重問題,如果崔冰冰不答應,捲鋪蓋從此離開呢?在兩人關係充滿無數變數的情況下,他唯有運用不大可靠的概率分析。他賭,崔冰冰賭氣離開,只是一個小概率事件。
但今天顯然是一個忙碌的周末,羅慶又打電話給他,約請見面。柳鈞與羅慶約定兩個小時後共進晚餐,羅慶在電話里說攜太太同來,柳鈞心中有種預感。放下電話,柳鈞剛才衝出別墅的情緒平復不少。回頭想想這麼做比較出格,他考慮要不要回去好言好語。可是坐在車上遲疑半天,還是決定不回。
剛開始他表示婚姻誠意的時候,就告訴崔冰冰騰飛資金的歷史遺留問題,提出是不是簽訂一個婚前協議,被拒絕,理由是非常破壞本該非常神聖的求婚氣氛。然後他考慮到崔冰冰可能對協議有誤解,就索性與律師洽談後擬定一份草稿,交給崔冰冰看,結果更是捅馬蜂窩,以後他對此事真是提都不能提,一提就是傷感情。反而崔冰冰自己可以將協議拎出來打擊他,他卻不能表達理智,只能被要求很紳士地接受崔冰冰的感情用事。今天,他既然走出來了,回去更無助於解決問題。
忽然,柳鈞眼前一道熟悉的白影閃過,他定一定神再看,消逝在遠處的不正是崔冰冰的車子嗎?崔冰冰到底是不可能一個人住在他柳鈞的地盤上。柳鈞轉身回去,果然,桌子上放著一張紙條,上書:「我從今開始,做堅定的態度決定論者。」柳鈞將紙條放回桌面,心說這已經不是概率論能解決的問題,而是要求助於混沌學了。
窗外還在下雨,春天的雨很是夾纏不清,下個沒完沒了,柳鈞的情緒低落到極點。他想了好久,先打個電話給他爸,讓他爸最近有什麼事別去麻煩崔冰冰,以免夾在兩人中間更惹矛盾。
柳石堂不知就裡:「有什麼拉不下面子的話,爸替你去說。你越活越回去了,讀書時候還油嘴滑舌……」
「不是吵架,還是婚前協議那回事……」
「啊,這事絕不能退讓。現在女人太精刮,義務不肯盡,責任不肯擔,好處什麼都占。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阿三不是這種人,她只是想不通。這事我自己會處理。」
「什麼叫不是這種人?你以為現在你們很好,等幾年以後翻臉,你倒是再看看,這種女人最凶。楊巡那老婆離婚,你知道她提出分多少,那真是殺豬一樣狠。阿三每天銀行里泡著,她不跟人簽合同,她敢貸款給別人嗎?明擺著看你好說話,左一個傷感情右一個傷感情,她拿感情賣錢啊,不是精刮是什麼。當她是公主還是什麼,現在即使她爹媽也不會死前把遺產全給她,何況老公?發什麼癔症。」
柳鈞皺著眉頭多次想打斷,無果,只得靜候老爸說完。「這件事我自己會處理,爸別插手。這種話以後也別再說,阿三不是這種人。我跟人有約,出去了,我開車別給我電話。」
柳鈞往樓上查看,滿目翻箱倒櫃後的痕迹,衛生間里原來是林立的瓶瓶罐罐,現在只剩下寥寥無幾的幾隻。可見崔冰冰的離開並不是擺樣子。柳鈞將抽屜櫥門一一歸位,室內很快恢復原先有條有理的簡潔,看上去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可柳鈞的心情不一樣了,他忽然感覺有點兒孤獨。他將感覺拋到腦後,進城赴羅慶之約。
羅慶的太太出自公務員家庭,父母的官位雖不大,可到底是公門裡的人,眼下經濟寬裕,以後不愁養老。羅慶活絡,於無數追求者中殺出一條血路,抱得美人歸。羅慶結婚時候,柳鈞還去喝喜酒。這回再見羅慶太太,見羅妻大腹便便,顯然身懷六甲,羅慶挽著太太走得很小心。柳鈞很是感慨,他比羅慶大,卻連婚都結不成。
三個人坐下點菜,兩個男人都將點菜重任交給羅妻。羅慶則是開門見山:「柳總,太座今天終於首肯,我讓她自己跟你說。明天我就可以去辦手續,下午回騰飛上班。」
柳鈞想到過晚飯會發生點兒什麼,可沒想到發生得這麼快,他欣喜地看向羅妻。羅妻笑道:「雖說我不願意,多少人搶著考公務員啊?怎麼捨得放棄。可我再不答應,他該發狂了。請柳總好歹收留他吧。」
羅妻言語可喜,柳鈞聽得異常開心,胸口一種說不出叫什麼的情緒忽然猛烈發酵,柳鈞猛然站起,一把拉起也在嬉笑的羅慶,猛力擁抱:「兄弟,我很高興,非常高興,什麼都不說啦。」
羅妻原本被丈夫磨得沒辦法才算答應,此時見柳鈞真情流露,而等兩個大男人分開,她見到柳鈞竟然眼圈泛紅,她驚訝之餘,卻也答應得死心塌地了。看來果然跟羅慶說的一樣,老總賞識重用,他非去不可。
但羅慶卻是更驚訝,擁抱倒也罷了,柳鈞的脾氣,一起打籃球踢足球的時候,贏了就喜歡擁抱。可是柳鈞眼圈兒泛紅,卻是極不正常。柳鈞也留意到兩夫妻「O」字形的兩張嘴,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情緒化了。可是羅慶,你的回來,除了可以幫我填補公司目前最有缺憾的一塊,將公司的銷售最終牽入現代管理軌道,你毫無條件的主動回來,還意味著最真誠最強大的支持。我在科技創新這條路上不再孤單。兄弟!謝了,我信心倍增。」
羅妻聽著有點兒心酸,可是羅慶卻理解了柳鈞的激動,他與柳鈞經常說起心中的缺憾,說起社會的不理解,說起堅持走這條路的困難,兩人經常對此非常感慨:「柳總,我以後會非常踏實,心裡踏實,做事踏實。」
但柳鈞當然不會真的不講條件,他在飯桌上就將這幾天考慮的銷售部門調整方案和新分配方案拿出來與羅慶商談。歸總起來,主要有兩條:一是必須立刻著手,全方位地建立起騰飛公司的現代化高技術企業形象;二是銷售提成與銷售業績掛鉤,提成以遞進方式計算,做得越多,提成比率越高。羅慶補充了自己的看法,兩人高效快捷地擬訂出一個初步方案。
將羅慶夫婦送回家,柳鈞先找去父親新家。但敲門久久不應,等他疑惑地下樓,他爸卻一個電話打給電梯里的他,讓他在下面門廳等著。柳鈞翻了個白眼,只好等。好一會兒,他爸才穿著一件亮眼的長袖厚棉T恤下來,臉上頗有一些難堪。父子見面,柳鈞還被埋怨來前不打電話不做預約。
柳鈞只好當作不知道爸爸還有性別,裝作若無其事地跟爸爸詳談今晚與羅慶的會面。柳石堂認真聽著初步方案,一直點頭。柳鈞前幾天考慮方案的時候,多有向他請教,現在聽著感覺與羅慶商量後的結果和預設差不多,柳石堂就比較認可。
「羅慶那孩子,我們算是看著他成材,是個知根知底的。可是我一直放不下心來。自從我開始當老闆第一天起,一直到現在,從不敢放開營銷這一塊,為什麼,因為這一塊是接觸錢的第一線。別人不知道,我太清楚了,這裡面可以做多少貓膩。說真的,我真不敢放開這一塊,要不是力不從心,我拚老命也要做下去。」
「是的。而且如果不是爸爸在騰飛起飛的這幾年親自管著營銷這一塊,我不可能這麼省心,公司也不可能起飛順利。可是宋總再三跟我提起,公司必須樹立起一個高精尖的形象,一方面是公司對外的人,一方面是公司的拳頭產品。爸爸的技術有點兒落點不對了。羅慶好在他沒有放棄技術,這很要緊,他的技術雖然在公司里排不上號,可是他有底子,可以學,可以用到口頭表達上。羅慶還有一個強項是他的待人接物。不管怎樣,對放棄騰飛的人,我再大度也不可能全無芥蒂,可是羅慶讓我一直無法產生芥蒂,這就是他的本事,他快速上升到正科也絕非僥倖……」
「可是銷售很多時候是一種天賦。而且主管銷售的人,你得給他很大授權,處理那些桌面下的交易。這是最不能讓人放心的。尤其是像羅慶這種待過官場的人。」
「這方面的管理,對我是個考驗。我會留意,以後與客戶的交往也有必要增加。」
「採購,你永遠不能放手,利潤全在採購上。不,我可以開始替你管採購。」
「好。」
「還有一件事,你通知財務,等移交給羅慶後,我取兩百萬,打新股玩。以後我就是退休老頭了。」
柳鈞指指樓上:「與上面的人有關嗎?」
「我的事,你少管。你還是管好你自己的大麻煩女人。」
「好吧,上面只要不是男人。爸,羅慶能回來,我今天很高興,本來想跟你好好喝幾杯酒,慶祝一下。羅慶年輕,潛力無窮。最關鍵的是,他從這個身份跳出來,首先說明他心中的強烈認同。爸,你說他認同的是什麼?」
「現在誰還看不出我們騰飛前途光明?趕緊搭末班車進來,做個開國元老,羅慶是個聰明人。」
柳鈞無奈,只得結束談話,放滿面春風的爸爸上樓去。其實他心裡更想找崔冰冰說話,述說羅慶回歸的興奮。當初一無所有的羅慶為什麼離開,而現在前途無量的羅慶又為什麼放棄現有,綁到他這條賊船上,其中之原因,怎能不讓一路頭破血流走來的柳鈞感慨萬千,這其中豈是一個有共同信念所能解釋?崔冰冰能理解他,而且他也喜歡回家與崔冰冰說說各自的工作,現在他空落落的,興奮無從寄託,憋肚子里悶死。
崔冰冰離開柳鈞的別墅,將幾包日用衣服一扔,先投入鐵杆好友們的懷抱,尋求支持。她一說SOS,好友就扔下大家小家,將崔冰冰溫暖地包圍起來。可是結果大出崔冰冰意料,大伙兒溫柔指責柳鈞不該手法如此簡單,卻沒人說柳鈞態度粗暴。而對於崔冰冰的出走,大家卻都大不以為然。好友提出一個只有好友才敢提的問題:「你都三十多了,柳鈞這種條件不錯而你又喜歡的男人過了這村沒那店,你跟他計較態度好壞,你是不是這輩子不想嫁人了。你即使知道他吃定你了,你也只能讓他吃定,先結婚再徐徐謀之,這種生意人渾身辮子,多的是辦法降伏,唯一前提是一紙婚書。」
一個好友提出後,其他好友紛紛補充,讓崔冰冰別意氣用事。崔冰冰迷茫地聽著,心裡也是想到年齡與結婚的問題,她已經是老大難,若是她自己再不識趣地折騰,那麼折騰死的唯有她自己。崔冰冰的驕傲幾乎被打擊殆盡,似乎不結婚她就是一個失敗者。但是崔冰冰在一團糨糊中抓住一絲靈光,頗為中氣不足地問:「那麼,我為什麼要上趕著結婚?」
一句話問得個個都是大本以上文憑,能言善辯的女友陷入沉寂。但很快,幾個女人一台戲,結婚的女友一點一點地概括結婚的好處。事關終身大事,崔冰冰虔誠地做好記錄。等幾乎記滿一張紙,女友們停止總結,看向崔冰冰。崔冰冰則是端出工作態度,拿出一支熒光筆,道:「我們用排除法,你們看我劃掉我單身也能解決的問題。經濟類,都可以劃掉,我的收入應付生活綽綽有餘,柳鈞也不是巨富。生活類,現代社會,只要有錢,什麼都可以解決,不靠男人。社交圈,我很豐富……」
崔冰冰一項項地劃掉,最後只剩四項:感情得以契約保護、孩子、社會認可、穩定的性。
「如果我委曲求全地謀求一個婚姻……」崔冰冰又劃掉兩項,分別是感情和性。「那麼,我為什麼要上趕著結婚。」
女友忠言逆耳:「你不能輕視社會認可。」
「我夠堅強。我有獨立的人格和獨立的經濟,我有能力,我就是要追求獨立的愛情,沒有附加條件的愛情,單純的愛情,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女友們都勸說崔冰冰不要理想化,無論男女,到了這個年齡,誰的潛意識裡都已經混雜了無數不單純的因子,這個年齡的人還拿得出單純的愛情來嗎?女友越是勸得現實,崔冰冰越咬牙切齒地想,她絕不妥協。
婚姻中的女友們再不可能像過去那樣玩個通宵,一到時間,紛紛作鳥獸散。幾乎是女友們前腳走,柳鈞的電話後腳趕到。崔冰冰一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一個「柳」,心頭一陣狂跳,狠狠將手機屏幕朝下拍在沙發上。但一個簡訊提示隨即進來。崔冰冰雖然恨不得往手機上吐痰,卻還是抑制不住好奇,她給自己開解,萬一是哪個親朋好友的簡訊呢。可是,還是柳鈞的:「我在你樓下。」
柳鈞並非惜字如金,但他很技巧地只打這五個字,讓崔冰冰無窮遐想。他想上樓,請她下樓?或者他單純地在樓下痴望,沒有勇氣走出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