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答案揭曉。一位中年男子過來,遞上名片,是一家貿易公司的老闆。該人七搭八搭打躬作揖套了半天近乎,說了很多好話,最後提出請柳鈞幫忙向錢宏明通融,讓他推遲一個月還款,然後說了一大堆非常客觀也非常可憐的原因。說是都知道柳老闆是錢老闆的好朋友,請柳老闆千萬幫忙,事成必定重謝。
柳鈞好不容易才將這位黏著不肯走的老闆請走,羅慶疑惑地道:「現在人還錢這麼誠懇了?難道不該是錢總追著這位仁兄的好友,期望好友幫忙催這位仁兄趕緊還錢?」
柳鈞借錢的經驗比羅慶豐富了不知多少,羅慶不過是道聽途說,他是親身經歷。因此稍一思考就明白端的,但他只是道:「不懂。不提了,我們繼續。」
羅慶卻自己醒悟過來:「看不出,錢總不像是路道很粗的那種人。」
「一個行業是一套模具,走進這個行業的人,等於是裝進這套模具成型,最終出來的業內人士,都是八九不離十,難的是怎麼保留最後的一二成自我。」柳鈞看著那個中年男子走開的方向,心緒翻滾。他想了好一會兒,摸出手機給錢宏明發條簡訊,把自己最近的行事曆告訴錢宏明,預約三個小時詳談。
柳鈞與羅慶深入研究分析隨機抽取的二十份合同,還算高效,十一點鐘之前拿出結果。看著結果,兩人相顧而笑,還需要選擇嗎?「逼上梁山了,熱處理分廠非上不可。」
羅慶想到一件事,摸出新簽合同遞給柳鈞:「老大你看,本來說好的數量,結果簽合同的時候臨時又加了三百四十五套。客戶這一批據說都是給煤礦做的。這個量,這個勢頭。每次看到我們的銷量,我買入基金就很有動力。經濟形勢如此火熱,怎可能不反映到股指上去。」
「明明趕上一個好時代,我怎麼心裡反而不踏實呢?看起來我只有苦幹的命。」柳鈞嘴裡嘀咕,心裡也是嘀咕。他翻閱羅慶新簽的合同,點頭道,「又是需要熱處理的,我們的優勢有一部分體現在獨特的熱處理工藝上,現在總算有人識貨,可我們也做不過來了。熱處理分廠非搞不可。」
「其實我已經放棄一部分熱處理占重頭的產品合同。我的意思,這回上新熱處理分廠的話,一定要上更大規模,檔次在我們是毫無疑問的,不需要我說。大概需要多少錢?」
柳鈞笑道:「我現在可以拍著胸脯說,錢不是問題,哈哈。F-1給我們帶來不小的利潤,尤其是出口幫我們將自有周轉資金體量大大縮小。熱處理分廠要怎麼做嘛,完全看我們的理想。」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可以對新上馬工廠建設規模的規劃更前瞻一些,更超前一些呢?」
柳鈞想不到的是,第二天的半年度工作會議上,大家全都發出與羅慶一樣的聲音,為什麼設計規模不可以更超前一些。發出聲音的包括研發中心的孫工們。
大家一致認定,這是一個百年不遇的好時代,全民資產增值。遠的不說,起碼,火燒一般的好年景一定會延續到明年奧運會開幕,國家一定會力爭在奧運的時候將最好形象展現給世人,也有可能,會延續到後年的建國六十周年與大後年的上海世博會。只要最簡單的猜測,想想國家在奧運會這麼多投入的邊際效應,世博會這麼多投入的邊際效應,起碼三年內,效應將普惠全國製造企業。沒有理由,騰飛在這種時候反而裹足不前,騰飛更應該分秒必爭,抓住眼下這最好的時機。
結論不出柳鈞所料,只是他沒想到大家的意見會如此統一。末了,他用筆頭敲桌子,提醒大家道:「今天在座諸位,都是在騰達持有股份的股東,正因為今天的會議涉及的是公司未來半年的重大決策,因此這個會議更應該看作是股東大會。所以你們別著急著說服我趕緊開工建設大規模熱處理分廠,你們應站在公司股東的角度首先需要說服你們自己,未來一到兩年,公司該將利潤分配紅利了還是新建熱處理分廠?」
眾人一下子啞了,剛才倒是沒考慮到,新建熱處理分廠就得掏自家紅利的腰包。可是沒多久,大家就又眾口一詞回到原來的調門。新建熱處理分廠全票順利通過,毫無疑義。
會議結果給柳鈞很大的心理支持,原來不僅是他看好盈利前景,而是大伙兒全都看好,而且全都是以實際行動支持擴建。於是,柳鈞心中最後的一點兒懷疑也灰飛煙滅。
會議結束回到辦公室,秘書說錢宏明有緊急來電。柳鈞連忙打過去問有什麼要緊事,錢宏明接到電話也是懵懂地問柳鈞有什麼要緊事,這麼不正常地發簡訊行事曆跟他敲定約見時間,他昨晚正好手機落在公司沒帶著,剛才又逢柳鈞開會說不上話,現在正焦急從上海趕回來,晚上見面吃飯談。柳鈞想不到昨晚吃飯時候圖方便,發個簡訊,就誤導了錢宏明。不過事情在他看來確實不小,誤導就誤導吧。唯獨崔冰冰鬱悶,好不容易出差回家幾天,結果接連兩天吃飯不在一起。
柳鈞先到飯店,得知錢宏明還沒到,索性坐在車上打開電腦處理幾件事情。過會兒被車燈晃得抬頭,見到一輛碩大的Jeep停在對面,從裡面跳下錢宏明。柳鈞一看車身硬朗方正的線條,就知道是指揮官而不是大切諾基。他也合上電腦出來,奇道:「不開寶馬X5了?新歡?」
「X5賣二手車了。剛開始看到牛高馬大的X5,還覺得這SUV夠味,後來越看越沒性格。」他拍拍指揮官車頭,手底下傳出的是厚鋼板才有的悶悶回聲,「這個不一樣,選擇它,是選擇一種生活。什麼時候空了,我們哥倆找個地方真越野去。」
「我呸,你這葉公好龍的,我看你選擇它,是選擇美國大兵夢。你小時候多愛掛著我的木頭槍招搖啊。」
錢宏明一個勁兒地笑:「看,瞞不過你,真是麻煩得要死,我好歹也是錢總了,你還跟我提開襠褲時候的破事。」
「你不也一樣,說是跟阿三談工作,結果談什麼,啊,連我小時候怎麼對女生好奇,怎麼率男同學偷偷摸摸流著口水看女生游泳也給我捅出去了,我才跟你提提又怎麼啦。」
錢宏明開心大笑,忽然想起來,道:「我今天回來,沒跟嘉麗說,你也別跟她提起。」
「你看看,我小時候雖然壞了點兒,可現在多好,正宗絕世好丈夫。你呢,晚上宿誰家?當初我們偷看去的時候,你還故意裝作掉隊,不跟來呢。這就是我想找你談的問題。」
錢宏明不經意地左手背在嘴邊放了會兒,立刻拿開:「我說這麼反常呢,原來教育我這個來了。你怎麼知道我不回家是找別的女人去?告訴你,我今晚很正經,順便連夜處理一些工作,時間很緊,就不驚擾嘉麗了。」
柳鈞聽著不信,他即使時間很緊,即使半夜回家會吵醒妻女,他再晚也肯定要回家的,起碼摸摸女兒通紅的小臉蛋,被阿三埋怨幾句也好。但他沒揭穿,因為他留意到錢宏明很久沒出現了的那個招牌動作。走進飯店坐下,柳鈞道:「我昨晚也在這兒吃飯,結果有人看你面上送我兩道好菜。」他摸出昨晚收到的名片,放到錢宏明面前。
錢宏明一看就怒道:「這個癟三。找熟人做中問我借錢,說是預付款進去,貨一直拿不出來,需要借錢調個頭寸。結果貨拿出來,頭寸解決,卻偷偷炒權證去了。他以為權證是股票,結果輸得當褲子,我的錢更還不出。我還寬他幾天,讓他想辦法籌措,他很好嘛,找你告狀了。你今天找我是不是為這個事?」
沒等柳鈞答應,服務員拿一瓶酒過來,笑眯眯地說:「今天是有人送酒,指名道姓送給一位柳先生。」
柳鈞奇道:「男的不要,女的要。」
「是位很美麗的女士呢,讓我不要跟你說是誰。」
錢宏明笑道:「打嘴了吧,還教育我呢。我看你小時候的性子一點兒沒改。」
柳鈞拿起酒看了一眼:「挺貴的。小姐你請拿回去,我跟朋友兩個今晚都開車,沒法喝酒,幫我謝謝那位女士的好意。」等服務員一走,柳鈞就接著道,「有一些事情,從小就知道那是壞事,比如婚外情。而這種壞事又是只需要克服一下,克服後最終也隻影響我一個人的快感,那麼我當然克制一下自己,不去觸動那條線。這就是我今晚想跟你討論的。我絕無教訓的意思,我只說說我的一些想法,一些我積累了很多日子的想法,今天傾訴一下。」
「婚外情與婚外性,不是一個概念。對,我們今天是理智地討論,我有必要向你指出,你千萬不能混淆。」
「我無法理解,但我願意理解你。婚外情這種事對我而言,判斷起來很簡單,白就是白,黑就是黑,沒二話。可是我們遇到的很多事卻不是。很多事情,我舉個例子,行賄,從小我就知道行賄是壞事,可是真遇到了,卻發現不行賄影響到的不僅僅是我個人的生存,若隻影響我個人,我選擇不行賄,可是不。而行賄卻有無數正大光明的理由,有時候甚至是不得不行賄。我得說,從我這兩隻手送出去的紅包已經無數了,可每次行賄,我都很內疚,心裡很掙扎。每次聽到有人說起行賄,理所當然地說人在江湖,還沒混出師門的才拿行賄當回事兒……」
錢宏明一直認真看著柳鈞的眼睛,聽到這兒接了一句:「你雖然行賄無數,可你從不認為這是理所當然,所以不僅是每次行賄你的心裡都很掙扎,而且你還是長長久久地內疚、矛盾,甚至不斷譴責自己的這種行為。」
「是的,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有人或許說這是一種虛偽,做都做了,還假惺惺掉什麼鱷魚眼淚,再噁心不過。沒錯,我不斷地意識到我在犯錯,可是我依然不斷地犯錯,但我不願內心麻木,不願放棄兒時便養成的善惡標準,我依然認定行賄是壞事,然後每一次做壞事,便可以譴責自己一次。同樣的,還包括很多事情。我唯願我堅持的這點兒脆弱的標杆,讓我內心以為我還不算是道德敗壞到家的人,讓我內心以為我還是個分辨得清是非曲直的人,讓我在某些我可以控制的領域中克制我的行為。我不知道我這麼想算不算很白痴,這種想法其實多餘,我即使不這麼想,我可能依然還是現在這樣的柳鈞,可是我多了這點兒想法,卻是挺折磨自己。幸好你一聽就能理解我。我就知道你能理解,而且你也會這麼想。是嗎?我們如此堅不可摧的友誼,說明你也是個多情的人。」
錢宏明卻好久說不出話來,他想順著柳鈞說一句皆大歡喜的「是的」,可面對認真看著他的柳鈞,他卻難以啟齒。良久,錢宏明才道:「這個問題很形而上,我還真沒時間認真反省過。今天不能貿然給你答案。良知在很多場合都是多餘,沒辦法,生存逼得太緊了。」
「像你說的那個賴賬的,從我昨晚看他眼神深處的驚惶,我相信你給他施加了你們這一行常用的壓力。雖然,在這件事上,我知道你必須這麼做,我也想不出有更好的辦法。可是宏明,這種做法非常不良善,我不願你回頭一個人痛苦地面對自己的內心。嘉麗雖然是最好最安靜的港灣,可是港灣又能容納得了多少。你看看你一頭白髮。」
錢宏明雙肘支在桌上,兩手抱拳撐在下唇,欲言又止,無力辯白。到最後才說了句:「我有很強很強的慾望,各種各樣的慾望。」
「可你更是個內心豐富而敏感的人,你想得要比我多得多,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麼經常不回家,找各種理由蹲在上海,可又這麼愛嘉麗。」柳鈞頓了頓,「你怕把你的醜陋暴露在嘉麗面前吧。我剛剛才替你想明白。」
錢宏明迅速但並不幹脆地反駁:「柳鈞,我沒你想像的這麼單純。」
「我們都奔四十的人了,怎麼可能單純?我剛才說了那麼一堆,就意味著我單純嗎?不見得。宏明,我只真誠地希望你別親手摧毀自己的心。找時間,你好好面對一下自己。你都已經不敢面對嘉麗了。」
「不要想當然,行嗎?我跟你雖然是好朋友,可到底是不一樣的人,你別把你的想法生拉硬扯到我的頭上。我確實不單純,內心不單純,我不願瞞你,其實我可以敷衍你,這種問題很……對我很弱智。」
柳鈞卻是定定地看著錢宏明的眼睛:「我不信。」
錢宏明心頭煩躁起來:「不管你信不信,事實就是事實。」
「事實是你本質並不壞,你別糟踐自己。好吧,今天討論到此為止,你都快把你的嘴唇磨腫了,別人看到還以為你瘋狂怎麼了呢,還真不能回家見嘉麗了,嘻嘻。」
錢宏明一愣,迅速撤回雙臂,心中有種被透視的不快。他盡量剋制,微笑道:「柳總現在指揮慣了千軍萬馬,飯桌上也這麼有張有弛有條不紊了嘛。」
柳鈞也笑,不再深挖。不喝酒,兩人雖然說了很多話,可還是很快吃完了飯。柳鈞問剛才的服務小姐究竟是誰送酒,小姑娘不肯說,眼光卻飄啊飄地飄向一處包廂。柳鈞會意,走過去那包廂,打開門一看,就一臉木然地回來。裡面有個美女他一眼就認出來,那就是余珊珊。
錢宏明一聽說剛才送酒的是余珊珊,頓時拍桌大笑,招手讓服務小姐過來,搶著結賬同時加兩盅木瓜牛奶燉燕窩,讓送去到余珊珊所在包廂。柳鈞大不以為然:「你送什麼不好,送這種容易引起誤會。」
「想在你面前揚眉吐氣?我涮她一道而已。」錢宏明笑嘻嘻地拉柳鈞離開飯店,「難得我們單獨聚會,我想看你怎麼開我的車,你趕緊想個可以越野的地方,我們飆過去。」
「你不是今晚很忙嗎?」
「再忙也得給你讓位啊。走。」
柳鈞坐在車上想了好一會兒,才想出朋友的一處基建工地。錢宏明懶得開口指點特殊操作,讓柳鈞那老手自己摸索去,對那種天生的機械狂人而言,自己摸索反而是種樂趣。只是他旁觀柳鈞的操作,心中憤憤不平,這款雖然是歐洲生產,可全然美式設計的車子針對的市場主體是五大三粗的老美,他一米七出點兒頭的身高開這車子很是不順手,許多柳鈞只要勾勾手指就能達到的功能,他得移動整隻手,所以有些人的優勢真是從腳底武裝到牙齒。
夏天的晚上八點來鍾,路上還人來人往,好多乘涼的市民。不過通往工地的路還是塘渣塊路,基本上就沒有行人。但柳鈞才將車子開進去一百多米,就迎面對上一個穿圓領碎花布衫、黑色人造棉大腳褲子的老婦人,老婦人手裡捧著一堆木條,木條之間還有一把本地人愛用的蒲扇。塘渣路狹窄,天色又暗,走錯了就得掉進旁邊爛泥地,老婦人站在路中央,有點兒不知所措。柳鈞將車子靠路邊停住,讓老婦人就著車燈慢慢擦著車身離開。
柳鈞見老婦人手中還沾滿水泥沙石的木條,奇道:「好像是本地人吧,這年頭本地人還燒柴灶?」
錢宏明笑道:「你這公子哥兒從小就『何不食肉糜』,你知道現在煤氣多少一罐?一百二三十大元了,看原油價格走勢,煤氣價還得往上升。尋常工薪一個月工資才多少,又沒見升,好多人家用不起,家裡改燒煤球爐了。」
「錢總你怎麼知道的?太神奇啦。」
「憑我是勞動人民出身,憑我始終紮根在勞動階層。」錢宏明一笑,「上回帶小碎花去鄉下乘三輪車,隨便繞小鎮轉了一圈。那三輪車夫告訴我,夏天一到,他一天得喝五熱水瓶的開水。家中煤氣轉眼就燒沒了,怎麼用得起。正好鄰居有人支起一隻老虎灶燒開水,一瓶一毛,像他那樣一天五六瓶的就八分一瓶批發價了。你別這麼看著我,好像我跟你撒謊似的。老虎灶燒開水為什麼便宜,就是因為現在房地產發燒,到處是工地,工地上到處是扔掉不要的木條木片嘛。不過剛才那老太太撿去的木板可能是給自家燒煤球爐做引火柴的。燒煤球二三十塊一個月,比起燒煤氣就便宜多了。」