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聽得目瞪口呆,對這等安貧樂道的生活態度,他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再想想安總手下指揮著這麼一幫人,要抓進度吧,肯定抓不起來,這幫人無法用獎金來激勵;要抓質量吧,肯定也沒法抓,做壞了你總不能把他不到一千的微薄薪水也扣光吧;而且還沒法開除,按這位司機的說法,領導要是做得過分,他就召集公司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大串去領導家鬧去。公司幾乎跟共和國同齡,每一個工人背後都有一大幫親戚工友,每一個工人頭頂都是上面有人。柳鈞想不出這種工廠若是交給他,他該如何管。但最大問題是,這麼一個外強中乾的公司,他還拿得到第二、第三筆研發款嗎?如果拿不到,他接下來就很被動了。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柳鈞被直接拉到公司,中午就在酒桌上被洗塵接風了。對此柳鈞真不知說什麼才好,他是來工作的,下午一期需要交底,他怎麼可以喝酒?別人或許不知道,桌上的兩位技術部的人則是不可能不知,還一個勁兒地勸喝,柳鈞以下午還要工作拒絕喝酒,他們還挺不開心,說不夠朋友。再說了,他雖然是客人,可是讓他吃工作餐就行,即使要請客也只要一人陪同便好,他不明白怎麼就能坐滿一桌十個人,來者除了技術部門的人員,還有完全不搭界的環衛部門和行政部門,最後買單據說是安總會簽字。幸好這回不是宰他,可能安總吩咐過。
因為下午一點半的技術交底會議有安總參加,大伙兒好歹有點兒忌憚,所以到了一點十分,總算扔下盤子疊盤子的餐桌,扔下才吃了不到一半的菜肴,就簽單走人了。柳鈞看著真是心疼死,想來想去只想到一個詞,大鍋飯。去機場接柳鈞的司機也在一個桌上吃,喝了兩瓶啤酒,載著柳鈞與兩名技術員玩極速飛車,踩著一點半的時間線將三個人送進會議室。車技好得連柳鈞都捏著一把汗。
幸好,大家都遲到,一點半後,才有人陸陸續續進入會議室,大約一點四十分,安總進來,會議開始。
不過交底會倒是開得挺好,眾技術人員底子不薄,水平超過市一機的。柳鈞近半個小時的發言之後,便是大家七嘴八舌的提問。柳鈞留意到兩位給他接風的工程師沒提出問題,甚至眼睛恍恍惚惚很有睡意,柳鈞不得不慶幸自己一口酒都不喝,要不然他還怎麼站在台上滔滔不絕半小時。而安總只是看那兩位工程師幾眼,卻也沒發話。
交底會議竟然一直無間斷地開到下班時間。問題很多,有些想法柳鈞當即記錄,很有創意,果然是高品質的團隊。只是外面下班電鈴一響,問題立即收住,大家一致很自覺地停止發問。於是安總宣布散會。柳鈞再次感覺好奇,若是換在他的騰飛,恐怕這次會議會延長起碼兩個小時。可是眼下的大家卻都很自律,很照顧他,一個個都很準時地下班了。真夠心平氣和。
柳鈞於會後跟著安總走進辦公室,安總關上門問柳鈞,研發程序走得順利不順利?看上去似乎挺順利,那麼會不會超前?安總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柳鈞照實回答:「第一階段與兩家大學分別合作,一家大學的成果還沒出來,還在摸索中,我們一起查找原因,不過早前也預知不可能那麼快就獲得成果。另一家有一半出來了,後一半可以看見曙光。我公司研究中心的進展稍微快於預期,與工程師們對項目倍加珍惜有關。從目前項目進展來看,時間不大可能超前,工作量擺在這兒。」
「那麼,零七年初?基本上是這個時間?」
「是的。從中午飯桌上與大家的接觸來看,大伙兒好像都很希望能儘快做東海一號這個產品,我會努力在保證品質的基礎上壓縮時間。」
「你的工作不要受我這邊同事的干擾,我們國家等待這個產品已經有許多年,我們不急一個月一個季度,但我們必須、一定要做到我們力所能及的高度。我寧可你稍微拖延幾天,科學的態度是嚴謹,而不是『大躍進』。」
柳鈞想不到安總能這麼理解,說出這種話的安總完全不是因為他的勾兌起作用,而是安總真正能理解科研攻關的細微精神,以及在理解基礎上的支持。「安總,有您這話,我心裡有底了。」
安總更讓柳鈞心裡有底的是,如實跟他講了二期資金由於種種原因,還有兩百多萬得後天才能湊齊,讓柳鈞要麼等兩天,等後天拿到匯票再走;要麼明天就回,錢到賬後打電匯給柳鈞。柳鈞毫不猶豫地選擇留下,他哪兒敢走,他得盯著財務主管第一時間將錢給他。晚上他想請安總吃飯,安總正好有重要應酬,謝絕了。柳鈞樂得去找旅館住下,一個人好好將城市逛了一圈。上回來,天天醉生夢死,記憶中只有飯桌和足浴盆。
但第二天他就行動起來,抓住財務主管吃飯喝酒唱歌按摩,還有送紅包。效果立竿見影,安總說錢後天到,錢果然後天到賬,而錢一到賬,柳鈞拿了立刻趕飛北京,從北京轉機回家。不僅僅是他,所有的生意人都是如此珍惜時間,只除了一些國企的紅頂商人。拿到第二筆錢,柳鈞心頭又放心許多。
第二天,柳鈞一上班就找羅慶,讓羅慶可以考慮開始布局東海一號分段的市場。通過這一次與安總公司底層人員的接觸,柳鈞意識到即使安總有再大野心,可憑安總手下那些人的精神狀態,他們加工得出東海一號分段所需要的精度嗎?他很懷疑。而安總他們不行,卻恰恰是騰飛的機會。東海一號在中國的市場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騰飛即使只割食一小片蛋糕,已經可以賺得非常滋潤。
一起出差的崔冰冰卻到晚上九點才來電讓柳鈞去分行接她,她從上海回來了。兩人一見面就笑。崔冰冰笑柳鈞又趴在剛交付的房子里自己做水電,穿一身連體工裝。她真是很難理解這個工科生為什麼非要在百忙當中抽出時間來自己接強電與弱電的線,柳鈞告訴她這是功率需要、維修需要、布局需要等等,崔冰冰卻總是不以為然,交給專業的人來做,豈不是更好?不過當周末柳鈞去布線的時候,崔冰冰一定要跟去觀摩,操持衝擊鑽的丈夫在她眼裡比坐鋼琴邊的時候還帥,她承認自己低級趣味。
柳鈞見崔冰冰臉色還行,不是很累,就問她要不要去吃廣式消夜,崔冰冰果然響應,她現在是兩個人的需求,卻表現出近三個人的食量,天天閑下來就喊餓,催得柳鈞廚藝突飛猛進。上了車後,柳鈞實在忍不住,笑道:「說個笑話給你聽,宋總太太不是剛生一個兒子嗎?結果這事兒居然影響很大,不少人指責宋總搞特權,打計劃生育擦邊球,呵呵,竟然也傳到安總耳朵里了,安總抓著我問宋太太有什麼特殊性,連說宋總夠大膽。」
崔冰冰無法理解這事兒有什麼好笑,想來想去,才理解地道:「你不了解國企,尤其是宋總他們的國企,他們抓計劃生育抓得可嚴,幾萬人裡面只要有一例出事,全部幾萬人一年的生育獎全當,大家人盯人地盯著呢。結果宋總自己鑽政策空子,美國太太一生就是兩個,下面的人還能不認為他這是明目張胆搞特權嗎?」不過崔冰冰說到這兒,忽然意識到不對,「噢,大家是不是都笑話宋總明知來自下面的怨言多,卻管不住年輕貌美的太太要孩子,妻管嚴?」
「安總也是這麼想,還自以為瞭然。人們都喜歡看現象而想當然,可你以為宋總是個怕事的人?我倒更願意相信,這個孩子正是宋總最想要的,是愛情的事實證明。」
崔冰冰剛想反對,可是忽然想到自己,她一結婚就千方百計懷孕,特意通過父母找關係,去中醫專家那兒開來中藥,好好吃了近一個月,將養身體。此刻被柳鈞一席話提醒,她忽然意識到,柳鈞因喜歡小孩子而想要孩子,而她呢,她至今對身邊亂竄的小孩子們沒感覺,她懷孕的欣喜,更多是因為肚子里的孩子是愛情的事實證明,她得到了證明。因此懷孕後心胸簡直是秋高氣爽。這一刻,她理解了貌似強硬的宋運輝內心的虛弱,也看清貌似強大的自己內心的虛弱。她擔心柳鈞像看透宋運輝一樣地看透她。
崔冰冰在銀行消息靈通,她帶給柳鈞一個意外消息。據說楊巡最近貸了不少款,轉到山西炒煤礦去了。還聽說這兩天煤礦所在地的市領導來本市考察,楊巡全套儀仗,全程陪同,還擠在兩市領導會晤之間,上了市電視台的晚間新聞。
「煤礦?跟他現有的產業有上下游關係嗎?」
「需要有上下游關係嗎?純粹是資金運作,人際關係運作,是煤礦還是銅礦、鐵礦、鋁礦都沒兩樣。不是說國家關閉小煤礦導致電煤緊張,害我們經常斷電嗎?可是小煤礦是說關就關的嗎?每一次政策的推出,無非是市場的一次洗牌而已,你不得不承認,楊巡此人頭腦活絡,抓得住機會。聽說現在煤價飛漲。」
柳鈞的腦袋好一陣子才轉過彎來,他不得不承認,他這方面與楊巡相比大大不如。「我聽東東說,楊巡常去澳門賭博,賭得不小,在那兒住酒店不用自己掏錢。你說炒煤礦與賭,是不是半斤八兩,實質是一樣的。」
「反正不是正經開工廠掙利潤的,在你眼裡都是末流。楊巡嘛,去澳門一般是陪別人去的,既然去了,總得自己也下場玩幾把,不能只做錢包。」
「什麼啦,他自己也愛賭,以前嚴打的時候,大冷天的還在荒郊野外聚賭呢,我跟東東有次撞到他們,差點兒打起來。」
「他那樣的人,賭性肯定是很足的。不過主要原因我看還是他家裡沒太太管著,你真不知道,太太管著對一個男人有多重要,哈哈。他死不死活不活拖著不離婚,彼此都不自在,何必?因為愛太太,還是因為與太太在兒女歸屬上相持不下,還是摳門不捨得割棄一部分財產給太太?」
「聽他妹妹說,他為兒女讀書受教育考慮,覺得應該讓老婆在美國帶著,可是他又不肯放棄兒女的歸屬,只好僵著。在本地辦離婚,他若是不答應,他老婆哪怕再三頭六臂,告到哪兒都沒結果。做他老婆算是倒了八輩子霉。」
崔冰冰奇道:「楊巡妹妹怎麼連這種家務事也跟你說。你們在什麼時間地點人物下說這些話?」
「那天電話里說件什麼事,順便問起,她說了這麼多。你別多疑,我沒問題。」
但崔冰冰還是患得患失上了,她每天混在江湖,見識好多男人在妻子懷孕不方便的時候出軌,有些還是一向操守不錯的男人,可見下半身的誘惑有多大。再想到連宋總都要擔心枕邊人,這婚姻啊,整一個動態平衡體。直到夏天崔冰冰生了個女兒,小名淡淡,崔冰冰心頭才塵埃落定,不知為何,與柳鈞有了個孩子,才覺得真是一家人了。
淡淡媽白吃了那麼肥,淡淡卻是中等胖瘦,唯手長腳長,有乃父之風。崔冰冰總算是耐心坐了一個月的月子,但等月子坐滿,她在銀行辦公室隔壁一幢大樓內租了一間小辦公室,布置一番,她剛退休的媽領著保姆帶著淡淡,白天就住在那辦公室,等正常上班的崔冰冰兩個小時過來做一回奶牛。崔冰冰迅速消瘦,淡淡迅速長大。柳鈞心疼得跳腳,可是面對崔冰冰的堅持卻無可奈何,他拗不過太太,唯有尊重太太的選擇,心裡卻更尊重太太的精神。晚上淡淡哭的時候,他多多擔待,承攬換尿布餵奶等事務。但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所以一家三口除了淡淡一個人胖,其他兩個都瘦得很快。
但尊重,並不意味支持。包括崔冰冰的父母,全家無人支持崔冰冰只休一個月產假,玩命投入工作。崔冰冰只好一遍遍地解釋,坐在她的位置,她不能退出三個月,否則死狀悲慘,還不如一退到底,回家做全職主婦。關鍵還在,她享受工作帶來的成就感,她無法放棄,那麼只能這樣。女友們有贊有彈,這也是崔冰冰預料到的結果。讓崔冰冰最想不到的是來自嘉麗的支持,嘉麗對崔冰冰佩服得不行,但作為一個過來人,她深知崔冰冰的不易。雖然有崔母這樣的專家級醫生把關淡淡的撫育,可崔母畢竟不是婦兒專家,跟不上育兒科學的進步。這方面便有嘉麗幫忙耐心細緻地彌補。嘉麗送來眼下口碑最好的尿不濕、小衣服、紗巾、奶瓶等,本地買不到的,她就讓錢宏明從上海買來,甚至從香港托錢宏明朋友帶來,不惜工本,花錢如流水。
好東西只要用一下,就能體會出其中的妙處,崔冰冰對嘉麗感激不盡。她現在也做了媽媽,總算與嘉麗有了共同語言,可依然說不上幾句話,兩人思維頻率不搭,跟嘉麗說話,崔冰冰得急死。不過崔冰冰終於向柳鈞承認,嘉麗這個人確實很好,只是太不拿錢宏明的錢當錢,花錢太大手大腳。
柳鈞即使睡眠不足,工作辛苦,將原本微微發福的身體減肥了下去,可是看到崔冰冰幾乎每天大清早睡眼惺忪地為了催奶大吃幾乎沒放鹽的豬腳湯,就佩服得不行,他再瘦,大清早也不會有這胃口。他讓崔冰冰不妨學眼下的電力供應,停三開四,或者停四開三。崔冰冰怎麼可能停三開四?她出其不意地回去上班,徹底打亂那個指望接替她的腦後有反骨的同事的布局,她若停,豈不是讓反骨同事捲土重來?柳鈞只能表示理解,並大力配合。
可是嘉麗有一天掏出鏡子,讓崔冰冰好好地看,卻什麼都不說。嘉麗的鏡子有放大功能,崔冰冰一看鏡子中黃臉婆一樣的自己,尤其是看到粗大的毛孔,松垮的皮膚,禁不住大叫一聲,毛骨悚然。她了解柳鈞,此人好色。她想到比她早生幾個月的梁思申,人家前幾天來看她的時候保養得多好,難怪她先生緊張她。也難怪,柳鈞從來不緊張她。可是,柳鈞對她的黃臉婆樣熟視無睹,是好事嗎?當然是大糟特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